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川旧史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梁语澄
她抬眼,眼皮也重,颇费力,
“你很懂得顺势而为,懂得长久蛰伏静候天时地利人和完成致命一击。在祁宫不行,有他护着,我亦不傻,各种药、毒、明谋暗算都很难命中;你便只顺水推舟,绝不自己动手。
这里就好多了。你的地盘,又有纷乱朝局掩护,我只身一人,纵有暗卫,毕竟难敌本国势力。过了此回,怕是再没有这样好的机会。曲京一计稳准狠,真的很好。”
“很好,却还是败了。”段惜润幽幽道,“他为什么没喝。”
是问上官宴为什么没喝那壶酒。
若两人都喝了,必定出事,然后再被这般难堪地暗杀于床帏之间,留给顾星朗和天下人一个不贞不洁死有余辜的下场?
先取名节,再取性命。是这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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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ishu)是,,,,!
第四百二十八章 长门赋(下)
【】(iishu),
深林空阔,鸟鸣啁啾,阮雪音歪在靠垫上轻喘气,胸口再次绞得发紧。
上官宴没喝那壶酒,一滴都没碰,成了曲京局的最大变数。
他醒着,没有动她,反施计引来暗卫,文戏变武戏,终等到沈疾,铩羽收场。
“房顶上那些人呢?”
阮雪音歪着,段惜润挺直,整个谈话状态便有了些居高临下意味。而居高临下声如银铃的粉衫少女看着对面病恹恹湖水色的人,眼里晕起来许多怜惜。
“自然是为最稳妥计。”段惜润柔声答,“我交代过了,但凡你中了招,哪怕男的还清醒,一并杀了,再伪造旖旎情事床帏残局,一样的。”
阮雪音心头微颤。“但有与没有,凭尸身也可以查证。你要毁我名节——”
“那位公子不行,就没有别的男子了?反正姐姐已经中了凤凰泣,这么多击杀者,随便安排一个把事办了就好。再将你与那位公子放回床帐内,一样的。”
她不断在说,一样的。阮雪音有些头皮发麻。“你觉得他会信么?”自然指顾星朗。
“信与不信又能怎样呢。”段惜润背直肩平,眼中怜惜更甚,“总归最后摆在天下人面前的是这样一副场面。君上心高气傲,再有疑问,毕竟是男人,又是天子,过分难堪的人和事,追究起来太痛苦,查个一两年无果,新人盖旧情,慢慢也便放下了。他是明君,我有信心。”
鸟鸣啁啾,长夏静好。阮雪音略想一遍,甚觉在理,忽笑了,“惜润你这般透彻,懂得算人心察大势,我从前竟没瞧出来。”
“从前是真的不会。”段惜润声音愈柔,
“透彻是受姐姐潜移默化;察人观势,大半是君上教的。姐姐忘了,他每隔数日来瞧我,不过就是对坐饮茶闲聊天。难得一见,从来都是他讲我听。自没有什么郎情妾意的话,不过就是这些,当时听得一知半解,无聊剪花时消化,慢慢倒品出些滋味来。”
前缘因果,世事周折,倒真的桩桩件件皆有始末可溯。顾星朗、段惜润和自己这段,也是一个画得整的圆。
“只没想到,姐姐竟也识得水书。惢姬大人好生厉害。”
“不是家师教的。机缘巧合罢了。所以学得不好。”
确是一个画得整的圆。她忽觉悲哀。
“忽寝寐而梦想兮,魄若君之在旁。众鸡鸣而愁予兮,起视月之精光。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复明。妾人窃自悲兮,究年岁而不敢忘。”段惜润转身,也去看墙上那些画符,
“我其实不大喜欢读书的。习舞日子长了,久坐不住。这《长门赋》从前听过,没兴趣读,守岁那晚无意间翻到,觉得真有意思,这不就是写的我么。”
午夜梦回,恍觉郎君就在身侧。挣扎起来,却只能独对月光。再无法入眠,守着长夜静待黎明。长夜真长啊,唯有悲己伤情,年年岁岁永难忘。
“是我对不住你。”阮雪音道。她自己不认同后宫道理,但对于段惜润这样规则之内的人而言,此一句对不住是该说的。
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复明。顾星朗躺在折雪殿的每一夜,她是这么过的。
“姐姐你为什么,”仿佛被对不住三个字彻底触了情肠,段惜润语声终于起伏,
“一定要独占着他,半点都不肯分给旁人。我要不了多少恩宠,有一点就行,与再多人分享都没关系。但总要有啊。我才二十岁,那么长的深宫岁月,你叫我怎么熬?熬过了今年,还有明年,后年,十年,二十年,”
她眼中带泪,惶然望向阮雪音,
“我熬不下去的。守过上千个长夜和黎明之后,总有一日我会抑郁发疯,不是杀了他,就是杀了我自己。”她忽又笑,
“那还不如趁早杀了姐姐你。我和他,就都不用死。”
凉意自背脊升上来,很快去往四肢百骸。阮雪音不确定是药效还是心绪所致。
“你不会的。你不会杀他或者杀自己。就因为不会,你只能杀我。”
“我本不至于啊姐姐。”她平静不了,越发激动,声音里尽是哽咽,“我不想这么害你的,是你不肯让步一定要独占君恩。母后说没有哪个男人明明坐拥一众美人却心甘情愿只要一个,尤其他还是天子。当然就是你啊,你这样要求,他才会严苛到将我们都当作空气。”
她一口气说完,似终于觉得累,骤弯了长久挺直的背,喃喃道
“对不起,姐姐。是我对不起你。”
凉意至四肢百骸,消散于指尖发梢;热浪又袭上来,自指尖发梢回流向脏腑。薄汗变得淋漓,滴嗒嗒从鬓间滑至颈侧,阮雪音自觉胸腔再次收紧到难以呼吸,
“还有水么?”
段惜润看着她惨白的脸,温柔道“我去给姐姐盛。”
又一碗清水猛灌下去,阮雪音缓过来了些。“这酒你喝了没事。”她伸手拎酒壶,还剩一点,刚好一人一杯,颤巍巍斟了,举杯道“咱们将它喝完吧。”
“姐姐说什么?”
“这酒于我这遭凤凰泣折损的状况,足以致命吧。但你喝无妨。”阮雪音依旧举着杯,喘一口半句话,
“以你如今心性,方才我进来转身时是完可以佯作讶异,少叫我生疑的。但你不想装了。左右那日没成,今日我是必死了。所以要送行。”
段惜润眸色变了几变。
“那你还喝。”她冷着声。
“不喝,难平你心头怨恨。”阮雪音伸手,以自己杯盏碰一碰桌上对方杯盏,咣一声清响,仰头饮尽。“是毒我也喝了,于你无碍,最后这点薄面都不给么?”她一笑。
段惜润凝眸,惶然迷惑稍纵即逝,伸手举杯,也一口饮尽。“姐姐竟厉害至此,连这步都已经想到,提前备好了救命药?”
“此为后话了。”阮雪音答,声音也变得冷,又因体内冷热交替血气翻涌,每个字都在抖,
“惜润,曲京一击我接了,没伤名节更没死,是造化,运气好。今日这一击,我也接了,无论之后我能不能自救,到底,我当着你的面,一杯一杯喝完了你备的毒,便是拿命赔罪。
情债而已,一条命总够赔你大半年委屈。他欠你的,我欠你的,便算还清了。我若还能自救,还能活着,那是我自己的本事。若还有下一击,我不会接了,而且,我要还手了。”
日色极淡而弱,细细几缕穿透密林照进斜窗,打在阮雪音脸上,更见其面色荼白如纸。段惜润呆看了片刻,嗤一声笑出来,
“我以为我已经够傻了。姐姐,你比我还傻。一夜听雪灯大半年专宠而已,竟值得你拿命来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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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ishu)是,,,,!
第四百二十九章 念念
【】(iishu),
“也许不值吧。”最后一杯酒下肚,药效再次相抗起来。阮雪音难受得厉害,歪在靠垫上一动不动,
“但什么又值呢?某些情形下连命都是不值的。能有一时一刻愿意拿命换些东西,已经算值了吧。人只能对当下负责,惜润,这道理我也是最近才明白。”
“姐姐真是好姿态。”段惜润站起来,“临到最后依然气定神闲,只因你有信心自救,有信心不死。”她垂着睫看她,真正居高临下,“但姐姐的命还在我手里,”
她移步至她跟前,蹲下,两人距离不过寸许,
“就算你药理造诣惊人能够自救,我这一刀捅进去,暗卫也来不及阻吧。”
那是一把匕首,正掩在两人裙纱之间,再进半寸便接皮肉。
“你还知道你在做什么吗。”距离太近,抬眼便能看进对方眼睛,阮雪音越加难受,声音颤得厉害,嘴唇煞白如温酒浮末,“你还知道你是谁,正为了什么在杀人饮血么,段惜润。”
段惜润滞了滞,眼中空洞一闪而逝,“姐姐,我喝酒了。”
“我听说那些杀人的人,”气息愈弱,体内冷热终融为混沌一片蹿涌复沉积,“除了国仇家恨、恶人该报这些非嗜血不可的理由,或者不疯魔不成活、性子极端的个例,大多逞一时之气乱一时之智动手的,都后悔了。”
两个人的脸都在对方瞳孔里,阮雪音盯着她瞳孔里自己惨白的脸,知道时间无多,
“你为的是一份原本就要与人分享的残缺感情,一个可能十分心思只会放不到一分在你身上的男人。以你对规则的遵从、对所谓君恩的期许,杀了我,也不会有多少改变。这话由我说兴许残忍,甚至显得自大和恶毒,但事实如此。”
她闭眼一瞬,
“每个人只能对当下负责。我不能判定你的值与不值。此时此刻,你觉得值,就动手。像我刚才喝下那些酒一样。但你要知道,甜米酒还可以瞒,这一刀下去,却是什么都瞒不住了。你得不到你想要的。玉石俱焚而已。”
片刻深静,鸟鸣亦歇。
“与姐姐这样的人对峙,真是可怕。”段惜润面色也有些发白,藏在酒气晕红里,虚实莫辨,“好在光脚不怕穿鞋的,大错已铸,无可挽回,得到得不到还有什么要紧。玉石俱焚也是一种结果。”
“为什么要这样想事情。”阮雪音甚少抢白,但她忽然生了怒气,“为什么要把不至绝望的情形当成绝境对待?这世上有多少人,真的光着脚,他们都还没说,要玉石俱焚。”
“我远嫁祁国,第一年便失了君恩,眼看就要长长久久在深宫守活寡过一辈子。”段惜润也抢白,身体无恙,语速更快,
“此番伤了你,你回去岂有不告诉他的道理,怕是待会儿出了这道门便有人要拿我治罪。这般境地,不是绝境是什么?我不是光脚是什么?除了杀你至少还图个大业终成,我还有别的选择么?”
“大业终成。”阮雪音重复,只觉五脏六腑皆揉至一处,排山倒海的阻滞感涌上来,
“为这么一场所谓情,杀了我,再真的将你自己推入绝境,这叫大业?惜润你生在皇族站在高处,能看到世间大多数女子看不到的风景,为何不把目光放远放宽些?”
她且说且喘,该是药力所致,嘴唇亦开始抖,
“我进来的时候,你说韵水将乱,要陪父母共度难关,现在算什么?与白国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与你父母的命途、段氏的前程相比,这叫什么大业?你三个姐妹夫家都在洛王帐下,你大姐姐那边尚可商榷。还有那么多事你可以做。”
终于用光了最后气力,她大口喘起来,
“帮你父亲定国本,临阵御势,力挽狂澜,让他能闭着眼正寝。这叫大业。”
段惜润扶阮雪音从木楼中出来时,车夫还候在院外。
林中无风,院子空寂,两棵桉树开着红彤彤的花。
一路无言,二人穿过庭院,至车前阮雪音轻碰一下段惜润的手。“去吧。你那三个姐妹不是省油的灯,又一直怨怪陛下偏疼你、予你百鸟朝凤筝种种,此去恐怕有一番为难周旋。先去你大姐姐那边把话说开,比较稳妥。临自那位已经出发,曲京那位必与他前后脚,你要快,最好今日之内。”
“我知道了。”段惜润神色极淡,瞧不出情绪,扶着阮雪音手臂并不放开。
“我答应你不说,就一个字都不会提。”阮雪音低声再道,“包括沈疾。”
段惜润抬眼看她。
“对他就更不会。”自然是说顾星朗。
“除了争宠这件事姐姐失了信,其他时候,你还没骗过我。”段惜润撤手,“但姐姐这副模样,沈大人不会问么?”她不转头,余光四扫,
“他就在附近吧。应该早看到我了。”
“我本在病中,谈话太久面色愈差实属正常。”对方从头到尾没提淳风,看来是不知道,也好,“放心吧。你约我来此,是为商量接下来韵水的事。”
阮雪音重回车上那刻,顾淳风花容失色。
“怎么成这样了。”她赶紧去搀,“不是喝茶吃点心么?珍夫人人呢?”
沈疾果然跟了。但该没听见屋内谈话。“她还有要事去办,先回城了。”
顾淳风这才嗅到她身上酒气,更失色,“喝的酒?你在养病吃药啊还喝!难怪搞成这副鬼样子!”
光是酒倒好了。阮雪音没力气回,闭眼歪在车内再不能动弹。
“现在怎么样,吃药吗?”顾淳风手忙脚乱,东摸西翻半天不知能做什么。
“水,有多少给我多少。”
顾淳风眨眼一瞬,忙慌慌照办,“只剩这些了,待入了城再叫沈疾去取。”呆半刻又问
“猛灌水能解酒?”
阮雪音抬不起手,就着淳风的手卯足了劲喝,依然费力,吞咽带起胸腔剧痛。
“珍夫人也是的,大白天备什么酒?议事还饮酒,白国的风俗还是段家的规矩?过来给他们家办事,把你折腾得这样。”
此来白国倒阴差阳错摊开了和段惜润积重已久的暗结,且经方才一役,算是解了七分。阮雪音模模糊糊想。也值了。
“嫂嫂?”眼见对方不出声,吞咽渐止,闭着眼似乎没了意识,淳风慌神,“嫂嫂你别吓我。”
冷热,乱息,浊气,胸腔的憋闷与剧痛,感官内所有终燃成一片又化为灰烬。她觉得前所未有踏实,明明闭着眼,却好像看到了老师的脸,蓬溪山的竹,竞庭歌坐在危崖畔弹《广陵止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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