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芳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须弥普普
“要杨如筠手书刻印的那一版,别那旁的来哄人!”
“别挤啊!我买三部《杜工部集》!”
不待铺子里的伙计回话,已是有排在后头的客人急不可耐嚷道“掌柜的在不在,我出五十贯买一部!”
站在前头人的表情一下子就变了,纷纷转头对他怒目而视,恨不得上前将这人的嘴给堵上——明明可以三十贯买到的东西,被这脑子有毛病的蠢货胡乱喊,把价格都抬高了。
听得那人叫,人群中闹出一阵小小的骚动。
许是被人瞪得不高兴,那人恼道“价高者得,看什么看!”
有站在后头的生怕自己排不到,忙也跟着喊道“你瞎装什么阔,外边都卖到五十五贯的行价了!我出五十六贯,先卖给我!”
一时前前后后的人都跟着乱喊价起来。
铺子里的伙计忙着维持秩序,那掌柜的则是转头就往后走,把里头搬货的人叫出来帮着收订钱,免得走了客。
他站在后边看着外头乌泱泱的人群,吵吵嚷嚷的前堂,心中不由得有些烦躁。
客源是够了,书也不愁卖,可这书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到。
昨晚谈了一夜,明明开的价已经比原本的价高两倍了,那书商竟是不肯把书卖断,这就罢了,还说他们擅自抬高售价,连今日的货源都不肯再给。
眼看着金山银山就在面前,偏生还赚不到,他们这十几家被断了货源的小书铺于是合在一起,商量出了对策了,打算双管齐下。
一是着人已经动身去宣州找那宣县公使库买书。
书既是在宣县印出来的,就不可能全数运得进京,按着惯例,外送最多送三成,县里肯定还有不少存货,况且三十贯一部,那个小地方哪里有几个人能买得起必还有剩,不如收拢过来回京城拉高了价格卖。
不过这一往一返,又是大冬日的,哪怕快马加鞭,等到得地方收够了书再回来,少说也要大半个月,到时候最肥的那一块肉怕是都被人吃了。
二是着手再印。
再印二字,听起来简单,其实并不容易,抄版的人好找,雕版的人不好找——如此着急的时候,旁的东西就不要去多顾了,随便雇上二十个人,只要写出来的字是清楚的,一人分一册,一天就能抄完。
可雕版师傅就不那么方便了。
京城里手熟的师傅本来就不多,还都被书坊养着,个个手头排着活,最多能挪出两三人来,人这样少,就算一齐开工,昼夜不停,少说也得天才能雕完,况且雕版好了之后,还要去印,印完还要装帧,如果只有几百部还好,此时看着各家统计出来的缺口,至少是上万的量,仓促之间,连足够的纸墨买不到。
昨夜临急临忙去问,平日里熟识的笔墨铺子都说库房里早一天被搬空了,而今四处都在下雪,行路不便,要等新纸到,少说也要七八日。
他们只好一面四处去其他地方找纸,一面遣人去麻沙。
众所周知,天下书册,十中有八出自麻沙,到那里雕版师傅好找,小工好找,想要印书,自有现成的书坊帮着接,如果钱使足了,最多五六天就能把一部书复刻出来,等到重印装帧好了,那一处一边印,这一处一边往京城送,送到哪里是书,明明白白送的就是钱。
这样一算,比起在京城自印,自然是麻沙找人再印更为划算,是以一商量完,那些个书铺就选出几户东家作为代表,起身去了麻沙。
只可惜眼下风大雪大,水路已是封了,只能走陆路,路上少不得还要耽搁些时日。
最好能在月底就把书运得回来,哪怕吃不上头刀肉,之后能一直喝肉汤也好啊!
京城里头闹个不休的,还不止各家书铺,从书院到茶铺,由各处官府衙门到官员文士的书房,乃至于小甜水巷的绣楼里头,都在为着此事都生出各自的反应来。
曹门大街的廖府当中,山南书院的院长窦横照正摇头晃脑地诵读,一边读,一边拍着大腿打拍子,只觉得所诵诗篇铿锵有力,读来句句都在节拍上。
府上的主人家唤作廖祖谦,被窦横照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如同念经一般的声音吵得头疼,忍了半日,还是道“窦兄今日不用去你那书院授课吗”
窦横照把头一抬,翘起斑白的胡须,呵呵道“这不是在等书嘛!为兄知道贤弟忙,不必管我,自去做你的事情。”
廖祖谦十分无奈,只得回道“我这一处虽是得了些,却已经把大半都退了回去,眼下手头只有书商送来的一部在,就在你手上了,实在没有多余的……”
窦横照奇道“别人给的,你退回去做什么你不是自小就爱老杜,听闻曾经病时还不忘半夜起来抄他的诗呢!”
廖祖谦道“不是来求字的,就是从前学生送来的,求字的我又不写,自然不好收,后头的都是自己人,更不能收了……”
说到此处,他又叹了口气,道“可惜此时外头处处买不到,不然我定要存个十部八部的,一部拿来时常自己翻,其余全数留起来!”
第一百零二章 他缺的不是钱
京城人口百万之巨,又是汇集天下文人,那书想来本身总量也不多——寻常书册一般最多印个几百上千部,放到京城里,当真风靡起来,随随便便都能被搬空,买不到自然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窦横照暗暗摇头,道“旁人无处去买还情有可原,可若是廖贤弟再来说什么处处都买不到,就实在说不过去了。”
廖祖谦奇道“怎的旁人都能买不到,只我不能买不到”
窦横照笑着提醒道“我不信你不知道——这书乃是杨如筠手抄,你二人从前同在国子监读书,又是同年,还并称南北,世人怎的叫的‘南杨北廖’,这样的交情,难道同他要几部书来会要不到”
所谓南杨北廖,指的乃是南有杨如筠,北有廖祖谦,两人俱是当世书法大家,一个工欧体,一个工颜体,又都不慕名利,从来都是外头人重金求字,却始终不得,是以得了这样的称号。
窦横照又道“说起来你二人实在算得上是有缘了,从前在国子监读书的时候,我听得人说你们同窗同堂,又都对杜诗倒背如流,你这一处是发着烧半夜抄书,那杨如筠则是为了买一部东荣版的《杜工部集》饿了三天的肚子,当能算得上是惺惺惜惺惺了。”
廖祖谦勉强笑了笑,道“此时不知多少人问他要,我隔得太远,一往一返,不知要多久,窦兄若是着急,不妨等上几天,我得了多的就给你送去。”
他见窦横照手不释卷,半点不想走的样子,只好又道“我已是着人在翻出补遗的诗、文誊抄,下午就能好,届时立时给你先送去。”
窦横照得了承诺,虽是不甚满意,却也不好逼得太紧,他知道再待下去也没有用,只好卷了一册书走了。
等人不见踪影之后,廖祖谦脸上的笑意就再支撑不住,立时垮了下去。
他低头翻出才拿到手上两天,却已经被翻了好几次的宣县公使库本《杜工部集》,取出第三册,又想往下继续背,可看到上头的字迹,又觉得心中憋得慌。
正在不得劲间,廖祖谦忽然想起一桩事情来。
“来人!”他打完铃,还未等到人进来,已是忍不住大声叫道。
不多时,一个仆从应声进得门来。
“宣州早间来的那人走了不曾”廖祖谦皱着眉问道。
仆从哪里晓得,连忙出去问,片刻之后回来道“夫人正在看茶。”
廖祖谦想了想,道“叫他过来。”
果然没过多久,一人进得门来行礼道“廖先生。”
廖祖谦皱眉问道“近日京中有一部《杜工部集》,说是宣县公使库印的,那宣县正在你爹辖下,应当也离你不远,你知不知道”
来人宽肩大背,肤色黝黑,正是谢处耘那便宜继兄郭安南,他听得廖祖谦问,十分诧异,忙道“先生如何晓得确有此事。”
廖祖谦便问道“我见那书后写着这书乃是沈轻云女儿献出来的,又是冯老相公原来所藏,那女子怎的跑去你们宣州了这书最后怎么又给公使库印出来,公使库印就罢了,怎么还给杨如筠去抄了”
他问这一通话,其实重点全在最后一句。
郭安南先是一愣,问道“那书已是印得出来了怎的会这样快就卖到京城”
廖祖谦就把书拿出来给他看,又给他去指后头沈念禾的自白。
郭安南此人旁的都好,只是在察言观色上头差得一点,又兼心思浅了些,自以为曾经跟着面前这一位廖先生学字,算得上是自己人,说起话来难免就老实了些。
他见沈念禾在自白书上写得甚是详细,便把自己知道的和盘托出,又道“是宣县的裴继安主理此事,他受托留了那沈姑娘在家,我家中见不得这般事情,也认买了一百部《杜工部集》,以当善事。”
廖祖谦诧道“裴继安是越州裴家那一门”
郭安南点了点头,道“听闻他家从前与沈家有旧。”又叹道,“虽是一县公使库印的书,那裴继安也算是用心了,听闻特地上门求了杨如筠杨先生抄的书,也不知使的什么办法,杨先生竟是分文不取,帮着白写的这许多册书——要知道那一位先生你一般,已是多年不给人写字了。”
廖祖谦本来就已经觉得自己憋得不行,听得这话,更是脑门都要冒出火来。
——什么叫做竟是分文不取
能给杜工部抄书,那杨如筠不知祖上积了多少辈子的德!估计私下里背着人乐都要乐死!
这样的好事,如果放在自己身上,莫说分文不取,倒贴钱都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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