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川旧史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梁语澄
顾星朗沉默,对话自此终结。阮雪音有些懵,因为直至此刻,她仍不清楚事情来龙去脉,顾星朗又是如何查出来的。难道在她来之前,已经说完了
但有两个问题,她一定要问。
“凤凰泣虽不如四姝斩罕见,毕竟只在白国宫廷制作使用,就是有所泄露,大家也只知配方和解法,真要制出来,是有难度的。”
阿姌一笑:“你不过就是想说,这凤凰泣的主材七尾团花,只在韵水城生长,其他地方根本找不到,所以它才被白国宫廷制出来,成了秘药。既如此,”她保持微笑,饶有兴味看向阮雪音,
“珮夫人怎么发现那是凤凰泣的,这个药,单靠摸脉断症状确定不了。凤凰泣自有其香,香在主材。你若没见过七尾团花或制好的凤凰泣,又怎知它是什么味道珮夫人常居蓬溪山,都有办法见到拿到的东西,我们为什么不可以”
那是因为老师在药园里种了七尾团花。七尾团花喜湿喜温暖,越不了冬,却偏偏冬季才开花,所以四国之中,只四季如春的白国有此品种,其中又以全年气候最稳定的韵水城为其最佳生长环境。
蓬溪山够湿润,但温度无法保证,自然是不行的。所以老师想出了一套终年保温的方法。也因为药园里种植了太多本不适宜蓬溪山水土的、来自整个大陆的花草药植,她和竞庭歌才需要轮班,日日陪老师打理,花费了许多心血。
但当然不能说。
所以阿姌此刻意思也很明确:你不能说的,我不问;同样地,你也别问我。
问题是,已经摊牌到了这个地步,连身份都挑明了,却不能说药的来源难道这件事,比她是蔚国细作这一项还要重大
自己是迫于师门规矩,她呢也是
思路及此,阮雪音突然一个激灵:“先前我一直以为,四姝斩是瑾夫人带来的。”
“自然。我在祁宫里可制不出这么厉害的东西。药瓶不似书信,也没办法千里迢迢捎过来。”
阮雪音摇头:“是我措辞不当。四姝斩的确是瑾夫人带来的,我便以为只她懂药理,你不过是使用。可你方才论及凤凰泣的药性配方,甚至诊断方式,明明就极谙药理,也通医理。你跟她一样,都受了很好的栽培。但你人在祁宫,谁教你呢”
她继续盯着她:“跟教你们四姝斩的,是同一个人吧我不相信这世上有这么多同时识得、会制会用这两种药的人,尤其四姝斩。所以你不是被手把手教的。有书册自学信件往来”
阿姌脸上只出现了极细微的表情变化,但阮雪音看到了答案,是。
七月时对上官妧生出的好奇再次升上来,老师也嘱她最好弄清楚,所以她想一问再问,一题不答,再来一题,总有你
第一百五十六章 玉碎瓦全(五)
阿姌轻嗤一声:“我走的时候,她才一岁,并不认识我,更谈不上情分。哪怕到如今,她也才十九,世家小姐娇养惯了,我可以不同她计较。但我以为,”她停顿,似是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挤出这几个字:“父母亲总是念着我的。”
阮雪音有些疑惑,但她向来淡定,语气并不着痕迹:“她不想你走,是她的私心。你父母自有他们的想法。所以,是上官大人变卦了”
“变卦呵,原是我以为错了,又何谈变卦”她长出一口气,整个人如一盘散沙,“淳风去夕岭之前,阿妧来看她,说是关心我的事,其实不过趁我去冷宫前,同我再说上问上几句,商量接下来传信的流程,以免生乱。毕竟往后一年我都在冷宫,再要见,没这么方便;从前我带淳风出宫直接给信的路子,已经不通了。”
她埋头,理一理裙摆,“淳风好骗,三两句便被哄得去了前庭。细芜守门,我们俩便在厅中计议。便是这一次,我才知道,我那所谓的生身父母,并没有那么盼着我回家,阿妧来霁都,也并不是一定要换我出宫。”
“他们,也希望你继续留在祁宫帮瑾夫人”
“他们这么能演戏,又哪里会直接同我说。只怪他们的好女儿不争气。”她看着阮雪音,表情里竟有些同仇敌忾之意:“你知道的,这些被养在温室的王公贵女,不吃苦不受罪不见风霜,个个都是草包。上官妧自幼被规划好了来日,倒学了些本事,这个,也已经早早被你发现了。她虽不笨,毕竟刚来不到一年,每月传信之事也一直是我在做,说白了,她除了使些邀宠的雕虫小技,还什么都没干过。”
她转了目光,望向顾星朗:“那日她告诉我,她干不了。现在干不了,以后也干不了。除了不时将一些消息递给我,她不做任何对你不利的事。所以我不能走。”
阮雪音毫不意外。这件事,上官妧早就表明过态度,她只是没想到,对方的决心已经强大到直接跟她姐姐摊牌。
“我同她说理,上官家的使命,蔚国的霸业,我半生的牺牲。她享受了整整二十年父母娇宠、膝下承欢,而我的童年、少女岁月已经结束,再无重来的可能。那么后半生,至少也让我过一过属于上官姌的日子。”
她目光再次涣散,不知在看哪里:“结果她说,年初临行时,父亲嘱咐她,一切为大局计。她若觉吃力,大可继续留着我在祁宫帮衬。我蛰伏霁都十八年,没有比我藏得更深、更了解祁宫的蔚人,让我出宫,实在是可惜的。”
阮雪音一直蹲在她面前,距离够近,此刻终于看到那几近干涸的眼眶边缓缓浸出泪来。
“所以她才敢,理所当然要求我留下,做她不想做的事。因为她知道,对于他们而言,我早就不是上官家的女儿了。我只是一个,能用骨肉亲情长久吊着、至死不渝的细作。”她深吸一口气,语气也变得凌厉:
“上官姌这个人,十八年前踏出蔚国境的时候,就已经死了。是我蠢,还相信这乱世争雄、庙堂囚笼之中存在山高水长的骨肉亲情!自古为夺君王位,连父兄都可以杀,一代明相牺牲女儿算什么!我早该知道,从离开苍梧那日就该知道,我只是不敢相信,这血脉相连的情意竟一文不值到如此地步!他们根本已经做好了,断送我一生的准备。”
那
第一百五十五章 玉碎瓦全(四)
“也像她的母亲。”仿佛只是随口接话,她再次看向顾星朗:“除此之外,都像上官朔。这也是他们执意要我带面具的原因。世人见相国夫人甚少,对相国大人的相貌却熟悉,尤其顾氏皇族。瑾夫人不来,没人会往这个方向想;一旦来了,势必会有我与她同时出现的场合,那便,难保万全了。”
阮雪音倒吸一口凉气:“所以,你是上官妧同父同母的亲姐姐。上官大人夫妇,四岁便将你送入祁国,以备进宫”
如此长线的筹谋,亲生女儿!
“是不是比你四岁入蓬溪山还惨这么看来,崟君陛下也不是那么糟糕的父亲,是吗”她粲然再笑,眼眶却红了,“这样的父母,对我而言,不是死了是什么。他们确实只有一个女儿,是上官妧,不是我。”
沉定如顾星朗,此刻也有些动容:“但你原本不恨他们。这么多年,你蛰伏在祁宫铺排,不断从霁都递消息回苍梧,七月时甚至对朕出了手。所以还是那个问题,为什么”
阿姌不言,转头看向身后高大却散发着腐朽气息的殿门。门是紧闭的,只能看见隐约透入的天光。因是阴天,那天光也泛着青灰色,没有一丝暖意。
“今儿什么日子了”
阮雪音看一眼顾星朗,回转身答:“十月二十七。”
“已经二十七了啊。”她盯着那些并不真切的天光,神情变得邈远,“都说苍梧秋色甲青川,像山秋色甲苍梧。我已经记不得苍梧的秋天什么样了。像山,好像也从来没去过。”
她收回目光,转过身,只盯着地面:
“我不想恨他们。整整十八年,我每天都提醒自己,这是为家为国。那么多封书信,他也总告诉我,漫漫十几年光阴,没有人是能一直相信的,除了血脉相连,骨肉至亲。上官家只有一子,自然要继承家业,阿妧年幼,那个时间,只能送我。”
先前即使跪着,她也腰背挺直,此刻似是完全撑不住了,她突然如散了架般,整个人跪坐到地上。秋日冷宫冰凉的地面,对她来说,仿佛也并不算冷。
“他说上官家受慕容氏百年庇护,早在曾祖时便立下重誓,要辅佐慕容皇族一统青川。作为上官家的女儿,为国为家族,我都义不容辞。他说他们从未厚此薄彼,待阿妧长大,也是要为此出力的。他们没有骗我。十八年了,终于阿妧也来了祁宫。”
“姐妹重逢,亲人团聚,你们本可大有一番作为。”顾星朗看着她,眸色阴晴不定,“这是闹了什么幺蛾子”
十八年磨一剑,到底是什么,让这把剑说断就断。
“原本的计划是,待阿妧站稳脚跟,淳风也该出嫁,我便跟着出宫,返回苍梧,剩下的,全都交给阿妧。我和她各自的一半人生,分别献给家国,也算公平。”
“结果,你父亲反悔了”
阿姌微抬一抬耷拉的眼皮,语气越加懒散:
“如果假制御令的事没有被发现,我或许永远不会知道,对他而言,我从来就只是棋子。而所有棋子,最终都是弃子。”
她看一眼阮雪音:“你若当真不帮崟国,我替你庆幸。乱世争天下的是男人,最后成就霸业名垂青史的也是
第一百五十四章 玉碎瓦全(三)
的确。秋猎这一局,关键在上官妧,她不动手,此局便不存在。就是上官妧动了手成了事,她亦留了漏洞,仍然要看顾星朗的本事。
查出来了,这棋盘才算翻。
所以她的心态其实是:听天由命或者更荒唐些:随缘
一个细作,费心费力做结果完全没保障的事,给双方都留下胜出的可能,这是什么逻辑
却听得沉默许久的顾星朗突然开口:“原来只是这样。”他依旧泰然坐着,身体前倾,目光如炬盯着阿姌,“你只是,没想好。因为内心挣扎,做不了决定,只好将一切交给命运。让旁人,让那只无形的手,替你决定。”
是。
就是这样。
阮雪音豁然。老师说,一切始终,皆在人心。脑子解决不了的事,便用心解决。心之所指,不真也切。
她再次转头看他,心生佩服。
“看来,你还没有彻底放弃蔚国。其实你五岁便入霁都,在祁宫生活了近十一年,根本就已经是祁国人。除了身上留着蔚人的血,蔚国这两个字,对你没有意义。除非,你还有亲人在那片土地上等你。而如今你自断退路,难道是,那边已经没人等你了”
阿姌脸上出现了一种,今日对话中从未出现过的神情。阮雪音看得很清楚,就在顾星朗讲出最后那句话的时候。
与此同时,她死死盯着她的脸,盯着那表情变化所带来的,她脸上肌肉纹理的改变。
此前在回廊时生出的猜测,迫使她不得不走出来确认的那个想法,再次无比强烈地在脑海里敲起钟声。
“那六个人,不是以本来面目在夕岭动的手。”她突然开口,完全切断顾星朗制造的对话路径,同时向前几步,至阿姌面前蹲下,与对方平视,“那么你呢”
她盯着她眼睛,只见对方目光骤利,旋即消散,只余缓慢而沉默涌动的波涛,其间装着许多——
释然
阮雪音不确定自己理解得对不对,但那眸光里忽起忽落的潮水,叫她莫名有些心酸。
“今日祁君陛下走进来,我以为他什么都知道了。发现他还没查出我是谁那刻,我是失望的。好在,你也来了。你们两个,倒是天造地设。”
语毕,她缓缓抬起右手,开始用食指指腹轻轻摩挲左脸颊边缘。
顾星朗适才听到阮雪音那句话,心下微动,但并没有实质想法;到此刻见阿姌动作,忽然有些明白,一时再也挪不开视线。
只见那指腹摩挲处,一点点出现了褶皱。极薄且细的褶皱,比白国那道著名凉食春卷的透明面皮还要薄,阮雪音离得近,看得极真切,那些褶皱在指腹摩挲下渐渐变多,直至左脸颊下颚线区域整个浮起一层凹凸,对方换了手势——
她拈起食指与拇指,轻轻捏住那片褶皱,开始缓缓撕拉。
那撕拉的力道也极难言述,起手时似乎着了些力,待开始匀速拉扯,又变得非常小心,仿佛稍有不慎,便会破坏那张——
比白国春卷皮还要细薄的——
脸皮。
阮雪音第一次见识真正的易容揭面,看得极专注,眼见那层皮一点点剥离阿姌的脸庞,她心跳加速,不为接下来要看的结果,纯粹只为此情此景本身带来的震撼。
所以没人看出来。如此精致、薄如蝉翼的一张皮,与肌肤无缝贴合,毫无差错,居然还能做到,改变容貌
直到那层皮被完全揭下,对方的脸暴露在空气之中——
这项疑问才有了初步答案。
阿姌真实的长相,和有那张皮时的样子,其实差得不多。那张皮的功用,仿佛只是稍微改变了一些五官特征。
一些容易暴露某些事实的特征。
“你倒比她白。”
 
第一百五十三章 玉碎瓦全(二)
已知事实开始在脑中串联。此前她满脑子都是上官妧的疑点,完全没留意过阿姌;如今细想,每个上官妧有疑点的地方,背景里都影影绰绰站着个阿姌。
却不知顾星朗是从何时开始怀疑她的
而适才他问她,为何暴露身份,她不直接回答,却言及自己身世,嘲讽顾星朗仍不清楚她究竟是谁。
难道知道了她是谁,便能知道她为何倒戈这是什么道理
还有那句关于不利用情意的话,她如此瞧不上乃至于愤恨,难道她自己正是被利用了,情意
父母辞世,十一岁入宫,与外界几无瓜葛,能有怎样的机会,生出怎样的情意,足以被这样利用又是怎样的情意不再,让一个人将磨了十年的剑,说弃就弃
等等。没有接触就不会产生情意,整整十年,她接触最多的不过就是淳风,还有数千里外苍梧城内的某个地方——
收信的那个人。
可能在蔚宫,可能不在。
今年初上官妧入了宫,那个地方,会是蔚国相国府吗
等等,刚顾星朗说了,养父母
她有些混乱,脑中骤然生出好几种可能,在那些可能交错重叠得一团模糊之后,仍清晰留下的只有阿姌的脸。见面次数太少,那模样并不真的清晰,但有一些无意识留存在心里的印象,开始一浪强过一浪如涨潮般漫上来。
似乎受着某种指引,她不自觉抬步,很快穿过回廊,走到了前厅。
回廊通向前厅的那扇偏门在厅北西角。顾星朗坐在前厅主座,背对偏门,所以率先看到阮雪音的,是跪在地上的阿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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