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人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聞人云
仗着大树底下好乘凉,百年岁月倏忽即逝,那时我还没遇见书生,小婧白天常补觉,晚上才出来,最常陪伴着我的就是姥姥。
姥姥很少说话,看上去对什么都没兴趣,除了捣弄她的药外,不是对着月亮发呆就是晒着太阳睡觉,姥姥是只宅妖。唯一话比较多的时候就是跟小婧一问一答,或者教我修炼的时候。然而她是树妖我是狐妖,有时我也会想姥姥教我的到底对或不对、不然我的道行怎会如此低微?可这座山也没有别的妖精,除了我跟姥姥外,就小婧一只女鬼;以前不觉得,现在才觉得怪异。妖精就算了,大抵跟此山是姥姥地盘有关,其他妖精不敢擅闯;可人死为鬼,为何我竟未遇见其他的鬼魅游魂呢?总不是都被道士给收去了吧?
「姥姥,你想我所以来找我啦!」我故意欢快地说,其实已约略猜到几分,姥姥八成是缺药材了。
果不其然,就听姥姥慢吞吞道:「我炼药尚欠几份药引:活人心肝、真心人的眼泪和精血,」她顿了下,又说:「??不是同个人也行。」
我听出姥姥的迟疑,她会化成书生来试探,想必是挑中了书生,这是姥姥的惯例。
若是挑中了谁她便化成那人模样,引诱对方靠近再慢慢绞杀了那人,以此取得她要的东西。姥姥的狩猎模式总是千篇一律、除了有些时候她会幻化成其他模样外、百年至今从未变过,我想这次也不例外。
忘记多少年前在看姥姥无数次喝完药又化人失败后,我曾好奇问过,「什么是真心人的眼泪?」、「究竟什么样的人才叫真心人?」
小婧睁大美眸,笑言道:「世上岂无真心人!但凡心脏尚会跳动的活人,皆可称其为真心人。若无真心,人早就死啦。」
当时我总觉得小婧说得哪里不对,可我们叁个中唯一当过人的就只有小婧而已,我这只妖想反驳也不知该从何反驳起。姥姥倒是一副不在意的模样,我曾问过姥姥那化人的药方哪里来的,她只说是故友给她的,我很好奇这名故友是谁,姥姥却少见地不肯说。
我想八成姥姥也忘记那人或那妖的名字了。
既然这回姥姥化成书生的样子,想必是挑中了书生,可我莫名觉得胸口闷胀得厉害??便试着替书生求情:
「姥姥,我还没同那书生玩够,你换个人罢!」
姥姥不说话,只望着我,沉默许久后,方幽幽道:「好。」
没想到姥姥会答应,我有些意外,要知道姥姥向来固执,通常她看上的猎物,鲜少有逃脱放过的。这回是我第一次求她放人。
姥姥对我这般好,那我自也不能令姥姥失望??于是我将主意打到小生身上,妖本自私,选他只能说我俩不熟,至少没我同书生熟,因而只能委曲小生这颗蛋了。
「姥姥,除了那书生外还有别的人,姥姥可要瞧瞧?」
姥姥尚未回答,小婧却忽然现身开口道:「那不行,你说的想必是那姓宁的小书生吧?他是看了画像为我而来,他是我的!」
我这才记起小婧的画像原是卖给了小生,他为小婧而来,莫非对画里的小婧一见钟情?我觉得挺有趣,便说:「反正他死后也会变为鬼,刚好可以同你搭个伴。」
小婧冷笑道:「你瞧姥姥每年至少杀一个人,但你开神识以来可曾见过其他鬼妖?为何偌大山林仅我们叁个异类,他们的魂魄你猜猜去哪了?」
这问题我曾想过,却也没想出个答案,便随口哄道:「自当去了地府投胎?」
小婧愣住,半晌才答:「若都去了地府投胎,为何只有我被困在此处?」
「你也是姥姥杀的?」我又问。
「不是,是我等不到那人,后来??后来??那些人走后,我便至此树投缳自尽??我想死后找他们报仇,却不知为何无法离开这片树林。」小婧神情悲戚,泪水扑簌簌滚落,周遭的树无风自动,沙沙的声响犹如鬼泣。
唉,我说小婧不知该说你运气好或不好,整座山偌大一片树林,你却偏偏挑了姥姥这棵树,吊死在树上后八成也是姥姥为你收尸埋葬、另外她等的那人??
「指不定你等的那人并未负你,而是被谁所杀以致失约?例如??姥姥?」
姥姥正栖在枝桠上发呆,我偷偷瞟她一眼,毫无反应,「姥姥可曾记得?」
她摇摇头,「杀得多了,怎记得住。但药引要新鲜,我向来在腊月杀人。」她顿了顿、补了一句:「我也只杀当杀之人。」
小婧闻言又泣,「他和我约在仲冬月圆之夜,定非姥姥所杀!我不信!我不信!是他负我、是他负我??」我约略知道小婧怕的是什么,遂不再提她心里那人。
——倘若那人并非负她,而是有事耽搁或为谁所害致无法前来赴约,那小婧百多年来的痴守怨愤又当如何作结?
「何谓当杀之人?」我挺好奇姥姥的条件。
「该死之人、命不久矣者、心术不正者??」
我怔了怔,那么书生??
「今日我所化那书生命数已尽,过不了今年。」姥姥言罢,复叹道:「人妖殊途,傻孩子。」
乍闻此语,我脑袋一片空白,呆呆跪坐了下来,忽然觉得很冷,寒意自心口蔓延全身,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自己轻声道:「定是我的错,我不该吸他精气??姥姥,我还未同他玩够呢??姥姥,我想救他的命,若妖可化人,人可否化妖?」
我终是问出口,姥姥从树上飘落而下,摸摸我的头,悄声低语:「人可化妖,人若食了妖丹便可化妖??然而妖失了妖丹便会打回原形、灰飞烟灭。你可愿意?」
我一时沉默,小婧狂乱的笑语犹在耳边:「将死之人亦能见鬼,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想来那时小婧同我说那书生并非普通凡人,原是应在此处;「若将妖丹分作一半??」我迟疑地问道。
姥姥看了我一眼,不作答,我不依不饶地追问,姥姥才叹道:「妖丹犹如人心,你可曾见过半心之人独活世间?」
我确实未曾得见,自幼看姥姥杀了无数人,却从未见过半心之人;可我犹不死心,道:「姥姥曾言妖比人厉害得多,除非化人,否则妖可不老不死??倘若真如姥姥所言,那失了一半妖丹的妖说不定尚能存活??」
小婧笑:「小狐狸对情郎可真好,你是想求姥姥用一半妖丹换他不死成妖?」
我闭口不言,倔强道:「??要换也是我换,他精气是我吸的、人是我害的,是我乐意救他,与谁都无关。姥姥抚我教我,今日我求姥姥帮我。」姥姥掏了这么多人心,想必经验丰富,总比我自个下手稳当。
「若我不帮,你待如何?」姥姥闭目叹息,「剖丹之痛不亚于剐心,你受不住,况此事是否能成尽由天定。」
我静默片刻,坚决道:「若他无法化妖——我欲化人还他一世。」
我转头朝小婧笑,「??莫动心、莫用情、人心难测,小婧,你说感情能否收回来呢?」
小婧悄然不语,只是像无数个夜晚般,兀自荡起了秋千。
清朗月色下只余姥姥轻声的叹息。
化人 第廿一回
那天夜里我作了奇怪的梦,我已许久未作梦了。从我梦到姥姥化人的梦后,便再无梦过其他;姥姥说妖的梦总在现实成真,不知姥姥的梦里是否有我?
我梦见我杀了人。
那人一身布衣青衫,我望不清他的脸,只能依稀见着他的背影。
从他的身后我还能见到我自己。他正跟「我」相拥着,而我只是静静看着,「还不到你出场的时候。」我听见一个声音轻声说,那声音悠远飘渺,一时竟辨不清是小婧是姥姥还是我自己在说给自己听??
那人倒下时我欲上前,却发现自己被困在原地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我」 一寸寸剖开他的胸膛,取出内里鲜活跳动的人心??
直到梦醒我依然不知道我杀的究竟是书生还是小生或者旁的什么人。
——谁才是真心人呢?
我醒来时犹以为自己尚在梦中,才发现原是姥姥那堆尾巴将我捆得动弹不得;打从书生那夜央我多陪着他后,我已许久未回窝里;他既会诊病开药,又略通卜筮卦易,想来也算出了自己的命,可他却从未开口同我说。
直到昨夜我方才晓得为何姥姥总想着化人:漫漫妖生,活腻无聊是其一、有人相伴不致寂寞是其二、入幽冥转世投胎是其叁;我想大抵不出这叁件事。
姥姥始终执着于化人,我想为的是给她药方的那名故友,姥姥明知化人会死却心甘情愿为此药方而死,我不懂。
就像小婧苦苦等着她那负心的读书人,倒霉的小生就因为买了一幅画就被认定是那读书人的转世吗?
诚如书生所言,世间本无公平,妖鬼人皆为自身欲念而活,求生是欲、寻死是欲;情爱是欲、恶恨是欲;倘使无欲无念的活着,又与死了何异?平白辜负这大好人间!
我一动姥姥就醒了。我想起自己从未问过姥姥为何想着要化人,当妖哪里不好,姥姥说她想知道这药方是真是假。就为这点好奇心姥姥杀了不可计数的当死之人。
兴许曾经有只妖哄姥姥他欲化人,让她吃下了他的妖丹也不一定。
——这正是我打算哄书生的借口。
人就是那么迟钝,非要亲眼见着方才相信,其实哪怕见了又如何,倘若不愿信、自欺着便也过了。就像小婧一样。
不想让小婧等得太久,我又回了书生那草屋,见到他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他曾问我:「我死之后,你是否也会像我这般对你一样对我好?」我那时说我会找个比他温柔体贴听我话的人,让他烧衣服和元宝香烛给书生穿用??现如今,即使有个小生符合所有的条件,我却宁可书生能好好活着——
才知原来谁都无法替代另一个谁。
书生见了我,好似松了一口气,急急上前一步,将我揽进怀里;他紧紧抱住我的时候,我才察觉他全身都在发抖。
「回来就好??」书生喃喃道。
「小么姑娘!??嫂子你这些天去了哪,害我们担心死了!」在旁的小生神色忧虑地询问。有时我也会想,书生留住小生究竟是为了小婧还是为了自己?
我定定看着小生,还没想好怎么答,书生已替我道:「莫不是归家去了?」
我忙点头附和。可不是吗?姥姥和小婧就是我的娘家了,真亏书生想得出来。我忆及那日他看见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竟也不吃惊、还假装自己是小生所化骗我,便知此人思想作为绝非常人可猜臆。
我想我大抵能理解小婧痴痴念念的读书人是怎么回事。定然同书生一样让妖鬼人摸不着半分头绪??
避着小生,我附耳轻声同书生言:「小婧念着的人是小生。」
书生顿了顿,看我一眼,神情平静,却面向小生说:「宁公子,先前我卖你画时你曾言:自幼时开始常做一梦,梦里总能见到同一名女子,可有这回事?」
小生点头,「诚如先生所言。小生从有记忆以来从未见过那名女子,可她却一再出现在小生梦里??小生本以为那梦中女子是小生凭空想象而来??直到那日在市集见到先生售卖之画,那画内的女子竟与小生梦中女子一般无二。方知世间原来真有此人。」
我有点好奇,便问小生:「那是什么样的梦?」
小生有些腼腆,红着脸答:「说来惭愧,梦里我与那女子似是一对恋人,女子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我只是名穷秀才,因缘巧合下在元夕相识。我对小姐一见钟情,屡屡猜中灯谜抢了她看中的花灯,本想送给她。小姐不收,却让婢女为我俩传信??后来我欲登门求亲,小姐却说她已有婚配之人,若我真心想娶她,当与她相约私奔??」
我听到这,越发来了兴致,追着问:「然后呢?」
小生叹了口气,说:「小姐乃千金之躯、金贵之身,我如何令她同我一块受苦;况且她父母为她安排的结婚对象是好的,我本欲再见她一面同她说清,便与她相约月圆之夜在山中古寺相会??怎知我在路上遇见盗匪,躲避之时不慎跌落山谷,梦到这我就醒了。」
书生道,「莫不是死了?」
小生言,「小生不知,或有可能。世事一场大梦,世人尽皆活在梦里,人死犹如大梦初醒。」
「我亦时有此悟。」书生叹息道。
我在旁听他二人一问一答,貌似甚为感慨,对我这异类而言,凡夫所言生死皆寻常事,不足为怪,便问小生:「你可想见见这画中女子?」
那夜陪书生烧完嫁衣给小婧后,书生又画了一幅小婧身着嫁衣的画,奇怪的是明明画好了书生却说那画尚未完成,后来就不知被书生收去哪了。
「小生便是为此而来,若有幸得偿所愿,此生无憾。」小生长揖拱手道。
「宁公子言重。」书生将他搀起,复言道:「实不相瞒,那画中女子——」
「那画中女子正是我远房表姐,」我抢了书生的话,「若小??宁公子真心想见她一面,我可安排。」
「小么姑娘??」
「小妖!」
小生满脸惊喜,书生却是面色沉凝,想来是不愿我介入此事,然而我本就是为此事而来,如今眼见小婧数百年来的想望即将实现,我又岂可不为她添上一爪之力?
唯一麻烦的是小婧晚上才能出现,该怎么拐小生入夜后到那桃花林,我毫无想法,只得眼巴巴地瞅书生。
书生瞪我一眼,道:「宁公子对鬼狐之说可曾听闻?」
小生愣了一下后,答:「略有所闻。小生前来此山寻先生时,村里人皆言此山有一古寺,名兰若,时有鬼魅喧闹。虽未知此事真假,然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故小生未敢多作妄语。」
我好奇地问:「那小生你怕鬼吗?」
小生羞涩笑答,「自幼时不断重复做那梦起,小生便知世上定有人力无法解释之事;鬼神之说便是其一。若问我怕或不怕,小生素来胆小,对鬼神敬而远之,故我向来是怕的。」
书生朗朗开口,「常言说得好:『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心正无邪,纵是妖鬼邪魔亦与常类无异,何惧之有!」
我哼了哼,「若是前世做了,今生讨报又如何?」
「那十八层地狱可曾为真?若为真,则刑罚已满方得以投胎为人,前尘往事自当一笔勾消。」
书生自是有他一套歪理,我懒得同他争论,实则想起他被我吸了不少精气,眼瞅着要没命了,倘若他死了八成跟小婧一样躲着鬼差不去投胎,定要缠着我不放??
想到这我不由抖了抖身子,莫名的寒意令我不觉起了满身鸡皮疙瘩。
死鬼书生就不能烤鸡给我吃、也不能陪我玩了,所以书生还是活着的好——可他是否愿意化妖呢?
人化妖后是什么样的,其实我也不清楚。我尚未遇过化妖的人。
都说造化弄人,其实弄得何止是人,姥姥、小婧、我何尝不是被天意所捉弄?
若非如此,为何总在渴求原本没有的东西?姥姥活了上千岁,心心念念的不是成仙而是化人、小婧痴守着负心读书人数百年,宁可舍弃转世投胎的机会也想等一个答案;至于我,原本只是为了鸡,却没曾想有朝一日会栽在书生手里。
我不确定小婧看到小生后会否立刻杀了他,所以我让书生帮小生画了张小像,打算拿此画先去给小婧瞧瞧,探探鬼意,以免误杀。为了让书生画这幅画我可是付出了许多代价,书生算得可精,我全然瞧不出他哪里命不久矣。可姥姥说得向来准确,加上书生以前从不喝药,如今却是日日汤药不断??我曾问过他煎的是何汤药,书生却只是顾左右而言他、不肯说与我知。想来是怕我偷食他的药。我又不是傻妖如何会偷食他的补药,除非里头添了鸡那就另当别论??我知他同我说笑,自是配合他所望。
书生向来过目不忘,小生的画没多久就画好了,我急着送画去给小婧瞧瞧,看是否是她记挂至今的读书人;书生却让我带他一道去,自从我跟他说上次见着那个假书生是姥姥化形变的之后,他无论到哪都要拖上我一起不可——怕的便是我又被不知哪来的妖精所拐骗——即使我同他说这山里除了姥姥、小婧、我之外再无其他妖鬼他亦是不信,于是我只得顺他的意:他就像条小尾巴,无论我去到哪他便跟到哪,小生反倒被搁置了。
那晚小婧看了画后只是笑,她笑了很久,笑啊笑的,竟笑出了泪来,我和书生只能呆立在一旁等她笑完。我不懂她为何笑,难不成小生长得恰巧符合小婧心里那读书人的相貌?
我向来不懂便问,登时便将心里的疑问说出口,小婧边笑边拭泪道:
「怨了这么久、恨了这么久,却原来我早已忘却他的模样??那我究竟是在怨谁、恨谁、又当怪罪谁?这五百年来的苦苦执守莫非是场笑话?」
我将小生的故事说与小婧听,小婧听罢后只说了一句:「是楚郎没错,带他来见我。」
我以为书生至少会问小婧见了小生后当如何,书生却半句话都未说,只问我为何他从未见过姥姥?我同书生说,其实姥姥一直都在,只是她若不欲令谁见她,那便没谁能见得到姥姥。即使是我和小婧。那是修为上的差距。
林子里那么多棵树,姥姥随便化形成其中一树,以我和小婧的修为也辨别不出哪一棵树是姥姥。更遑论书生这个凡人。
书生问我是否也能化形,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唯一会幻化的只有书生眼前所见的人形,耳朵尾巴还时不时会跑出来现眼。至于其他??姥姥说时间到自然就会了,所以我不会。
想来书生对我等妖类传道授业解惑的修行法门极其不满,可我该怎么说,时间到脑袋自动会有东西浮现出来,毕竟修妖这事一无秘籍二无明师,全得靠自个儿胡乱摸索,这对凡人而言大抵难以想象。
反正修炼就是这么回事,只要活得够久便能成精作怪。像我也早已忘了自己成妖前的记忆,只记得有了灵智后一睁开眼见着的便是姥姥。一晃眼也近二百年了。
不知姥姥现在是否仍晒着月亮发呆呢?
我楞楞想着,便没注意书生和小婧说了些什么。
化人 第廿二回
我想象过许多次,小婧和小生会面时将是如何情景。
可当他们真的见面时,我牵着书生的手,呆呆望着那一人一鬼泪诉衷肠,在旁看着只觉别扭得紧,感觉像看人相亲似的尴尬。戏里演的跟眼前实际发生毕竟有所不同,一为假一为真,遂拉着书生远远避开,留给他们说话的余地。
没曾想,这一避便遇见了姥姥。
姥姥正在捣鼓她那宝匣。我在姥姥的珠子里瞧见了自己,有好多好多的我,还有小婧,那时的我还只是只会说话的狐狸、小婧倒没什么变化。
看着姥姥在看那些过往回忆,我不由思及,若是小婧跟小生走了、我选了书生,这山里只剩姥姥一只妖会有多么寂寞。
想到这里不知为何莫名难过起来。
我不懂姥姥为什么让自己活得这么孤寂,即便她是妖,在更早的记忆里一直都只有姥姥独自一妖的影像,我不知道姥姥在找什么,或许在找那个给她化人药方的故友?
「姥姥。」我唤了她一声,姥姥转头见着我和书生,也没说什么,只是又转回去继续看她的记忆。
姥姥这称呼是小婧喊我才跟着喊的,妖本无名,只有人才需要名字。很少有人会给树啊、草啊、花啊、石头取名字,姥姥是棵桃树妖,不知道她会想给自己取什么名字?但我们叫她姥姥她也习惯了。小婧说不拒绝就是不否认。
书生也跟着唤了一声「姥姥」。
这回姥姥连回头都没,我便拉着书生坐在姥姥身边看那些珠子投映出来的画面。
换了好多珠子才终于见着姥姥说的「故友」——要我说,那家伙长得跟我可真像,只是头发长了我许多、比我年长了许多,若我模样顶多十四、五岁,那家伙的模样看上去便像是二十多岁的我。
她的样子看上去很是疲惫,正在同姥姥说话,她唤她桃桃。我想这是她给姥姥取的名字,就像我们唤姥姥一样。
从珠子的角度望去,我们都像旁观者似的,那时的姥姥和现在相较似乎毫无分别,一样是十七、八岁少女的样貌。就见她抱着姥姥哭了许久,说她爱的人又死了,她决定追随他去,听到这个「又」字我瞬间无言,忍不住开口问姥姥那是第几个人,姥姥说她也忘了;唯一确定的是,她从头至尾只爱一个灵魂,那个灵魂每次死去她都在等他的转世;然而轮回饮了孟婆汤后再无前世的记忆,且未必每次投胎都能当人,时而为人、时而为虫兽草木??
为人时还好些,妖可化形,无分公母她总可伴其一生,若为虫兽草木通常不出半年便被她亲手摧折、令其魂魄重入轮回??
我不懂。既如此相爱,为何不像小婧一样拒入地府,在人间当个孤魂野鬼;这样纵使无法相依,至少还能够相守??
书生却道,「倘若相见相爱却无法相亲,倒不如重头来过。」他说得决绝,我却想着:假使书生死后同那魂魄一样投胎去了,莫非我也要循着姥姥的故友曾走过的路般,守着他的魂魄转世?
然而转世后的书生还会是原先我认识的书生吗?如果是不同的人,我宁可不要。
姥姥叹了口气,说:「即使是魂魄,除非入了地府,否则也只能保有今生的记忆。」
我问姥姥,「那她何必苦苦执着爱人的转世,不若放过那人也放过自己。」
姥姥说,「这世间情爱但凡沾上便如蛊毒一般,缠附入骨,她和那人有过誓约,约定来生再续前缘,她向来守诺,可历经千年,她也倦了。这才有了那『化人』的药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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