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芳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须弥普普
语毕,又指着那桌上的一盘金子,道:“这是他们另外一点心意,你放在身边,有什么事情的时候也好拿来用。”
此时《杜工部集》如此大卖,多少人捧着钱无处找书,戴记书铺抢到了剩下的货源,愿意另付一点钱给负责此事的裴继安作为回报,乃是十分常见的事情。
沈念禾自己就是个生意人,自然知道这是做买卖的惯例,只是她犹豫了一下,最后只取了两块出来,将剩下的装进包袱里,严严实实裹好,因那包袱太重,也不甚拿得动,便就势在桌上推给裴继安道:“是不是当要分一点给彭知县另有衙门公使库里头许多人为着此事忙了许久,也不好叫他们白辛苦,不然将来怎么会一心帮三哥做事——我这一出花钱的地方少,三哥这一处打点的地方多,还是收起来用罢。”
又道:“便是按着原本分利算,等到衙门同我结账的时候,我这一处也足够钱用了,三哥不必这般挂心。”
她谋的又不是这一点蝇头小利。
眼下拿的只是钱,可如果裴三哥能用这一点银钱作为借力,将来快快往上走,等他攀到高位,自己得的又岂止是区区金银之物危急之秋,还盼着这一位能快快作为助力呢!
沈念禾此时虽然囊中羞涩,可她一向不是那等只眼前富贵的人。
放长线,钓大鱼。
然而这样一番话听在裴继安耳中,却又全不是一码事了。
他哪里晓得面前这沈妹妹心中打的什么如意算盘,见沈念禾一片诚挚,色色帮自己算得到位,甚至连打点彭莽都想到了,重重一包袱的金砖用得出来,连犹豫都不带,眼皮都不眨一下。
明明她用钱的时候那般心疼,好衣服也不舍得买一件,首饰也不见得出去挑,上回婶娘回来还同他感慨说,这一位出门去书铺,明明遇得不少想买的书,眼睛都黏在上头了,却始终不敢多拿,只肯回来之后要自己帮忙借,目的不过是为了省一点钱。
本是锦绣富贵花,落得如此境地,还这般为他考量,又如此贴心,叫裴继安不由得想起上回两人一同说话时,对方抿着嘴小声道:“三哥一个月才多少俸禄……”
而此时此刻,对面人仰着脸,手中抓着那包袱的的结口处,同上回一样,微微抿着嘴,面上全是小心翼翼的模样,仿佛害怕说得太过明显,会伤了自己的这个“三哥”的面子一般。
裴继安没有去接,只觉得心口有些发酸。
何苦要这般
须知平日里全是自家占她的便宜,当日郭保吉的事情是借她家过的关,还用她那婚事做了借口,后来凑钱,又是她自觉拿了家中珍藏多年的手抄孤本……
他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给,何德何能,被如此珍重对待
这般想着,裴继安的语调都放得轻了,柔声道:“你且收着,等下一批书运得过来,自会有彭知县的份,这一回只留给你做防身用,有什么胭脂水粉、钗鬟布料的,俱可买些回去,或是给我买些旁的东西做礼也好的。”
第一百零八章 忽至
裴继安不肯收,还把这一番话说得云淡风轻的,沈念禾虽是不信,不过眼下在别人的地盘上,也不好彼此拉拉扯扯,便没有再做推拒,想了想,寻个理由道“这一包金块实在重得很,驿站里头人多手杂,我也不好看管——当真遇得有三只手的,我气力不大,又拦不住,不如三哥先帮忙收着,等回宣县再说”
她并没有把裴继安的言语放在心上,只以为这不过是为了宽慰自己。
世上哪有嫌钱多的
想要做事,就要花钱。
别看只是印一部书,可数量这样大,时间又极为紧张,如果没有裴继安在前头费心费力地帮着布置,根本不可能做到。
眼下这书在京城大卖,半点瞒不住,回得宣县,会做人的自然要给上头孝敬,也要给下边辛苦做事的人甜头,将来再有差遣的时候,才好有人愿意帮着卖力,否则他一个小吏,只是按部就班升迁,何时才能有出头之日
至于什么“给我买些作礼”,沈念禾过耳即忘,压根没有理会。
——裴三哥怎么可能缺东西
便似婶娘说的,这一位向来不用人操心的,听闻从前连靴子都自己做过,下得厨房,做得衣裳,只有他照料别人的份,哪里用得了别人去管他
怕是沈念禾此时去问郑氏,三哥眼下缺什么东西,这一位看着侄儿长大的婶娘都说不出个子丑应卯来!
她说完,特地双手把那一包金子捧得起来。
裴继安无奈之下,只好接了过去,道“这一回公使库印书,要所有书册发卖完了,才给你结算分利,今次住的是官驿,并无什么乱七八糟的人,你手头局促,把钱全给我放着,想要些什么都不好买。”
沈念禾便扬了扬手中的两块金砖,笑道“我又不拿金子做饭吃,这里就能用许久了。”
裴继安又劝了一通,见沈念禾已经拿定了主意,最后也只能将包袱提了,道“罢了,等回去再给你。”
此事就算揭过了。
沈念禾本以为今次是来对账的,谁知裴继安早与戴记书铺把账目商量好,由书铺帮着出给伙计的分利,并不用他们操心,又怕人多眼杂,叫人知道了两人身份,是以还特地同掌柜的交代,不用见面。
如此一来,账本也不消看了,两人收起银票,原路折返。
楼下的伙计正等在梯子边,见二人下来,礼道“铺子里已经打了烊,前头门闩也下了,只能打后院走,还请客官随小的来。”
口中说着,已是在前头带路。
戴记书铺不愧其名,除却书铺,后头就是印书装帧的书坊,占地极大,三人走了小一刻钟,才走到后院门口。
那一处站着七八人,正在说话。
裴继安本来落后沈念禾两步路,见得前头的人,忽然就快步往前走了一小段,伸手往前头虚拦了一下,示意她停下来。
沈念禾虽不知道原因,却是听话得很,老实站住了。
带路的伙计又走得出去一小截路,才察觉到两人没有跟上来,转头一看,见裴继安看着门口,也跟着望了一眼,回头解释道“前头是我们东家。”
沈念禾顺着看过去,不用伙计指点就认出了戴记书铺的东家本尊。
那人身上披着狐裘,足下踏着厚厚的靴子,头上戴了一顶鼠绒帽,那帽子顶上还缀了一颗圆形的翠玉,一看就是个富贵的,可不知为何,此时却是手头捧着书箱,对着四五步开外的两个人点头哈腰。
裴继安轻声提醒道“那两个是内侍。”
那二人一个头戴软幞头,一人头戴硬幞头,身上却都穿着一样的圆领长袍,束带,着靴,因两下隔得不远,又被雪色映着,甚至能看清他们的五官。
面白无须。
沈念禾只扫了一眼,就忍不住皱了皱眉,以手掩嘴,转头与裴继安小声道“三哥,右边那人有些眼熟,咱们是不是上回在清景楼见过”
三人站在这一处,虽是没有出声,却也引得对面人看了过来,其中右边一名内侍见得沈、裴二人,眼神停顿了一下,却是没有理会,而是对着身边另一名内侍点了点头,说了两句话,当先转身走了出去。
被点到的内侍伸手将戴记书铺东家手头的书箱接过,口中不知说了什么,也跟着走了出去。
戴记书铺的东家就带着一行五六人亦步亦趋去相送。
等他们出得门,裴继安才对那伙计道“走罢。”
能在这大书铺里头做伙计,自然有眼力见,连忙带得两人绕过这后院正门,往侧门走了出去。
这一回事情办得还算顺利,沈念禾由奢入俭,终于得了两块金子在手中,一路带得回去,虽是沉甸甸的,却是半点不嫌弃,只觉得这金子仿佛压在她心里,压得她安心得很。
然而这心却没能安多久,两人才回得客栈放了东西,郑氏便迎得上来,先看着沈念禾,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郑氏还没说话,一旁便有个人跟了过来,上前问道“不知这一位可是裴继安裴官人”
那人口中虽是称呼“官人”,不过言语间却并不似见得官人那样拘谨,他见裴继安看向自己,不待得到回复,便又急急开口道“小的是宣州郭监司府上的管事,在此等候已久,特来送帖子的——不知裴官人此时有无空闲,主家因事午间到了京城,特遣我过来请。”
裴继安略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诧异地问道“郭监司来京城了”
此时正是年初年末忙碌之时,郭保吉不着急筹钱去饷军,或是好生去管江南西一路的事情,跑回京城作甚
况且他是一地大员,无事不能随意诣阙,这是发生了什么
那人左右看了一眼,见得此处并无人留意,才敢应了是。
裴继安虽然把不准是什么事情,可官大一级压死人,况且来时还得了对方许多好处,不好推脱,当即跟着人走了。
郑氏站在一旁,硬生生等到侄儿走了,才把沈念禾拉进房中,急急道“我听得外头人说了个消息。”
。
第一百零九章 浪费
郑氏忍了这半日,面上全是着急之色,可话已是到了嘴边,还是没有立刻就说,而是伸出手去,拉着沈念禾道“今日外头都在传,沈家带了个女子去梁门大街的冯家,说那女子是沈轻云同冯芸的女儿,同冯凭那一处闹起来了。”
她一面说,一面去小心观察沈念禾的面色,唯恐把人吓到了,又补道“不知是哪里变出来的假人,沈众普好歹也是个度支使,怎的能任人做出这样不要脸的事情你莫要慌,等你三哥回来,咱们再想法子,总能寻到人帮忙,不至于叫人在外头冒名顶替”
沈念禾先前看她惶急的模样,又听她语气,一颗心早已高高吊起,脑子里把什么可怕的事情都想了一遍,此时听得是沈家找了个假的“沈念禾”来冒充自己,倒是松了口气,反倒去安慰郑氏道“婶娘莫慌,那两边多半是为了冯家的宅子,我又不着急住,给他们自去狗咬狗罢。”
她嘴上说得轻巧,可郑氏听在耳朵里,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口中直说“造孽”,又拉着沈念禾的手不放,道“这一阵子你先别着急出门,等你三哥去打听清楚了再说,免得再遇得什么不好的事情,眼下在京城,咱们强龙难压地头蛇。”
另又交代道“今晚你同我睡一张床。”
沈念禾一口就应了下来,转头去里头换衣裳。
她当着郑氏的面,好似并不甚在意,可自己一转过身,心中就暗暗叹了口气。
沈家胆敢捏造一个假的“沈念禾”出来,意味着他们已经得了确切消息,可以完全不用顾虑沈轻云了。
沈念禾虽然一直觉得此身的父亲凶多吉少,可总也抱着一线希望,想要等那万一的可能。
可眼下沈家推出一个假的“沈念禾”,一来恐怕是寻不到自己的下落,无法可想之下,不得已选的下策,二来多半是已经知道沈轻云死了,不再理会那一边,才敢如此妄为。
麻烦的是,沈家有备而来,肯定各色东西做得齐全,说不得还已经编好了人证、物证,可她这具身体虽然是“沈念禾”,却完全没有继承到对方的记忆,本尊在此,都未必能有办法自证身份,更何况她一个外来的。
可又不能放任假的“沈念禾”乱来那人被推得出来,就是用做鸠占鹊巢,攫夺沈、冯两家家产的,将来还有可能拿着“沈念禾”的身份在外头招摇撞骗。
冯蕉虽然被天子憎厌,怎么也是三朝元老,不知留下多少香火情,而沈轻云在朝中经营多年,也有不少人情善缘,大的好处拿不到,得些小人情却是不难。
就像上回印书的时候,裴继安抬出“沈家女”的名头,郭保吉立时就认买了一百部书一般。
沈念禾想着事情,收拾起来自然慢了许多。
外头郑氏人是坐在桌边,心中却是挂着里头,时不时要扭头去看一眼,唯恐里边出什么事情。
她方才只同沈念禾说了一半,还有许多话,实在不敢再说,生怕引得这一位着急。
如果河间府那一个沈家只是推出一个假的“沈念禾”去占家产,那郑氏虽然气愤,却不至于这样惶急,可那两家实在恶心得很,胃口也大得离谱,竟是在争起“沈念禾”的婚事来,而且家家都有了人选,尤其沈家,竟是直接甩出“沈念禾”同一名男子在河间府下六礼的书帖来。
占人身份、夺人钱财已是下贱,居然还要毁人名声。
郑氏不敢同沈念禾说,生怕姑娘家面皮薄,又经不住事,知道之后反而要闹出不好来,偏她又想不出什么办法,只能在此处坐着干着急,又怕沈念禾在里头偷偷哭自己不知道,又暗骂那郭保吉来的不是时候,把侄儿绊着脚,有要紧事情的时候不放人回来。
此时此刻,浚仪桥坊的沈宅里头,却是另一番景象。
度支副使沈众普正对着二弟发怒。
他已经五十多岁,却只有零星几根白发,身材魁梧,腰背半点不弯,骂起弟弟来,半点不像一个两榜进士出身的文人,倒像是个毫无顾忌的武人。
“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带着人就直接去了梁门大街,也不看看路上多少人盯着那冯凭是什么人,自冯蕉死了,剩得冯凭一家子,同破落户又有什么区别,他家不要脸,你也不要脸你不要脸,难道我也不要脸”
被兄长劈头盖脸一通骂,沈二只缩了缩脖子,低着头,半晌没有说话。
沈众普却没有那么好对付,怒道“怎么眼下知道哑巴了”
又道“人来了也不说先接回府,直接就拖着去冯家,叫别人知道了,怎么看我说我欺负死了爹的侄女,逼着人抛头露面还有那庚帖同礼书,什么时候去衙门做的登凭,我怎么不知道你才回去河间府几年,翅膀已是越发硬了,当我这兄长是个死的吗”
沈二忍了又忍,最后还是开口道“大哥,弟弟这般做,也是不得已的。”
沈众普瞪着弟弟。
沈二被骂了许久,心中也憋气,道“大哥在京中做官自然辛苦,可我们几个小的在河间府难道又清闲到哪里去了这许多年,大哥南来北往,从公中拿了多少钱去,难道竟是不知光佑三年的时候,说在韶州不好运作,难得考功好,想要换回京城,弟弟二话不说,赊田赊产,凑了二十万贯钱出来,进京帮着上下打点,果然次年就换去了越州这一个好地界,后来转官回京,也是大哥说要进盐铁司,又拿了二十三万贯”
沈二一笔一笔数着钱。
“弟弟晓得做官不易,大哥能到得这个位置,是我沈家的运道,只要拿银,半点都不耽搁,可家中产业是个什么情况,大哥难道不知若非此时已经寅吃卯粮,我也不至于去动那沈轻云留下东西的心思。”
“况且咱们这做法也没甚毛病,沈轻云难道不是沈家人他剩得一个女儿,又无子嗣,难道要由她带着偌大家产,嫁给外姓贪了去倒不如物归原主,给回咱们一家,她一届女流,能吃用多少拿着也是浪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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