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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阙春

时间:2023-05-27  来源:  作者:九斛珠
谢珩低头,看到她裙衫曳地,月光下脸庞柔和,眼眸蒙了雾气。
“我说过,恩怨皆有其主,我不会迁怒。”
“可我还是害怕。”伽罗眼中雾气渐聚,“殿下宽宏大量,恩怨分明。可是恨高家的岂止殿下?韩大人是王府旧臣,尚且那样,更何况还有皇上。外祖父害死信王,那毕竟是殿下的兄长,皇上的长子。殿下是否知道,皇上打算如何处置外祖母?”
谢珩目光落在她脸上,声音微微僵硬,“父皇没说。”
伽罗酒后胆大,凑得更近些,扶在谢珩的膝头,道:“倘若皇上迁怒,殿下能否劝他明察——外祖父和舅父的罪行我不敢擅自议论,可外祖母,她真的无辜。”
她趴在膝头,双眸如同小鹿,满眼期盼。
谢珩归来时本已薄醉,这坛酒下去,酒意更浓。
心如剑锋,经历淬炼磨砺后早已冷硬,却还是抵不住她的眼神。
在外他是端贵威仪的东宫太子,于云中城谈笑杀伐,于帝都朝堂号令百官,惯常的冷肃与霸道手段令不少朝臣敬畏归心。在这里,他却仿佛还是受挫被困的少年,贪恋淮南春光下那双潋滟明亮的眸子——
那是淮南高家密布的阴云里透隙射出的阳光,于满目阴冷黑暗中,让他看到亮光。
他抗拒又贪恋,难以自禁。
谢珩觑着她,说得更加明白,“父皇的圣意我难以左右,但你外祖母的立场,我会如实禀告父皇。”
伽罗的眸中渐渐漾起笑意,透过朦胧雾气,如明澈微蓝的琉璃。
“殿下明辨是非,胸怀宽大,必定能令群臣归心。”她含笑恭维,想要行礼,酒醉后身体摇晃,一垂,直直栽向谢珩怀中,而后往右一偏,靠在他膝头。
谢珩怕她摔着,伸臂揽住。
伽罗不再动弹,枕在他膝头,眯了眼睛笑着望他。渐而眼皮沉重,最终靠在谢珩膝头,睡了过去。
谢珩将她往怀中拉了拉,解了外裳,给她盖着。
旁边还有她未喝完的残酒,他随手拿了慢慢的喝。目光越过湖面殿宇,暗夜中树木殿宇犹如鬼影,拦住视线。谢珩却知道,不远处是比东宫更加威仪庄重的宫室,更加严密的防卫,更加尊贵的皇帝。那是他至亲的父亲,也是大夏最尊贵的君王。
他们恨着同样的人,却持有截然不同的处置态度。
最后一口酒入腹,谢珩收回目光,看向伽罗沉睡的侧颜。
“傅伽罗,你让我很为难。真的。”
☆、79.079
此为比例最低的防盗章, 时间24小时, 敬请支持正版^o^ 杜鸿嘉见她垂不语, 便道:“那日在客栈……我没敢多问。但姚谦对不住你,我瞧得出来。伽罗——姚谦攀附权贵遭人背后唾弃, 从他同窗那里,我听见了些旧事,不管是恶意中伤还是确有其事,总之不会平白生出流言。别怪表哥说话直, 那个被辜负的人, 是不是你?”
辜负二字,原本曾令人深夜伤心, 而今听来,却格外平静。
伽罗把玩一段柳枝, “是我又如何?在淮南时, 他是我外祖父的门生, 往来密切。”
她说得云淡风轻, 却叫杜鸿嘉猛然揪心。
那天她泪水涟涟的模样印刻在心间,前些天从姚谦的同窗那里听到的议论, 更是令他震惊愤怒。他未再提起此事, 带着伽罗往花园湖边转了一圈后送她回去, 顺道从值房取了给伽罗买好的几件有趣玩意, 逗她开心。
出得东宫, 杜鸿嘉连衣裳都没换, 骑马便奔向户部衙署。
酉时才至, 便有户部官员6续出来,杜鸿嘉等了片刻,姚谦陪着户部右侍郎走了出来,拱手作别。右侍郎神色郁愤,姚谦亦然,摇头叹气的才走了两步,猛然瞧见山岳般堵在四五步外的杜鸿嘉,愣住了。
杜鸿嘉呲牙,“姚谦。”
“阁下是?”姚谦记得这张脸,却不知其身份。
杜鸿嘉淡声道:“东宫左副卫率,杜鸿嘉。去喝一杯?”
他眼中的挑衅毫不掩饰,姚谦自然记得那日杜鸿嘉堵在楼梯口的凶狠架势,心中不服气,便冷声道:“请!”
京城内酒馆甚多,拐过两条街,便是一处有名的酒家。
杜鸿嘉率先入内,要个雅间,吩咐伙计先来两坛北地常喝的烈酒。那伙计殷勤送他至雅间,自去安排,姚谦冷着脸进去,就见杜鸿嘉负手立在桌边,脸色阴沉。
姚谦冷笑,“杜大人是想喝酒,还是寻晦气?”
“寻晦气!”杜鸿嘉跨步上前,挥拳便伦向姚谦侧脸。
姚谦一介文人,哪料到他会如此粗鲁,尚未反应过来,左脸便传来剧痛,骨头都碎了似的。他正憋着满肚子气,当下心中大怒,也挥拳回击过去。
杜鸿嘉不闪不避,挺着胸膛受了,左拳出袖重重击在他胸口。
身手出众的东宫小将本就非姚谦所能消受,加之杜鸿嘉满腔怒气,姚谦吃痛,踉跄后退两步,撞在墙壁上。
甜腥的味道蔓上舌尖,他忍痛擦拭嘴角,看到上面鲜红的血迹。
仿佛郁气随着血被打出,他竟然觉得痛快。
姚谦忽然哈哈大笑,扶着墙壁笑了半天,才愤然指着杜鸿嘉,“是为了伽罗吧?我比不过你的身手,要打吗?来,随便招呼!”惯常的谦和神态化作狰狞,他唾出口中鲜血,道:“杜大人莫非也倾慕伽罗?”
“她是我表妹。”杜鸿嘉冷声,“你怎敢辜负她!”
“你以为我愿意!你以为我想让她伤心!”姚谦厉声,侧头见那伙计捧着两坛酒在门口目瞪口呆,跨步上前便抢了过来。他也不顾身上伤势,一拳捣开,抱起来仰头便喝。
七八口灌下去,辛辣的酒味从喉咙烧入腹中,他举起酒坛,砸在地上。
酒坛甚为牢固,竟未碎裂,只咕噜噜滚到旁边,倒出残酒。
姚谦目中赤红,指着杜鸿嘉质问:“今日既然是寻晦气,我先问你,户部新来的左侍郎刻意刁难,也是你仗着东宫的权势指使的?我知道,我能进户部,全赖左相提拔,那左侍郎诸般刁难,就是想告诫我攀附的下场。可是我有何办法!满京城里都是你这般的人——仗着权势作威作福,肆意欺凌!”
“我不认得左侍郎。”杜鸿嘉道。
姚谦却不信,“那人与东宫来往密切,不是你从中作祟,还能是谁!”
“不是我。”杜鸿嘉重申,“我打你,不靠权势,靠拳头。”
“呵……呵!”姚谦嗤笑,大抵是酒意上涌难以支撑,踉跄至桌边坐着,“我刚上京时,也是满腔热血抱负。男儿纵不能征战沙场,也该在朝堂立一番事业。可你知道国子监是什么情形?有真才实学之人难以出头,倒是你们这些京城官员的纨绔子弟,仗势凌霸,肆意欺辱!朝中取官只看门第,何曾考察才学?不靠左相提拔,我能靠谁?十年寒窗苦读,到头来却被那些纨绔压着难展抱负,你甘心吗?”
“我知道伽罗伤心,我也愧对于她。”姚谦扶在桌面,抬起头来,眼中红丝醒目,“这辈子是我姚谦对不住她。我辜负了她。”
杜鸿嘉冷嗤,笑容隐含轻蔑。
姚谦蓦然起身,揪住他胸口,手背青筋隐约突起,“怎么,你也瞧不起我?论出身,我是不如你。可将来未必!”
杜鸿嘉冷嗤,“我确实瞧不起你。不为出身,为你的志气。从前的名相苏老先生也是出身寒微,中了状元却遭人打压,被安排在穷乡僻壤当小吏,却终凭借斐然政绩居于相位,后来退居灵州,也曾造福一方百姓。姚谦——这不能成为你背叛伽罗的理由。”
“你胡说!苏相若非有人提拔,也只会埋没。”姚谦将杜鸿嘉衣领揪得更紧。
杜鸿嘉挥臂格开,见姚谦又扑上来,当即挥拳,将他打倒在地。
“你如何谋取前途,与我无关。但你负了伽罗,就该教训!”他一脚踢开那碍事的酒坛,拂袖转身,大步出了雅间。
姚谦坐在地上,全身被打得酸痛,他狠狠擦拭血迹,眼神渐而阴鸷。
“教训我……就凭你?走着瞧吧!”
*
次日,姚谦未能去户部衙署。
谢珩下朝回到东宫,同韩荀商议过要事,又召杜鸿嘉吩咐几件事情,末了,道:“姚谦是你打的?”回头见杜鸿嘉脸现愕然,便道:“徐相说的。昨日你约姚谦喝酒,回去时姚谦鼻青脸肿。姚谦说是滚落楼梯,徐相不信。”
“是我。”杜鸿嘉供认不讳。
“为何?”
“私仇。”杜鸿嘉直言,“倘若徐相因此为难殿下,属下自会去寻他,绝不连累殿下。”
“他还不敢。”谢珩淡声。
杜鸿嘉便道:“还有一事,需禀明殿下。姚谦怀疑户部左侍郎是属下打着东宫的旗号安插,目的是借机打压,或许会借此诋毁生事。此事属下并不知情。殿下明鉴,属下与姚谦虽有私怨,但绝不敢因私废公,擅自借东宫之势插手六部。”
谢珩瞧着他,冷肃的脸上倏然闪过一丝笑意。
不可擅自借东宫之名营私舞弊,这是他给东宫属官的告诫。
以杜鸿嘉的性情,行得端做得正的事,绝不会心虚。如今特意禀明解释,是怕他心存怀疑继而迁怒傅伽罗?傅家倾覆失势,旧日亲友避之不及,唯恐被其连累,这杜鸿嘉倒是待表妹很好。
很难得。
谢珩回身,将一封文书递给他,“那人是我安排。”
杜鸿嘉愕然抬头。
“左相的贤婿,将来怕是要重用。多加考验,有何不可?”谢珩出乎意料的解释,继而大步出了书房。
杜鸿嘉深感意外,随他出去,脸上却露出畅快的笑意。
*
南熏殿内,伽罗对此毫不知情。
给文惠皇后抄的经书已然过半,再过两日,应当就能呈上。
她从前在淮南时,每常外祖母在佛前打坐,偶尔也会陪伴,近来抄书,甚是想念。抄罢经书,同岚姑说起旧日的事,思及外祖母的处境,愈担忧。
外头天光正好,不日便是端午,内直、典设二局打理得有条不紊,各处装点筹备得齐全,南熏殿中也没缺粽子。
雄黄酒的气味自窗外飘入,伽罗踱步出门,恰逢侍女抱着酒坛经过。
侍女并不知伽罗身份,见谢珩以礼相待,杜鸿嘉格外关照,自然恭敬冲她行礼。伽罗亦颔,旋即向岚姑道:“外祖母不止礼佛,还会酿酒。闻见这味道,更想她了。”
“往年老夫人还会给姑娘刺香囊。”岚姑含笑,“老夫人吃斋念佛,心地善良,会平安无事的。”
“等忙过这阵,我便设法去看望她。”
伽罗缓步走过,看到抱着菖蒲匆匆走过的侍女,闻见风中断续隐约的雄黄酒。
过了南熏殿往西北走,便是东宫内眷居处。因如今闲置,只留些老嬷嬷照看灯火洒扫庭院,平常少有人来。平素这些嬷嬷深居简出,而今趁着筹备端午忙碌,喜庆之余,不免同行闲谈。
那嬷嬷五十余岁的年纪,抱着一丛菖蒲,正低声议论,“……听说了吧?那位叫高探微的刺史被贬了。从前那样作威作福的地方大员,如今被贬去做个长史,可真是报应!当年他欺压咱们王府,如今皇上没砍他头,已是恩宽了。”
“我昨晚也听儿子提起。他还说,朝廷就是这样,一层层的贬下去,最后再砍头问罪。”
“可不是。我听说他那个儿子也进牢里去了。”
“进去了就别想出来,得罪了皇上,他还想活命?”
……
这些人多有从淮南的惠王府6续跟随入京的,家中丈夫子侄也在东宫衙署或十卫当值,消息灵通。事情关乎昔日的死对头,消息自然传得更快。





帝阙春 第90节
低低的议论声渐行渐远,伽罗神色未变,只握紧岚姑的手,“我们回吧。”
伽罗见了欣喜,拈一粒送入口中,香甜可口。
已经入夜,屋里却稍觉闷热,伽罗浴后浑身舒暖,便推开窗户望外。对面的阁楼上灯火通明,都是上等的客房,住着谢珩和随行的官员。此时隐隐有争执声传来,随行的侍卫严守在门外,不许旁人靠近。
岚姑道:“方才出门时就听见他们在争执,这会儿竟还没消停。姑娘别站在风口,当心受了风寒,路上难受。”
伽罗依言关上窗扇,“皇上登基仓促,太子这些年在淮南远离朝政,朝中人心各异,东宫根基不稳,难以服众也是自然的。岚姑,我今日在车上想了想这议和的事情,心里实在没底。先不说鹰佐为何要我过去,单说他们若议妥了,会怎样安排?”
“议妥了,咱们老太爷就能回来。”提起这茬,岚姑眉间忧愁更深了。
两国议和,那鹰佐却非要伽罗这么个小姑娘过去,算是什么事?若伽罗能全身而退便罢,若是她被北凉带走了,该如何是好?或者两边谈不拢打起来,她一个姑娘家,岂不危险?
伽罗却摇头,低声道:“若是老太爷回来了,太上皇是不是也能回来?这些官员们恐怕有不少盼着他回来,可太子会愿意吗?这一趟议和,还不知结果会如何。到时候祖父和父亲的处境就更难说了。”
“难怪!”岚姑忽然喃喃。
“什么?”
“刚才我出去的时候碰见个人,看起来官位不低,跟我探问姑娘和那鹰佐王子是否相识。我没敢说,搪塞了过去。”
“是哪个人?”
岚姑将他容貌描述过了,又将所穿的衣裳装饰也都说了。她本就是个心细的人,事情关乎伽罗,自然格外留心,不止记了容貌,就连身上的细微装饰及衣裳花纹都记住了。
伽罗沉吟片刻,道:“看衣裳花纹和腰间配饰,想必是鸿胪寺的人。咱们还不知底细,往后任何人问起,都得搪塞过去。”
岚姑应命,眼瞧着天色已晚,明日又得早起赶路,便同伽罗早些睡下。
次日依旧匆匆赶路。
谢珩很忙,晌午用饭的间隙里,还有飞马来报消息,请他处置事务。
伽罗纵有无数疑虑,目下还不敢招惹他,默然用完了饭,正要回车中时,迎面却碰见了昨日岚姑描述的那人。他年纪不到四十,长相倒是挺斯文,见着伽罗也不摆官架子,只是道:“这位就是傅姑娘?”
伽罗诧异。
她自登程以来,因谢珩不欲为人所知,时常戴着帷帽,极少露出真容,更不曾张扬身份。眼前这人哪怕偶尔能瞥见她的面容,怎会认出她?
心中狐疑不定,她屈膝行礼,端然应是。
那人便道:“昔日我与令尊相识,常有来往,尊府老太爷做寿时也曾见过姑娘。不想转眼数年,姑娘都这么大了。这一路马车颠簸,姑娘可还习惯?”
“多谢大人关怀,一切都习惯。”伽罗含笑回答。因对此人并无印象,并不敢立刻深信。
话音才落,忽听后面有人咳嗽,旋即就见太子詹事韩荀走了过来。
“殿下吩咐稍后启程,陈光——请傅姑娘上车。”韩荀毫不客气的打断两人,朝那人做个请的姿势,各自回队伍准备启程。
伽罗就势走开,心中狐疑,便向陈光道:“劳烦陈将军,方才那是何人?看韩大人的样子,似乎不愿让我跟旁人多说话。”说罢抿唇微笑,仿佛自嘲。
“那是鸿胪寺卿,彭程。殿下吩咐过,议和事关重大,不可旁生枝节。”
“多谢。”
鸿胪寺卿这个人伽罗倒是有点印象。先前过年时,她回到京城的侯府,有日正跟父亲说话,外头忽报有人来访,正是此人。
听父亲说,彭程是当今徐相徐公望的得意门生,手段圆滑,极擅逢迎。伽罗的祖父与徐公望都是当年极力相助永安帝夺位的人,靠着恩佑居于相位,他又只求尊荣不求权势,与徐公望处得颇和睦,彭程因此对傅家也颇殷勤。
☆、80.080
洛州春.色正浓, 柳绕长堤, 莺飞檐下。
自戎楼抵达大夏国境后,谢珩为免生出意外, 除了遣将领带人迎接护送, 暗处亦安插人手随行,确保无虞。是以戎楼的行程,在数天之前, 已传到了伽罗耳中。
对于这位外祖父, 伽罗满怀好奇。
戎楼抵达的当日, 李凤麟亲自将一行人接入白鹿馆中安置。外邦国相自需礼遇,安排在了谢珩曾住过的紫荆阁,随行的西胡使团则安排在紫荆阁抱厦及四周数处阁楼。此外便是端拱帝遣往西胡的使臣,鸿胪寺卿和礼部侍郎带随行的人住在一处,傅良绍虽说功劳不小, 到底没了官位, 加之有伽罗在此,便安排在伽罗所在的剑南台,离西胡使团不远。
李凤麟引着戎楼走向紫荆阁时, 伽罗正站在屋前观望。
——为免泄露消息, 她并未跟旁人提过跟戎楼的关系,只拿好奇做借口。
游廊之间人影绰绰,李凤麟身侧那人身量颇高, 穿着鸦青色的长衫, 朗目高鼻, 蓄着两寸长的胡子,头上戴一顶帽子,饰以朱红宝石。通身上下,除了那顶帽子,再没半点能够彰显身份的饰物,然浑身沉稳气度,依旧令人心生敬重。
他走得不慢,步伐却格外端方,仿佛闲庭信步,边走边同李凤麟交谈。
将近剑南台时,戎楼的目光便往这边瞧过来,李凤麟亦往这边看了一眼,随后,一行人便往这边绕过来。
春日阳光和暖,白鹿馆里迎春连翘开到尾声,紫荆却正热闹。
朱漆屋檐下,十五岁的少女正当妙龄,春衫单薄,眉目如画。她的身侧,则是穿秋香色团花衣裳的谭氏,她的神情十分平和,夹杂了银丝的头规规矩矩盘起,兴许是身子不适,艳阳之下却戴着暖帽,虽质地单薄,却将额头护着,正中间镶嵌绿宝石。她单手拄着拐杖,迎风而立,腕间唯有老银镯子,花纹繁复细密。
戎楼当然认得那镯子,心里叹息一声。
当年别去,转眼已是三十年的时光。他后来探得她的消息,追问南风的下落、伽罗的处境,往来的信件已装满檀香盒,却始终未见过面,谁知再见面,当初明艳照人、聪慧果敢的族长已露出颤巍巍的老态,他也成了年过五旬的老头。
容貌虽易,气度却沉淀下来,那双眼睛里没了当时的明亮波光,望之却令人心安。
戎楼缓步上前,不待李凤麟开口引荐,双手交叠在胸前,躬身行礼。
谭氏微笑了笑,将拐杖递给伽罗,亦端庄回礼。
待谭氏直起身,戎楼才缓缓站直,瞧着谭氏,露出个颇温和的笑意。
李凤麟微愕,却没开口打搅。
旁边伽罗早已得了谭氏指点,双手交叠,深深行礼。戎楼只点了点头,伸手将她扶起,这才向李凤麟拱手道:“使团的事,有劳刺史大人费心。”
“国相阁下客气。”李凤麟拱手一笑,因见戎楼待谭氏客气,便颔致意,旋即带使团众人前往紫荆阁安置,留下傅良绍在此。
待一切妥了,李凤麟才吩咐身边长史照料,他先回衙署去。
……
剑南台中,谭氏将戎楼亲迎入内,也未关门扇,请他和傅良绍入座,由伽罗亲自沏茶捧过去。
茶是李凤麟夫人送的,香清色雅,少女裙衫曳地,纤手奉茶,笑意盈盈。
戎楼接过,道:“对着那些信,想象过伽罗的样貌,也叫良绍画过像,谁知道见了面,比我想得还漂亮——比你年轻的时候,也好看许多。”他看向谭氏,见她笑着点头,续道:“南风也是这模样?”
“南风在这个年纪,长得不及伽罗高挑。不过眉眼很像,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谭氏招手,示意伽罗在她旁边坐下,叹了口气,“那年我刚接到你的消息时,伽罗也才六岁,南风曾说要去西胡见你,终究……不过他那儿有南风的画像。”她看向傅良绍。
傅良绍坐在戎楼身侧,闻言道:“还在丹州的住处,不知是否还完好。到了京城,画几幅给您看。”
戎楼颔,瞧着伽罗,满面欣慰。
他直坐到傍晚时分,因李凤麟设宴来请,才带着傅良绍去了。至宴后归来,伽罗已回屋歇着,烛光昏暗,唯有谭氏那间屋门敞开,明烛高照。
戎楼自知其意,走过去轻扣门扇。
里头谭氏已听见动静走过来,请他入内。
白日里因有众官和傅良绍、伽罗在场,戎楼和谭氏皆是平和之态,加之戎楼初见伽罗心里高兴,整个后晌气氛都颇融洽,曾是至亲夫妻的两人也似全无瓜葛,不曾提及半点旧日之事。
此刻灯下相对,隔着几十年的光阴,戎楼瞧着谭氏,神情颇复杂。
当年各自的经历,虽未细说,从信件在只言片语中,大约能推测出轮廓。
关上门窗,沏一壶茶,戎楼才缓缓开口,“这回陪着伽罗到京城,倘若事成,还回西胡吗?”
“不回了,”谭氏一笑,“南风不在,伽罗身边没个可靠的人,我怎么舍得下。咱们那位皇上行事如何,你或许也有耳闻,单凭伽罗,怕是防不住他。”
“这条路很艰难。即便如今有那位太子执意求娶,有我撑腰,端拱皇帝会碍着诸多考虑同意,却绝不会是出自本心。但将来呢?等他国中强盛,无需再借西胡之力,即便两国依旧交好,对于伽罗,他仍旧不喜。”戎楼觑着她,“伽罗心意已决?”
谭氏颔。
“那么将来,她如何打算?端拱皇帝这皇位来得艰难,必定看得比性命还重。纵然淮南的事他不追究,傅家呢?让傅家的血脉记入宗谱,承袭他妻儿性命换来的皇位,你觉得,他会愿意?”
这确实是个难题,谭氏即便从未跟伽罗提过,却也含着隐忧。
桌上摆着南边加急送来的新鲜桑葚,谭氏挑几枚送到戎楼跟前,缓缓道:“伽罗曾跟我说过一句话,应当就是她的心思。她说,如果不是铁板钉钉的绝路,如果有圆满的可能,为何不去尝试。哪怕最终未必能得偿所愿,争取过,经历过,也能无悔。譬如人皆有一死,终会归入黄土,我们所有人,却还是尽力往前走,期许美好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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