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人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聞人云
「化人?」书生好奇问道。
我这才想起我从未跟书生提过这事。若让书生知道姥姥为了熬药杀了那许多人,我还在旁帮衬,指不定又要发脾气了。故我向来是瞒着书生的。
怕让书生知道,我忙给姥姥眨眼打暗示,幸而姥姥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是又往珠子投射出的幻象看——
那妖的名字叫阿九,因着她有九条尾巴,我本以为她跟姥姥一样是树妖,却原来跟我一样是狐妖,差别在于她已经是狐仙了。
我这才知道原来狐狸尾巴最多就只有九条,要想象姥姥一样拥有那么多条「尾巴」想来是不可能的,默默地觉得有些失落??
于是我们看着阿九同姥姥哭诉完后,幻化成姥姥人形的模样亲手杀了她的爱人。才知原来又是个狗血的故事:她那转世的爱人不知为何竟对姥姥一见钟情,即便阿九已是他的妻、即便阿九为他付出许多,却因着无子一事,他打算休妻再娶。
我问姥姥为何阿九不用自己的模样、却用姥姥的样子杀人,姥姥说阿九认为若能死在所爱之人手里,不啻也是种幸福。
我倒觉得并非如此,便问书生,书生回道:「如若我是那人,定然觉得被心上人背叛,满腔怨愤,想来不如死在自己所亏欠的妻子手中。」
妖和人的想法总是如此大相径庭,也莫怪这世间胡涂鬼如此之多。若我是阿九,定然用自己原本的模样杀了那人,至少让人死得明白。
那人死后变成了鬼,他的肉身则成了化人的药材。阿九拿出药方时姥姥以为她在说笑,可她却异常较真,还将自己的妖丹给了姥姥,只说:「我既化人,这妖丹于我也无用;相识一场,这人间怕也只有你还会记得我了。」
言尽,她当着姥姥和那鬼的面饮尽汤药,随即化为人形睡了过去。再也没醒过。
那日正是腊八。天上绵延不绝的雪持续飘落,一直到来年开春、盛夏、秋凉、又一年冬雪。
我们看着姥姥守着阿九的身躯,她化作一棵树,让阿九睡在树下,就这样不知过了多少年。
珠子里的时间快速流转着,阿九的身躯不知不觉早已腐朽化为尘土,那鬼也在鬼差接引下前往地府轮回转世,只剩姥姥还在原地守着。我问姥姥那时在想什么?在等什么?
姥姥望了我一眼,轻声说:「狐狸最是狡诈,阿九从前骗了我许多次,我本以为那化人的药方也是假的,她只是像从前那样同我玩罢了。人究竟哪里好我也不懂,可既然她宁死也要化人,想必是觉着当人应比当妖好。她一直没醒来,怕是直接投胎去了,我才等不到她的魂魄出现。」
我想起自己和阿九近似的容貌,忍不住问姥姥:「姥姥,莫非我是——」
书生拍了拍我,示意我去瞧珠子映照出的镜像:
我看见一只白狐在大雪里跳跃觅食,没成想一个打滑撞上姥姥化形的树干晕了过去,接着我就看姥姥那棵树发出绿光化为人形,喂那只倒霉狐狸吃了阿九的妖丹——
难道我就是阿九的转世?可我怎半点记忆也无??却听姥姥漫言道:「那日碰巧有只狐狸自己送上门来、那日碰巧我不想继续等下去、那日碰巧我忆起阿九留给我的那颗妖丹??那日是我的私心作祟,我想你成为阿九。」
于是姥姥喂我服下阿九留下的妖丹,我是化了妖没错,可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阿九。
姥姥摸摸我的头,叹道:「你虽是狐狸却比阿九笨多了,你想问你是不是阿九的转生?其实你更像是阿九的孩子。你不是阿九,没有谁能成为阿九,你只是你自己。」
我抱住姥姥撒娇,就像过往的每一次一样,「姥姥,阿九都不知道有没有成功,咱们不化人了好不好?我想姥姥一直陪着我。」
姥姥没有说好或不好,只是微微笑了。然而那笑容,却令我看了莫名心慌难受。
阿九都死了那么久了,姥姥或许忘了她、却依然心心念念着要化人。
那天书生一直很沉默,我没同他回去,而是陪姥姥睡在了窝里。
小婧那天夜里很安静,我没问她小生去了哪,就像书生也没问一样。
我们都以为小生死了,后来才知一切早已注定。都说人生如戏,戏如人生。那么究竟是谁骗了谁、谁又在笑谁呢?
小婧没杀小生,她让小生掘了她的尸骨出来,她想小生带她返家。过了这么久,她的愿望竟是想成为小生的妻子,如此也算圆了生前最大的想望。至于那些害死小生又欺侮她的贼人,小婧化为厉鬼后借着姥姥的手已为自己复仇了。
小生答应了她。
我想假使小生不答应,小婧不知会如何待他。是杀了呢?还是放了?我问过小婧,她却没有回答。我想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答案会是什么。
于是选在一个晴朗的月圆之夜,小婧和小生在桃花林内叁拜成亲,观礼的就两只妖精加一人一鬼,书生是主婚人,鬼差为证;我这才知道,小婧为何跟书生讨要那套嫁衣。恐怕这便是她生前死后最大的心愿:嫁给所爱之人、成为他的新娘子。
书生将那幅小婧着嫁衣的画当成贺礼送给了他们,他那时说画尚未完成,盖因里头没有小生。「有新娘子岂可无新郎倌?」于是书生将小生也画了进去。如此就不寂寞了。
他们走的那天,我和书生、姥姥为他们送行,小婧看上去很开心,我亦为她感到欢喜;等了这么久她总算有个结局。
至少这结局是小婧自己选择的。即便她和小生连碰触对方都做不到,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亦无人知,今趟走这一遭,只为偿还前世的情债;但我想小婧既然做了这个选择,定然有她的办法。
「小狐狸,我走后若他再敢欺侮你,就让姥姥杀了他罢!」临别前,小婧像是开玩笑般地说。
「要杀也是我杀,何需劳烦姥姥,他只能死在我手里。」我是认真这么想的,而我也确实这么做了。若非我吸了他的精气,想来书生也不会短命至此??
即使书生为讨好小婧做了许多事,小婧的临别赠言却依然令书生脸色阴沉、额际青筋隐隐浮现,我想他定然觉得我们这些异类都是些养不熟的白眼狼。
小生忙尴尬地打圆场,他尚未娶妻却先有了冥妻,幸而鬼可入梦,我瞧他眼底的黑眼圈便知这段日子小婧没少折腾他。
姥姥只是沉默地看着,小婧跪在姥姥跟前给姥姥磕了叁个头,向姥姥拜别,一如成亲那夜。
小生也陪小婧磕了叁个头。姥姥默默地受了礼,回赠了一些金银物什给他们。小生急忙谢过。
「今日一别,此去再难相见,宁公子若遇难事尽可托人传信于我。」书生道。
「小生谢过先生。」小生看上去挺伤感,也不知他家中有无父母高堂,就这么娶了妻子回家,想必之后又是一番磨难。
然则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是属于小婧和小生的故事。
我清楚小婧总是嘴硬心软,她明明那么讨厌读书人,可除了姥姥要杀的人外我从未见她下手害人。有时遇着被我捉弄而迷途的樵子猎夫时她还会为其指路??
也不知以后我们是否能再相见。思及此我不由红了眼眶,明知碰不着小婧依然虚虚给了她一个拥抱。
「见着道士记得躲远些,」我说,「到家后让小生写信来,我好去找你。」
「放心吧,我会的。」小婧笑得很美,她活着时本就是个美人,死后也是凄美哀怨的女鬼——只要她不刻意吓人的话。
小婧走的那日整片林子满树桃花盛放,像是在同她作别,明明早已过了花期,想来是姥姥的手笔。我还记得小婧最喜欢在每年的花开时节吟那首诗: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我就这样告别了小婧跟小生,我只剩姥姥和书生了。
化人 小婧番外
我忘了我在等谁,只知道我在等一个书生。等了很久很久,他始终没出现,又或者他曾经出现过,我却不知道那是他。于是我只能继续等,等到我从爱他变成了恨他,恨久了竟也忘记什么是恨。我对他究竟是爱是恨呢?倘若无爱亦无恨,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还要继续等下去。
也许只是因为不甘心。
我的名字是萧婧,爹娘唤我婧儿,我等的书生喊我婧婧,我让朋友叫我小婧。小婧小婧,与萧婧的音同极似,至少这样我便不会忘了自己曾经是谁。
这很好。
假使一个人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只怕这人便不是原来那人了。过往一切对其而言没有丝毫意义。
就像我。
打从我死后唤我名字的人就只剩下小婧了。说人也不对,应当是两只妖精,一只树妖、一只狐妖;后来又多了两个人,两个书生。我嫁给了其中一个书生,我让他喊我婧婧。我是故意的。即使明知这个人早已不是我曾爱过的那个书生亦同,走过奈何桥、饮过忘川水后,我的楚郎再也不会回来,即使他们有着相同灵魂却也不会再是同一个人。
然而五百年太久了,我不想继续等下去。
每当他喊我婧婧的时候,我会想起许多生前的事,惘然中竟似忘却我已死去了五百年。
整整五百年哪!人间过了五百年的岁月,于我而言,却是恍然如昨日,南柯一梦。
我是只鬼。一缕孤魂游荡在这人间业已五百年。
光阴于我毫无意义,世间于我如同虚影,我只是想求个了结。
自我死后,每过一日,我便重蹈一次我死前的场景,日复一日、夜夜如此,我知这是对我轻生的惩罚,因着我舍弃自己的性命;若说无悔是假的,但我当时只想着该如何复仇,原以为死后化作厉鬼便可向阎王告状、再不济也能领令对仇人报仇,却原来是我多想了。阴阳两隔、生死相别,作为刚出炉的新鲜鬼魂,哪怕是只厉鬼,我的技能却只有托梦和刮阴风,而且还有次数限制。我的活动范围也被困在了这桃花林内。做鬼竟比当人还不自在,真是太憋屈了。
——直到我遇见了一只树妖。
那是只桃树妖。
一开始我不知她是妖,还以为是来接引我却迟到了的鬼差,毕竟离我死去已过了十多天。正欲对其行礼,却见她神情淡淡地将我的尸身一把火烧了。那火光燃得炽旺,却只单单烧着我那躯壳、对周遭草木丝毫无损,我这才醒悟原是遇见了哪路大仙。
我想向她倾诉冤屈,她却对我摆摆手,从树洞里挖出了几个小瓮,让我挑一个自己喜欢的。
从此我便住进了瓮里。连同我的骨灰一起,埋在深深的地底。
世人都说执着成魔。那魔是心魔,是藏于心底的欲念,是不可告人,最隐密、最深沉的想望,因而念念不忘,盼得所求;暮暮朝朝,心魔顿生。
楚郎是我心底的魔。不知他心底的魔会否是我?
桃花大仙没有名字,妖本无名,她说曾有人叫她桃桃,然而对着她的脸,这名儿我实在喊不出口;她又不喜我称呼她大仙,我只好唤她姥姥。她的年岁已有上千年,唤她一声姥姥并不为过。
姥姥的话很少,除非我问,否则她也不会主动同我说话。我那时有满腹委屈正待倾诉,她是我唯一的倾听者;除她之外,这片桃林里,竟无谁可见着、听着、摸着我,原来这便是鬼,我就像是被红尘俗世隔绝于外、再非尘世中人。因而我便将自己活着时遇见的那些事都说与她听,我望她能帮我复仇。
这是我心内惦记许久之事,为此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不惜一切。
故事很平凡,也很简单,就像坊间说书话本里常见的故事,无奈于我而言是个悲剧:
我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元夕那夜遇见了楚郎,一见倾心。楚郎亦对我有意,几番鱼雁往来,我与他情根深种。奈何他虽为秀才却无功名,家境贫寒,身无长物,且父母已为我择定了夫婿,下月便将成亲,我当时年岁尚幼,满腔情意岂可轻负,遂决心与楚郎私奔。
我和楚郎相约在兰若寺碰面。我先到却迟迟不见楚郎,我不死心又多留了两日,不想却遇见盗匪。这身躯既已脏了,我自认再无颜见楚郎面,又恨他失约寡信,愤而在桃林内投缳自绝。
我既爱他、又恨着他,若非遇着他,我岂会遭遇如此不堪之事。是我太傻,本以为死后便能了却生前事,一死了之,却原来比活着时更加无力。是我太傻。
兴许因我每夜总是哀哀切切、哭哭啼啼闹得姥姥睡不安稳,那时我已知道我自缢的那树便是姥姥的真身,我相信这便是天理、便是缘份,冥冥中自有安排,否则我怎会如此恰巧地在千万树中挑中了姥姥这棵千年树妖。一切早已注定。
果然,没过多久姥姥便为我报了仇。
那伙贼人全成了姥姥炼药时的药材。
腊八那夜,我显形引着他们进了兰若寺,亲眼瞧着姥姥掏心取肝时,我哭了。
遇见姥姥是我的幸运,虽然我也不懂为何一只千年树妖竟心心念念着要化人。做人有什么好?不如做鬼简单。昼伏夜出、逍遥自在,虽是寂寞无聊了些,却不需为柴米油盐、生老病死奔波烦恼。姥姥定是让人骗了才想着要化人。做妖比做鬼更好,至少不须像我被锢在一处。
反正都无所谓,各人所求不同。
我大仇已报,然而楚郎呢?
我想再见楚郎一面。
在我央求之下,姥姥为我入了地府。得知楚郎已死并入了轮回的消息,我很平静。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没等我,我却痴痴恋恋守着誓约等了他叁十年。每十年我有一次投胎的机会,可我都放弃了,十年复十年,转眼过了百年,鬼差也拿我无法,我的骨灰在姥姥手上,有姥姥护着我,无人懂我的执着。我也不需他们懂。
或许我只是在等一个答案。
又一年腊月。姥姥捡回了一只小狐狸。
直到狐狸开口说话,我才知道原来是另一只小妖精。即使后来她学会化作人身,可我依然习惯叫她小狐狸。有了小狐狸日子热闹许多,她对什么都好奇、什么都有兴趣,我教导她许多事,她学得很快,但忘得更快;于是我讲了许多有关人的恐怖故事吓唬她,瞧她被我唬得一楞一楞的傻模样真有趣。
小狐狸还不晓得,这世上没有比人更可怕的了.也没什么比人心更毒。
彷佛就像命运一样,她同我一般也遇见了一个书生。一个奇怪的书生。
我催着姥姥杀那书生,姥姥不肯,她说时间未到。我晓得姥姥依然守着她那只杀当杀之人的规矩,多么可笑,于我而言,凡人必然会死,只是快些慢些的区别而已。故这世人尽皆可杀、尽皆当杀;我等不及了,我有预感那书生早晚会令小狐狸伤心,就像当年楚郎伤我的心一般,男人都是不可靠的。我不想她伤心。
那日小狐狸遍体鳞伤回来时,我恨自己离不开桃花林,杀不了他。我避着小狐狸,不想她见着我的眼泪。即使修行了五百年,我的泪腺依然脆弱,就像我的心一样软弱。假哭时巴不得人见,真哭时却不敢见人。即使做了鬼,却还是有一颗人心。这是我最恨的事。
既已成了鬼,要这人心何用——
鬼的心不会跳动,遇到难过讨厌的事时却依然会疼会难受,会愤怒会纠结,这是为何——无人可解。
那些被放大的情绪会让我产生自己还活着般的错觉,明明心如止水,那止水之上却是沸腾无声的滚油。
小狐狸问过我许多问题,我骗了她,只有我知道,在我骗她的同时其实也在骗自己。
做人真难,做鬼也不易。
我迟早必然杀了那书生。
后来我终于见到了小狐狸的书生。当他向我通名时,我笑了。
那瞬间我明了他的无奈,他的可悲,与我实在太过相似,或许我们都还有心,不比那没心没肺的妖精。遂暂时舍下杀他的念头,我想看看不老不死的妖精和寿命有限的凡人能走到哪一步。
毕竟,有时死也是一种解脱。此刻还不到解脱的时候。
他为我画的图我很满意。
他确实不是普通凡人,也不是普通书生,普通书生是不会武功的。
可他不仅会武功,依稀还会些道法杂术,是以那幅图画也不是普通的画。他知道我在找楚郎,我同他说了我的过去,巨细靡遗、一字不漏,我盼着这幅画能令我得偿所愿。
五百年来的心愿。
我着实等腻了。
就像姥姥当年喂小狐狸妖丹一般,我们都需要一个替身逼着自己继续往前走,在原地停留太久,渐渐便会忘了早先的初衷。
于是我终于找到借口可以离开这桃林、这座山、这兰若寺。我被困了太久,我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至于我的相公是否真是楚郎的转世呢?
这已不重要。
毕竟,等他死后便可见分晓。
即便不是,既已成了亲,他也依然会是我的相公。
画可入梦,鬼妖亦可入梦入画,那画是我的像,那梦讲述的是我的故事。加上一点点暗示与术法,姥姥和鬼差的协助,谁是因?谁是果?
即便阴阳相隔,人鬼殊途,我却可在梦中肆意与相公颠鸾倒凤、被翻红浪,夜夜春宵,楚郎已成昨日黄瓜。我再想不起他。
反正他也没等我,刚好而已,都过去了。
如今我终于能放下他、忘记他。执着成魔,我不欲成魔,但求白首一心、逍遥自在。
才恍然大悟,却原来,我只是在等一个结局。
而我漫漫无期的等待,终归到了结尾,故事翻过了一页,明日又将是新的开始。
化人 第廿三回
时人传闻:「黑山上有寺名兰若,有鬼狐作祟。行人皆避之。」
时序近秋,书生的身体越发差了,经常咳血;他虽避着我不欲令我知悉,可我鼻子这般灵,岂能闻不见他身上的血腥味。
他在我面前总是装得若无其事的模样,好似什么事都没发生,他依然是从前的他,而我也是原来的我;彷佛一切都没有改变。我仍时常去书生那找他说话吃鸡学画,只是再不跟他玩儿,书生兴许也知道,缠了我几次便没再问。
我知书生对此甚为不满,可我也没法,我怕自己没忍住又吸他精气,况人言:一滴精,十滴血。我不想他再耗费精血。
每当想起姥姥说他过不了今年的话,便觉胸口烦闷,又涩又疼,难不成我也得了什么怪病?倘若书生真成了鬼,他会像小婧一样躲着鬼差,不去投胎转世吗?若他成了妖精,会是人妖还是妖人呢?每想至此,我便觉得头疼。古往今来,草木石兽,皆可成精,先化人形而后修妖,成妖仙或妖魔。偏偏未闻人可修妖,凡人通常修仙或修魔。
话说最近山里来了个道士,把人全赶跑了,姥姥的药还没着落,想起来我就生气。
那道士不知从哪儿来,神神怪怪,倒有几分本事,一见书生便说他妖气缠身、命不久矣;你问我为什么会知道,那时我正和书生下棋玩呢!(赌注是只烤鸡)
未曾想那道士踏进门来便说这屋里妖气冲天,定有妖物作祟,那道士一眼便知我是妖,当场祭起飞剑要将我立毙于此,幸得书生震起棋盘为我挡下那一剑,我才能毫发无伤地溜走。
远远地我还听见那道士气冲冲喊了一句:「道友!岂可放过那妖物!」方知原来书生也是个臭道士!他竟瞒了我这么久,真是个大骗子!
好在小婧走得快没遇上,她最怕道士了,被道法伤着可疼得很。
溜回窝后我欲将此事告诉姥姥,想让姥姥去找臭道士的麻烦,最好将他赶出这山,离得远远的。结果窝里窝外晃了几圈却四处找不着姥姥,我不由有些心慌,想姥姥该不是被那臭道士给收去了吧?
自从知道书生也是个道士后,我思绪乱得很,又是着急又是慌张,满脑子都是不好的念头;一方面担心姥姥、一方面在想书生,想书生为何要骗我、他的目的是什么??然而还没等我理清头绪,姥姥回来了。
我将道士的事讲与姥姥知悉,却掩盖下书生可能也是道士的事,只说他们二人似是旧识。
「姥姥,那道士坏得很,上来便要打杀我,姥姥可有法子对付他?」
姥姥瞟我一眼,说道:「先看看再说。」
之后无论我再怎么缠姥姥,姥姥依然不为所动,只一味潜心修练。我知姥姥有她向来的原则,从不轻易打破,先前央她放过书生已是破了例,遂不再烦她,只心里依旧担心着书生。
我想见他,却又怕真的见着他,他可知他的病是我所害?他会否同话本上演的那般,和臭道士连手「降妖除魔」?
每思及此,脑子里乱糟糟,胸闷得厉害,几乎喘不过气。
小婧走了,我只能同姥姥说,姥姥却只是盯着我深深叹息:
「傻孩子,你这是动了心。」
妖也有心吗?妖的心是什么样的,我从没见过。想来和人心定是截然不同,否则我都这么疼了,坏书生天天呕血却仍是一派澹然无谓的模样,彷佛他吐的血不是他的血。我想他抱抱我,他抱抱我我便觉得好过多了。
即使再怎么疼我都可以忍住。
因着传言,这山里本就少有人烟,现下多了个道士,人烟就更稀少了,连猎夫樵子都少见,我本就为姥姥的药材烦心,如今可好,也不用烦了,因为整座山上只剩书生、道士两个人,我跟姥姥两只妖。我想姥姥既已答应放过书生,定会杀了那臭道士取药,迟早而已的事,遂不再多虑,只打算数着日子待到腊月,却没曾想妖算也不如天算。
在书生身后见到鬼差时,我慌了。我是偷偷去看他的,没让姥姥知悉。自从上回姥姥说我动了心后,她便拘着我不让我四处乱跑,想来是怕我做剖丹之类的傻事。我的妖丹曾经也是阿九的妖丹,莫怪姥姥格外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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