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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复兴文集

时间:2023-05-27  来源:  作者:肖复兴
“我答应你。不过,你也答应我,离开舞厅……”
他们结婚了。缨子妈不清楚,就在这时候,王强在他表兄介绍下,参加了国民
党特务组织,弃武从商了。她有了一个舒适的家。第二年,缨子降临到了人间。
我不知道这种说法是否基本准确添油加醋是肯定有的,但是否有过这样音色
极亮的一巴掌呢好多大人馋腥又怕腥,沾不着腥便乱编人家。不过,有一点可以
肯定,那是后来我亲耳听缨子她爸和她妈都讲过的,他们的确是在舞厅里认识的。
因此,那天张玲在大街上那棵大槐树下对我说:“你知道缨子她妈卢明芳解放
前是舞女吧”这对我已不是新闻。
但她接着说:“这样的人就是狗改不了吃屎,离开男人就活不了。现在,我发
现她常和咱院的老葛乱搞男女关系!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她道德败坏呀。”
这我倒从来没听说过。那时,一说男女关系,甭管什么关系,一律是流氓的代
名词。老葛住在我们大院后的“洗心院”,是一家药店掌柜的少爷,爱吃爱玩,穷
讲究。不会干活儿,就会花钱,把老爷子去世后留下的家底吃个精光,整个一个吊
儿郎当的浪荡公子,三十好几的大男人,就是讨不上个老婆,没有一个女人愿意舍
身跟他一块儿倒霉。人们一提起他,就像新鞋踩在臭狗屎上一样。缨子妈和这样乱
搞男女关系,实在难以想象。
“我一直看你是咱大院里最好的孩子,最近又听说你在积极争取入团,我想你
应该帮助政府制止这种腐化堕落的事!现在,阶级斗争还是很复杂激烈的,你应该
挺身而出……”
反正,经过她这么一搧呼,我脑子里阶级斗争这根弦一下子绷得紧紧的,血直
往上窜,好像好不容易逮着个立功的机会,一副泰山压顶不弯腰的样子,立刻点头
答应了她,兵从将令草听风,接受了这位“小脚侦缉队”的任务。
这任务就是领一帮小孩配合她捉奸。

现在,我想起来这事,就后悔。我不能说自己年幼无知受人利用之类,来为自
己开脱。当时,我是很想干这事的,就像志愿军战士攻打上甘岭一样,充满英雄豪
气的。现在说起来,人们只能用两个字说我:傻冒儿!
如果真是傻冒儿倒也好了。我却自以为不是傻冒儿,浑身上下有着十足的机灵
气儿呢!
捉奸是一天的下午。不过,我们事先研究各种方案,商量各种对策,可是好几
天前就开始紧锣密鼓准备了。一帮半大孩子干这样一桩大人的事,自然显得很有些
力不从心,而我们又格外自以为是要干一场什么了不起的福尔摩斯大案,尽管嘴把
得很严,脸上却写明了一切,逃不出家长们老奸巨猾的眼睛。离捉奸的前一天晚上,
我爸撂下饭碗,抹抹嘴后,似乎不经意地冲我说句:“缨子她妈也是不容易!”
这话引起我高度的警惕,立刻反唇相讥:“怎么不容易”
“她一个人拉扯着缨子长大,这么多年又一直没个工作,什么收入也没有,你
说容易吗”
“照您这么说,她该受人同情甚至受人尊敬啰”
我爸爸一看我摆出了搭弓开箭的辩论和批判架式,一个回合也不想和我交战,
先退缩下去,只是嘴里一个劲唠叨:“反正是不容易!”
我得理不饶人,还没去捉奸,先捉着我爸假设敌人一般来场演习。那时的孩子
大多和我一样以和大人争辩甚至批判大人为荣为乐,就像现在的孩子手里拿着电子
游戏机,成天和它较劲以求得乐趣一样。那时我们手中的电子游戏机就是无形的批
判的武器。
我一个劲逼问我爸:“您这立场可有问题了,您怎么老站在缨子妈立场上说话
倒是说说她整个一条寄生虫怎么个不容易法儿”
我爸被我逼问急了,红着脸问我:“你知道缨子她妈卖血吗”
卖血!当时,在我看来血也是资产阶级的血,是舞女的血!她把王强以前给她
的那些首饰珠宝典当完了,她是好吃懒做,又想像以前那样喝点儿威士忌、白兰地,
抽点儿好烟,嚼点儿口香糖,下点儿馆子……这些臭毛病像蛔虫,一直没有从她身
上打下去,而是时常钻出来,咬噬着她的心,逗弄着她的心,馋着她的心罢了。她
卖血又有什么好可怜呢
我当时绝对不知道,卖血的可怜巴巴几个钱根本供不起她去喝什么威士忌,去
下哪家馆子!她和缨子两人要有起码的吃穿花销呀!我那时根本没有注意看一下,
缨子每天中午带的饭盒里都是些什么东西,饭和菜越来越少,豆腐渣和麸子越来越
多。我也根本没有注意每天中午吃饭时她抱着饭盒跑出教室,偷偷一人在外边吃。
她每天下午放学后还要到田径队去练跑步呀!缨子妈过惯了饭来张口的日子,懂得
花钱,从不懂得过日子还要学会算计,学会节省,学会嚼糠莱,咽苦水,学会牙掉
了要吞进肚里,打肿脸充胖子,有粉涂在脸上……真是难为了她。过惯了苦日子,
再去过好日子,谁都会,过惯了享福的日子,再去过苦日子,真得像被打断了脊梁
骨一样,滋味不好受,要想爬起来,得扒层皮。除了跳舞,她还会干什么呢她才
想起了卖血!一次又一次的卖血,瞒不住缨子,可缨子拉不住她。人血不是水呀,
最后一次卖血,她晕倒在人家医院里了,是缨子去把她搀回来。她再想卖血,医院
都不敢要了,她这条路也断了,才有了以后老葛的一段戏。血都救活不了她,她才
让出了女人的最后一道防线。
当时,我不懂人要活,人为了最起码的生存要求,会干出许多难以想象的事情。
有时候,活着并不容易,是件挺难的事。
事后,缨子和我说起她妈卖血的事,她说她妈每次出去卖血的时候,都要穿上
漂亮的旗袍、高跟鞋,而且还要描眉画鬓,搽上口红,最后还忘不了修饰一下头发。
她妈挺会修饰的,这我想象得出来。这样打扮一番,她挎着玲珑的羊皮小包出去,
好像不是去卖血,而是去赴宴会或舞会。

捉奸之前,为要不要缨子也来参加这次行动,我和张玲争执起来。张玲说缨子
是卢明芳的女儿……我说正因为缨子是她的女儿而不是她,才应该叫上缨子,我们
不能茄子葫芦一堆数。她说要是缨子事先把事情捅给她妈怎么办我说要相信人家,
再说也是对缨子的一次考验……大概我说话声挺高,张玲不愿让别人知道这件事,
忙用手捂住我的嘴。她刚刚剥完蒜,一手的大蒜味儿,呛得我鼻子直难受。
“我的活祖宗,你这大嗓门儿怎么着、就依着你,叫上缨子!”
当时,我告诉缨子让她参加我们这次行动的时候,她的脸立刻红得像块猪肝,
然后垂下头哭了。哭得我不明白她究竟是什么意思是参加还是不参加我脑子
首先想的是这,一点儿也没有设身处地替她想。那时,我就是这样只知其一不知其
二。我还有些不耐烦呢,直催她:“你倒是参加不参加”她点了点头。那时候,
能够造家长一次反,是件挺时髦的事。心再怎么也不过是个小漏斗,什么事也得从
漏斗漏进去,滴进当时的时代风云之中。
事后,我曾多次想过,如果这次行动没有缨子参加,对缨子好还是不好呢或
许,她可能会因为没有这样一次机会表现一下自己和妈妈划清界限而不好受了好长
一段时间。那么让她看见自己的亲生母亲正和一个她厌恶的男人干那种事,她就好
受了吗这不等于对她的一种折磨我想过,如果张玲坚持不让缨子参加就好了,
有时好心不见得就能办好事,善恶常能乘坐同一条船,达到一个彼岸。我们当时难
以分得这么清楚。
让缨子一个才十五岁的姑娘,亲眼目睹那一幕,那么尴尬难堪,是我一生常常
内疚的事。这件事,使得缨子以后的命运注定无可逆转。
缨子当时不知道这事对她将会产生多么大的刺激,她当时只为能接受这项任务
而激动,因为这表示着一种信任。她便觉得前面的路还有一点儿希望的亮光。她不
知道接受这项任务等于抱回一个炸药包,引爆之后连她一同要炸毁的。
其实,我并没有真正了解缨子的真实心情。参加这次行动,缨子心里挺复杂,
也挺矛盾,并不像我想象得那么简单。无论怎么说,面对的是她的亲妈,而且不是
光彩的事。妈妈让她无可奈何地抱上了一只刺猬,再如何扎手,她也不可能扔掉它
呀。
事后,她告诉我,妈妈的事,她隐隐约约早就知道了,她曾心惊肉跳做过好多
次恶梦,一会儿梦见妈妈,一会儿梦见爸爸,一会儿梦见老葛,一会儿又是他们三
个人在一起……梦醒之后,她怎么也睡不着,只好天真地想最好人不知鬼不觉谁也
不知道就好了!可是,怎么可能呢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她家的墙是秫秸糊的,
墙上又有一扇窗!
自从妈妈无法再到医院卖血,妈妈曾发疯似地大骂她爸王强,然后骂自己当初
怎么瞎了眼嫁给了这么一号人!好心的街坊劝妈妈:“想开点儿吧,别糟蹋自己了,
以前的事还说它干嘛还是想点法子过日子吧!”
街坊们劝妈妈参加她们的行列,去街道小厂糊纸盒,是给火柴厂糊那种火柴盒。
妈妈以前连火柴棍都不拿,吸烟都是别人侍候给她点上的呀!这回,居然去糊火柴
盒了。谁知街道小厂的人欺生,连火柴盒都不让她糊,说是糊火柴盒的人够多的了,
用不着肥肉添膘,要干就去拉车给火柴厂送火柴盒去!如果不是好心的街坊劝,如
果不是被逼得走投无路,妈妈怎么会干这苦力的活儿
妈妈去了,和老葛撞到一块儿了,因为老葛正拉一辆平板车给火柴厂送火柴盒。
不管怎么说老葛瘦得跟棒一样,总是男人。他帮助了妈妈。蹬车的力气活儿,他干,
他只让妈妈干往上装火柴盒的轻活……
谁想到老天给她也给老葛创造了这么一个天衣无缝的机会!从年龄来看,老葛
比缨子妈小上五六岁,但在老葛眼中,缨子妈风韵犹存,平常日子里就画饼充饥过,
现在落魄的凤凰突然落在自己鸡窝前,更是逗得他馋虫子一条条爬出来,三十多岁
光棍汉的欲火逗上来,便有越烧越旺,扑也扑不灭。这送火柴盒的路成了迅速下滑
的斜坡,他们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便滑到路的尽头,在人们看来那是泥坑,在他
们看来起码暂时是张席梦思软床。烈火干柴,他们用不着太长的过门,一下子就烧
着起来。
老葛开始堂而皇之地在缨子家出现了,甚至吃晚饭的时候,坐上桌,捏起了筷
子。缨子很反感老葛,吃饭时端起饭碗,坐在一旁小板凳上吃。但缨子没有像大人
们一下子便把问题想到了实质。男女之事,对于缨子毕竟还太陌生。她只认为老葛
帮助了妈妈,妈妈以此表示感谢。
有一天,学校下午没课,缨子回家早了,房门却紧锁着,她怎么也推不开。以
前,家里里屋门除晚上睡觉外,白天从不上锁的。如果妈妈外出,一般只是在外面
锁上锁头。她和缨子各有一把钥匙,缨子放学回家好开门。这回,缨子却开不开门
了。缨子使劲敲门。敲得妈妈在里面吼了一嗓子:“报丧来了,使那么大劲敲门”
然后慢腾腾来开门了,缨子走进屋,看见床沿上坐着老葛。从那天起,缨子起了疑
心。可是,她既不敢想,也不敢说。她只会做梦,那种叫又叫不出声的哭又哭不出
泪的恶梦。

我们的行动是在一天下午一点多左右。包括我和缨子在内的大院里五个小孩,
那天下午都请了假没有去参加学校组织的电影观赏活动。我已经忘记要看什么电影
了,只记得要不是看电影而是上课,那天下午就不好请假了。
我们一行五人都悄悄地溜回大院,书包都没敢放回家,猫似的先溜进张玲家。
那时刚入夏,天已经很热了,五个小孩加一个张玲呆在一间屋里,不一会儿就憋得
我们个个汗水淋淋。我们却一点儿汗也不敢擦,一点儿声也不敢出,跟邱少云埋伏
在敌人的火力网前一样,生怕打草惊蛇。
过了好半天,我都憋出了泡尿,直想上厕所,也没有一点动静,心里开始埋怨
这个老谋深算的张玲是不是看走了眼就在这时候,听见外面门“吱嘎”一声响,
张玲轻轻地对我们嘘了一声,开始爬上她家那油腻光亮的红木八仙桌。八仙桌上放
着一个小板凳,张玲像只胖企鹅似的又哆哆嗦嗦爬上那个小板凳,她便可以够得着
墙上那扇窗了。窗户是用高粱纸糊的,只见张玲用手指蘸了蘸唾沫,润湿窗户纸,
捅破了一个小洞,眯缝着一只眼睛,朝里面看去。按照事先的约定,只要张玲看清
了缨子妈和老葛已经脱衣服进入情况,我便带着一帮孩子冲出张玲家开始行动。
于是,只见张玲趴在窗上一个劲地看,就是不给我打信号,等得我们几个孩子
都不耐烦了,更何况我还憋着泡尿。那时,我只以为张玲还没有看见什么,我不懂
其实那边屋里早有了情况,张玲正如现在人们欣赏“毛片”那种黄色录相一样看得
正带劲儿呢,一时舍不得向我发布信号。无论什么时候,大人的心思,孩子永远揣
摸不透。现在想想,打着红旗反红旗,这话说得真绝,好多大人们专爱干这种打着
红旗反红旗的事。
我想使劲叫一声张玲,问她情况怎么样了尿实在憋得受不了,话还没出口,
只听咣噹一声响,八仙桌上的小板凳左右一摇,张玲重心不稳,从桌上摔了下来,
双手扒着窗户把高粱纸扒下一大块,窗上裂开了一个大窟窿。张玲像只麻袋一样,
仰面朝天重重地摔在地上,八仙桌也跟着歪倒下来,桌角正砸在她的额头上,鲜血
立刻渗了出来。
这情景可真把我吓坏了,尿也憋了回去,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张玲倒一副临危
不惧的样子,捂着流血的额头对我说:
“快去!快!”
我才恍然大悟,带着其他的人像花果山上下来的一群小毛猴,立刻冲出张玲家
门,冲到缨子家门前,按照事先计划,缨子早从她家偷出钥匙配了一把,便轻轻松
松地打开门闯了进去。那个老葛早就吓得光着屁股滚到床下,缨子她妈在床上纹丝
不动,而且故意岔开腿,盯着我们。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女人的裸体。说老实话,我晕了。女人的裸体对一个小毛男
孩,是种太大的刺激。说不出是美,也说不出是丑,只觉得眼前一堆雪白,雪白的
肉,缨子妈赤裸裸的身子像剥光鳞的鱼,不住的在我眼前晃,浑身那些凹下的地方
凸起的地方红的地方黑的地方,都像射出一道道刺眼的电光。不知怎么搞的,憋回
去的尿,又涨涨地跑了回来。
突然,缨子妈一屁股坐在床上,疯了似地冲我们大叫:“你们这帮小兔崽子要
干什么!”
我们这些气势汹汹闯进屋来的孩子,被这场面吓坏了,竟一时答不上话来,就
那么任缨子妈小兔崽子、小兔崽子地骂,全无了威风。
就在这时,我听见身后缨子呜呜地哭了起来。
“哭什么!你妈还没死呢,哭哪家子丧!”缨子妈又炸雷似地吼了起来,两个
大nǎi子像两只雪白的兔子在怀里起劲乱跳。
这时,我才像一条被击沉进水底的鱼又游出水面,缓过气来,心想不能让她这
么嚣张,冲上前去指着她的鼻子说:“你这是流氓,是道德败坏,懂吗”
她却一下子跳下床来,双手使劲掐着我的胳膊不住地晃,狠狠地说:“我不懂!
不懂!你们这帮小毛屁孩子懂!”其他几个孩子不敢上来救我一把,任她这么拽着
我秋千一样晃。我只觉得她那一双鼓鼓的nǎi子不住蹭我的脸,蹭得怪痒痒的,真恨
不得咬上她一口,让她知道知道厉害,看她还懂不懂
我们就这么僵着。过了好半天,缨子跑过去拿起衣服递给她妈让她穿上,她把
衣服又甩在地上,成心和我们对着干,像小时候我们拿着面镜子对着太阳照,让刺
眼的阳光反射过来晃别人的眼睛,对方也拿起面镜子晃我们的眼睛一样。
不知什么时候,脑袋上裹着纱布绷带的张玲,轻伤不下战场,带着派出所的警
察来了。之后,这场闹剧才告结束。缨子她妈和老葛被带到派出所,家里孤零零剩
下缨子一人。好久好久,我都听见缨子不住在啜泣。我想进屋劝劝她,想了半天,
没进去。一是不敢,二是不知进去说什么。

我们这次捉奸行动的伟大成果,就是把缨子她妈和老葛从地下请到了地上。从
派出所回来的第二天清早,老葛抱着被褥、扛着箱子,从后院搬进前院,大摇大摆
地进了缨子家,好像从派出所领回了什么喜帖子。他们索性公开住在了一起。当晚,
缨子妈还买了些糖果,天女散花般给街坊四邻们吃,唯独不给张玲吃一块。
张玲再次气愤不过,带着派出所的警察又登门拜访,警察说你们这样不合法,
缨子妈说怎么才合法警察说你们真要在一起过,起码也得办个手续。缨子妈说办
什么手续我男人在劳改,怎么办手续您行行好,替我们办得了!……她那二百
五的劲头一上来,不管不顾的,天王老子第一,她第二的样子,好像她干了一件多
么了不起的大事,得让人发给她一张奖状才行,气得警察无可奈何。
就这么着,民不举,官不究的,警察整天大事小事还管不过来呢,也没闲心管
她了。以后任凭张玲又去过几次派出所,也说不动警察了,气得张玲站在院里大骂:
“纯粹是鱼找鱼虾找虾,乌龟找王八!没个王法了!”
骂归骂,缨子妈和老葛反正是双宿双飞,白天推一辆平板车送火柴盒,晚上睡
一个枕头说些热乎乎麻辣辣的话,故意传过秫秸墙给张玲听。
只有缨子常哭。当着她妈的面,又不敢落泪,因为她妈当面老吼她。她样子真
可怜。学校的田径队,她也退出了,再也见不到她像长腿鹿一样奔跑的身影。并不
是老师不让她参加,而是她不想参加了。她受不了背后那指指点点,和那些好奇的、
歧视的的目光。学校里不少同学,包括老师都知道她妈妈的事情,主要是从我们那
次捉奸知道的,那次行动搞得不仅大院而且学校都沸沸扬扬的。缨子一下子众目睽
睽,成为人们议论的中心。好像那事不是她妈干的,而是她干的一样,那滋味不好
受。期末考试,缨子好几门功课不及格。我很想帮助她,她却老躲着我。进出大院,
她总是垂着头,耗子一样悄没声响的顺着墙边走,希望谁也别看见。太阳光把她瘦
长的影子打在墙上,无声地移动。
一年没到,缨子妈生了个小闺女,起了名叫小菲。长得可没有缨子漂亮,整个
一个老葛的翻版。可怜的缨子,多了一个抱小孩的差使。小菲哇哇的哭声,缨子的
催眠小曲声,缨子妈故意扯旗放炮地吼叫,一下子,院子里热闹非常。张玲最气不
过,那各种声响从秫秸秆墙传过来,传到她家屋里,成心给她听一样,搅得她不得
安宁,常发无名火,骂完缨子妈,骂老葛,再骂派出所的警察,然后骂社会风气不
正,人心不古,世风日下,放任坏人坏事泛滥……墙那边的缨子妈听见了,也不善
罢甘休,隔着墙跺着脚地对骂。这边含沙射影,那边就指桑骂槐,这边醍醐灌顶,
那边就狗血淋头;这边带上了爹妈,那边就拜上了祖宗八代;一通席天卷地,骂得
天昏地暗。
每逢这时候,缨子都要走出屋,悄悄地溜出大院。我好几次看见她一个人在夜
晚寂静的胡同口漫无目的地走,很想走过去安慰她几句,她都躲我,装作没看见我
一样,走开了。我知道她心里很苦,但我那时不知道那次捉奸所引起的后果是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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