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川旧史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梁语澄
不该说多出。原本就在。她心下震动,尚存于世年近或已过五旬的这群人,究竟还藏了多少龙虎?
“吃人的老虎不吭声。世间道理从来如此。”上官宴颇不屑,继续嗤。
阮雪音看他一眼,“她怎知你这里有病人要治,且只她能治。”
凤凰泣之后,这是第二个疑问。
昨日杀局,主使何人,又是冲谁。
“她自己来的。我可没请。他们俩都看见了。”上官宴瞥沈疾淳风,“恕我直言,该不是冲我。我仇家虽多,常日里不过是些没头没尾的暗杀,睡个觉洗个澡突然飞过来一堆针那种。昨日这波,分明是精心布局,且不止要取命。”
“公子声言不关心这些污糟事,议论起来,头头是道。”阮雪音慢道,虚浮感侵袭,又值盛夏正午,薄汗淋漓。
顾淳风环视屋内倒一杯水递她嘴边。
“我也是惜命的。”上官宴再嗤,起身一理衣摆往外走,“去看看你的药和饭好了没。”至门边忽停,
“以我对女人的了解,尤其宫里居高位的女人,”他声音变得低,被午后热风裹进室内,
“我若是她,就会这么做。先取名节,再取性命。然后将名节和性命一起摊开给天下人看。对女子来说,没什么死法比这种更惨烈了吧。尤其你这种名动天下的,”
宠妃。
他没说出来,一如既往谨慎。但屋内三人都懂了。
只是这样一番话,实在隐晦又莫名其妙。待人走远,顾淳风眨眼
“他在说谁?”
阮雪音也没完听懂。白后?
这般清楚她行踪,这般稳准狠的杀局,这般人多势众环环相接,确实最可能是本国势力。且极可能是皇族势力。
“昨晚那些人,”她转而问沈疾,“倒这般难对付,你都追不上。”
早先淳风说,沈疾拦路、上官宴顺利消失之后那群人立马掉头分散撤离,中箭者有死有伤。没受伤的不好追,以沈疾实力,受伤的也一个都没抓到?
沈疾微启口,欲言又止。淳风一咳,“那个,嫂嫂,我的错。我不是趴在旁边嘛,又在屋瓦沿儿上,看人跑了也想起来追,踩滑了瓦片,他忙着捞我,这不就,”
失了时机。
阮雪音暗无语。这种时候,不会功夫确是碍事的。回去之后也让顾星朗教几手?
“受伤那些,当场自尽了。”沈疾道,“其实若分毫未耽搁,也来得及阻止他们吞药。”
“知道知道了。”顾淳风撇嘴,“下回你就让我掉下去,摔断一条腿或者直接瘫了算了,反正你养,后半辈子你受罪,我又无所谓。”
沈疾干咳。阮雪音傻眼。进展很快嘛,无怪顾星朗同意她跟来。
“但死人,属下也带回来一个。”沈疾沉声,“夫人要不要看看?”
以昨夜所述时间计,到此刻,人已经死了逾八个时辰。
会有些骇人。阮雪音心知身为医者不该怕死人,但她还没有真的见过死人。
尤其这种死后好几个时辰未作处理的人。
上官宴嫌晦气,更烦有气味,人被停放在东北角一间窄屋里。
阮雪音同顾淳风一人一条丝绢掩鼻进去,并立在门边。沈疾走近,掀开那人身上白布,人已经没了初断气几个时辰的僵硬,面色黑沉,嘴唇青紫,暴露在衣料外的皮肤上蔓延着些不寻常斑纹。
该是服毒所致。
“夫人能看出此毒来历么?”
用毒渊源也是重要线索,阮雪音自然明白。她目力好,隔着这般距离其实能看清楚,但要精确判断,身为医者,是该过去的。
盛夏炎热,屋内无窗,长时间密闭,气味相当重。她更紧捂了口鼻,强撑起一身气力,一脚脚如踩在棉花上,刚至跟前看了一眼便禁不住干呕起来。
“别看别看了!”顾淳风也捂紧口鼻箭步冲过去,一把将阮雪音往旁边拉,一壁拍她后背,“虚成这样,站在太阳底下都要倒的人,哪里受得起这副罪。嫂嫂我们走。”
阮雪音摆手顺气,勉强止住呕,“无妨。从前没见过,须练一练,适应了就好了。”
她千里而来替顾星朗办事,这种小场面都经不住,何谈来日。且真有风起云涌那日,她这一身医药修为想要大用,也必得不惧各种骇人状况。
遂一拍淳风手臂示意她放开,捂了口鼻又过去。淳风怕她再看要倒,只好捂了口鼻跟,凑近一看,也几乎呕出来。
阮雪音站着看了片刻,迫使自己不移目光,渐觉适应,蹲下身,忽反应没有器具,仰头欲问。沈疾递过来一把匕首,
“夫人且用这个。”
她接了,用匕首尖端挑开那人衣料各处瞧,胸口、手臂、腹部,又由沈疾将其翻了面,再看后背。
最后她拿开丝绢,气味扑上来。胸腔和胃腹开始猛烈抽动,她强自压了,蹙眉凝神半晌。
那毒该是无味,至少已经自血液中消散或者被尸身吸收殆尽了。
其实真要验尸,步骤要繁琐得多,也可怖得多。但一来她真的没准备好,二来各项条件皆不允许,三来,这方面老师教得少,只大致说过,她不一定完成得好。
而这种事完成不好,可能要做一辈子噩梦。
遂起身与淳风出去,待沈疾也出来关上门,三人同行慢回西厢房,阮雪音低声
“就我所知,能叫人立时殒命且在死后于皮表生出此类斑纹的毒,四种。其中两种为白国独有,但范围很大,不是什么秘药,谁都可能用。”
换言之,不是关键线索。
“又不是傻子,岂会用你瞧得出来路的东西。”却见上官宴一摇三晃迈进来,手里一方大托盘,里面三碟一盅一碗白米粥,碟中琳琅摆着几样色鲜可人的小菜,“过来吃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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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二十五章 深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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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气自然仿如他家人。
顾淳风听不惯,两步过去强行从他手里接了托盘,“要你来照顾。”
“我不照顾你照顾?虚得什么似的,讲半天话还不是我想着她吃喝。便是你哥在,也不一定有我做得好。那小子,养尊处优惯了,再体贴也不过交代下面人照顾。”
倒是实话。顾淳风语塞,嘴上自不肯认,放好托盘扶了阮雪音坐下。
刚看过死人闻过味儿,又兼身子虚,根本也吃不动。但总要进些下肚方能撑着应对。阮雪音勉强喝几口清粥,夹半筷子小菜尝,不知其味。
“把汤喝了,补气。油都撇干净了,不腻。”上官宴瞧她吃得费劲,蹙眉,一指旁边小盅。
阮雪音不惯被一群人盯着吃饭,揭了盅盖小口喝,确实清爽,
“不用管我。你们继续。”
“别继续了。你们几个,从哪来回哪去,我也要撤了。”
三人闻言皆是一滞。
“出事了?”
“你还知道啊。”上官宴斜睨阮雪音,犹豫一瞬,“你在临自跟令狐邈究竟怎么谈的?和段家老头儿又合谋排的什么局?”
阮雪音放下手中匙,彻底失了胃口,“洛王动手了?”
“圣旨到了临自,让洛王去韵水,说是有事相商。”
“什么时候?”
“今晨。”
“举国皆知了?”
“暂时还没有。”上官宴答完方反应,定看一瞬阮雪音。
阮雪音也定看他。
产业遍青川,耳目遍青川,他拿消息的速度恐怕并不比顾星朗慢,此一项早已谈话往来过,此刻不过是确认。
“洛王不敢去?”她继续问。
“应该吧。”上官宴漫不经心,重坐回紫檀木案后面单手拨琴,“总之这会儿还没动身。你的汤要凉了,喝。”
盛夏时节岂会凉。阮雪音不转话头,“他在北境的兵动了么?”
“我怎么知道?”
阮雪音保持目光。
上官宴败下阵来“还没。”
顾星朗的兵就位了么?一千人而已,从南境调派,随时可发。她不动声色看一眼沈疾。
沈疾没接。
“安王妃高义搭救,我该登门拜谢。”她忽道。
安王府还是昨日的安王府,相似的时间,同样的景致与花香。韵水与临自皆动,这里还如桃源。
“我这么个不出门的,还以为没人认得。”不在八角亭,却在一间凉室,室中冰鉴内瓜果流丽,幽荡贝罗香。
阮雪音总觉得这香气与寻常贝罗香不同,仿佛熟悉,又一时辨不出因果。
“若非王妃及时出手,还不知要闹到怎样田地。”
安王妃笑笑,“不至于立时殒命,只是醒不过来。”
看似端和,却是个清冷性子,倒对自己的路。阮雪音一壁想,再道
“醒来之后听闻,此毒连曲京城内几位名医都不识得,王妃倒会看还会治。”
“很多年不动手了,生疏。好在方子记得,药材也有,施针的时候有一处没扎好,见了点血,在你后腰上。”安王妃拿一颗鲜莲子慢剥,“刚摘来的,不知姑娘喜不喜欢。”
崟国没有夏食鲜莲子的传统,祁国有,阮雪音并不喜欢,还是拿起那支碧绿莲蓬也扣下来一颗剥。
“我习医早,学成之后,狠用了几年,然后金盆洗手,再不行医。”却听对方继续。
“为何?”
安王妃看她一眼,“事情做完了,还留着本事,叫做不惜命。”
阮雪音眉心跳了跳。“听闻王妃母家在韵水。”韵水王氏,临出门前她找上官宴确认过。
“姑娘开始查我了。”
“不敢。只是凤凰泣乃秘药,王妃却通晓,是过去常出入皇宫?”
安王妃剥莲子的手顿了顿,或该说抖了抖,极微,抬眼看阮雪音时神色也有些不同,“姑娘是崟国人,常居苍梧,也识凤凰泣。”
阮雪音稍踟蹰,认真盯对方面上变化于微处,一字字慢道“家师也习医,尤擅药。”
“惢姬大人竟通医药。”
她表情极难读。欣慰,沉重,释然,哀戚,又仿佛喜悦?
也可能都没有。阮雪音持续盯着那张脸。可能都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错觉。安王妃二十岁自韵水嫁入曲京,二十岁前在母家的生活也一定有据可查。
为何会有这么多对不上甚至根本不可能的时间矛盾。
又为何会有这么多强而有力、难以用其他原因解释的事实巧合。
如果不是东宫药园,这些巧合的又是什么。
“我五岁入师门,”身子乏脑力弱,险些说错,她提醒自己是竞庭歌,“常随老师打理药园,虽不像师姐那般精习,到底知道些。我一直以为,老师在用药方面独到,天下间少有人能及。下山之后却发现,同样独到的,不止老师一位。”
“珮夫人上月在鸣銮殿上与瑾夫人当场对药理的事,我也听说了。”安王妃淡笑,“江山代有才人出。”
对方于药园二字没什么反应。说及自己和上官妧时也很平淡。
探不下去了。阮雪音转话头
“王妃如何知道我昨日遇险,需要救治?”
“姑娘劳心过甚,很伤身的。”安王妃长叹,仔细观她面色,“你受凤凰泣摧折近六个时辰不得解,已是大损。我留下的方子也并不能及时止凤凰泣之损,还需坚持服用,辅以饮食睡眠,慢慢调养。”
“多谢王妃照拂。”阮雪音就着坐势欠了欠身,“方才王妃说,此药久不得解,不会立时殒命,却会醒不过来。那是要睡多久?”
“短的一日。长的半年。”
曲京七月,蝉鸣却不如霁都盛,反而其他虫声织在热气里浓得化不开。
“然后呢?”
“然后便再也醒不来。”
阮雪音后背一凉。
“姑娘的身子底不算太好,仿佛幼时得过寒症?”乳白玉润的莲子脱青衣而出,安王妃将之递到阮雪音手里,
“今晨忙着施针配药,号脉仓促,不一定准。肺气亦不算足,该是寒症留下的问题,乍瞧上去好,根儿上却弱,小时候久咳过吧。”她抬眼再看一瞬阮雪音,
“但被极周而长时间的调理手段治好了七八分,如今看来,是惢姬大人心血。”
一句问盘桓在嗓间,放在平时也便按住了。但人在病时弱时内外皆虚时,真的很容易走心,也很容易犯错。
“王妃同家师认识?”
安王妃一怔,“认识就好了。我也便放心了。”
放心什么?节骨眼已至,要不要讲出东宫药园四字。她稍犹豫,却听对方又道
“姑娘抱病而来,不只是为了找我吧?”
确非迂回探究之时。阮雪音点头
“想建议安王,即刻入韵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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