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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逢千日醉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魏无忌
然而阿容不成器,跟着一代医学宗师孙夫子十余年,于行医问诊无甚长进,于吃上却颇为精通,能将《千金方》中食补的方子倒背如流还能举一反叁活学活用。奈何孙夫子医者仁心,锲而不舍地观察数年之后,终于发现了阿容在吃饭与做饭之外的其他特长。
某天,孙夫子在拣草药,她在一旁练习在铜人身上扎针,到后来觉得实在没难度,就闭上眼睛,一边背穴位一边扎。睁开眼时,就看见阔别半年的王将军站在她对面,一脸朽木终于居然成材的欣慰表情。从那以后,他每次来时都要带一两件小巧趁手的兵器,飞镖、短剑、锥子、钢针,又给她扎了个稻草人,让她平日里对着草人练习。天长日久,她的武学造诣也堪称拿得出手。
直到如今,阿容偶尔也会想,如果没有后来那些变故,她现在应该已经继承了阿翁的衣钵,游山玩水行医问诊,天地兴亡两不知,该有多快活。可惜如果二字在命运面前太过单薄。
那年她十四岁,如往常一样采草药回来,走到草庐门口却见到了身披黑甲匆匆从屋外走出的王将军。自上次他被派去征讨西突厥已过去数年,脸被西域烈日晒得黝黑。王将军见到她,先是一愣,恍然若见到故人,接着笑了一下,摸摸她脑袋,说了声:“长高了。” 便飞身上马,又深深看了她一眼,说照顾好阿翁,便策马消失在密林中。
她回头,望见阿翁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站在门口长叹一声,说,此次王将军受王命去征讨吐蕃,前路凶险。阿容,收拾行李,我们即日启程,去越州。
数天后,他们一路颠簸,终于到了越州会稽郡。
会稽郡曾是多朝古都,文采风流地,比起剡县来不知好玩了多少。阿翁虽清贫,但医名过盛,因此不几日便在当地大族威逼利诱之下将药铺开在了城内最繁华的街上。不几日,阿容就培养了一个新爱好,就是每天清早趁着药铺卸门板开张之时,趴在窗口看各家各户十五六岁的小郎君们络绎出门,前往城中的县学去上早课。
她虽不爱上学,却着实爱看那些谈吐文雅、举止有度又一心向学的小郎君。再加上她新买了几册传奇,讲的全是相如文君、西子范蠡之类莺莺燕燕的故事,看得她连连叹气,伤春悲秋。
而在那些小郎君之中,有个颇为显眼的,是阿容每天抢着去卸门板的最大动力。
他年纪看起来与阿容相仿,头发却是耀眼的银白。第一回见他时,是阿翁头天开张,她一早便在店外等着,看见他远远从街西侧桥头走来,穿着白色圆领锦袍,一头白发,个子比同龄男子高些,在阳光下灿然若神,让她想起很久以前,她的阿耶阿娘尚在的时候,那些深山中虚无缥缈的回忆。
他每日是最早到县学的一个,且每日都是独来独往。其他人或是叁两结伴而行,或是大族子弟出门有车马仆从浩浩荡荡,只有他,每天扛一个小包装着笔墨纸砚和书册,天刚亮便从桥西头出现,待到日落西山才从县学走回家。
偶然一次,阿容终于知道了为什么他一直独自上学。那天薄暮沉沉,他下了课归家,街边传来大声嬉闹喊叫,说着“白发妖怪”、“克父克母”之类不堪入耳的话,还冲他身上扔石块。他只是装作未闻地往前走,后背挺立如竹,有几块碎石砸到他身上,他也不闪躲,霎时破了皮,血污了白色锦袍。直到有个人喊了一句“娼妇之子,也配上县学”,他突然停下脚步,攥紧了拳,直直盯着那个人,不说话,只是沉默地盯到那人心底发毛,然后骂骂咧咧地走掉。他却依然站在原地许久,攥紧的拳头才缓缓松开。
他们第一次说上话是在药铺。他带了方子来开药,阿容替他抓药,眼尖瞧见他手臂上有鞭痕,便又塞给他一瓶创药,说是她自己做的,要他帮忙试试药效。他没说话,只是抬头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他眼眶很深,眉毛英挺,随便看人一眼都像是含情凝睇,望得她心里一跳。
第二次说上话还是在药材铺,他又来抓方子,还给她带了一块墨。他这回换了青色袍服,看不见手臂上的伤痕。
那之后,她有许久没有见过他。阿容以为自己起得不够早,连着数天鸡都没叫就爬起来梳洗打扮,就差蹲在桥头等着他,却再没见过。她求阿翁帮忙打听他家的消息,而消息灵通的阿翁打听出来的也只有说城西李家的小郎君李崔巍近日来受了风寒,在家调养,故在县学告了假。阿容却不信。以他那样执拗的性子,别说是受了风寒,就算是摔断了腿,他也能第二天拖着断腿去县学。
阿翁见她天天唉声叹气,就差刻一个愁字在额头上,实在太过碍眼,便甩了她一个治伤寒的方子:“要救你的小郎君,自己看着办。”





愿逢千日醉 第五章汉广(微微h)
她仔细研究了阿翁给的方子,又与之前李家小郎君来抓药时给她的方子做了比对,改了一改,第二天便戴上幕篱,又包了一包药,拿着拜帖去了李宅,说是孙夫子这几日研究医谱,发现前几日贵府给的方子里缺了一味重要药材,今日特送上门来。
李宅空旷而深远,下人将她的来意一层层地报进内宅,她在门口站着等,手心被冷汗浸得透湿。
不多时她便被延请进了宅内,主厅中端坐着一位年逾五十的贵妇,面貌和煦,客客气气地请她坐下吃茶。她仔细嗅了嗅堂内空气,确实闻得到药味,与前几日李崔巍来配的药相同,是用来治心悸昏沉、食欲不振等类病的药,却与伤寒无关。她摘了幕篱,低眉顺眼地同贵妇攀谈了几句,得知这药是她本人在服用。此时帘子一掀,一个小侍女端着茶盏走进来,她便马上问道,家翁亦听闻贵府小公子近日得了风寒,问小公子安康。
端茶的侍女手一抖,茶水差点洒出来。堂上夫人狠厉地剜了她一眼,侍女慌忙跪下连连磕头。她心下明白了几分,便不再寒暄,起身行礼告辞。
待到夜幕降临,她等着阿翁睡下后,换上练武时穿的短衣长裤,套上革靴,潜行到李宅后院,从院墙外搭了个软梯爬了上去。
进了院,她一间屋一间屋地摸过去,却在连廊拐角处看到了一个熟脸,正是那天险些砸了茶盏的侍女。她手里拿着一个食盒,站在那里左顾右盼了一会儿才往后院走去,一幅要做坏事但又心理素质不太好的样子。
她远远跟着侍女往后院走,看着她拐进一个偏僻别院,又走到别院后的柴房,掏出钥匙开了门,房里点了烛,虽然光线熹微,却还是让她瞧见了一个白发身影,顿时心跳不止。
她耐心等到侍女走掉,再用发簪把门锁撬开,闪身进门,回头恰巧撞上他从稻草堆上挣扎起身。他讶异,眼里闪过一丝亮光:“是你?” 阿容不好意思道:“是我。”
她说完皱起鼻子嗅了嗅,闻到房间里一丝似有若无的药味。低头看见方才侍女拿进来的食盒,揭开盖子看见一碗白粥,几样小菜。她将吃食拿起来挨个闻了闻,片刻后才对他说,别吃,有毒。
李崔巍咳嗽了一声,扯起嘴唇笑了笑,说,我知道。
他身上全是伤,多数是鞭伤,肩上还有烫伤痕迹,血色已经变褐,十分触目惊心。
她正在冥思苦想,却看见他拿起碗筷,抬头对她说,你走吧,就当今晚没来过。我的命,你救不了。
此时却听得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不得已,阿容从窗户上翻了出去,趴在墙边听动静。她听见李崔巍将粥和菜悉数倒掉,片刻之后捂着肚子倒在地上。方才的侍女走进来,看见倒在地上的李崔巍,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不一会便来了几个身材魁梧的家丁,抬来一个草席,进屋将他扛出来卷在草席里,摇摇晃晃出了侧门,沿着后街向城外方向走去。
阿容一路跟着,今日没有月亮,天色浓黑。城南不远便是会稽山,山中深夜常有野兽逡巡,因此他们出了城便点了火折子,光亮在夜路上明明灭灭,如同鬼火。
她跟着他们一路逶迤,不知走了多久,直到四周从稻田变成山中密林,一行人终于停下,将草席搁在地上,几个人擦了把汗,便在一旁拿出工具开始刨坑。
她将身子藏在密林中,计算着要何时冲出去将他救下来,可恨今日出门匆忙,身上只带了一把短刀,对付这些个彪形大汉不知有几分胜算。
正在盘算着,草席突然被掀开,李崔巍好端端地坐起来,静静看着他们为自己挖墓穴。几个人正刨得起劲,还骂骂咧咧道,若不是早就摊着人命官司,谁会给那黑心妇人做这等脏活。
他手探向腰际,那里绑了一个小袋,他将袋子解下来,又悄悄站起身,拿过插在一旁的火把。阿容闻到一丝硫黄味,想起从前替阿翁在方士杂书中抄药方时见过的一类丹药,心中电光火石,叫了一声小心,便向他扑上去。
李崔巍听见异动,马上将袋子点燃,一把甩出去,霎时一声巨响,火光熊熊。他被阿容带倒,前方是个倾斜土坡,两人就顺着土坡滚了几滚,躲过了一波火浪侵袭。身后惨叫不断,搀着皮肉被烧焦的味道,听得人头皮发麻。
他覆在她身上,等到声响渐悄才爬起身,嘴角眼梢都是刚刚剐蹭的血迹,背后是滔天火光,照得他如同阎罗。
他俩就这样一言不发互相对望着,像都失去了说话能力。良久,他才轻轻笑了一声,之后更是放声大笑,笑得阿容浑身发冷。
他强撑着站起身,看着阿容,开口却像是自言自语:“八岁时,我曾立志通读诸子,将来上殿应试策对,使万民安乐、圣人垂拱而天下治。”
“如今年十六,没等到上京策对,却等到了给自己送葬。实堪一笑。”
她看着他,有很多话想说,却是嘴里发苦,一个字都说不出。
他站在那里,将沾着血污与泥土的衣服收拾整齐,站立如松,向她行了一礼,说道:“家事腌臜,连累了孙家女公子。山中不可久留,请女公子速回府,李某明日便去县衙告罪。”
她决不能看着他去自首,急着起身,脚腕上传来一阵刺痛,哎呦一声又坐回了地上。李崔巍忙弯腰扶着她手臂,阿容借坡下驴,抬头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照着传奇本子里的演法,颇为可怜地说,李家郎君,我脚崴了,怕是今夜走不了远路。
刚刚还进退得宜的白衣公子实在没料到还有这一出,便蹲下身瞅着她,思考怎么处理这个巨型拖油瓶。俩人大眼瞪小眼,最后还是李崔巍服输,叹了口气商量道:“那要不……李某背你下山?”
阿容红了脸:“不必不必……还烦请李家郎君扶我到一开阔处,待到天亮,便可找到草药先敷着。”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个能潜入李宅溜门撬锁,还能一路潜行随他们到深山,却在此时崴了脚的女中豪杰,说了声好,便蹲下身将她扶起,两人一瘸一伤,在地上用残余火星点了个火折子,在深山中缓步前行。
好在阿容从小在山里长大,十分善于寻找有利地形,一边痛得龇牙咧嘴一边指挥他左拐右拐,终于在溪水旁找到一片开阔地,旁边几丛低矮草木开着淡白色花朵,气味芬芳。
她一眼瞧见了那花,立马叫了一声:“山漆!” 高兴得抱紧李崔巍的胳膊,连装模作样的礼数都要忘了:“这药能止血!”抬头却正对上李崔巍转过头,两人鼻尖碰鼻尖,随即同时十分刻意地别开了脸。
他嘴角牵动,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了一笑,扶着她坐下,捡柴点了堆火,又去摘了几丛山漆递给她。
阿容有意炫技,将裙裾铺在地上放上山漆,掏出短刀将草药细细切碎,刀法十分娴熟。李崔巍在一旁坐下,目不转睛地专心看她运刀,她却心怀鬼胎,连头都不敢抬。
调好草药,李崔巍道声谢将药接过,她磨磨蹭蹭地转过身避嫌,只听衣料声窸窣,是他解衣上药的声音。她摸摸自己的脸,红得发烫,于是起身,一瘸一拐地往溪边挪,想要掬捧水洗把脸。却听得李崔巍唤了他一声:“孙家女公子,可否……帮个忙。”
她转头看见李崔巍袒着半边上身,露出后背长长一道新伤,十分可怖。他坦坦荡荡地望着她,说后背的伤自己实在够不到,还烦请她帮忙上药,像请教夫子这道策论怎么作答一样自然。
阿容扭扭捏捏挪过去,就着火光给他上药。他肩背宽阔肌肉结实,看着并不瘦弱,身上伤痕却着实多,因此颇费了一番功夫。
火光噼啪,阿容看不见李崔巍的表情,却能听见两人近在咫尺的呼吸,手指触上皮肤也热得发烫。她手忙脚乱地上完药又包扎,待完成全套手续,后背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李崔巍目不斜视地端坐着,张开双臂任她摆布,却在她低头将布条环绕在他腰际包扎时,鬼使神差地低头看了一眼,正看到她的头偏到自己胸前,认认真真地在腰侧系结,一段洁白脖颈从衣襟处漏出来,隐约可见肩侧一个小小的莲花状青色胎记,霎时血液升腾,不自然地偏过头去。
她生得很美,尤其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像只小狐狸。她不知道的是,自从她来到城中第一天,县学里的同窗们就在议论孙夫子新开的药铺中有个极标致的美人,李崔巍起初不在意,直到那天从桥上走过,看到她站在药铺门前,像一株迎风盛开的芍药花。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他有意与她保持距离,怎奈每多看她一眼,心中万千念想便像随风生长的藤蔓,如饮鸩止渴,明知是毒,却不可抑制。
他能将诗叁百倒背如流,却于今日才顿悟了诗里的每个字。




愿逢千日醉 第六章远道
其实她并没细想过将李崔巍留在山上之后,第二天怎么办。
她想劝他去投军,或是遁入山中修道,可她刚要开口,就想起在柴房时,李崔巍用不容商量的语气劝她离开:“我的命,你救不了。”
她跟着他进山,也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传奇故事若是要往下演,需要郎有情而妾有意,而李崔巍却在她刚包扎好就慌忙起身,坐得离她老远,一幅担心被非礼的样子。
她心里难过,蹲在那儿往河里扔石子。此时一轮明月从浓雾中升起,照彻周际。眼角瞟见他在河边打坐,身姿芝兰玉树,倒映在水中波光粼粼,确实是一番好风景,又暗暗给自己打气:美人在侧,不能浪费。
于是她十分刻意地咳了两声,主动开始和他寒暄:那个……今夜月亮甚圆。
李崔巍:……
阿容:这样挨到天明,怪无聊的。不然……我给李家郎君唱支曲吧。
她清清嗓子,就自顾自开始唱。这支曲子是她小时候从王将军那里听来的,那时她练剑没耐心,他就哄她,说若是今日练剑有成,就教她唱支曲。
王将军是陇西人,又在兵营里滚刀子长大,平日连念诗都嫌饶舌,唱起那只曲时却极认真,起调转调哀婉悠扬,她那时尚不能理解词句含义,只觉得动听。
他唱,“简兮简兮,方将万舞。日之方中,在前上处。 硕人俣俣,公庭万舞。有力如虎,执辔如组……山有榛,隰有苓。云谁之思?西方美人。”
头回听时,阿容觉得曲调熟悉,于是告诉王将军,她小时候听过。他沉默了很久,没有说话。
此时想起远在吐蕃生死未卜的王将军,她心中更加难过,认真把曲子唱完,只听见林中蝉鸣阵阵,李崔巍坐在岸边一动不动,像未曾听见一般。阿容简直尴尬得要跳入溪水游下山,却听见李崔巍开口说:“从前……我阿耶也常唱曲给我听。”
他顿了顿,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自言自语般继续说:“我阿娘从前在长安……是歌伎。阿耶十八岁秋闱中榜游北曲,碰见了阿娘,替她赎了身,一同回乡成亲。刚生下我,阿娘便过世了,之后宅中接连失窃又失火,族人便笃定阿娘是妖异不祥之人,而我是妖孽所生。那时幸有阿耶力争,才将我保下。”
“阿耶常说,阿娘不是妖怪,是神仙。是他负了阿娘,让她落在红尘里,受了不该受的苦。”
李崔巍抬头看着月亮,眼里无悲无喜。“阿耶尚在时,常在月出之际,带我去庭中赏月奏曲。他说长安的月色比会稽的更美,春来曲江池上有桃花有美人,可举酒赋诗,可纵马长街,若是诗写得好,便可在酒家以诗抵酒,一醉数日。”
“阿耶便是某日对酒酣高楼,听到楼头有曲声美如仙乐,抬眼望见我阿娘。”
她听得认真,李崔巍却戛然而止,转头看她。四目相对,她望见他眼底有光芒闪烁。
“九岁上,我阿耶也过世了。从那之后,不知为何,院中桃树便悉数枯死。”
她不知怎么安慰他,只好换个话题:“我听家翁说,长安有大雁塔,若是秋闱中榜,士子便可雁塔题名。日后李公子去长安,定可在雁塔上找到尊父笔迹。”
李崔巍低头笑了,说,若是她愿听,他也会唱一支曲子。她点头如啄米,李崔巍便低声唱起来,却是用越州方言,吐字绵软温柔,却字字重如千钧。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李崔巍唱完回头看她,却发现她已经抱着膝盖睡着,手上的草药汁粘在脸上都不知道。摇摇头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好让她靠在身上。
次日阿容是被太阳晒醒的,睁开眼发觉自己靠着李崔巍的肩膀,忙不迭地撑着手站起,却忘了自己崴了脚,一个没站稳又倒在李崔巍怀里。正在面红耳赤,听得身后有老者咳嗽声,她吓得打了一个激灵:“阿翁?”
她阿翁,活过叁朝年逾九十天下知名的医学宗师,什么阵仗没见过,此时却有点心堵。站在溪对面拍了拍胸口稳定情绪,才招招手叫他俩过来。“李家郎君,今晨李宅有一女侍去县衙报官,说主母毒杀长孙李崔巍,且曾坑杀府中多名婢女。如今李宅已被官兵围住,正在后院中翻检尸首。吾特来告知小郎君,回宅中指认凶迹。”
阿容一高兴,趟着齐膝深的溪水连滚带爬地朝阿翁跑过去,抱着他不撒手。
李崔巍跪谢孙夫子,孙夫子抬手将他扶起,又建议道:“这几日李郎宅中已不宜住人,如若不嫌弃寒舍简陋,我便让阿容收拾出一件上屋,供李郎暂住……省得阿容日日跑去李宅探望,李郎也好安心读书。”
他这番直截了当的操作显然惊呆了阿容与李崔巍,俩人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于是孙夫子反问道:“汝可愿意?” 阿容连忙用哀求的眼神看着李崔巍,他只好客客气气地承了情,细想却总觉得像是被孙夫子摆了一道,日后怕不是要变入赘孙婿,想到这一层,羞得红了耳根。
那之后,李崔巍便住在药铺内两进的小宅院中的上屋,日日在孙夫子眼皮底下目不斜视,一心只读圣贤书,不得不在心中暗叹孙夫子这招实在是高。阿容每日得去药铺中帮忙,闲下来便来给他送个茶水点心什么的,两人每天说不上几句话,却觉得日子悠长,颇堪回味。
然而数日之后,阿容在药铺看店回来,进了门便听见堂中有朗朗笑声,是来了客人。她以为是王将军大捷凯旋,欢欢喜喜地跑进门,却看见堂中上首坐着一个陌生人,身着布衣扎着道士发髻,却隐隐有股威仪。他正在与阿翁高声谈笑,两人像是故识。那人身边站着一人,也身着道袍,年纪轻些,却一幅清贵自矜之态,不像坐着的那个平和可亲。
阿翁见她回来,便拉着她向那人行礼,道:“阿容,见过白云子先生。先生与阿翁乃前朝旧识,阔别多年。今日相见才得知,吾等皆在天台山长居数年,却未曾碰面。”
那被称作白云子的人忙将她搀扶起,笑说:“今日果是吉日,能于孙夫子处得一徒,已是意外之喜,竟又得见孙夫子家的女公子,果真超凡出尘。”
她这时抬头,方才看见坐在堂中的除了两位客人,还有李崔巍。他也换上了白色布衣道袍,头发也梳作道士髻,端坐下首,目光炯炯地看着她,欲言又止。
她心中当下明白,今日恐是与李崔巍最后一别。会稽郡于他已是污浊之地,久居只能陷于其中不得翻身,而今日白云子有意收他为徒,不啻于救他于水火。
于是她朝李崔巍抬头一笑,对方竟怔住,眉头微蹙,像是愁思未解。
天色不早,阿翁有意留他们过夜,嘱咐阿容收拾客房。待阿容收拾出两间房已是深夜,走至院中,果然看到李崔巍在院中枇杷树下呆坐,见她来了也不说话,只是毫不躲闪地看着她,像要把她此时的样子刻在心里。阿容迎着他的目光走过去,却走得十分沉重艰难。两人相对无言,在树下对望许久,李崔巍才开口:“你若不想我走,我就留下。”
她抬头望着他深邃眉眼和额前细碎白发,第一次主动伸出手去撩开他额际散落的发丝,在他发顶停了停才收回,手还在微微发颤。
她朝他努力绽开一个笑,结结巴巴地给他讲故事:“我新近读了个传奇,讲有个书生进京赶考未中,回乡途中碰到一个牧羊女,书生有意于牧羊女,却得知她原是洞庭叁公主,已被许配了泾水龙王十太子,怎奈那夫婿是个浪荡子,成日虐待她,她便流落在雪地中牧羊。”
她笑着讲故事,眼里却流下泪来。“李郎,你能随先生入山修道,离开这伤心之地,我十分欢喜。若你真放不下阿容,便将阿容看作那牧羊女。本非同路之人,相逢已是造化,不应再强求以后。”
她不敢看他的眼睛,说完便扭头要走。阿翁常说悬壶济世不过是与人为善,她坚信她放手于他是最好。李崔巍却在此刻伸出手,抓住了她的衣角,声音发颤地追问:“你还没讲完。”
阿容回头,泪眼盈盈地望他。李崔巍不放手:“后来呢,那书生……和那牧羊女,后来怎样。”
阿容偏过头去,用力吸了一下鼻子:“后来,书生为救牧羊女,入洞庭湖见了龙王,调来水兵血洗泾水龙宫,给牧羊女报了仇。因龙与人不可成婚,书生和龙女最终只能日日隔着洞庭湖相望,孤独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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