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坞纸家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樱桃煎
倒也不是扯谎,头上的伤的确是疼,他遂心安理得地用这话撒起娇,从他爹娘这处得了恩准今日不用到书塾去。
阿合不用送他,只跟着贺无量到纸厂去。
时候尚早,郁菀从屋里取了件旧衣裳坐来堂屋里缝补,令约则闲闲找来几根彩绳,编着什么。
至于不用去学堂的阿显,此时正端坐在两人面前念诗。
念到“人生得意须尽欢”一句时,他刻意抬高声音,却未敌过屋外含含糊糊传来的声音。
郁菀听声,忙放下针线篮子去门边,窸窸窣窣说了几句便来桌边拿钱袋儿。
原是这两日她同云飞的奶娘秋娘见过两回,昨儿又一道在溪边洗过衣裳,秋娘因初来宛阳,不认得城中坊巷桥市,听她今儿要去肉行便请同去。
郁菀自是应下,这时受秋娘邀坐去辆朴素马车上出了竹坞。
阿显在窗边见马车走远,欢喜放下窗屉子,丢下书坐去令约旁边的小圆凳上暖手。
令约斜过眼觑他,手上仍懒懒地编着彩绳,打趣他:“唷,几时改了性子?怎不跑去后头找人顽了?”
一听这话,阿显忙晃晃脑袋:“不去不去,他什么话都要问个明白,真真气死个人。”
奈何天不遂人愿,他话音堪堪落地屋外就传来云飞的声音:“贺姐姐可在家?”
不待令约反应,阿显便一溜烟窜到门后,令约原以为他是口是心非要给人开门,结果他只是想藏在门后。
她嗤笑声,放下彩绳开门去。
屋外的小少年披着一领斗篷,见到她后笑咧咧送了样东西来眼底:“姐姐吃糖。”
倒是和昨日那块儿一模一样,她轻轻抬眉:“为何给我这个?”
“三哥说,早间咕噜跑去你窗外闹了,我向姐姐道歉来。”
竹坞纸家 第7节
“小事罢了,总是要起的。”她推辞道,“你留着自个儿吃罢。”
“不成……”不待她问缘由,小少年便接着道,“我三哥说了,错虽是因我而起,礼却应该由他赔,不过他不便贸然登门,这糖是我代他送来的,姐姐若不收下,我便是错上加错了。”
令约:“……”
她心下捋了半天也没捋顺这话,却没再回绝,接过了他的糖,又听云飞说道:“我三哥还教我转告姐姐,他眼神并不好使,有那‘能近怯远症’,远看只能模糊辨清人影。”
令约等他说完,但云飞说到此处就再无后话,静默会子不由顶着头雾水地问他:“何出此言?”
小少年呆呆甩甩头。
迎面又吹来阵风,令约瑟缩下,出言来:“今儿外头冷——”
“阿显?”屋外的小少年惊讶出声,歪头看向门槛内门扇底下露出的裤脚鞋面,须臾恍悟,“好呀,可是想躲在这处捉弄我?”
阿显:“……”并不。
令约见状,默默往后撤两步,敛笑看阿显从门后出来,与门外的人挠头干笑:“竟教你瞧见了。”
“如何没去念书?”
“唔,今儿头疼。”
“眼下可还疼?”
屋外的小少年一副担忧模样,落在阿显眼里,蓦然心虚两分,心想:他天然爽朗,我又是他来宛阳后头个认得的伙伴,爱寻话问也是理所应当的,哪里能就此冷落了他?
“不疼了。”他想着跳出门槛,回过头问令约,“我同他顽会子再念书可使得?”
两个小孩子巴巴儿地望着令约,她哪里回绝得了。
只等她点头,两人就欢喜告辞跑下踏跺,她扶着门框,探头看人拐去后头,心下嘟哝,出尔反尔倒很快。
想罢掩上门隔断外头凛凛朔风,坐回火盆旁,却没着急拿起彩绳编,而是慢条斯理地拆开那块糖,送进口中。
刹那间,甜味在唇齿间窜开。
少女的杏眸黑润润的,映照着火盆里暖烘烘的橙红火光,不禁惬意地眯了眯眼,像只在烤火的懒猫……
少顷,少女面上的惬意逐渐淡下,像是被火烤得热了,染上薄薄的绯色。
她想,那位霍公子恐怕是误会了甚么,她那时关窗……一是记仇,二是怕冷,全然没有担心他瞧见什么的意思啊。
***
另一头,阿显随云飞到堂屋里坐下后,神色罕见的严肃几分,挺直腰板绷着脸,道:“可说好了,今日再不问那无赖的事。”
昨个儿夜里,云飞又端出在医铺里的好奇劲儿,不住问他为何要打霍涛,他虽难招架,却还是守口如瓶。
毕竟,这中有些事,他连爹娘、阿姊都不曾告诉。
云飞见他神色肃然,倒了杯热茶推到他手边,窘蹙道:“不问了不问了!昨日是我聒噪,只我这人见着谁都爱问些故事,你千万别恼我。”
“不恼的不恼的!昨日在登月桥上,还是你帮的我。”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完没来由地尴尬些,各自捧着热茶埋头啜上口,别提多乖巧。
霍沉自书房踱步进来堂屋,见昨日闹得跟两只猴儿似的人正静坐喝茶,不禁挑了挑眉:“今日怎这般安静?”
两人抬头,他径自坐至另一侧的交椅上。
云飞替他斟杯茶送去,瞥眼阿显,道:“三哥既闲着,不如同我们投壶顽。”
这等游戏本是那些士大夫燕饮时玩的,最是讲究礼节的,不过云飞自幼时见识过两回后,就也稀罕上了,倘若有人陪他,他总爱与人比这个。
他说着跑去偏屋取投壶来,也不顾霍沉答应没答应,霍沉无奈,但见两个小孩子兴致勃勃腾出地方,倒也陪着他们闹了会儿……
***
此后又过两日,冬至眼瞅着也快到跟前。
郁菀翻了翻黄历,见到了与布庄裁缝说好的日子,便领令约到城中取新裁的棉袄去。
腊月将至,宛阳街头又换了批行商过客,不时能遇着几辆车马在大道上。
郁菀挽着令约到布庄去时,拐进轻罗巷便瞧见几辆车轿,心生疑惑:“几时这里也这般热闹了?”
“我也奇怪。”令约附和。
二人朝车轿停的地方过去,走近才发觉是旧时那家卖灯草发烛兼卖扇、修扇的铺子摇身变成了首饰铺,此时里头有许多妇人姑娘在,不禁齐齐顿住脚步。
“宝奁斋。”
令约喃喃念出匾额上题的字,郁菀则收回目光,偏头瞧了眼令约的发髻,缓款道:“咱们也瞧瞧去。”
“嗯。”
她们不住在城中,故而消息并不灵通,便连城中新张了铺子也是迟几天才晓得,此时进去,见店里不单卖珠钗首饰,还卖些稀罕物件,心下又新鲜几分。
令约环视宝奁斋一圈儿,如今这里比以往做灯草扇铺时宽敞许多。
原先的店家封了阁楼自己歇息喝茶用,底下也支了几个大架子乱糟糟堆扇骨。而今修葺一番,只西、南两面依墙摆着博古架,隔着四尺高的长柜,里头各守着个年轻伙计。
她转转眼,目光落到博古架旁立着的一根鸠杖上,约莫有七尺长,飞鸠杖头,杖身摩弄得极为光泽,很是威风。
独独杖头底下绑着根豆绿色络子,忽地又可爱不少。
正瞧着,郁菀那端唤她:“阿约,你来。”
她不再四处瞧,应声过去,郁菀托着个小方匣给她瞧,只见里头躺着支镀银钗,钗头玉有食指指腹那般大,小巧可爱。
大赜不似前朝,没有那等庶民禁用金玉、玛瑙、珊瑚、琥珀的律令,以故首饰铺中从不乏金玉翡翠。
令约微微伏了伏脑袋,任由郁菀替她簪好,捧着柜上的铜镜左右瞧几回,可是,再怎么瞧她都觉得这同她的木钗没什么差别。
她取下发钗,附到郁菀耳边小声说这话,正这时,阁楼上一个梳着丫鬟发髻的小丫头咚咚跑了下来,怀里捧着个香盒,喜滋滋、脸红红的朝外去。
令约认得她,方家小姐的丫头。
“既不喜欢这支,再瞧瞧别的。”郁菀似乎兴致很高,说着又招呼那端的小伙计来她们这里。
“娘,在这儿耽搁久了,还取得了衣裳么?”恐怕荷包也不准的。
布庄的规矩是,裁了布料后先付五成钱作定,待取成衣时再付余下的。今冬贺家四口人人做了两件冬衣,一件寻常麻布填芦花,一件绸缎夹棉花,价值不菲。
此时小伙计还未从那端两个妇人那里抽身,郁菀无奈拍拍她手背,笑道:“你却比我还急,今儿取不成,大不了明日再来。”
“喔。”她乖顺将那支玉钗放回匣中,不自觉地噘了噘嘴巴,全没有平日在外的沉静。
郁菀见她这般,眉眼温柔地笑了笑。
“来咯。”里头的小伙计大约也才十四、五岁,忙完那头跑来她们跟前,才然令约没跟在郁菀身后,他只替郁菀拿了发钗出来,眼下见着令约,霎时间竟红了脸。
早便听闻宛水岸边的姑娘们生得颜色好,今儿才算见识到,他想着绷紧脖颈问:“姑、姑娘要些什么?”
他说话乡音极重,偏又要迁就宛阳人说话的腔调,两头都不像,令约难得地想笑,但还是忍住,请他随意取几样来瞧瞧。
许是都知道商人们爱把好的、贵的摆在阁楼之上等贵客们去,是以上头的人并不多,霍沉同掌柜下楼时,听阿某用岭南方言说了句“好看极了”,顺声看去。
底下颇有几分热闹,走到楼梯中央的霍沉不禁停下脚步,扶栏朝阿某前面笑吟吟的少女看去,她发间簪着一点红,倒比素日里簪的荆啊木的亮眼。
这样倒很像个小姑娘。
霍沉收回眼,低头笑了笑,掌柜的也低低咳声收回视线送他出宝奁斋。
到了门外,霍沉垂头掸了掸衣袖,沉声唤那掌柜的:“岑伯。”
“欸。”
“里头那位姑娘若是想买什么,寻个由头半价卖她。”
掌柜的一愣,了悟什么似的应他:“是。”
作者有话要说: 不许说我们霍老板抠!你看人家都给关系一般的普通邻居打折了!(?
#霍老板的语塞日常#
普通邻居·阿约:能先把马粪价钱降了么?
霍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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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弄笛声
马车轻微晃了晃,车内抱着胳膊打盹儿的人一个惊醒,瞢然睁眼见是霍沉上来。
付云扬懒懒地伸展下,又打个哈欠,迷迷糊糊问他:“如何,岑伯可同你说明白了?”
霍沉坐稳,马车也缓行起来,不待他开口付云扬忽清醒过来,睁大眼凑近他瞧:“嘶,几日未见,你如何也会笑了?”
若没记错,上次云飞也这么问过。
霍沉向后靠了靠,将袖炉笼得更严实,道:“你近日劳顿,先去栗香园休养几日,把眼睛养好。”
啧,拐弯抹角说他看错了呢,付云扬懒得同他强嘴,又懒洋洋打个哈欠,眼眶湿润:“栗香园既打点好了,何不就住在城中?”
栗香园原是宛阳百姓吃茶听戏的去处,园主亦是宛阳富贵之家,扈姓,虽说平常生意不及青楼酒肆兴隆,但终归是祖辈传下来的营生,好生经营着如何也不会沦落到冬日里支不起火盆的地步。
只可惜,那扈家老爷早几年兴起,不顾儿女劝阻跑去首县做别的生意,这一去,反在那边沾染上了赌博习气,钱财亏损、生意得少失多,唯有灰扑扑回来宛阳。
人虽回来,瘾却还留着……
若是一时没忍住,便又连夜赶车去首县,如此三两年,竟真教他赢了大把数目,更是欢喜,哪里能料到如今会变成负债累累的局面,逼得儿子卖了栗香园偿老子的债。
如今栗香园的主人,摇身成了霍沉,园中草木楼阁经人打点,不说焕然如新,却也长了精神,改了这几年惨淡萧条的模样,前头吃茶听戏,后头住人也是极好的。
付云扬听霍沉要他在园中休养,故随口问了那话,依他看,住在城中总比住在甚么竹坞便宜。
他因有事在身,晚他们几日从南省回来,昨日到了宛水南岸的余安县,又遇到熟人相邀,故停了一日,教岑伯先带阿某他们回宛阳。
霍沉早便安顿好了他们的住所,离轻罗巷很近,他们到宛阳后便派人给霍沉送了信,信中提到他们在路上遇见个要寄卖的人,霍沉暂且按下这事,请他们好生歇息。
今日一早他便同云飞来了城中,领宝奁斋迟到任的掌柜去了宝奁斋,听岑伯说了信中提及的那事。
至于云飞,则跑去栗香园等他二哥了,只没想到,他二哥直奔霍沉这边来了。
“栗香园既打点好了,何不就住在城中?”
霍沉一听这话,皱眉摇头:“那园子玩耍尚可,住进去却不高兴。”
付云扬也知道这小子对住所挑剔,又问:“那那竹坞可合了你心意?”
竹坞纸家 第8节
也不知怎么着,霍沉听了这话,方才宝奁斋里笑吟吟的姑娘在脑中一晃而过,他眼帘微垂,盯着袖摆上的纹路不说话。
“罢,罢,问你不如问云飞。”
车厢内安静下来,只听车轮骨碌碌撵过石板路,外头行人渐多渐嚷。
不到一盏茶时,马车驶进安静的巷子里停下,台阶上候着的云飞一骨碌跳将下来,跑来马车边上,此时付云扬也已跳下车。
“二哥!”小少年重重地拍了下他二哥肩膀。
“嘶——”付云扬吸口冬日里的凉气,装的,“你好粗鲁也,看来小沉最近少教训你了。”
正下车的小沉:“……”算了。
“里头可备的有厨子,我又饿来,早间进了城只胡乱吃了碗馄饨。”
“哼,本来是有的,不过你早间没来,我教他回去了。”云飞看上去还在为他二哥直奔他三哥去的事置气。
“好个小子,连我也敢蒙了,明儿就带你回鹿灵见爹。”
“好二哥,别。”
兄弟俩闹着进栗香园,霍沉稍后头几步,还未越过门槛,便听身后传来阵沙哑而薄怯的声音,唤他道:“三少爷。”
霍沉脚步微顿,眼颤了颤……
***
镀银的蝴蝶钗,两边翅膀上各嵌着玛瑙,似红又似黄,像是樱桃的颜色,也像樱桃那样剔透。
令约细口咬着栗糕,眼睛忽闪忽闪地眨着,盯着那支正被人把玩的蝴蝶钗,嗯……是比她平常戴的好看。
“这才好看!”阿显捧着发钗转过头,“女儿家就该戴这样的。”
他说这话时倒不像平日里撒娇的小孩子,认认真真的模样,反像是在说教,令约教他逗笑,屈指敲了敲他脑门。
郁菀也笑:“敲他做什么,我也这般说,我像你这么大时,恨不得什么花儿都往头上簪,不说我,阿雯那样不拘小节的性子,不也总穿粉戴花儿,偏偏你不。”
闻言,令约撇撇嘴角,吃掉最后一小块栗糕,可巧馄饨铺的伙计过来:“来咯,罗婆婆馄饨——”
小伙计将尾音拖得长长的,面上挂着喜滋滋的笑,阿显时常来这处吃馄饨,自然认得他,因问道:“今儿为何这样高兴?”
馄饨汤热腾腾往人脸上扑,令约也抬头朝小伙计看去,隔着雾气小伙计蓦地脸红下,道:“咳……原是今早有位没睡醒的爷来吃馄饨,走时留了块碎银,说今儿他请十个人吃馄饨,多的也不必找他。”
“嘿,那我们也该高兴才是,”阿显眼亮了亮,问他,“我们是第几个。”
“正好前十个。”
“嘿嘿,那多谢你,也多谢那位没睡醒的爷。”阿显笑咧咧夹了颗馄饨送进嘴里,那小伙计才教罗婆婆叫去。
令约低头看眼馄饨,更信了那黄历上的话,沉默感叹句:果真今日交运么?
早间在宝奁斋,那位掌柜称她们是宝奁斋开张来做的第六十六桩生意,出半价即可,还定要再送她们支素簪,这会儿来吃馄饨,又遇到差不多的事,不是交运是甚么。
她正琢磨着,阿显后头那桌也坐下两人,各要了碗馄饨便扬声谈起话来:“可听说了?等过了年,新知县便能到任。”
有关新知县的事坊间早便有了传言,阿显将它放在心上已有多时,始终挂念着有朝一日换了好官宛阳百姓也能有处伸冤,尤其是霍家那一老一小两个无耻之徒犯下的恶行,故而一听这话,他耳朵紧忙一竖。
“你这话迟了,早些时候传的是这番说辞,不过前儿我听牙行那马四说,不等过年,今年年底下就来了。”蓄胡子的那个如是道。
“马四?他在牙行里如何还晓得衙门里的事?再者,那新县老爷不好生在家过年过节,赶着岁暮来这里做甚么?总不是皇帝不近人情撵他来的?”
“呔,你忘了?马四妹夫在衙里当差,听见什么消息也不足为奇。”那个蓄胡子的继续说道,“我还听说,这位知县大人如今才十二三岁,义薄云天、年少有为。”
“噗咳咳咳——”听得认真的阿显教一口热茶呛着,不等郁菀训他,他便转回身笑,“哈哈哈哈大哥可是在说笑,哪里有十二三岁的笑话,唉唉说岔了,哪里有十二三岁的知县?”
且说如今宛阳的知县,头发都斑白了大半,脸上生的褶子只风吹湖面生的涟漪能比。
那人抬头看来,见是清溪坞的几位,挑眉与他道:“亏你还在念书,怎么这也不信?”
阿显不乐意来,可仔细一回味,倒觉得对方有理,遂应道:“大哥说的是,方才竟忘了还有‘甘罗十二相秦’的事,这么说,不定还真有十二岁的知县。”
“就是不省得是好事还是坏事。”那人说着摆摆手,一时间馄饨也送上桌,便止了话。
再回过身,郁菀才嗔怪他几句:“瞧瞧你,呆头呆脑,平日里念的书到哪儿去了?”
“娘,这也怪不得我,今早莫先生还在讲王介甫的伤仲永,我一时便忘了那些神童之说。”阿显说着,摸了摸下巴,沉吟半晌又囫囵吞了几颗馄饨。
“有话便直说,吞吞吐吐。”
“唔……娘,说起神童,早间也教莫先生夸了我,他说我文章写得极好,字字珠玉矣,外公看了也夸了好几回。”
“噢?”令约笑着挑了挑眉毛,“夸你自是好的,怎这副模样?”
“因是咳,夸赞自然是好,不过那文章——”他说着觑郁菀一眼,小小声,“却非我做的,是前日夜里云飞写的。”
郁菀听了,不觉瞪眼。
山雨欲来,他忙摆了摆手:“娘你别气,并非我教他帮的,我自个儿也写了篇。不过我瞧了他做的,就觉自己的味同嚼蜡,他也想教夫子评评他的文章,我索性拿他的充我的交了上去,今儿被夸,我便想云飞也是少年英才……他不曾念书都这样厉害,若是也念书,不定也能做知县。”
虽是如此,却还是少不了郁菀的一顿说教,他默不作声应下,瞧不出丁点不忿,反而有些因祸得福喜滋滋的意思,因为他娘亲说,往后下了学多去找云飞请教学问。
他按捺着喜悦想,到时候他与云飞商量好,只怕谁也不知他究竟是在顽还是在学了。
岂不妙哉!
当真是个傻角,眉毛飞起来了也不觉察,令约睐他眼,暗暗摇了摇头。
连她都看得出他在想什么,娘亲又怎会不知?
郁菀只淡淡啜口热茶,没再多言。
吃毕了饭,该念书的念书去,该回竹坞的也回了竹坞,只令约闲不住,念及今日交运一事,不会儿又牵着小驴去了城南轿子巷。
那处离宛阳城门很近,本是赁被卧、轿子的,不过后来近郊的草市四周蔓延,往城内也来了些近郊的农人,或贱卖讨生意,或卖些城中没有的物什。
令约来此地便是想瞧瞧有无稻草可买,结果真教她瞧见了,故买来几捆驮至驴背上,自己牵着驴绳悠闲往回晃。
猫竹山就在宛阳西南方向,因大都种着造纸所用猫竹,故得此名,姑且算是南北走势,纸厂在东南脚平坦宽敞的地方,溪流下游,再流不远就能出城汇入宛水。
溪西有座吊桥,只每年进出采料时节会放下,东岸路窄,哪怕冬日溪水降了,多露出些石子,马车也是行不通的。
令约牵着小驴走在小径上,走过蜻蜓湖,云影遮住了太阳。
影影绰绰的竹林中,除了竹梢沙沙、溪流泠泠的声响外,似乎传来阵悠扬的笛声,空灵如山寺钟声,她细细听着,脚步不禁又慢上几分。
蜗牛那样慢吞吞往前,直到远远望见靠坐在竹桥上的人影……
生得像根竹子似的,也不怕靠垮了竹栏跌下去。
她腹诽句,脚步却也停下,索性坐到溪边一块大石头上,小毛驴守在她旁边,无趣垂头嚼溪边半人高的枯草。
笛声幽咽,时而比溪水淌得快,时而又慢些,她托着腮,看溪流将落在溪里的云冲皱,头脑里也模模糊糊地钻出两个人影来。
也不知想了多久,总之云层下的太阳再没出来过,她慢慢回过神,看看愈发朦胧的天色,再看看桥上的霍沉。
他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
斟酌之下,她起了身,脚步放得轻盈走近些,背对她的霍沉仿若听到了动静,笛声戛然而止,她怔了怔,倒没等到他回头,便定定瞧着他颀长挺拔的背影。
不知怎的,她似乎从这样安静的背影里头窥出几分黯然来。
一时也不知往前好还是再站上会儿好,但也由不得她,她身后的小毛驴因不满她又停下,不悦地抬高脑袋,用鼻尖撞她发髻,还发出呼哧哧的声音,她一惊,偏头回去时脑门正好撞到蠢驴高高扬起的鼻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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