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明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特别白
郑瘸子喃喃自语起来,他当年和高冲魏连海相识,在高丽战场上大家都有过命的交情,只是他这个人心气高傲,瘸了条腿后,便不愿受高冲的恩,后来隐姓埋名就算被魏连海找上门也是那样,可他哪里想得到高冲和魏连海居然就这般死了。
“瓦罐不离井口破,将军难免阵上亡,早和你们说过,上阵不能没有大炮压阵,戚爷爷当年能打胜仗,不也是靠着大炮火铳犀利么!”
村头不远处,木兰一行下了马,招揽郑大彪三人后,她又去酒肆打听了番,从掌柜的那里晓得郑瘸子去他那喝酒时听到高伯阿大他们的死讯后,居然没有喝酒,反倒像是掉了魂一样走了。
木兰才带人过来,打算见一见郑瘸子,她听郑大彪说了,他跟郑瘸子学过炮术,郑瘸子虽然老了,但是经验仍在。
听到有人走过来的动静,一直自言自语的郑瘸子抬起了头,然后看到了木兰,他那双浑浊的眼珠里露出的那种哀伤,让木兰明白,这郑瘸子和阿大高伯之间的关系,并不是像她原来想的那样。
“你是魏刁儿的女儿吧”
蹲着的郑瘸子站了起来,朝木兰道,“陪老汉走走,和我说说,你阿大他们到底是怎么”
“阿光,你们在边上等着。”
木兰跟在了郑瘸子身后,就像她过去跟着阿大来这里的时候那样。
“你阿大是锦衣卫,为人最是精乖,当年咱们在高丽的时候,都说除了九条命的高大虫,便属你阿大最擅长保命,可怎么就”
木兰还是头回从别人口中知道阿大居然真的是锦衣卫出身,可她并没有说话,只是听着郑瘸子在那里一个人絮絮叨叨地说着,“高大虫的马上功夫,便是辽东军的那些丘八们也服气的,当年他在碧蹄馆跟着辽东军冲杀到了砺石岭,那个时候他只要点头,便能去李大都督麾下,可他却为了照顾一群兄弟回了老家”
“老汉记得你叫木兰是吧”
走到当日和魏连海饮酒的石墩子处,郑瘸子忽地停下脚步,回头朝木兰问道,示意她坐下说话。
“是,郑叔。”
听了郑瘸子一路的絮叨,木兰才知道郑瘸子当年在高丽战场上和阿大高伯他们是过命的交情,当时入高丽的先锋是辽东军,但是因为兵力太少,虽然杀败了倭寇几场,但也损失惨重,后来朝廷才抽调浙兵并各镇精锐交由李如松大都督统兵作战。
那时候榆林镇这里派遣的精锐,其实都是高伯那样不愿依附将门的军中寒门,因为辽东军势大,那位李如松大都督又是个争强好胜的,大同那边挨着辽东,双方有些香火交情,倒还有些将门去了,可延绥这边的将门却是没人愿意去受闲气的。
最后延绥镇选派的千余精锐,说穿了到了高丽战场上就是被当炮灰使的,高冲是硬生生靠着自己的武艺带着延绥军里的同僚一次次血战活下来的,郑瘸子他们的火器营也是死了一茬又一茬,到最后延绥军就剩下三百人不到。
可因为他们都是寒门出身,头上没有将门能帮他们抢功,高冲这样的放在辽东军里,别说百户,就是积功做到千户也绰绰有余,可到最后他为了给身边活着的兄弟们多挣些功劳,把自己大半的功劳都给了辽东军。
郑瘸子在碧蹄馆之战时,所在的炮营被倭寇决死冲锋时冲溃了前方的步军,短兵相接的时候被砍到右腿的脚筋才瘸了的,他不愿拖累高冲他们,便在战后大军打扫战场的时候,用了别人的身份。
“老汉是个瘸子,是个废人,你知道吗”
“我当年不愿拖累你阿大他们,不惜冒名顶替旁人,最后虽然被你阿大寻到,可我终究没去高老大那里!”
“如今你这女娃来找老汉我,我这样的废人又能做什么”
郑瘸子看着木兰,苍老的脸上再没有木兰当年跟着阿大时,看到的那种固执和倔犟,她能看到的只有后悔和哀伤。
“只要郑叔你还能看得清楚,还能点火放炮,就不是废人。”
木兰看着好像一下子苍老了许多的郑瘸子,沉声说道,“当年若是郑叔你跟着我阿大回去,高伯他们遇贼的时候,有人放炮的话,说不定我阿大高伯他们就不会死。”
“这是郑叔你欠我阿大高伯的,你得跟我回去,把债还了才行。”
木兰隐隐看出了郑瘸子眼里的几分灰暗和死意,于是她冷着脸,盯着郑瘸子大声喝道。
“是啊,当年碧蹄馆的时候,要不是高大哥带人杀回来,我这条命早就交代在那里了。”
“好,我跟你回去。”
郑瘸子喃喃自语着,到最后他猛地抬头朝木兰道,“老魏家的女娃,老汉就跟你回去见见高大哥的种,只要他有高大哥一半气概,老汉这条命舍给他又如何”
“郑瘸子,我家老爷才不要你的命,你只管打好你的炮就是,以后没人能冲到你和你的炮前。”木兰这样说着,然后脸上神情变得无比坚定,“我家老爷,比高伯更强。”
郑瘸子看着木兰那模样,大笑了起来,“好,那老汉这条命,以后就是他的了。”
“阿大。”
看着自家阿大和那个看着目露冷光,十有是母老虎的高挑女子走回来,郑瘸子的两个儿子都有些疑惑。
“两个夯货,这是你们魏家阿姐,还不过来拜见。”
看着两个傻乎乎的儿子,郑瘸子忍不住骂道,武艺不如高大哥老魏他们也就算了,可就连生的娃连比都没法比,就不由叫他心里气急了,但愿去了河口堡,这两个傻儿子能太太平平地过日子,以后娶妻生子,把老郑家的香火延续下去就好了。
“她看着还没咱们大,凭啥咱们喊她阿姐!”
看着又犯浑的弟弟,郑家老大忍不住拉了这个阿弟一把,“阿弟,别犯傻,听阿大的。”
“老大,别拦着他,让他去。”
看着犟起来倒是跟自己有些像的二儿子,郑瘸子在边上冷声道,老大的性子软了点,今后要说还能有点出息指望的也就是这个老二了。
木兰看向了郑瘸子,然后只听郑瘸子朝她道,“没事,该揍揍,这小子耐揍得很,不打服气了,以后准惹祸。”
木兰听罢,点了点头,接着便朝来和自己理论的郑家老二道,“你想怎么讲道理”
“我今年二十一了,你多大”
“我问你,这边地男儿讲道理,是不是拳头最大”
“可你又不是男的。”
郑家老二夯归夯,可是经常挨揍,自然分辨得出眼前看着像是个男人婆的高挑女人,自己大概是打不过的。
“呵,连女人都打不过,”
木兰的轻蔑,让郑家老二上了头,于是他同意用拳头讲道理,然后很快他就鼻青脸肿地喊了起来,“阿姐!别打了!”惹得四周一阵大笑,其中倒数郑瘸子笑得最开心。
第一百八十六章 世叔的心态
郑家镇,郑府大宅里,郑家老爷坐在太师椅里,看完下人送来的拜帖,朝身旁的管家道,“等会贵客临门,记得开大门迎客。”
“老爷,来的又不是那高百户,不过是个女子罢了。”
管家有些不解地问道,那高阎罗的名声他隐约有些耳闻,也知道那高阎罗如今成了河口
堡的百户,若是对方亲自前来,府里中门大开迎一迎倒是无妨,可如今……
“你懂什么,那女娃是魏连海的女儿,向来被他带在身边,能提刀杀贼,便是等闲男子都不如她,更何况那位高百户不一般。”
郑老爷冷眼瞧着府里管家,看起来他是太久没有发脾气了,连个下人都敢质疑他的决定了,这奴大欺主还真是千古不易的道理。
管家被看了这么一眼,吓得脸都白了,自家老爷这几年虽然吃斋念佛,修身养性,可郑家的田亩还不是越来越多,这郑家镇上的产业几乎全都成了郑府的。
“老爷教训得是,小的这就去吩咐下人们仔细着贵客登门。”
管家忙不迭地道,然后躬着腰退出了待客用的花厅,等他离开后,那屏风后面,才闪出郑老爷的儿子来,年过中旬白白净净瞧着像是个读书人的郑家大公子皱着眉头道,“阿大,这狗才倒也没说错,咱们开大门迎个乡下地方来的野女人,传出去怕是要被人笑话”
“笑话什么,咱们家本就是粗鄙武夫,你以为你读了几本书,就是读书人了,你们几兄弟没一个争气的,老子不帮你们打点下人脉关系,等老子死了,这郑家的家业都要败在你手上。”
看着穿着身宝蓝色儒衫的长子,郑老爷不由骂道,郑家是世代军户,当年祖父做到了指挥使,可惜死得早,否则郑家说不定也能成为这神木东路的将门,而不是如今只能算是个地方豪强。
郑老爷少年时,他阿大也曾希望家里能出个读书种子,好从粗鄙武夫变作耕读世家。可读书人这个圈子,不是那么容易能挤进去的,郑老爷曾经下过苦功,读四书五经,可到了骆驼城,还不是被笑作泥腿子痴心妄想,沐猴而冠无自知之明,从那以后他就绝了这份心思。
自己这个儿子,要说学问还不如自己,真以为跟神木县里几个连秀才都不是的酸儒厮混,便是读书人的一员了么!
郑大公子不敢反驳,只能讪讪地退到一边道,“阿大自有主意,儿子便在边上瞧着就好。”
“那高百户,今年不过二十出头,可是就是徐通那老猪狗见了他都要发憷,那女娃是他房里人,你敢说人家是乡下来的野女人!”
“骆驼城来的刘大傻子,要跟那位高百户称兄道弟,绥德商帮里那位范大掌柜也和他是朋友,咱们郑家靠着你曾祖的荫庇才有今日之盛,你这个蠢蠹,要是能读书进学,不求你考个举人,便是中个秀才,你想怎么编排人家都无妨,可你连个童生都不是,咱们落在那些真正读书人的眼里,也是粗鄙不知礼的武夫罢了。”
郑家盘踞郑家镇多年,不但兼并囤积土地,在神木堡和神木县里都有生意来往,神木县也就罢了,可神木堡里高进闹出的动静可不小,郑老爷自然知道不少内情,他郑家家大业大,徐通这个坐地虎早就眼红不已,要不是祖父当年留下的余荫犹在,那姓徐的只怕早就朝他们郑家下手了。
如今这神木堡治下好不容易出了高进这等猛龙,郑老爷自然是交好都来不及,哪会因为拜帖上的木兰是个女人就有所轻慢,当年高家商队是块硬骨头,他和那魏连海打过几回交道,自是晓得这魏连海的手段,他调教出来的养女能差到哪里去。
被自家老子骂得抬不起头的郑大公子,只能低着头,在心里腹诽,觉得自家老头真是昏了头,区区一个百户罢了,难不成还真能跟徐通那坐地虎掰腕子不成,与其交好这等武夫,还不如多给他些银钱,在县里多结交几位年兄,说不定日后哪个中举,他郑家自有靠山。
“滚回房里,读你的书去!”
看着长子那副表面洗耳恭听,实则心不在焉的德性,郑老爷冷笑一声,也懒得再教这个蠢儿子了,好在他那长孙没给这蠢蠹教歪了,等见过那魏姑娘,他日后少不得要把这孙儿送去河口堡。
自己在骆驼城的好友传来的消息总不会错,总兵府大胜火落赤部斩获的那两百多颗鞑子脑袋,可都是和这位高百户脱不了干系。
郑府外的大街上,沈光和几个同伴拎着大包小包的礼物,跟在木兰身后,忍了许久还是开口问道,“阿姐,咱们来这郑府做什么”
“这郑府是本地豪强,咱们来郑家镇招募炮手,按江湖规矩是要先来拜会此地主人的。”
木兰朝几个阿弟解释道,她当年跟着阿大虽然只行走了大半年江湖,可是该教的规矩,阿大都教给她了,正所谓礼多人不怪,这郑府虽然三代都没出什么像样的人才,如今只是一地豪强,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该有的礼数还是要做足的,郑家这等豪强,成事或许不行,但是败事却是绰绰有余。
快到郑府大门时,早就得了管家严令的郑家下人,瞧着木兰一行,携带了礼物,立马就有人上前问道,“可是河口堡来的魏姑娘。”
“正是。”
随着木兰的应答,郑府的大门洞开,两旁自有下人出来迎接,而带头的却是个唇红齿白的锦衣少年,落落大方地朝一身男装的木兰行礼道,“小子郑孝玉,见过魏姐姐。”
“魏姐姐里面请,祖父大人在花厅相候。”
木兰被这等阵仗的迎接弄得愣了愣,但随即就沉稳下来,接着从怀里摸出柄匕首来,“原来是郑家小弟,初次见面,阿姐也没带什么礼物,只这把匕首却是好东西,便送你了。”
木兰身后,郑府的下人自接过了沈光他们手中的礼物,原本木兰来拜访郑府,只是按江湖规矩做足礼数,带上门的礼物也不值太多钱。
郑孝玉双手接过了那把看着灰扑扑不起眼的匕首,脸上没有半点不满,反倒是高兴道,“多谢阿姐。”
一行人进了郑府,穿过前院,便到了待客的花厅,除了木兰进了里面,沈光几人则是被带到了边上的侧厅奉茶招待。
花厅里,看到和孙儿一起进来的男装女子时,郑老爷半眯着的眼睁开仔细打量起来,也不由感叹真是好个英气勃勃的姑娘。
“木兰拜见郑老爷。”
木兰朝郑老爷行了一礼后道,“郑老爷,木兰冒昧上门,多有搅扰,还请见谅。”
“什么见谅不见谅的,我和你阿大算是旧交,我喊你声世侄女也不过分,你能来看世叔,世叔高兴都来不及!”
郑老爷呵呵地笑着,这时候他看向站到自己身旁的孙儿,看到他腰里别着的匕首,眼里笑意更重,“这匕首是谁送你的。”
“不敢瞒祖父,这是魏姐……姐送给孙儿的。”
郑孝玉终究面薄,还是喊不出魏姨来,最后仍旧是喊了声姐姐,接着双手取了那柄匕首到了祖父面前。
“你这孩子倒是面皮薄,也罢,你就喊声阿姐,免得平白喊老了世侄女。”
郑老爷接过那柄匕首道,然后他拔出匕首后,不由咦了一声,他少年时读过书,但武艺也没有放下,要不是后来站错了队,那神木堡的千户位子还不一定轮得到徐家。
手指轻轻抚过匕首锋刃,隐隐有血线浮现,郑老爷把匕首收入鞘内,还给孙儿道,“你阿姐倒是大方,这可是最上等的河中镔铁所打,最难得是这匕首饮血成碧,放在将门里也是能传家的好东西,还不谢过你阿姐。”
郑孝玉原本就颇喜欢这把看着古朴的匕首,却是没想到竟是这般珍贵,于是连忙双手捧过后朝木兰躬身道,“谢过阿姐!”
“不过是把匕首罢了,阿弟多礼了。”
木兰笑吟吟地说道,她可是清楚得很,这匕首虽说是河中镔铁所打,能吹毛断发,可那所谓的饮血成碧,不过是对面郑老爷随口说的。
“乖孙,你且去后厨看看,那菜肴整治得如何!”
“是,祖父。”
郑世玉知道祖父有话要和木兰这位阿姐私下讲,应了一声后便乖巧地退出了花厅。
“郑老爷好福气,我看阿弟一表人才,日后必定前程远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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