青川旧史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梁语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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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二十六章 长门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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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踢跶,自曲京一路南行。
阮雪音歪在车内,顾淳风不停为她拭额上颊边薄汗。
“你慢点儿!”顾淳风掀帘,一拍沈疾后背,“再颠别说嫂嫂,我都要吐了。”
“不能再慢了。”阮雪音浅声,“马车已是误功夫,必要赶在,”赶在宫门关之前进去,否则白费功夫。
“嫂嫂你究竟打算干嘛?”顾淳风放下车帘低声,“看这样子是要打起来了吧?逼宫呗?白君叫那什么洛王去韵水,是要杀他?”她略思忖,
“那洛王若实在怕,装疯装病呗。不用硬杠嘛。”
淳风这段日子倒读了些书。放在早几年,很可能要装疯装病的。
如今不必了。箭在弦上,对几方来说都到了该发之时。只是这时间。阮雪音暗忖。比预计的早了两日。
白君对她果然也不尽信。
好在大势如期。也不可能不如期。
“嫂嫂,”见她不言,顾淳风小了声气,“白国这局面,是你弄的?九哥允你跟着珍夫人过来,也是为这个?珍夫人知道么?”
“一国政局,岂是我能翻弄。”阮雪音小口喘气,“这些个所谓权术谋算,不过就是因时因势因人性,同时放大弱点和利益,博弈交换,件件皆有凭据。从来没有凭空造出的局面,不过是看,谁最会钻空子。”她一垂眼帘,似乎疲累,“没什么了不起的。”
倒是前辈有言,唯天下之至诚能胜天下之至伪,唯天下之至拙能胜天下之至巧。她和顾星朗都觉得,这才了不起。
马车颠簸,两人都有些东倒西歪,顾淳风忙不迭给她拍背,
“九哥也是的,这么大事让你一个人来。你还在疑罪禁足,如今宫里又刚好剩那两个不安好心的,万一被谁发现你不在折雪殿,又是一顿闹腾。”
“疑罪禁足,不一定非要关在折雪殿。圣心难测,他若有意换了地方拘我,谁又敢说什么。”
“那倒是。”顾淳风撇嘴半刻,似在出神,半晌道“纪晚苓呢,你也不担心?”
阮雪音怔了怔,脑中诸事纷然,也不知算不算明知故问“担心什么?”
“我瞧她可是今非昔比了。”淳风语声幽幽,“我出发前这小半月,那姐姐三天两头往挽澜殿跑,傍晚九哥散步也常遇到,自然便一起走。”她一顿,
“不过你放心,被我撞上那两回,我也加入了,呛得她没法子。后来我亦时不常找九哥共膳,也陪他散步。只是这几日我出来了,”她再撇了嘴。
阮雪音笑笑,“他是国君,无论是否瑜夫人,此类状况都属平常。我若日复一日为这种事担心,恐怕要担心半辈子。”
为何是半辈子不是一辈子?顾淳风没立时懂,只眨眼问“所以,你已经不介意了?”
“介意。但就目前而言,介意无用。”
“目前而言?”
此一句未及答,车轱辘声显著变缓。顾淳风掀帘欲问,被阮雪音按住手腕。
“怎么了?”隔着厚重车帘,阮雪音轻声。
“夫人,前面有辆车,像是在等咱们。”
白国没有荒郊,一路高木深林皆是浓翠蔽天。那马车极朴素,比他们所乘这辆更小。只一名车夫,站在车前恭候,见沈疾停下,恭谨拜了拜。
“怕不是哪个王要见嫂嫂?还是宫里那位?”顾淳风两指撩开一条帘缝,小声道,“别去了吧,准不是好事。”
就着那条帘缝,阮雪音凝眸而望。林间湿热,车中更闷,无风入帘,薄汗渐聚成一整滴自她鬓间至眉梢,滑过脸颊到了腮边。
“咱们到哪儿了?”半晌她问。
“出这条林道再行约五十里,便是韵水界碑。”沈疾低声答,“夫人若觉有必要去,不妨去。咱们的人都在,上官公子留下那些也都跟着。”
阮雪音点头“我去一下。”
遂下车又上车,大概半柱香之后,马车停在了一方僻静院落前。阮雪音沿路竖耳朵听,没去闹市,反而越走越静,临下车时已可闻空林鸟鸣。
确在一片空林之中。
眼前院落亦普通,便如她入白国以来所见任何一处寻常人家。菜圃青绿,花树缤纷,木制的两层房子常年受南国密林滋养,有种润泽感。
车夫垂手恭立在侧,不见异常。阮雪音也便慢吞吞信步进去,边走边看,终至檐下。
两扇的门大开着,开得格外周正,一副迎客之姿。就着此般视野她放眼往里看,极目皆是字,一幅幅高挂在墙上垂下来,倒叫她想起锁宁城地下赌坊上官宴那间字画室。
不同的是,这里只有字,没有画。
且不是一般的字。似画非画,似符非符,个个复杂如鬼画符,放在从前她一个都不认识。
也是今非昔比了。
她依然站在门前,随便挑了一幅开始看。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
最后那字她认不出,好在整句是认得的。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
《长门赋》。
『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
她动了动眉心。
字复杂,字形也便比普通文字要大,因此每一幅都只一句,这头两句已是两幅字。
『伊予志之慢愚兮,怀贞悫之懽心。』
我之所行,何等愚蠢,不过只为了博取郎君欢心。
『愿赐问而自进兮,得尚君之玉音。』
请给我机会容我泣诉,盼郎君还能予我回音。
『廓独潜而专精兮,天漂漂而疾风。』
『登兰台而遥望兮,神怳怳而外淫。』
宫怨第一赋,果然字字凄清,一情一景皆堪怜。阮雪音从前不解此间风情,只认此赋文采斐然、涓涓而亮烈,今时今日立于此处,循水书之构字逻辑逐句慢读,倒真读出来绵绵哀怨,深长以至于绝望。
浩浩汤汤的《长门赋》,每句一幅。她终于迈步过门槛,方见四壁皆是白纸落字,所有字幅合在一处,正是诗。
“姐姐来了。”
便在她辗转一圈扫过满墙水书之后,一道少女声清脆如银铃起。
去年第一次见是在宫宴上。四月初南薰阁,阮雪音记得很清楚。说是宫宴,更像家宴,主要目的是让四位夫人正式照个面,顾星朗并未出席。
她到得最晚,还带着暗沉肤色颊边红痕,走进去座上三人皆侧目,橘粉色的段惜润笑盈盈开口
“珮夫人这边坐。”
东侧第一席,她的邻席,如此座次之后再没变过。
就是这道银铃声,永远纯真善意,人世繁花。
阮雪音看了一眼大开的木门外浓荫遮蔽的南国碧落,忽觉得时间奔逝的速度比流水更快。
她出神半刻,收回目光,终转身,
“惜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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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二十七章 长门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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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都在笑。
阮雪音自知此刻笑得难看,人在病中,面色惨白,薄汗亦沾染得颊色不匀。
但段惜润一如既往好看,婴儿般糯白肌肤,小圆脸,大圆眼,粉色轻衫如夏日翩蝶。
她身后一方矮几,几上一盏酒壶,旁边两碟花瓣糕,像极了采露殿的午茶。
“韵水将乱,父君的意思,姐姐便不要再去了,嘱我出城来送。”
此一句开场白怪异,但阮雪音已经不想细究她说辞。
“你呢,不和我一起回去么?”她缓步朝她过去,率先坐到了矮几一侧。
“自然不能。”段惜润摇头,有些讶于对方就这么坐了下去,呆一瞬继续
“生死攸关时候,身为人女,必得陪父母将这一关过了,待大局定下,我再回去。”她亦坐而相对,自袖中拿出一封信,“还请姐姐带此信回去交与君上,今年天长节,润儿应该要缺席,且无法筵席上献礼了。晚些时候再补。”
阮雪音低头看一瞬那封信和递信那只糯白的手。
“好。”她接过来。
“都说送行要饮酒,”段惜润盈盈笑,再拿酒壶,一人一盏斟满,极连贯,“我顺手从母后那里要得了些甜米酒,说是新酿的,不辣,咱们今日便饮这个吧。”
那酒壶细巧,不像什么转心壶。她动作连贯,更不像拨动过什么机要。
阮雪音刚举盏,段惜润已经一仰而尽,扬着空杯嫣然而笑,“我先干了。”
米酒浑白,入口鲜甜,阮雪音不是没喝过,且相当喜欢。
米酒浊白,映不出面庞,但她知道自己此刻难看,该是比先前更甚。
而终于一仰头也干了。
“姐姐与我都喜甜,这酒叫我们两个对饮,再合适不过。”段惜润继续笑,又斟,复饮,“来。”
“不过是我先走,你过些时日也要回去,哪里需要这般送行,还一杯接一杯地喝。”阮雪音也笑,执杯与她相碰,再饮。
“男子间感情好,往往以酒和之。我与姐姐自认识以来一直投缘,早该共饮一场。”她依旧笑,嘴角尽处却含了涩。
“惜润,”酒过三盏,该是喝掉了壶中大半,阮雪音轻轻转起手中杯,突然很想念顾星朗,“这些字幅是你写的?”她抬眼望。
“嗯。”段惜润似有些上了酒劲,痴笑起来,“此为水书,据说是上古文字,流传于青川东南部,兆国那会儿便发现了。我少时有幸拜过师,学了分,这里是我老师的住处。”
这里已经算韵水城外了吧?阮雪音蓦然想。顾星朗曾说,他九岁那年来白国学水书,呆了整整三个月,就在韵水城外,师承一位高人,正是兆国先民。
“竟不知你还有这门技艺。”酒意虚热与身体虚寒交替上涌,她有些受不住,整个人缩了缩。
“叫姐姐见笑了。”段惜润面颊泛红,连带着眼圈也红,“我这人除了跳舞不会别的,水书虽奇,千辛万苦学了,其实没什么用。我也是怕荒废,闲来练一练,权当告慰先师。”
高人已逝,无怪她选了这里行鸿门宴。
“桂树交而相纷兮,芳酷烈之訚訚。”阮雪音凝眸慢声,随便挑了一幅念,已有些上不来气,“太难了,我学的时间短,哪怕深谙笔画构造逻辑,很多字还是不能立时认出来,完凭着对诗句本身的印象连蒙带猜。”
段惜润面色一变。“姐姐。”
“我进来时还在想,谁会用这么复杂的文字藏这么哀怨的诗。是你,就都说得通了。”喘息声愈重,胸腔发紧,阮雪音勉强道“有水么?”
段惜润静看她半刻。
终于起身,再返回时递过来一碗清水。
阮雪音一手扶桌沿,一手咕嘟嘟灌水,仿佛在努力吞咽什么。
“多谢。”数饮完,她放碗,胸腔舒展了些,又能顺畅呼吸。
“姐姐同我,何必见外。”段惜润面上哀戚,声音却冷,“这花瓣糕,从前姐姐在我殿里也常吃,再进些吧。”
“我受凤凰泣摧折时间太长,才不过一两日,远未恢复,吃不下这些甜腻糕饼。”
离开韵水之后她和段惜润从未联络过。此刻这句凤凰泣,没有任何铺垫,仿佛在说一件双方都心知肚明的事。
段惜润面色没再变,哀戚还挂在眼角,“姐姐什么时候知道是我的。”
“进门之后。”
“因为满墙的《长门赋》?”
“有这个缘故,还有许多旁的缘故。”阮雪音轻点头,依旧慢,实在也说不快,“我转过身来,你看到我那刻,毫无讶色,甚至坐到现在,都没问我为何这般病恹恹。”
段惜润轻笑,“姐姐据此结论,我一早知道,所以是我。”
“这样结论太草率了。”各种药效同时叠加,身体正在顽抗,阮雪音坐不住,略回身见后面有个软垫,自己拿过来靠着,
“然后就要加《长门赋》。加你那时候问要不要把那瓶血色香露留给我。加挽澜殿那个傍晚你最后一个到,碰巧涂了瑾夫人送的香露,又碰巧涂了很多。加你为我说情,无时无刻不在明面上帮我,林林总总,细节相碰。”
“我这样帮姐姐,错了么。”段惜润坐得笔直,叫人想起来韵水中宫殿内她的母亲。
“自然没有。我还是刚才那句,惜润,多谢。”
“呵。”段惜润再次轻笑起来,“姐姐做了宠妃,也学会阴阳怪气反话正说了。我帮你是为讨君上怜惜,种种无心不过是顺她们的手算计你,如今你都知道了,还谢什么。”她一顿,笑意骤散,
“姐姐何时开始疑我的?”
“没疑过。”
“撒谎。”
“不骗你。”阮雪音靠着软垫,一字字说,自觉倦怠,张口如梦呓,“我也是坐下之后,喝着酒,同你说话,一点点想明白的。人怎么能同时做到哀怨绝望又乖顺释然呢,两者之中,必有一样是装的。《长门赋》的怨恨被深藏在水书里,那么花瓣糕和甜米酒,便都是伪装了。惜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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