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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人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聞人云
这书生似乎清瘦得很,我蹙起眉,才一阵子没见,他便把自己饿成这副德性!这怎么行,他可是属于我的!我的!就连少一根头发丝都须经由我同意!
我气恼地拧了那越发浑圆挺翘的臀儿一把,书生低叫一声,我顿时傻眼——
声音不对啊!人饿瘦了连声音也会变吗?
正当我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的时候,底下的书生边微弱呻吟着边转了过来,八成被推倒时撞晕过去。说时迟那时快,天外劈来道电掣奔霆,挟着滚滚雷鸣,在稍瞬即逝的白光中,我和他眼对眼、鼻对鼻地凑了个跟前——
我唬了一跳,难怪怎么摸怎么不对味,原来底下躺着的这个根本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书生!
虽然同是一身广袖青衫、背影也近似,此书生看上去却比彼书生俊美得多;皮肤又白又嫩,跟剥壳鸡蛋似的。我忍不住摸了摸、又摸了摸,结果白煮蛋顿时成了红糟蛋!还烫得冒烟!这反应太新奇了!通常书生会脸红大多是让我给气的,鲜少像眼下这个羞赧得话都说不清,光会「姑娘??姑娘??这样不行??不可以??」的细声唤着,端的撩起妖的嗜虐欲。
许久没听人喊我姑娘了,让我忆起最初认识的书生也总是「姑娘、姑娘」的轻唤低语,眉梢唇角都带着笑意,举止斯文温柔得紧;哪像现在——光会横我!
他唤得那般好听,我巴不得他再多唤几声听听。正打算再摸上几把,后领倏地让人由后拎起,我涎着脸转过头一看,又是一个脸红书生!
背后这个可不比底下那个,我知道自己惨了。





化人 第十三回
换上干爽的缣衣,不理会书生让我进内室的传音——耳朵生疼又如何,不走就不走!量他也不敢当别人的面拿我怎么着——硬是霸在桌前听他们说话。说是听,其实也不怎么专注在他们说的话上,文诌诌藏来猜去太复杂了,不是我这忘性大思考简单的妖能懂的。一双眼滴溜溜地转,瞧瞧这个又瞅瞅那个,觉得好玩有趣得紧。
我已许久未见生人,况且还是这么个像是从话本评书里径直走出来的文弱书生,岂能轻易放过。
打从书生搬来山上后就鲜少见人登门找他。从前住村郊时访客倒不少,白天熙熙攘攘跟市集似的,吵得我没法补眠;就连半夜都有小媳妇偷偷摸摸来敲他的门!还不只一个!亏得书生都当没听见自顾自看他的书。
幸而之后就没人再上门了。当时我受伤化回原形,被书生捡回家疗伤。书生自把我捡回家后就全心全意照料我的伤,连睡觉都要把我放在他床上;害我怕被压扁胆颤心惊睡不好。
因睡眠不足镇日恍惚的我某天化作人形同他游玩时,没留神便露了尾巴,被他逮了个现形。
再后来嘛??只能套句戏词表述我的心迹:一遇书生误终生!
明明说是教我好玩的事,为什么会那么疼呢?幸好就那次最疼,之后便觉此事甚得趣,因而时常缠着书生玩游戏。不行不行,心思又飘远了,还是继续看书生吧。
方才被我压在底下乱摸一气的剥壳鸡蛋脸书生??唔,貌似太累赘了,姑且称他为小生吧!反正他总是「小生、小生」地细细絮着话,声音倒真的小声,像幼猫喵呜喵呜地叫;书生忙为我擦发没搭理他也自个儿唤得挺欢,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我眼也不眨地直盯着他,就见那白皙清透的滑嫩脸儿越来越红、越来越红,声音越来越迟疑、越来越微弱,眼神游移着飘来飘去;头垂得更低了,从我这角度能见着他耳根脖颈都红通通的,我还以为会有一大团白烟轰地冲开他头顶从耳鼻喷出来哩!
——就像煮滚沸腾的药罐。
唔,手又开始痒了。我紧了紧放在膝盖的手心,有些克制不住地想动手去摸。鸡蛋啊鸡蛋,光溜溜圆滚滚美白又养颜,是我除了鸡外的最爱!
正当我再也按捺不住欲伸出妖爪调戏小生时,爪子蓦地被攥紧,牢牢扣在粗砺炙热的掌心里,动弹不得。我挪了挪视线,坐我身旁的书生依旧神色自若地和小生说着话,瞧也没瞧我一眼。彷似桌子底下扣住我的那只手不是他的。
有些不是滋味。就许你同他说话,不准我摸摸他吗?这怎么可以,我想做的事鲜少有做不成,除非书生捣乱。
我想挣开他的箝制,他却握得越发紧,紧得我都有些生疼了。空着的那只爪使劲去扳亦是扳不动,反倒一并被扣握住。心底突然涌现莫名的委屈,什么嘛,这么久不见就不能对我好些吗?亏我还费尽心思准备了礼物要送你!讨厌的不识好妖心的坏书生!
溽湿的指掌黏腻地纠结在一块,我眼里像进了水气,雾雾蒙蒙看不清。却听谁正「姑娘,你怎么了?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关切地柔声问着。
倏然回神,故意将书生「不许和外人说话」的禁令抛诸脑后,我回他个笑,脆声道:「没事,方才跌倒时像是伤了手,有些疼。」说话间,未干的发稍水珠滴沥,划过颊庞溅在桌面,洇染湿痕。不过屋里那样暗,兴许没人注意吧。
禁锢的铁掌剎那松开,我暗自吁了口气,刚想移到桌上避开不知何时犯病的书生,却又再一次被拽住——
这次他的力道轻柔许多,带茧的指小心翼翼地拖着我的手,却勾得死紧不肯放开。反正不疼就好了,我便也任他牵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加入闲谈。
其实也不算,因为我压根不懂他们谈些啥,充其量「嗯嗯啊啊」随便附和几声刷刷存在罢了。
「敢问姑娘是?」小生怯生生瞄了瞄我、又瞄了瞄书生,没来由脸又红了,好似多怕我一样。
荒山野岭,孤男寡女同居一屋,貌似很不妙呀。这可不比台上公子小姐躲雨幽欢定情私奔的经典戏码,摆现实是会被唾弃扔菜叶鸡蛋的。为了不刺激这颗红糟蛋龟裂成茶叶蛋,还是随便掰个借口好了。于是我没等书生开口便接过了话,笑咪咪道:
「我是他妹子,行么,叫我小妖便行。」
「小么姑娘。」小生眼神似乎有些惊异,却仍是羞涩地唤了我一声,嗓音清柔温润甚是好听。我忙应了一声「公子。」,他又唤我便再应,再唤再应,我不懂他为什么要一直叫,幸好没多久书生就打断了他。
只听书生冷冷咳了一声,打断我俩不知所云的应答;顺道借着探身帮小生斟茶的动作掩护,狠狠掐了一把我的后腰,疼得我也往他腿上挠了一爪。
他看我一眼,怪怪,怎觉得有些冷呢?妖也会着凉的吗?于是又吸了吸鼻子。
「小妖年幼不晓事,白公子莫同她胡闹。」书生边将他的茶推到我面前——历经连番鏖战,我罚输清洗时将书生几套茶具茗器摔碎不少,剩余唯二两只杯具:小生喝书生的,我喝我的——边干巴巴说着套话。兴许是错觉还怎地,我竟觉得从他嘴里吐出的每个字眼都像冰渣子似的迎面袭来,冻得我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可小生却像颜面神经坏掉般,依旧笑得有如迎春花蕾枝头悠悠欲绽,但听他羞怯怯道:
「??小么姑娘天真无邪、活泼可爱,妍姿??」他朝我瞥了眼,瞅瞅书生,脸又红了,又说不下去了。垂眸侧首,折扇一摊,挡去了半张面孔,留一双桃花眼儿,弯月似的勾我。
彼时我已学会用法术遮掩自己异于常人的发色和瞳色,是以小生不足为怪。然而我倒要说说:
小生哪,扇子是用来搧风驱热,不是拿来遮羞卖萌的。不过书生也常持着柄折扇耍玩,或挑弄逗惹、或撩我下巴打我头。唔,大抵扇子于文人就像神仙之法宝,开合之际,多方妙用吧。况且因小生你穿着书生的外袍,袖子委实长了些,方才扬扇时若非我头低得快,险些便被甩着脸??
啧,不提此间,我说你就不能多提几句我的好话?好歹我也能藉此同书生邀功讨赏,让他帮我膳食里多添几只鸡。
记得书生尝说:「来而不往,非礼也。」虽然不确定能否套用在我和小生身上——毕竟书生那人向来难捉摸得很,心思复杂堪比孩儿面,说变就变;像刚刚我不过应了小生几句话他便不高兴——可既然人家这般夸我,不给点反应貌似过不太去。
于是我也大肆颂扬了小生一番,顺道分享方才我经由指掌了解到的、对他体态形貌的品评感想,句句出自肺腑,实乃难得的真心之言,可为何书生和小生的脸咋都越来越红了呢?害我越说越肚饿。
结果我尚未更进一步由上半身研讨到下半身,便被过熟焦了的黑脸书生强行拽到厨房面灶思过。
招谁惹谁了我?




化人 第十四回
顶着锅盖防备书生时不时的偷袭暗算。我说你炒菜便炒菜吧,为何总爱颠锅舞勺卖弄手腕?颠锅便颠锅呗,可别把菜往我头上颠哪!况且你舞哪不好舞,为何舞来舞去那些佐料酱醋偏偏老往我身上飞!害我走出厨房时以为自己也是道菜——就欠了个盘子。
小生乍见我时噗哧笑了出来,不顾自个儿比我还需要,急急忙忙递来巾帕予我拭脸,却被后头跟来的书生半道拦阻。
我懒得理睬他们,历经诸多教训,这趟我总算学乖,想挪位换到小生旁边,免得又被书生逮着机会在台面下把我给怎么着。可书生眼明手重,探掌便将我按在了原先的位置上,还趁小生没留意用眼神阴沉沉威胁我一把,搭配他手底的力道??嗯,姥姥曾说:「不识时务才是好妖。」可这年头做好妖没出路呀!呜呜。
我怕惹怒了他非但没鸡吃、私底下还不知得被怎么着,只好从了。唉唉。哀哀切切地和小生对望了一眼,颇有戏里遭虎狼恶霸强行拆散的嫩青梅俏竹马、仅能隔窗遥遥以眼神互诉衷肠的无奈唏嘘感??结果小生蓦地扭头避开了我的注目,径自跑去帮书生端菜——真是不解妖情!正因书生在旁虎视眈眈,他才更应该表现出煮鸡蛋落地颠扑滚弹、壳碎身裂黄犹存的不屈韧性才对呀!
这是作为鸡蛋的傲气。(然而小生并不真是颗蛋)
晚膳布置好后,书生将斜支着颐生闷气的我强行扳正到他跟前,先挑去发间夹杂的菜梗肉屑——大抵出来时没甩干净,莫怪小生的脸始终似涂了鸡血那般红(忍笑憋的)——又让我仰头面对着他,捧着我的脸,用衣袖细细揩尽他一手造就的狼狈。他俯首敛睫,脸凑得近了,我能见着他眸里暗藏的戏谑揶揄。不晓得哪里好笑。
真是无聊,既然要自己收拾善后,又何必多此一举?欺负我就这么有趣吗?抑或他不拿我开胃便吃不下饭?罢了,总之我有鸡吃最重要,其余闲杂琐碎皆可随他。
待书生总算满意,他亦撩袍坐到我身旁,淡淡同小生说:「山野老林,无甚可招待,粗茶淡饭尚请用些,无须客气。」说罢,便盛了碗汤给小生、又挟了筷菜到我碗里。
我瞪着碗里红艳艳的??应该是菜吧?没关系,反正我不是兔子不吃草。见小生手底正挟着块鸡(别问我怎知,我可是亲眼见证了道友升仙为菜的过程,还在旁添了把爪)凝目端详片刻,随后露出了某种我没工夫去形容的微妙表情——那可是我的鸡啊!——我连忙以眼神威吓他乖乖上贡到我碗里来,可他不知是视线接触不良抑或手脑神经失调,筷子在空中颤悠悠飘晃了几圈,最后竟然把鸡生生送进了书生碗里!甚至讨好地补了句:「咳、先生请先用。」
先用个头!那明明是我的鸡!凭什么我的东西最后都让那坏书生给夺了去?什么世道!区区个人也敢从妖嘴里夺食!要翻天了吗?那坏书生竟还跩个二五八万、眼也不抬唇也不笑地道了声「有劳寧公子,我等自便即可。」,摆明是赤裸裸的炫耀!
??不成不成,我得冷静下,小生是读书人,据说这类人向来把骨气看得比命重要,所以威胁恐吓强逼硬迫那套八成对他没效,还是另找法子吧。让我想想,遇着这情况,戏里是怎演的?
??有了。
我起身将碗里的草全拨给小生,然后眼巴巴瞅着他,希望他能体会我借草投他的心意,不奢求别的,但能回报我盘鸡那便值了。
至于我为何不投给书生,自然有我的道理。首先,鸡摆在小生面前,离他最近(离我最远!);其次,书生明知我爱吃鸡却偏不给我挟,很显然是故意的,那我何必献无用好。不若卖乖给小生,得到报偿的机遇可能还大些哩。若问我为何不自己挟,其来有自:倘若天天有人投喂你,时日既久,渐渐便会忘却狩猎的本性,只打算卖个乖等着鸡从天上掉下来。
话说人吃饭真麻烦,用什么筷箸,压根比不得爪子好使;可打从那次被书生彻底教育过后,我着实没胆在他眼皮底下伸爪,反正他就是欺负我使不好筷子嘛??正幻想着拿书生手指磨牙,手底那滑不溜丢的筷子倏地叉了开,我又没咬紧,结果险险被根筷子戳死,恼得我把那双筷子「啪」一下拍在了桌面上!没想到筷子太脆竟然断了,书生便把他的筷子给了我,起身又拿了双新筷子回来。
即便过程中出了点小岔子,至少目的是达到了。见小生怔了一下朝我看来,我忙堆出灿烂笑颜,眼神不断在他与鸡之间徘徊逡巡,希冀他能尽快理解我的意思。
结果我俩视线甫刚刚接触到,按说书的讲法就是「对眼凝眸霎那,天雷勾地火」地火嘛我不熟,天雷倒是老交情了,瞧!正提着呢便来了!屋外雨势未歇,伴随响雷阵阵,屋内烛光黯淡,一时沉默。
要我说,天雷爱勾搭谁我都没意见,偏偏天雷向来忒爱劈我!小婧那死鬼还和书生一搭一唱,说啥「谁让你长得一副招雷劈的小样、没关系没关系,劈啊劈的,劈久也就习惯了。」之流的风凉话!生生气煞妖也!!
幸好这回只闻雷声,未遭雷亲,可小生面前的碗倒不知怎地突然从桌上飞了出去,连带碗里的热汤和漂浮的那几根菜梗子整个倾洒泼覆在他身上,小生惊呼一声,道句「失礼」便疾步匆匆奔出门外。
我忧伤地望着他狼狈的背影,心头涌现莫名的凄怆悲凉,这画面太有既视感了??眼前的他依稀和平日的我迭合在了一块??同是书生欺凌客,倒霉何必问奈何。我幽幽叹了一句。
视野蓦地被阻绝,下巴被强势扳过,犹怔愕间,唇已然被攫获——书生不知喂了什么玩意进来,难吃死了!又酸又辣又苦又咸,嘴里满满充斥着形容不出的怪味,比他方才在厨房里强灌我喝下的姜茶还难喝!姜茶顶多烫辣了些,加了红糖尚能入口;这恶心玩意却刺得舌腔生疼发麻。
我挣扎着要吐出,他却制着我下颚硬逼我咽下那被他嚼得碎烂的糜糊!舌头顶挡了几番未果,终让他给得逞。我都不晓得自己究竟吃了什么鬼东西,吞了不少他的口水倒是真的。
「这道醋溜鸡片可好吃?」他抵着我的额哑声问。我噎得说不出话,忙着咳嗽。他见状低笑着俯下唇,似又要吻,却陡然抽身,呼啦一声收了折扇,抬手倒了杯凉茶予我。
正当我拼了命大口灌茶、书生在旁慢悠悠搧风的时候,小生不知何时已悄悄进门坐回桌前,衣衫湿了一大片,白皙面颊泛起潮红;可我没心思顾虑他,不若赶紧冲散嘴里的怪味实际。啧啧,什么地火,我看勾出了书生的怒火是真。含泪饮茶的同时,我不由这般想着。
结果那顿饭最后不知怎么结束的,反正我就灌了满肚子茶水。至于书生在人鬼面前向来长于造作,显然捉弄我一番后心情甚佳,便依旧做出好客殷勤模样频频给小生挟菜——要我说,那笑容甚是俊朗,我总是看迷了眼——恰好和小生脸上被堆栈饭菜逐渐遮掩住的黯淡笑容相辉映。
兴许那道醋溜鸡片虽不合我意,却正好合小生口味吧!




化人 第十五回
深山老林,无事可做,书生以赶路疲累为由,早早打发了小生去歇息。两人还为了谁上谁下争执许久——我自是占了一间房,至于他俩谁睡床谁打地铺、又或是同床共枕抵足而眠,那都是他俩间的事情。
夜半,我让震天价响、连声相和的咕噜呼噜声吵得睡不着觉,拿了枕头盖住小生脸后,意外没见着书生踪影。
小生在地上打了地铺,床上却是空荡荡,莫非书生同我一般也被小生吵得睡不着觉?习惯了平日身旁有个人可搂可抱可亲可啃可踹,如今独自躺在床上,倒真应了那句独守空闺孤枕难眠的戏词儿。
既然长夜漫漫,无心睡眠,不若溜出去晃晃兼且打顿野食作夜宵。不出意料,甫踏出门便瞧见书生正坐在秋千上仰着头望天发呆。
难得见他怔愣恍惚的呆傻模样,恶作剧心思顿起,我蹑手蹑脚绕到他背后想借机吓他。扑抱上去的瞬间,他起身避开,却又伸臂将扑空将跌的我给捞入怀内。啧,每次偷袭都失败,真没意思。搞不懂他究竟是怎么发现我的?我应该把脚步声隐藏得很好啊。
忆及小婧曾说他不是寻常人,大抵便是原因。遂不再多想,任由书生将我拉抱坐他膝上,让我倚着他胸膛与他一同望天发呆。
雨后的夜空分外明净。我攀着他的颈肩,秋千随着他动作轻轻摆荡,发出细碎规律声响。凉风习习,树影婆娑,月亮像笑弯的唇角高高挂在天际,边上两颗星星一闪一闪,格外璀璨明亮。我瞇着眼只觉那笑容着实讨厌得很,怎么看怎么眼熟怎么欠揍。摸摸怀里的簪子,没想好怎么开口,却听他喃喃低声问:「将欲往何处?」
我瞟他一眼,他侧眸凝视我,泼墨似的闇影,投在他俊美的脸上,从棱骨向下晕染开大片恣肆错驳,端得是半面如仙、半面若魔。
我怔了怔,尚未来得及答他,他已别过脸,像是不欲令我见到般、自言自语地应了句:「本从来处来,应向去处去。」然后将头埋在我颈间,搂紧我冷冷嗤笑一声。
我听得云里雾里,不晓得他讲什么浑话,谁不是从来处来、往去处去,何须他废言。眼一转,瞥见地上倾倒散落的酒壶,倏然开朗:敢情是醉了说胡话,莫怪莫怪。
醉了也好,省得我麻烦。那些讨好人的肉麻话我不会说,总觉饰辞皆为虚,未若做了实在。遂扯了他束发的丝带,任凭夜风远扬。黑发如瀑散泄而下,掩掩抑抑、半遮着他的容颜,唯见一双晶亮的星目,幽幽含情,欲说还休。
此情此景,真有几分似鬼魅幽魂出场时的态势,可惜眼前这位并非貌美如花的女鬼,而是坏脾气手段狠戾的男人,幸而颜值极上等。我当年就是这样被骗的。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唉唉。
我将簪子取出塞入他手里,随口道:「送你——还你的簪子。」
他没作声,楞楞捏着簪子不知想些什么。我不像姥姥,对人心没兴趣。习惯性地伸手拢挲他顺滑如丝的长发,兀自从怀里掏出他给的梳子帮他梳头。
人的规矩最是多,就连梳头也有讲究:由头梳到尾方为一下,每回至少梳十下,还有配套的歌。我握着他的发,仿着戏里的腔调给他梳头,边梳边唱: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叁梳儿孙满地,四梳??」四梳后面忘记了,我开始胡拼瞎凑。虽说仗着他揽着我的腰不怕摔下去,可坐着实在不好办事,便硬是挣脱开他滑下秋千,立在他身前,扶着他的头,细细梳了一下又一下。若见着白发便偷偷捻断,藏在手心。
「四梳要在一起,五梳听我的话,六梳凡事和谐,七梳给我吃鸡,八梳顿顿都有,九梳长长久久,十梳别忘记我??」
时光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流逝。从我遇见书生,不知不觉也已十余寒暑。我看似未变,实则变了许多;书生亦复如是。他漆黑的发丝如烟云从我掌心散逸开来,划过指间缝隙,我捧了满掌零落,恍然间怅然若失,却不晓得究竟丢失了些什么??他蓦然伸手拥住我,将脸埋入我怀中。隐隐约约,我听见谁在低声轻喟:「若有朝一日我死了,你是否会、是否会——」后面他没有说下去。
他之前也曾问过我类似的话。当时我是怎么回他的呢?
是了,我是这样说的:「你死了就没人陪我玩儿、也没人烤鸡给我吃了??没关系,我会再找个人陪我玩儿、烤鸡给我吃,然后让他给你烧衣服和元宝香烛,随便你喜欢什么都烧给你。放心,我新找的人一定比你温柔比你体贴比你听我话??」然而真是如此吗?后来的人再怎么好,怕也不及他在我心中早已占据的地位。后人所做一切亦无非模仿前人罢了。
「若你死了,你想要的我必为你实现。」就像他对小婧一样。
我总是搞不懂人,有什么想求想要的,活着时说不出口,只得待死后变鬼来讨;大抵许多事许多心愿在活着时难以实现,需得盼望来生。可即使我认识书生这么些年,对他所求为何我却依然不知,他像是什么都有了、又像是什么都不在乎。金银财宝、功名利禄于他而言尽如粪土。若说我在乎鸡,书生最在乎的——莫非是他的画?
思及此,我复又开口道:「包含你那些画还有书我亦可烧予你。」
书生听了却是痴痴地笑起来,未再多言,径直吻上了我的唇。唇齿相依间,除了酒气,我还尝到苦涩的药味,我想起他最近煎的药,想起姥姥数百年来的执着,既然妖可化人,不知人是否可化妖?我决定下次回去问问姥姥。




化人 第十六回
我懒散地打了个呵欠,左爪支着额,右爪有一下没一下地拿调羹搅弄瓷碗里的粥。蒙眬睡眼半睁半瞇,惺忪地瞟小生。
但见他气色盈润,神采焕发,全然瞧不出昨夜临睡前那副腆肚捂嘴将死半活的可怜样儿。
兴许吸了书生精气?无妄的狂想片刻闪现过脑海,稍纵即逝。
这也不对,书生彻夜同我厮混,因着他身子我都没舍得偷吸,哪轮得着他!不过那秋千咿咿哑哑响了通宵,亏得他半点不受影响、睡得安稳。
大抵书生点了他睡穴吧?戏里不都这么演的。我再次打了个大呵欠,撑额的手一滑,险些整张脸浸入粥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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