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君笧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停不了的歌声
“哎……”寄奴还有话要交代,却见刘怀敬脚下生风,三步并做两步就走了出去,竟是根本叫不住。
这孩子,这几年似是沉稳了不少,然而真遇到事情了,仍是这般说风就是雨的性子,真是个孩子。
寄奴摇摇头,然而望着他风风火火的背影,他竟是有一种快乐的错觉,一时间觉得像是回到了京口的军中一般。虽然他仍是觉得手臂上的伤口还隐隐作疼,可心里却十分宁静,竟是觉得这病痛也不在话下,只要身边亲爱之人都安然无恙就好,自己即便受了点罪,也是甘之如饴。
若是一切顺利,自己很快就能带着熹儿去见萩娘了,想到这里,他俊朗的脸上慢慢露出了充满眷恋的微笑。
竺法蕴正端了药和温水进来,却见他脸上露出的那种无比温柔的表情,眼中的锋芒也尽数收敛了,所剩的只有柔软如水的孺慕之意,这样充满温情的神色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望着他微微上扬的嘴角和弯弯的眼睛,她不由得出神了,脚步也停滞了下来,呆呆地站在了原地。
此时正是风起之时,窗外的树叶沙沙地抖动着,朦胧的日光斜照在两人身上,俊俏的青年男子眼中柔光流转,娇俏的女子站在一边持盘侍立,眼中充满了依恋,在外人看来竟是无比的和谐柔美,此番情景可堪入画。
“咳咳!”一阵咳嗽声传来,两人同时回过神来,却见竺法汰呵呵笑着走了进来,对竺法蕴说道“师侄,师叔听闻你亲自给刘郎煎药,又想到当年瓦棺寺中那些被你砸坏的古董法器,这才赶紧跑来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想不到一别多年,你竟是令人刮目相看,就连煎药这么繁复麻烦的事情你都做得很好了呢。”
竺法蕴脸上一红,嘴里低声嘟哝了几句“谁耐烦煎药,我只是吩咐了小侍女们看着罢了。”
寄奴见竺法汰来了,忙挣扎着起身行礼道“多谢您此番相救,听闻您为了救我,还耗费了不少内力,却不知您身体可有什么不适,还是多休息调养一番为好。”
竺法汰这才走上前去,关切地搭了搭寄奴的脉细,许久才答道“您的身子已是大好了,这毒本是损伤人五脏六腑之物,但来得快去得也快,如今看来,您体内的余毒最多再过数日就能完全祛尽了,届时您就可以下床行走了。”
寄奴又殷切地说道“蒙您大恩,却无力回报,实在是惭愧,您可有什么差遣,在下定然决不推辞。”
竺法汰不由得瞥了一边的竺法蕴一眼,若有所思地说道“说起来,老朽还真是有一事相求。”
他说着顿了顿,转而对竺法蕴挥了挥手,示意她上前,竺法蕴稳稳地放下手上的托盘,取了那碗药递给寄奴,故意冷冰冰地说道“快喝了吧,你可别怕苦,我这有蜜饯,你乖乖吃了药,我就取梅子给你吃。”
她说着得意地扬了扬手上的瓷罐,促狭地笑道“快吃药吧,难不成还要我喂你不成。”
寄奴白了她一眼,一边接过了那药碗,怒道“我又不是小孩了,喝碗药难道还要用糖哄着不成”
他举起那药碗,一饮而尽,眼睛却猛地一睁,伸手按住了自己的喉咙,忍不住失态叫道“水,水……!”
这药怎么那么苦,这辈子就没吃过这么苦的药。
竺法蕴早就料到他这反应,笑嘻嘻地递过了早就准备好了的温水。
寄奴连连喝了好几口水,把茶杯底都喝干了,仍是觉得喉中涩涩得很是难受,不由自主地看着竺法蕴手中的梅子瓷瓶,想象那酸甜的滋味,只觉得口水都快要流下来了。
这丫头,是故意整我的吧,那药里面难不成被她加了黄连还是什么的
寄奴狐疑地瞪着她,却听得竺法汰慢慢地说道“刘郎可是觉得这药太苦了,说来这也是我寺内的一个偏方,药材都是普通的解毒药材,只是这药引子却是用了一味苦参,此药虽是有清热解毒之效,但味道实在是……行医用药的人都知晓,这味药比之黄连都更加苦涩难入口,故而我这师侄也是一番好意,并非轻视了您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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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九十六章 萧萧(四)
竺法蕴也是掩嘴而笑,嘲弄地看着寄奴,一边主动打开了那瓷瓶递了过去,笑道“幸而师叔在此,不然这小子定然以为是我故意整治他呢。”
寄奴不敢回嘴,忙拈了一个梅子含在嘴里,这才觉得喉头那几乎有些令人作呕的涩意消散了不少,不由得长舒一口气,苦笑道“多谢你了。”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带着实打实的感激语气,竺法蕴听在耳中,心里只觉得甜甜的,面上微微泛红,想说些什么去讽刺他,却觉得心中一片空旷,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别扭地夺过那瓶子,又瞪了他一眼,这才端起他方才喝水的碗,放在了托盘之上。
竺法汰待竺法蕴收拾了杯盏出去了,这才坐近了寄奴身边,用一种似是不经意的语气淡淡地说道“老朽虽则在京都的瓦棺寺辈分甚高,却宁愿隐居山林已有数年,您可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寄奴心中一动,认真地望着他有些泛白的须眉,只见那双历尽沧桑的眸子莹润无比,竟似是无边的汪洋一般,能容纳百川,卓然清澈。
他直到此时,也隐隐觉得,和竺法汰的相遇并非偶然,在那个特别的地点,那个特别的时间,他竟是在等待自己的出现,好助自己一臂之力一样,若说是巧合,世上又哪有这么巧的事
当日他心中已是隐隐有所感,然而却不能确定对方的心意,无法判断其究竟是存心相助,抑或是存心利用,如今看来,竺法汰对自己显然是一片善意,至于那原因,他不知道,但他却是很愿意去聆听他的话语。
“还请大师赐教。”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稳稳地说着,自然而然的,既没有受宠若惊的激动,亦是没有丝毫的不安和怀疑,从什么时候起,自己的语气已经不会暴露自己的心思了呢他悠悠地想着,却并不求其甚解。
竺法汰亦是神气不变,淡然说道“您可知道何谓‘无常’”
寄奴自然是不知道的,他忙恭恭敬敬地答道“在下不知。”
“何谓知,何谓不知您这么快就说自己不知,但其实您并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不知,这就是‘无常’。”
这其实是一个很有悖论的概念,在后世有一个老外发明了一个十分有趣的,用于描述这种状态的词,那就是“薛定谔的猫”,也就是在一个完全密闭的盒子里,放入一只活的猫和一块沾有毒药的食物,当盒子关闭之后,那只猫是生是死,没有人能知道。
可是早在千年前,古代智者就已经提出了这个概念,也就是“无常”。
竺法汰继续说道“若是您总是用一种拒绝的态度来面对所有未知的问题,那不论是您知道或不知道的事情,最终都会变成不知道的事情,这就是‘有常’。”
寄奴仔仔细细地咀嚼着他话中的含义,只觉得这其中蕴藏的深意竟是无穷无尽的,一时不由得痴了。
比如,人都说“生死无常”,然而人来这世上总是生,生的尽头总是死,从这个角度来说,其实生死这件事情本身,也就是一种十分稳定的“有常”。
肤浅的人注重眼前,真正有着宽广胸怀的人才能看得更远,看得更明白。
竺法汰见他陷入了沉思,心中颇为宽慰,只觉得这孩子还是颇有慧根的,他顿了顿,更加缓慢地一字一句地问道“以此类推,您可知道什么叫做善,什么叫做不善”
寄奴踌躇着说道“与人为善是为善,肆意作恶是为不善,是这个意思吗”
竺法汰微笑道“那么如果你是一个贫穷的人,却有这样一个邻居,他家中也是十分贫穷,却有了两个孩子,因此每天入夜就偷偷摸摸到你家来偷些食物,宁愿自己不吃不喝也要喂饱自己的孩子,但这样的行为却导致了你和你的家人每天都吃不饱,那他是善还是不善呢”
寄奴皱眉,毫不犹豫地答道“自然是不善。”
竺法汰立刻反驳道“但对于他的孩子来说,他却是全天下最善良的人了,你又要怎么辩驳呢”
寄奴顿时语塞,讷讷地说道“就算这样,他这样的行为也是违反了律法的呀。”
竺法汰悠然瞥了他一眼,反问道“何为律法律法是谁定的我们为何要遵守律法”
寄奴更是哑口无言,却觉得心中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正在慢慢升起,似是一片全新的天空展现在了他的面前,他从未见过那样的星河,那样璀璨的光芒,完完全全地笼罩了他的心神。
竺法汰悠然自得地娓娓说道“您明白吧,其实每个人的存在都是因为万物生长的规律,这就是‘有常’,而每个人在自己短暂的一生中,能做到的事情却是因人而异的,这就是‘无常’。”
“有的人,兜兜转转地经营自己的利弊得失,甚至是斤斤计较到锱铢必争,即便是偶尔让邻居闻到他家煮了一锅好肉的香味,都觉得是自己亏了。这样的人目光短浅,于人于己都是毫无存在的意义,真正是来无声息,去无人在意,一朝身死,除了骨肉至亲之外,谁还知道他曾经存在过”
“有的人,生来便富贵,嘴含金匙,长辈们爱若珍宝,仆役们更是小心翼翼地侍奉着,忙不迭地讨好,他们从小便不知道世间其它人的生活是怎样的,更是不知道珍惜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往往是目中无人,且孑然自傲。这样的人从来都是一帆风顺,而一旦遭遇到小小挫折,便觉得沮丧,最是容易消沉,迷失在美色美酒之中,当他们去世的时候,亲朋们难免会纷纷议论‘某某家的那位谁谁谁,出身这么高贵,世人对他的评价这么高,他怎么就庸庸碌碌地过了一辈子而毫无作为呢’”
“有的人,出身并不高贵,却有着过人的心智,由于小时候成长的环境太差,几乎是尝尽了人世间的各种困苦,所以对金钱对权力的更远远高于常人。这样的人一朝得势,一下子站到了众人的目光之下,便很容易受到旁人各种真心的,或是不怀好意的奉承和蛊惑,本就失衡的内心在旁人煽动的话语之下更是容易扭曲,难免会做出些有份的事情来,小贼窃财,大贼窃国,汉时的王莽就是个最好的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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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九十七章 马鸣(一)
寄奴听得入神,却见竺法汰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忙拱手道“在下受教了。”
竺法汰见他其实并未领悟,不由得微微拂髯,悠悠地说道“水满则溢,月盈则亏,这本就是自然的规律,短视的人视之为无常,月盈则为之喜,月亏则为之忧,叹不尽的风花雪月,吟不完的诗词歌赋。却不知,即便是日日耕作且无知无识的农夫,都会说一句‘呀,今晚的月亮好圆。’想必您一定不会和他们一样,将自己的才华和精力浪费在毫无意义的事情上吧。”
寄奴黯然道“在下的确是曾有过许多的想法,不瞒您说,此次回会稽,除了要寻找从弟和妻弟以外,更是在下想要建功立业的一个起点,男子与女子不同,比起安逸稳定的生活,在下更想在这乱世中能够一展长才,为国尽忠,做些有意义的事情。”
他想到刚才竺法汰说过的话,不由得有些赧然,不好意思地说道“让您见笑了,其实在下也是十分短视之人,只在意自己的荣辱得失而已,在您这样有着大智慧的人面前,我这样肤浅的言语真是有些贻笑大方。”
竺法汰却完全没有因此而轻视他的意思,只见他面上反而露出了笑容,点头道“您的想法并没有错,然而最终您能不能名垂青史,后人又会怎样评价您,您以为,是依据什么而决定的”
“我们所见的历史,并不是真正的历史,而是史官笔下所记载的历史。远的春秋战国诸公子,甚至秦皇,近的汉武汉文景,如今已经没有一个活着的人可以自称了解他们了,我们所能确切见到的,不过是当时文人的笔墨罢了。”
他若有所指地瞥了寄奴一眼,微笑道“如今的史官,不过是帝王的笔杆,想要后人是赞誉您还是贬低您,不过是看您能走到多远,能站得多高罢了。”
寄奴不由得愕然,迟疑着问道“难道您的意思是……”
竺法汰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抿了一口自己杯中快凉了的茶,移开了目光,似是不经意地说道“我那个师侄,您也看得很清楚,实则是个年轻女子,当年我的师兄就曾对我说过,此女的境遇可堪可怜,她的将来则是任其随缘……”
寄奴想起竺法蕴的目光,不由得有些尴尬,不知该怎么接这个话茬,只能故作严肃地答道“在下已有定下婚盟的女子,亦是在下心爱之人,请恕在下……”
竺法汰似是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神色不变,悠悠地说道“缘起缘灭,本也是有常与无常,常与无常,都是佛性,这不是任何人可以强求的,您误会我的意思了。”
他认真地注视着寄奴,慢慢地说道“我已是风中残烛,而我那师侄却是迎风怒放的新芽,她不论是佛理,还是武艺,都是得了我师兄真传的,只是没有历练的机会。我想请求您的事情就是,将她当成是您的跟班也好,助手也罢,请照拂于她,仅此而已。”
他说到这里,自嘲地笑笑,继续说道“当然,若是我没死的话,也愿意随您一行,好看着我这个爱闹事的师侄。”
寄奴忙点头道“能得您的相助,实在是在下的荣幸。”
他思索着继续说道“其实我本来正是要同您说起此事,当日在会稽城中,在下妻弟的家奴曾遇到过他本家的从弟,那人正是……”
他说到这里有些犹豫,但在竺法汰坦然的眼神下,他咬咬牙,下定决心道“那人正是荆州桓氏南郡公的心腹。”
竺法汰面色毫无波澜,不发一言,只是做出了倾听的样子,静静地望着他。
寄奴心中稍定,放低了声音,将自己发现的桓氏种种僭越,甚至于自己心中的那些设想都一五一十地都说了出来。
竺法汰听他说完,仍是不发一言,许久才轻描淡写地说道“看来我们必须要往川中一行了。”
这正与寄奴的计划不谋而合,而竺法汰自然而然地就说了“我们”二字,完全没有因为蜀道难而避其艰险的意思,寄奴不由得感激地望着他,赞同地说道“是。”
日暮时分,寄奴正沉沉入睡的时候,却听见刘怀敬大呼小叫地冲了进来,竺法蕴还来不及阻拦,他便直入内室,冲到寄奴窗前,摇晃他道“哥哥,快醒醒,您看我把谁带回来了”
寄奴朦胧地睁开眼睛,却见臧熹灰头土脸的,跟在了刘怀敬身后,眼中亮晶晶的,似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样子,他心中一松,忙伸手过去,抚了抚他的眼角,微笑着宽慰道“别,别,你看你,那么大人了还哭鼻子,若是让你姐姐看见,定然要笑话你了。”
臧熹抹了抹眼睛,眨巴着说道“此番真是多亏了您吉人天相,若不是正巧遇到了法汰大师这样的高人,您又怎能像现在这样,平平安安地和熹儿说话”
寄奴心里想着,和竺法汰的相遇只怕并不是巧合,而是……
然而他并没有出声反驳,只是慢慢地笑着说道“现在我可不是没事了。”
他抬眼望向刘怀敬,问道“他们果然是在王家宅子吗袁管事又在哪儿”
袁嶄原本老老实实地站在内室外面,听得寄奴问起自己,忙笑嘻嘻地走了进来,答道“小人本就知道您素来聪敏,自是会想到我们二人能够躲藏在何处的,那处宅子虽是被官兵查封了,但也幸而因为城中出了乱子,没人来接管,我便带着小主子暂避一下,果然见二郎来找我们了。”
寄奴心中宽慰,不由得叹道“那日城中那么乱,所幸大家都没事,否则……”
否则我真是难辞其咎。
刘怀敬见他伤怀,忙岔开话题道“方才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们呢,接下来我们这个重大的计划……”
袁嶄抢着问道“可是决定要入川去追查桓氏私铸银两的事情”
寄奴知他机灵,点头道“正是,怀敬已经写信给王将军大致说明我们的去向,只待王将军回信,且我身子稍稍恢复几日,便能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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