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川旧史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梁语澄
谁又不是光脚跨过人间烟火。
“九哥说,待我稍后离开,便会有人送你出宫。”
顾淳风不是擅长拿捏情绪的人,泪还挂在脸上,短短两句话,尽是哭腔。
阿姌却很快抹掉泪水,敛了神色道:“君上终究宽仁。他就这么放我走了,”
显然是有后半句的。但话音就此止住。
她低头,从怀里拿出
第一百六十四章 光脚过人间(二)
她深吸一口气:“无怪当时在御花园,你一口便能讲出蓬溪山;在西市坊看到那些红参,你一眼便知好坏高下。你从未在太医局当过差,如何能辨别红参的品类等级你一个十岁便被困在深宫的人,怎会知道那么多稀奇古怪的地方和事情还骗我说是素日筵席上听来的。这两日我白天黑夜地想,这些年所有莫名其妙又被我不当回事的细节,全都有了答案。”
她此刻神情极难言述,似是激愤,但更像哀恸。那被乌青眼圈团团围住的眸中泛起潮水,如漩涡般深陷,却始终没有涌动而出。
“也就是我蠢啊,若是长姐、阮雪音或纪晚苓,怕是早就瞧出端倪了。整整九年,你我朝夕相伴,原来竟是那些野心勃勃之人下的一盘棋!拜你所赐,我也成了这盘上棋子!”
说完这句,她猛一怔,想起在夕岭时小漠的岁羽轩里那顿午膳。关于皇室,社稷,身份,你的或我的命运。
“呵,我又忘了。既是生在局中,谁又不是棋子呢只是没想到,我这样的人,也有这么些用途,能在不同的棋盘上扮上一角。”
阿姌没去夕岭,不知道阮仲的事,更不知岁羽轩内那场糟糕的谈话。所以淳风脸上此刻出现的表情,让她非常吃惊。
整整九年,她没见过她这样。那些少女感在这番话落下时骤然消失了,剩下某种前所未有、隐隐透出认命意味的惘然,就像此刻门外阴天下的秋色。
“没有这么严重。”看她这副模样,她有些悬心,几乎不假思索开口道:“你与我不同。定珍夫人和先君陛下对你疼爱有加,如今又有你九哥、长姐相护,你还有小漠。我们这些生于庙堂的人,或许人人有不得已,但每个人的境遇是不一样的。若不是我,没人会把你当棋子用。在我心里,你也从来不是一颗棋子。”
本是劝慰,兜兜转转,话题终于还是落回沉重,“我很抱歉。这条路,不是我选的,它的走法,也不是我选的。但结果是,我利用了你,而且非常彻底。”
顾淳风不知该说什么。她当然很生气,很受伤;同时也很难过,近乎愤慨——
为阿姌的际遇,上官家的罔顾亲情,还有上官妧的冷漠自私。
以至于两个日夜下来,她心力交瘁,思前想后,竟不知如此局面究竟该怪谁。
“九哥要放你出宫。你,还想回家吗”
阿姌似乎并不排斥这个问题,半晌道:
“茫茫青川,到底哪里算我的家呢你说的那个,可能已经不算了。十岁以前,我每天都回忆一遍相国府的样子,生怕忘了;后来入了宫,有太多情况要适应,太多人要认,太多事要做,渐渐没了时间回忆,也就真的忘了。实在要说,倒是灵华殿,还有几分家的样子。”她看着淳风,突然笑起来,
“你记得吗,我们搬进灵华殿的时候,它完全不是现在的模样。从庭院花植,到殿内布局,都是我和玉娘重新安排拾掇的。”
顾淳风眨着眼想一瞬,点头道:“记得。那时候母妃薨逝不久,我伤心得紧,一应事务都是你同玉娘在办。你也真厉害,不过十五岁,便能指挥一众比你年纪大的宫人鞍前马后。如此早熟且条理分明,已经不是普通的能干。我却从未怀疑过,是因为你有另一层身份,另一份事业,所以锤炼得这般能耐。”
阿姌并不介意这些话,淡远了神色继续道:“回想起来,操持打理灵华殿那段日子,是这些年来我最
第一百六十三章 光脚过人间(一)
冷宫审问发生后整整三日,煮雨殿一片死寂。
到第四日,挽澜殿密旨传至冷宫,内容极简:阿姌被逐出宫。
当事人意外至极,听到旨意时几近呆滞,最后提了一个要求:她想见顾淳风。
众所周知,淳风殿下贪玩,自记事起便开始探索祁宫内的角角落落。
除了寂照阁那样的禁地,以及冷宫。
幼时她想去,母妃不让;待到十几岁时,又没了兴趣——
相比偷溜出宫的乐趣,冷宫有什么意思。
所以景弘七年,十月的最后一天,下了整夜的大雨到清早方停,顾淳风踩着潮湿路面上满地颓萎的黄叶,只身进了冷宫。
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此后漫长的岁月里,她再没来过这里,就像有些人与时光,此去经年,别后永不见。
她推开那扇高得离奇的破败殿门,微微寒湿又腐朽的气息扑面打过来。阿姌就在正厅,没有坐,也没有跪,只那么静静站着,似乎已经站了很久。见她进来,凝固的脸上浮出一些笑意:
“我不到卯时便起来了,一直在等你。”
“你倒睡得着。”
顾淳风没什么表情,走近了,看着对方那张有些陌生又极尽熟悉的脸,冷声道:
“我竟不知,陪在我身边九年的人,原来长这样。”
阿姌这才看到,她眼下乌青,形容憔悴,似是彻夜未眠。
“你都知道了。”
“夕岭最后一日,九哥叫我去认几个死人的脸。我自是不认得的。但这么莫名其妙的事,岂有不问之理他当时没说,这两日,却是不得不告诉我了。”
阿姌那张脸像是已经木然了许久,以至于此刻眉眼间的动容都显得生硬。
“过来坐吧。”
她转身走向四天前顾星朗坐过的那个位置,示意淳风来坐,又突然蹙眉,俯身用衣袖将椅子擦了擦:
“只是四天没人坐,便又落了这么些灰尘,这冷宫,到底比别处更容易脏些。”
顾淳风瞧着她用衣袖擦拭座椅的娴熟样子,莫名火起,声音更冷:“你是相府大小姐,身份虽不及我尊贵,却不必为我做这种事。且瑾夫人如今是我嫂嫂,你是她姐姐,我也该敬你三分。”
“习惯了。”
阿姌不急也不恼,轻轻招手,“来坐。我有许多话同你说,一直站着可不成。”
踏入冷宫之前,顾淳风的心情和想法是非常明确的。
此刻却有些一言难尽。
她犹豫片刻,终于依言过去;阿姌见她坐定,方至她对面坐下,看着空空如也的茶桌,遗憾道:
“可惜了,唯一一次你我对坐说话,却没有好茶。”
淳风见她终于以算是对等的方式讲话,有些不惯,又平白生出些如释重负。但气恼还是在顷刻间蒸腾起来,以至于她声音又冷下数分:
“是啊,早知你身份如此高贵,这些年我便该好吃好喝将你供着,也能让你少递些消息回苍梧。”
阿姌依然平静,看着她那张怒意难当的脸,缓声道:“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吗”
淳风一愣,绞尽脑汁往回想,不确定道:“仿佛是我在前庭射箭,母妃身边的玉娘将你带了进来。”
阿姌忍不住笑了:“你那哪里是射箭,分明是儿戏。一支软箭搭在那么小巧精致如摆件的象牙弓上,弓
第一百六十二章 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我当你是在套话。准备打听出来之后传回你母国”
阮雪音瞪眼。
“十三皇子对你说了禁军的秘密吧。这个所谓铁桶阵,也是我登基后重设的,管理内庭的一种方式。”他再啜一口茶,看着半盏棕红透亮的茶汤在灯火下曳起微光,
“以此次秋猎为例,从祁宫过来的一共多少人,各司各部分别多少人,是有明确计数的,多或少一人都会立即暴露。而各层级人员有固定的对上和对下汇报交接方式,要打通一人、一层,便得打通上下数层。行宫同理。此其一。其二,夕岭境内所有可藏身的死角,禁军全都清楚,这也是那十位被迷晕的兵士能在十二个时辰内被找到的原因。”他看着她,坦然道:
“只能说这么多。个中细节道理,你自己去想吧。能全部猜中,算你的本事。”
“已经很多了。”她有些服气,思忖片刻终没忍住道:“你倒胆大。居然告诉我这么多。”
“还是你比较胆大。一个随时准备跑回蓬溪山的人,这个时辰还敢放我进来。”
阮雪音如今已大为长进,怎会听不懂面上一红,继续发问:
“所以,是那六个人招了”
“死了。”
“死了”
“死士。”
“那你怎么确定的”
“我知道的线索,你几乎都知道。真没想通时间线拉长一点,从七月开始。”
在冷宫回廊里时,阮雪音就大致想到了,但没有拉过时间线。
四姝斩那次,顾星朗最后见过的人是淳风,自然也包括阿姌;上官妧得知君上忽染病,急得直接冲到了挽澜殿门口,是那一次,暴露了她知道四姝斩的事实。
假制御令,阿姌是主导,甚至宫外那些常年帮忙办事的人,也是她找的。只是阮雪音没参与那次审问,不知道她作为一个婢女展现出了惊人的审慎、周详和铺设能力。而顾星朗知道。
东窗事发,淳风并没有找上官妧帮忙,后者却主动上门去求。而以上官妧往日行事做派,她几乎从来不去触顾星朗的霉头。
是这一次,露了这两个人或许有关联的端倪。但当时没人注意到。
然后是夕岭茅舍。大祁朝堂安宁多年,几乎不存在党争,纪桓亦会做人,所以前朝对纪晚苓下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那么看后宫。排除太医局,在既知事实里,宫中极通药理的只有阮雪音和上官妧,前者意外在鹿岭之上发现端倪,花费大力气救纪晚苓,可能性极低;那么上官妧嫌疑更大。
凤凰泣是白国的药,按理说段惜润嫌疑最大。虽说不一定会被发现,毕竟冒险,过分明显的证据就是问题。
再看出事前的秋猎五日,上官妧每日下午都伴君侧,除开她喜欢黏顾星朗这个因素,也很像故意制造远离事端的假象;加之出事那天上午,她翻转行宫找淳风,几乎刻意要将后者留在身边——
淳风能知道什么呢还是说,她可能会认出谁来所以不能让她乱跑。淳风,还是与阿姌有关。
且上官妧甫一入宫便与淳风交好,连顾星朗都以为,是因为她们性子相投。
将所有事情排列组合,依次关联,最终浮出来的便是阿姌和上官妧。
阿姌是蔚国细作的事实,几乎板上钉钉。顾星朗唯一没猜到的是,她们俩是亲姐妹。因为阿姌入祁国太早,上官家又有意遮掩,捞不出任何线索。
“逻辑成立。”阮雪音想一遍,下意识点头:“但断案是需要证据的。一样实据都没有吗”
“如果你问物证,确实没有。都是些雁过不留痕的药,晚半个时辰都发现不了那种。也不知你们这些学医的人怎会如此矛盾,一边救人,一边研究怎么害人。”
阮雪音对他这番累及无辜的言论很无语,忽略了,继续道:“人证呢那六个人已死,人证也是没有的。”
“没有吗”
“有吗”
&nb
第一百六十一章 渡灵犀
这话当然可笑。你那儿有吃的,难道挽澜殿没有他是祁君,想要吃的还不简单
但顾星朗被这句话击溃了沉郁的气压。他表情不太自然,干咳一声道:
“什么”
早先他提过药膳的事,阮雪音以为他是对此有意见,扑闪着一双清潋潋眼眸道:“不是药膳。有别的。”
顾星朗仍是不自然,表情更加叵测,好一阵了竟不接话。阮雪音有些尴尬,反应过来自己这般相邀确实不妥,遂开口道:
“要不还是——”
“那走吧。”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前者想打退堂鼓,后者却应了。
雨势未减分毫。
一行人擎伞慢行,至折雪殿大门时天色已尽黑。
顾星朗坐在正殿偏厅的圆桌边用膳,阮雪音就坐在他对面。
他吃得颇快,看起来是真饿了,可即便如此,那端碗夹菜的姿态仍是无可挑剔——
沉定自若,如点墨如落棋,吃饭这么有烟火气的事,却被他做得清逸出尘。
那张脸也好看。平日见面,不是论事就是论事,除了月华台初见那次,她几乎没认真端详过他的脸。此刻那张脸上全无情绪,只埋头认真咀嚼吞咽,很有少年感,很好看。
非常好看。
阮雪音专注看什么或想什么时那标志性的托腮,再次出现了。云玺常见到,顾星朗却一次也没见过。他一鼓作气吃掉整碗米饭,终于觉得不对,抬头便见她坐在对面支着肘,右手托着右脸颊,毫不掩饰盯着自己在看。
他一愣,也盯着她,对方却没有收回目光的意思。
先败下阵来的是顾星朗。他再次干咳:“你这样盯着,我没法儿吃。”
阮雪音这才醒过神来,撤了手肘,不解道:“你吃你的。”又看一眼他手中空碗,“怎么没法儿吃,这不都吃完了”
我还要吃一碗。
有些丢脸。所以他没说。
“我见你先前在清晏亭的样子,以为你吃不下。”她垂眸扫过桌上那堆将空未空的盘碟,很是叹服:“你胃口一直这么好吗”
顾星朗心里冒出一句话,赶紧划掉了。
“你不是跟我一起用过膳吗”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