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君笧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停不了的歌声
若是有心人看了,难免会问,既然卞范之是这样一个不注重享乐的人,为何会营造这样庞大讲究的南康郡官邸呢
这个答案,恐怕只有南康郡守卞范之本人才知道了。
有时候,他真会怀念在丹阳做个小小县丞的时候,虽是没什么实权,也没有多少俸禄,但自己很快便熟悉了所有的政务,每天处理完公务之后,有大把的时间去四处游玩,探访民情。
并不是想要别人感恩戴德,只是,做一个忠臣良谋,似乎是他与生俱来的本能,似乎这一切都已经注定。
不过……
以他的性格,更适合做一个幕后谋算之人。
来到南康郡,于他也实在是个无奈之举,论资历,论身家,自己都没资格做这个什么南康郡守,就是县里看粮仓的小卒都比他年长个二三十岁呢,这官邸中办差的大小官吏,比他年轻的也并不多,若他不能维持自己的威仪,只怕旁人都会欺他年幼。
刚来的时候确实很是艰难,幸而有着郡公的支持,总算自己也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如今。
然而,看着这来往的账簿,他却仍是忍不住皱眉。
就是自己这个外行人看来,这都是错漏百出,然而郡公却吩咐了,让自己视若不见就可以了。
视而不见,这其实并不难。
但郡公所图谋的,就算他没有再三地暗示,自己都能猜得出。
成者为王,自然是再好不过。
若是败了呢……
他不敢再想,只是默默地拿起了自己的官印,在那令人不忍直视的公函上稳稳地盖上了印。
第四百三十三章 卞范之(一)
就在此时,那可怜的小书童忍不住出声道“主……主子……”
卞范之冷眼瞥了他一眼,不置可否的样子。
那小书童忙又跪了下来,却不得不出声道“主子,外面有位管事给您送了封信,说是有十分紧要的事情,请您立刻回复。”
卞范之微微地点了点头,那小书童顿时松了一口气,忙将那信递了过去。
这些做下人的也真是无比为难,帮外人通报吧,若是惹了主子不快,便是吃不了兜着走;但若不帮那人通报,真是误了大事的话,事后主子问起来,倒霉的还是自己,真真是两难。
他一边想着,一边悄悄偷眼去看自家主子的表情。
却见向来面无表情的主子看了那信,竟是面色发白,眼神迷茫,连手都微微发抖了,显然是激动无比的样子。
虽然对不起主子,但他却是放下心来了,看来自己果然是赌对了,没白送这封信。
果然卞范之立刻便大声喝道“是谁送信来的人呢”
那小书童忙伶俐地答道“主子,人在门口等着呢,说是等您的回信。”
回信!
卞范之立刻惊觉对方来者不善,忙吩咐道“我即刻出去,你先让外面的人将他看住了,别让他跑了。”
那小书童忙起身道“是”,说着便一溜烟地出去了。
卞范之手上还犹有墨迹,然而他心中着急,就连手都没洗便匆匆走了出去,径直往官邸正门走去。
虽则南康是一个地处偏远,又十分平和的州郡,然而官邸门前的府兵却并不少,卞范之走到门口的时候,却见门口乱哄哄的,守门的,巡逻的,都没站在自己的岗位上,而是正在吵吵地争辩些什么。
他不满地轻咳了一声,身边的小厮善解人意,忙上前劝道“卞明府亲自来了,你们还不快都站好了。”
众人都是一惊,为首的士卒似是个小军官,一愣之下抢先跪了下来,向主子行礼道“明府,方才您命人追索的那人,被守门的郭某给放走了,故而属下正在同他理论,这才没见到您过来,实在是失礼,请您恕罪。”
那个郭某已是气得涨红了脸,忙也跪下来辩解道“主子,小的不过是个看门的,不让外人随意进入我们官邸正是小的的职责所在,怎能因此而怪罪小的呢相比来说,负责巡逻的张大哥才应该拦住那人才是,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卞范之这才明白过来,原来那送信的人竟然已经一走了之,两人都怕自己责罚,这才不管不顾地吵了起来。
他心乱如麻,那边厢两人见他不说话,更是你一言我一语地挤兑起对方来,这官邸门口竟是像个菜场一样,嘈杂不堪,周围路人虽则不敢围上来看热闹,却也是远远地议论着,指指点点的。
卞范之忙说道“你们别再争执了,都回自己岗位上去,此事我自有主张。”
两人见长官不处罚,自是不敢再闹,忙各自退了下去。
卞范之心思细腻,他站在门前,用探究的眼神打量着周遭的众人,心中慢慢地思索着。这送信之人究竟是什么意思这信上的字迹,无疑便是自己家中女眷的手书,然而家中两个小妹自幼便已经失散了,如今又有人因此找上门来,是有什么目的呢
玉儿和倩儿,小时候甚得母亲的宠爱,然而,如今就连父母都不知道流落在何方,就算是请了郡公出手,都没能找到,而自己的两个妹妹,又怎么可能找到自己呢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正打算回府去,静观其变想来那送信之人,抑或是幕后之人,如有所求,定然会再来找他,他空自担忧也是无益。
然而不经意地一抬头,却见对面茶摊的屋檐下,一个僧人正举杯,冷冷地注视着自己,那人虽是用斗篷盖住了额头,却掩不住那双明亮清秀的眸子,他的目光中,似是有隐隐光华在流转,似是充满了看透世情的淡漠,又似是蕴藏着充满智慧的明悟,令人悠然神往。
若是平日,他定然不会在意这些寻常的僧人,然而此时,他却有些愿意相信因缘之说,家族因战乱流亡到江东之后,若不是因为偶然得了郡公的青眼,受他的庇护,自己也未必能站到如今这个位置。
而今日,原以为早就死了的胞妹竟然可能还好好地活着,若是她还在的话,如今也应该是适婚年纪了吧……
他一边想着,一边屏退了身边的从人,慢慢地走上前去,坐在了那僧人的对面,恭敬地行了个礼,诚恳地问道“大师,佛说因缘际会,必能生果,又说因缘都是空,那么,究竟什么是因缘呢”
这个乔装打扮的僧人自然是萩娘无疑了,然而她原来的计划是在卞范之一筹莫展的时候主动去求见,为他答疑,却没想到他竟然自己走到了面前,又问了这么一个怪里怪气的问题。
若是寻常僧侣,自是能引经据典地回答这个问题,然而自己并不曾研究过佛理……
她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飞快地盘算着,若是自己连这个问题都答不好,又怎能引起他的重视呢
佛理术语她是不会的,那就只能编故事了……她微微一笑,淡然道“居士能知因缘,定然也是曾研读过佛理的,在下便不掉书袋了,给您举个例子吧……”
她悄悄地瞥了卞范之一眼,觉得他的确是十分年轻,但并不愚笨可欺,心中也不由得多了几分戒意,虽则对方面上颇有些感兴趣的平和神色,她也不敢小觑了他去。
“缘,就是您身边的万事万物,一件衣服,一块玉佩,一个人,一只蚊子,都是缘。”
“因,就是您心中所系的那件东西,您特别喜爱的衣服,每日佩戴的玉佩,至亲至爱的人,对您来说,就是与您结缘有因。而您不在意的东西,便是有缘无因。”
当她说到“至亲至爱的人”的时候,卞范之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若有所思的样子,待她说完,他露出了迷茫的神色,又问道“那么,如果是我心中所念的,却并不在我身边,那算是有因缘,还是没有呢”
。
第四百三十四章 卞范之(二)
萩娘心中了然,已经说到了正题,便故意虚无缥缈地说道“心内之因与外物之缘能否有结果,并非我一介小僧能知,但您可知道,万事万物,之所以存在,都是有因的。即便是您不知道的‘缘’,也并不代表不存在,只要您追求的心,也就是‘因’足够,那随之而来的,定然是‘缘’。”
卞范之眼中掠过一丝怀疑,然而萩娘正低着头,没能注意到他这个眼神。
却见他趋近了萩娘身边,更加认真地说道“还请大师为我指点迷津。”
萩娘见他似是信了自己的话,便侃侃而谈道“您可曾画过自己心目中的灵台仙境若是您根据心中所想,画出了想象中的居所,那便是从因生缘,而您再想象自己住在那个您画出的居所之中,那便是因缘际会,虽则并没有实际让您的实际生活发生任何变化,但您精神上却已是享受了仙境之美,得到了内心的平静,这也是我们礼佛之人所追求的境界。”
她的声音轻柔婉转,十分好听,虽则卞范之也曾参加过多次各种寺庙的讲道,却觉得那些人说得过于庄严肃穆,反而少了真实之美,倒不如面前这个小僧人说得令人信服。
他点头道“您说的话,我竟是似懂非懂,然而,您所说的内心平静,在下倒是能感受到几分。”
萩娘见他颇有起身离开的意思,忙问道“恕我直言,您眉间颇有忧急之色,又开口即是问因缘,可是有什么难解之事,还请明言,若是在下能为您分忧,也算是功德一件。”
卞范之起身道“没什么大事,听您一番开解,我已释然,有缘如何,无缘如何,只要我心中之因不断,终有一日能得其果,不急于一时。”
萩娘不由得大急,后悔自己说得太明白,竟是真让对方大彻大悟了,实在是啼笑皆非。
这个卞范之实在是个一点就透的聪明人,早知道如此,她就应该故弄玄虚才对。
她忙装作自言自语的样子,悠然道“世上最为难解之因缘,不过是骨肉至亲罢了,生而有之,至死不断,尤其是这乱世,在下真是羡慕那些父母双全,兄友弟恭的家庭,不用受我这等流落之苦……”
她一边说着,一边偷眼去瞄卞范之的表情。
然而,下一刻,她手上便是重重地一疼,不由得忘记了掩饰自己的声线,娇声惊叫出声。
卞范之面上的迷茫和平静早已消失殆尽,他紧紧地握住了她的左臂,恶狠狠地瞪着她道“你是什么人和方才来我府上送信那人是什么关系”
“你是……女子……”
惊觉她特殊的嗓音和柔滑的皮肤,卞范之忙松开了手,却仍是盯着她的举止,防她逃跑。
萩娘心中大惊,没想到这次真的是自己大意了,太过想要引这卞范之上钩,反而被他套话了,不知是刚才自己哪句话出了问题
她心念电转,迅速地回想了一番刚才自己所说过的话,觉得并没有太大的问题,她面上丝毫不动声色,更是没有半点害怕想要逃跑的样子,只是低头揉着自己的左手,一边恢复了女子的声线,带着哭腔说道“你,你这人太过无礼了,我告诉我师父去……!”
方才还是侃侃而谈的‘大师’,一下子竟然变成了个无助的小女孩,卞范之面上神色变了几变,最终还是尴尬地说道“抱歉,我以为您是歹人,这才出手重了点,事出有因,还请您勿怪。”
萩娘也觉得很是奇怪,自己是说错了什么才引起了对方的怀疑
她装作愤然地抱怨道“师父早就说了,你们这些看似正义凛然的官员最是不识礼数,叮嘱我不要靠近官府,今日不过是路过而已,竟也遭了这无妄之灾,你这小子,是你自己走过来和我聊天,我不过一时心软才点拨了你几句,你怎的这般不讲道理,竟是一言不合就出手伤人!”
卞范之心中也正是因此而疑惑,顺势便问道“方才我听您所说的,意在‘缘由因起’,与我朝所崇尚的‘同心无议’是完全不同的,这才会怀疑您的身份,却不是您的师尊是哪位高人,竟是失敬了。”
萩娘不由得囧然,原来还是因为自己业务不熟练,才会露出马脚的,然而先前听闻竺法汰闲时所言的点点滴滴,大致就是这个意思,难道是自己理解得不对吗
她见对方眼中仍是犹有疑惑,忙故作天真地回答道“我师父叫竺法汰,您可认识吗”
卞范之闻言不由得恍然大悟,心中最后一点怀疑也消失了,微笑道“是我误解您了,若是竺法汰大师的话……也可算是并不难解了。”
萩娘却不明白这其中的缘故,便顺势问道“您为何这么说,难道我的师尊很有名吗”
卞范之坐了下来,望着远方的天空,慢慢地说道“是的,很有名,此事说来话可长了……”
“当年简文帝在世的时候,竺法汰大师在帝尊面前讲《放光般若经》,闻者达数万,那可是王侯公卿,莫不云集,盛况空前呢……”
“当时学经听讲的僧人就有数千人,更别说那些笃诚的信徒了,竺法汰大师讲了七天七夜,竟是不知疲累一般,帝尊亲自为他送上斋饭,还为他披上了御赐的袈裟……”
他眼中流露出无比神往的样子,似是十分遗憾没能亲眼见到那次讲经的样子。
“尊师所尊崇的是‘本无异宗’,讲究的是‘心学’,也就是‘心会’之学,当年的简文帝极是赞同他的主张,因此建康宫中大部分文武官员都修习此道,一时间,您的师父俨然成了佛家首座,可谓是尊荣无比,富贵无极。”
他顿了顿,踌躇了一番,这才说道“然而当时的桓大将军所尚的却是‘心无义’,与您师尊的主张可说是完全相反的,故而……”
他似是不知道该怎么说的样子,为难地纠结了一会,这才继续说道“故而他扶持讲经的僧人,在朝中广为散布心无义学,向众人宣传,宣称心无义才是是佛理中的正道,久而久之,朝中的风向也慢慢地变了。特别是简文帝过世之后,几乎是没人再研习‘本无异宗’了,所以,方才你那么说,我才会觉得有些异样。”
。
第四百三十五章 卞范之(三)
他虽是说的十分隐晦,萩娘却总算是明白了其中的奥秘,原来这所谓的佛法,也不过是上层贵族用来拉拢人心的工具罢了,当年的简文帝和桓温,竟是各自借着佛法为由,分别划分好了文武百官的阵营。
当简文帝被桓温逼迫,郁郁而终之后,简文帝所支持的竺法汰,自然是一样不再得势了。
怪不得他会从瓦棺寺离开,独自一人隐居山间。
人若是没有站到过山顶,见过了山上的风光,又怎能更深切地体会到山下的落寞呢
萩娘心下黯然,却见卞范之面上也颇有无奈的神色,她察言观色,忙接着问道“那么,您所赞同的是什么佛理呢”
卞范之果然移开了眼神,闷闷地说道“这并不重要……”
话说到这里,萩娘已经大致明白了卞范之此人的心性,不仅多疑,更加谨慎,这般克己甚严的人,想要以亲情动之,只怕有点难,反而若是能从内心深处得到他的认同,反倒还有一丝可能。
她微微一笑,展颜道“我师父云游去了,等他回来了,我会跟他说起您的,方才忘了请教您的名讳,到时候好方便找您啊。”
卞范之面上微微流露出少许欣喜之色,微笑着答道“在下名叫卞范之,俗人一个而已,平日我都在这官邸之中,若是尊师真能来相见,卞某自是倒履相迎,欢喜无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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