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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八荒录

时间:2023-05-27  来源:  作者:洛水
众人一片哗然,许多女子更是出言喝斥,玉唾飞溅。须知大晋世人最重风姿谈吐,潘安仁破口大骂,已然有失风范,何况少年若真是永宁侯之子,“野种”二字着实欠妥。
“原来我还少说了一项。”支狩真并不动怒,长声一笑,“潘公子言辞粗鄙,是为无才。”
无才?潘安仁听及此语,顾不上羞愤,脑中灵光一闪,仿佛溺水之人突然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哈哈哈哈!”王凉米气贯紫府,刻意震鸣出讥诮的笑声,“潘三眼,今天才晓得你是无德无礼无耻无才啊!不如改个名字,叫潘四无吧!”
四周哄笑阵阵,谢玄瞅瞅王凉米,更觉气闷,扯了个侍女过来,小声询问:“小香香,我和那个永宁侯的小子哪个更帅?要说实话!”
侍女忍住笑,抛了一个媚眼:“公子更有男人气概。”
“你这死蹄子!”谢玄悻悻拍了一记婢女的香臀,后者娇笑着逃开。
“本公子无才?”潘安仁目光一转,仰天大笑三声,“本公子修行十年,预录大晋十大道门之一的洞真五指天门下,勤习五行术法,只差一步便可炼气还神,修出法相。你一个牙尖嘴利的绣花枕头,也敢耻笑我无才?好!那就让本公子领教一下,你是如何有才的!”
他不容分说,立马动手,五指清气流转,术诀变幻,一匹银光闪烁的水练从指间绽出,不断拉长,犹如晶莹锁链,狠狠抽向支狩真。
他一出手就是水行术法中的杀着,心下暗自得意。一个在外胡混了十多年的杂种,哪懂高明术法?先把这小白脸揍成丑八怪,瞧他还能不能嘴硬!反正他兰陵潘氏向来和博陵原氏不对付。
王夷甫怒喝出声,显然来不及阻止。谢玄幸灾乐祸地一笑,以己之强攻敌之弱,潘三眼还算有点脑子。
“锵——”剑鸣声起。
绯红色的剑光一闪、一折、一旋!
透明的水链犹如被击中七寸,猝然断裂,水花四溅。剑光却仍未中断,在半空倏地回绕,灵妙一转。“呲啦”一声轻响,潘安仁腰带断开,锦袍松垮脱落,露出**的身子。
支狩真断剑入鞘,遥遥对王凉米一笑:“潘公子如今无衣,应唤作潘五无才对。”
人群响起沸反盈天的惊呼声,个个咂舌攒眉,悚然动容。谁也未料到,仅是短短一剑,潘安仁就一败涂地。谢玄一个虎跳跃起,眸亮如电,闪过一丝峥嵘的战意。
“我靠!”刘伶忍不住拍碎岩石,爆出粗口,“这小子剑法如此老辣,难道打娘胎里就开始练剑吗?”
身边那人直起身,脸上露出难抑的惊讶:“剑法纯熟倒也罢了,最惊人的是流露出来的剑意,居然有了一剑破万法的影子。此乃剑道正途,此子背后定有名师指点。”
“壮哉壮哉!当浮一大白!”刘伶忽然哈哈大笑,手舞足蹈,“自江淹才尽之后,吾等人族终于有了媲美羽族的剑仙种子!”
四周围的“娘子军”们业已欢呼雀跃,王凉米脸颊烧烫,一颗芳心怦怦乱跳。他对我笑了,他对我笑啦!
潘安仁神情呆滞,浑身发冷,直冲头脑的血又热得像炸开。他茫然立在原地,恍惚望见无数环绕的人影指指点点,极尽嘲笑。
“哼——”一记怒哼声蓦地传来,响如炸雷,霎时压过了四周的轰乱声。一人直掠数丈,跨空而来,落在甲板上,灼灼望向支狩真。
“猖狂小辈,即便你是原敦亲子,也不能羞辱我兰陵潘氏。”他双眸如焰,眉心裂纹扭动,一股灼热的精神力透体而出,犹如岩浆喷涌,重重涌向支狩真。
支狩真仿佛一下子陷入熊熊火海,唇干舌焦,全身如焚。王夷甫长袖一展,精神力飘渺若云,截住对方,二人身躯齐齐一晃。
王夷甫勃然变色:“潘侍郎请自重!莫要落下个以大欺小的名头,污了兰陵潘氏的门楣。”
双方四目交击,气势攀升,眼看便要交手,来人忽而大笑,沸腾如炙的精神力全面退去:“王长史误会了,潘某只是来瞧瞧永宁侯这个藏着掖着的儿子,并无他意。”
“世侄年少气盛,对‘才’又懂得多少?何谓才?我高门大阀子弟可不是只懂武力的蛮夫,须知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也是才,无一不通大道天途。”他转过头,以教训的口吻对支狩真道,“京都人才济济,世侄莫要坐井观天,自不量力。”
“世伯教训错人了。”支狩真傲然一笑,“琴词一道,我也比你潘氏子弟更有才啊。”他跨前半步,临舷凭江,洒然一拨箜篌,琴弦空灵鸣响。支狩真放声歌道:“
少年郎,
放歌朱楼上,
京都百里繁华,
我只一骑白马闯。”
乍听首句,来人并不在意,只当是区区俚曲,不登大雅之堂,刚要出言讥讽,又闻“京都百里繁华”,不由微微一怔,再到“我只一骑白马闯”,已是满座俱惊,心动神摇。
“澎!”商船再次一沉,几乎侧翻过来,江水漫上甲板。支狩真视而不见,琴弦拨挑,密如雨打芭蕉,珠玉落盘。歌声洋洋洒洒,宛转绕空荡漾:“
少年郎,
客舟夜雨长,
拔剑跌宕击浪,
逆风处休问痛伤。
少年郎,
断雁歧路茫,
登高洗净尘霜,
天涯与我两相望。”
江水不断上升,曲调越拔越高,琴音歌声御风而飞,飒飒直上青霄。一曲终了,余音袅袅,犹似云烟渺渺,飘散天际。四下里寂然无声,过了良久,才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声。
“世伯听见了吧?”支狩真半截身子浸在江水里,兀自神色从容,宛如立在云端,“唯有年少,方能气盛!”
“哈哈,真是精彩的一出戏!”刘伶身边那人收回目光,站起身来。
“好一个少年白马郎!”刘伶摇头晃脑,仍在回味“京都百里繁华,我只一骑白马闯。”这句佳词。
那人目光闪动:“好什么?应该尽早杀了此子。”
刘伶一愣:“兄台何出此言?”
“听弦知音,此子有兴风作浪之心。日后倘若建康动荡多事,必然祸出其子。”那人嘿嘿一笑,对刘伶拱拱手,“乘兴而来,兴尽而归。刘伶兄,他日有缘再与你喝个痛快!告辞了。”
刘伶好奇问道:“足下高姓大名?”
“石勒。”那人龙行虎步,迅速消失在人群中。
未及日暮,支狩真这一曲《少年郎》便传遍建康内外。而从酒仙刘伶口中道出的“少年白马郎”之名,也在一日之间家喻户晓,震动京都。





山海八荒录 第七章 侯门幽深似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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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花巷位于建康城朱雀门以南,毗邻秦淮河畔,曲折蜿蜒数十里。
冰蟾清照,高墙幽邃,马蹄声踏碎了青石板上斑驳的月光。
支狩真挂起车帘,巷子入口处,丹桂翠筱郁郁葱葱,和风流香,一路投下婆娑的柔影。一处处粉墙黛瓦、画檐雕楣薄明微暗,半遮半现,宛似静静浮在月辉的波浪里。
“这里便是名扬天下的青花巷。”王夷甫望着月下一掠而过的燕影,感慨叹道,“千万年来,不知多少英雄豪杰出于此地。”
“这些英雄豪杰如今又在何处?”支狩真听见秦淮河的涛声依稀传来,夹杂丝竹檀板,载浮载沉。“倒是丹桂翠筱,年复一年。”
王夷甫微微一呆,马车在幽长的深巷里转转折折,朱阁绮户如雀屏开谢,层出不穷,瑶台琼庭似秀峰起伏,重重叠叠。
一只只兽瞳从两旁的巷墙上接连睁开,碧绿、火红、金黄、雪白、靛蓝、墨黑……的眸子亮如灯火,交错投射,宛如烟花虹彩,美轮美奂。支狩真细细瞧去,无数禽兽的影像镂刻在青石砖上,活灵活现,纤毫毕现,或张牙欲咬,或振翅探爪……一股股悍然凶意升腾而出,环绕马车,仿佛要扑入车厢。
“这些是凶兽的魂魄,共计三千六百五十头,被术法封印于此,永世镇守青花巷。一旦平民、外族闯入,兽魂会自行扑出,合力将其灭杀。”王夷甫向支狩真出示了一枚斑斓古符,“住在青花巷的世家门人会随身携带辟凶符,一丈之内,兽魂难近。”
大晋最为显赫的四大门阀——琅琊王氏、燕坞谢氏、兰陵潘氏、博陵原氏;十二世家的浣溪高氏、渔阳刁氏、苍梧白氏、凉州周氏、庐江何氏、东山卫氏、会稽孔氏、华亭陆氏、吴江张氏、武陵陶氏、北漠桓氏、澜沧温氏;以及诸多二、三流豪门竞相置宅于青花巷,可谓名流荟萃,高门云集。
“世家的威严要靠死掉的畜生来撑?”支狩真撇撇嘴,“小家子气!”暗地里探手入袖,握住了莫名发热的白玉骰子。他一直没摸透这粒骰子的用途,只晓得会对巫灵产生感应。如今骰子变化,难道与这些凶兽魂魄有关?
王夷甫苦笑一声,世子文采剑法一时无两,就是性子偏激了些。
一片厚厚的乌云飘过,遮住朗月,马车在永宁侯府大门前停下。
一个青衣小厮早已等候在外,急急迎上前,对王夷甫躬身禀报:“长史大人,老祖宗和族长、一干族老都到了,正在宣化厅等着召见世子。”
王夷甫吃了一惊:“原老太君也从博陵郡赶来了?”
青衣小厮答道:“老祖宗是半个时辰前刚到的。”
“哼哼,我们的行程分明早泄露了,真是家贼难防。”支狩真冷笑一声,跳下马车,去后面的车驾搀扶赵蝶娘。
王夷甫神色阴晴不定,原老太君是原氏上一辈硕果仅存的族老,又是十大道门之一,飞镜湖灵犀斋当代掌门的师妹,修为已至炼神返虚巅峰。即使族长原太丘见了她,也要恭恭敬敬地称呼一声老太君。原老太君虽然久居幕后,不问俗事,但身份超然,说一不二,被誉为原氏一族的定海神针。
“世子还需慎言。这一次,理所当然是潘氏从中作梗。”王夷甫口不应心地道。他受侯爷密嘱,暗中操持世子入京一事,未想最后闹了个满城风雨,路人皆知,连兰陵潘氏也趁势兴风作浪。而原老太君千里迢迢赶赴建康,若说没有原氏族人推波助澜,他自己都不信。
赵蝶娘款步下车,静静地立在侯府门前,像是与两旁雄壮威严的石狮对视。浓重的乌云下,石狮愈显凶狞,怒张的阴森狮口被暗红的宫灯映照,血色斑斑。
“长史大人。”青衣小厮悄悄瞥了一眼赵蝶娘,对王夷甫悄声耳语了几句。
王夷甫神色一滞,问道:“侯爷呢?”
青衣小厮道:“侯爷仍旧抱恙在身,下不得榻,只嘱咐一切由老祖宗做主。”
王夷甫沉默片刻,脸露为难之色。赵蝶娘偏过娥首,黑白分明的眸子在王夷甫和小厮脸上转了转,淡然转身:“走偏门吧,前面领路。”
“多谢夫人。”青衣小厮如释重负,躬身行礼。
王夷甫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张口欲言,还是化作一声轻微的叹息。
“走偏门?”支狩真楞了一下,旋即领回了其中的阴暗。
“你随王长史走正门。”赵蝶娘神色如常,“听娘的话,休得耍小孩子脾气。”
“为什么娘亲要走偏门?他们到底想做什么?”支狩真眉头一挑,便要发作。
“世子,想要你娘亲堂堂正正进出侯府,就要忍得一时荣辱。”王夷甫深深地看了一眼支狩真,正色道,“无论偏门、正门,不过是区区两扇朱砂铜浇铸的大门,你大可不屑一顾,洒脱离去。然而从此之后,你休想再入士族,一览这世间最巅峰处的无限风光。今日,你可以仗着天资卓绝,羞辱潘安仁。可来日他正式拜入道门,只需动动嘴,就有无数修士抢着羞辱你。”
“安儿,照长史的话去做!”赵蝶娘面色一沉,“今日你选择在江上锋芒毕露,就要有始有终,怎能半途而弃,令人看轻你我母子?”
“可是——”支狩真拉住赵蝶娘的袖口,兀自忿忿不平。
赵蝶娘轻巧甩动了一下水袖,脱开少年,移步绕行:“我年少学艺之时,跟过一位梨园大家。她告诉我,在众人追捧之下,把戏唱得有头有尾并不稀罕。若是唱到一半,台下没人看了,还能把戏唱到底的,才叫大家。”
“世子,原老太君和族老们都在等你。”王夷甫不失时机地携起支狩真的手,拉着他进入侯府。
庭院重重,松柏森森,一路曲水不绝,泛着幽暗的冷光,从幢幢亭台水榭之间穿绕而过。
王夷甫介绍道:“这里的水是从秦淮河引流而来。”
支狩真走在曲折迂回的水廊上,凉风呜咽,一盏盏暗红色的八角宫灯映得远处碎影浮动,竟似有几分幽僻凄冷。“诺大的侯府怎地阴森森,看不到几个人?”
“以前倒是人多热闹。”王夷甫道,“六年前侯爷从地梦道带伤而归,为了静心疗伤,辞了许多闲杂帮佣。如今府里只剩下几个丫鬟、老妈子和护卫。”
“地梦道?我听说过,里面奇珍异宝秘笈无数。”支狩真撇撇嘴,“他倒是运气好。”
“地梦道凶险奇异,与人间道迥然不同,世子千万不可掉以轻心。”王夷甫顿了顿,颇有深意地看了支狩真一眼,“其实,进入地梦道也不全和运气有关。对于世家子弟而言,如今的地梦道再非遥不可及了。”
支狩真讶然道:“你们找到了地梦蝶的聚集地?”
王夷甫笑而不答,他虽是王氏族人,但隶属旁支,想要力争上游,道途有望,除了族中帮衬,还需凭借己力。现在对支狩真暗中示好,透露一点高门隐秘,未尝不是存了一点私念。
支狩真略一沉吟:“永宁侯养伤养了六年?”
“侯爷在地梦道遭遇凶物,一时大意被咬伤,至今未能痊愈。”王夷甫停下脚步,郑重其事地道,“世子,一旦认祖归宗,你对侯爷的称呼可要改一下,绝不能如此轻慢。”
“再说吧。”支狩真不以为然地道,二人绕过优雅飞翘的栖霞轩,幽邃荫翳的锁雾楼,水木清华的漱玉台,芬芳袭人的漪香园,古色古香的文渊阁……穿过无数回廊、曲桥、竹林、假山、药园、花苑,最终来到一处富丽堂皇的厅堂前。
“世子,一定要三思而后言。”王夷甫再三叮嘱,才入内禀报。
过了片刻,一个身穿彤云绣麒麟白金袍的少年大剌剌走出来,高高昂着脑袋,两眼上翻:“你就是那个什么白马郎?”
支狩真看了他几眼,道:“我记得前人有一句名诗,‘鹅鹅鹅,曲项向天歌。’而今算是见识到了。”
少年脸皮一僵,气道:“不和你这村夫计较。进来,老祖宗和族老们要见你。”
支狩真施施然走进大堂。一名银发老妪手执一根凤头拐杖,端坐太师椅,气宇沉静,高踞上首。她皮肤白皙光洁,嫩如婴儿,美目明澈犀利,全无一丝老迈之态。若非满头银发,支狩真以为她尚是双十年华。
一头雪白的仙鹤立在老妪身后,丹顶如火,姿态神骏,亮晶晶的目瞳盯着支狩真,骨碌碌转悠,闪烁着一丝顽童般的狡黠。
一个清矍老者手捧茶盏,位于老妪下首。十来个白须飘飘的老头、老太坐在两侧,目光齐齐投向支狩真。
王夷甫道:“老太君,太丘族长,诸位族老,他就是今日勇挫潘氏气焰的少年白马郎——原安。”
“且慢。”一个短发根根竖起,犹如刺猬的老者喝道,“现在说他姓原,还为时过早。”
“没错,光凭那个戏子的几句话,怎能轻易将他归为原氏?先滴血验亲,查明正身,其它容后再说!”边上的彩衣老者拍了拍椅子扶手,语声尖利刺耳,听得人心烦意躁。
其他族老纷纷附合。原太丘点点头,看了一眼原老太君,沉声道:“来人,滴血认亲,验明正身!”
“等一下!”支狩真眉头一挑,高声喝道。




山海八荒录 第八章 幕后谁人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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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礼!”
刺猬短发老者霍然站起,声如霹雳,“长辈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
“真是个不懂规矩的混小子。”“不知礼数,哪里像我高门子弟?”一干长老七嘴八舌,皱眉瞪眼。
“敢问诸位,何谓礼?”支狩真淡淡一哂,毫不在意四周投来的汹汹目光,从容说道,“昔日无上大宗师孔尼曾言,‘遇贤明,讲礼乐。遇禽兽,动刀枪。’可见礼本是因人而异。”
“小兔崽子,居然把我们比作禽兽,简直目无尊长,岂有此理!”刺猬短发老头勃然大怒,一掌劈碎座椅,散出的余劲气波冲向支狩真。
支狩真侧身避开,冷笑一声:“尊下懂礼么?老太君与族长尚未开口,你倒抢着吹胡子瞪眼动手,岂不一样目无尊长?此处乃永宁侯府,你身为族老,随意砸摔他家事物,不晓得又是遵循哪一条道理?”
“混账!混账!”刺猬短发老头气得面赤脖粗,几欲动手,却终究不敢太过。那个仰头翻眼的少年立在角落,张大嘴巴,惊奇地盯着支狩真。
族老们交头接耳,纷纷摇头。彩衣老者似笑非笑地道:“这位少年白马郎还未入主侯府,就如此骄横跋扈。若真成了世子,还不爬到我们头上去了?”
“此言差矣。”支狩真道,“骄横者,傲慢专横。跋扈者,霸道独断。敢问这位长老,在下如何专横,如何霸道了?莫非以理驳人,依礼而为就是骄横跋扈?窃以为,诸位要我滴血验亲,才当得上是骄横跋扈,专横霸道!”
彩衣老者嘴角抽搐了一下,不再与少年斗嘴,向上欠身道:“老太君,族长,此子狂妄无礼,又不愿滴血验亲,不如将其赶出侯府,以免原氏沦为建康笑柄。”
一个鹤发鸡皮的老婆子森然道:“不肯滴血验亲,定是鱼目混珠,冒充原敦子嗣。干脆拿下大狱,重刑拷问。”
众人连连称是,王夷甫目露焦急,事先再三嘱咐他要慎言,怎地这么放肆?
原老太君顿了顿凤头杖,满座俱寂。她静静地看了支狩真一会儿,开口问道:“族老们要你滴血验亲,如何就是无礼了?”
“老太君容禀。”支狩真先是恭谨行礼,随后道,“强人所难,岂非无礼?我本名赵安,只因听王长史和娘亲之言,方才千里迢迢,奔赴侯府。本意只是顾念侯爷丧子之痛,省视问安,并无攀附富贵之心。”
他目光缓缓扫过四周,昂然道:“诸位不分青红皂白,甫一相见,便要我滴血认亲,试问礼数安在?诸位心怀疑忌,冷语相加,试问亲情何在?赵安虽然不才,却也不是斗赛的犬马,任人抽血验种!”
“嘻嘻,他说的没错呀。”一个脆生生的声音蓦地传来,丹顶仙鹤长喙开合,瞳孔泛出顽皮的笑意。
族老们蓦地一惊,这头仙鹤和原老太君自幼相伴,早已通灵,难道老太君的意思是……众人念头各起,一时默不做声,唯有刺猬短发老头气呼呼地嚷道:“你不敢验血,就是心里有鬼!”
“要是我敢呢?”
“你就是永宁侯世子!”
“好!”支狩真立刻接过话头,“那就滴血验证,以辨真伪!”
原老太君点点头,原太丘迟疑了一下,挥手下令。
彩衣老者这才反应过来,心叫不妙。他们这些族老并不怀疑少年的血脉,滴血验亲不过是走过场,士庶之别才是发难对方的重头戏。谁料被少年几番话一激,反将焦点落在滴血验亲上。
此子好阴诈!彩衣老者心中骤然一寒,少年先前不肯验血,分明是欲迎还拒的手段!小小年纪,怎地心计如此老辣?他目光游移不定,窥向刺猬短发老者,老六原天锡究竟是一时冲动,脱口而出呢,还是与少年暗中勾结,演了一出双簧戏?
众目睽睽之下,一只琉璃玉碗被呈上来,递到支狩真跟前。碗底滚动着一颗血珠,殷红闪亮,犹如宝石,散发出一缕雄健阳刚的气息,正是永宁侯原敦的一滴精血。
支狩真咬破中指,刚要挤血,彩衣老者忽然喝道:“且慢!”
原太丘问道:“景仲有何事?”
原景仲向原老太君和原太丘拱手道:“验血事大,让我等族老来抽取更稳当。”
“我来!”原天锡不容分说,抢上前来。
原景仲眯起眼睛,瞅了一眼原天锡,愈发觉得不妥。原天锡撸起支狩真的袖子,五指一掐,抓破小臂,大颗的鲜血渗出来,甩向琉璃玉碗。
几十双眼睛同时投向碗底。
“逆子!说!是受何人指使!”
青花巷的另一处府邸内,潘氏族长潘毕高坐正堂,面色阴沉如霾。
潘安仁跪在下面,战战兢兢。潘侍郎立在边上,不住摇头:“二侄子,你拦船挑衅,丢了潘氏颜面,族老会大为不满,洞真五指天那边也有微词。再不把实情告诉我们,只会惹来更大的祸害。”
潘安仁面色青白,语声发颤:“父亲,二叔,我,我……”
“还要吞吞吐吐?”潘毕冷笑一声,眉心裂纹倏然绽开,形如竖眼,白光流转。竖眼里探出一个灵芝大小的脑袋,面目与潘毕无异,肤色惨白,布满褶皱,舌头像蛇一样吐出来一卷,“咝咝”有声,舌苔上长满一只只小耳朵和小眼珠,不时颤抖、眨动。
潘侍郎惊道:“大哥要动用白泽傀?这会损害安仁的神识啊!”潘氏嫡传天生三目,眉心的血脉胎记是第三目,又被称为天瞳。一旦修为进入炼神返虚,天瞳自开,生出五花八门的神通。天瞳神通因人而异,各具威妙,不过一旦发动天瞳,自身也会耗损根基。
“兹事体大,必须查个明白。你也清楚,佛门入京未久,各方暗潮汹涌,局势一触即发。这小畜生万一被人利用,卷入其中,岂不连累整个家族?”潘毕森然道,他的天瞳神通便是这一头白泽傀,擅于通万事,辨真伪,窥纰漏,察秋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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