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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逢千日醉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魏无忌
他见她一幅垂头丧气像是要出殡的样子,脸上却有了点笑意,撑着头问她:“终于能出了丰都市,为何这般不乐意?”
她张了张嘴,答不出个所以然。总不能说自己小家碧玉待字闺中不想去花楼做花姑娘。现下自己是在大唐户籍名册中查不到的在逃流民,日后要做过了今天没明天的刺客,什么郎情妾意花好月圆都跟她没有关系。
她摇了摇头,勉勉强强笑了一下。他探究地看了她一眼,张口想问什么,却没有问,只是摆摆手让她退下。
往后一个月内,安府君果真又换了一套折腾她的方法,不知从哪里请来一群烟视媚行的狐狸姐姐,有的连狐狸尾巴和耳朵都没变回去,日日云蒸霞蔚地住在院内,教她行走坐立弹琴跳舞讲荤段子,听得十叁娘子连连叹气。
一个月后的某天傍晚,安府君又传唤她去院里。为了挽回上次穿葱绿配桃红丢的面子,她这回特意化了东都近日来最时兴的梅花妆,头上插了几支金饰,又挑了件洒金淡红齐胸襦裙,罩了件同色半壁,袅袅婷婷地走去他院里。
进了院,看见他又在阁内颇有雅兴地弹琴,她就站在门外十分做作地咳了一声。他抬头看见她,先是怔了一怔,接着低头,拿起手边杯子喝了口茶,才低声说了句:“不错。”
阿容想说,就这?然而还是相当得意,得意到忘了应该矜持,一屁股坐在门槛上,抓起他旁边的茶壶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安府君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说了句:“过来。”
她不解。安府君又拍了拍他身边的坐席,重复道:“过来。”
她不情不愿地挪过去,安府君就坐在旁边,抬手便能碰到她的肩膀。她如坐针毡,起身要逃,却被他一把拉回来:“弹个琴我看看。”
原来是检验教学成果。她松了一口气,调整好姿势,起手拨响了第一个音。他却在此时站起身坐到她左侧,环着她左手按弦右手挑弦,是一个拥抱的姿势。她紧张得耳朵发红,他却又问道:“她们难道没教你,要如何应对么。”
她努力定了定心,跟着他的手继续弹,他的呼吸就在她耳际,一丝不乱。她忽然想起教习弹琴时,倒是确实学过这一招,于是抬起头,在他耳朵边轻轻啄了一下。
下一瞬她被安府君反手按在榻上,他眼睛深黑,深不见底,她紧张得呼吸乱了节奏,胸膛剧烈起伏。她听见他有些喑哑的声音响在耳畔,语气有些讽刺:“那她们有没有教你,我这样子,是要做什么?”
她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在干什么,热血至冲上脑子,烧得脸通红。她拼命摇头,想挣扎着起来,头上的金簪也掉在榻上,甚是狼狈。
他毫不退让,发烫的鼻息就在她耳畔流连。然而凑得越近,她越是低头挣扎,近得他看见她睫毛上挂的一颗泪珠,突然就放开了手。
他正了正衣服,让她出去。她匆忙跑了出去,一路穿花拂柳,衣服被树枝勾破了也不知道,像只受惊的兔子。
那是光宅元年的四月初叁,洛阳的春日夜晚。
大唐东都南市华灯初上,歌馆楼台中笙箫齐鸣,桃李开过了又有八重樱,再过几日又是牡丹花期,满洛城的人都将出门赏花,浓烈香气将一层一层地覆盖每个城坊的每一条街道。
无人知晓南市地下还有个住着妖兽百鬼的丰都市,此时也在轰轰烈烈地过着春天。阿容走后,安府君独自坐在榻上许久,才摇摇头将手边掉落的金簪拾起。月色盈盈,八重樱从树上整朵整朵地掉落,砸在地上溅起尘泥。
此时,南市内的某个酒家中,一个身着绯色官袍的年轻士子也在捧着酒盏赏月,银白色的头发在月下光华流动,引得路人频频驻足回望。这是他来东都的第五年,今年却是不同。他摸了摸腰际的令牌,正面刻着他的官职,反面刻着一个金鹏鸟的徽记,另有一行小字:鸾仪卫。





愿逢千日醉 第十二章上元
嗣圣元年二月七日,武则天废中宗李显,改立其弟豫王李旦为睿宗,改元文明,大赦天下。
次年,武太后幽旦于别殿,独掌政事,改元光宅,九月六日,迁都洛阳,改东都为神都。
天下又姓了武,为提拔新人并弹压旧臣,武太后号令天下有才之人自荐。
新都洛阳内,一时之间多的是布衣跃龙门的传说,与昔日望族被抄灭满门的悲剧。天行无常,人们便过得愈加放浪形骸,愈加相信靠着逢迎投机,就能换取当下的荣华富贵。
如今什么都能做成生意,物物都有价格——官职、消息、尊严、人命。在这吞噬人心的神都洛阳城,刺客已经不再是个稀罕职业。
九月十五日,神都洛阳地下、百鬼群妖所居的丰都市内,天光渐暗,丰都市的店家们也都点上了灯。刘五家的酒垆中,阿容和十叁娘子面前已经东倒西歪地摆了五六坛子酒。
阿容还沉浸在往事中。自从四月她和安府君那次尴尬会面之后,她就去了南市天香院,成日埋头弹琵琶吃点心,能多低调就多低调,直到九月接到了刺杀任务,又在暗杀当夜遇见了李崔巍。
狐族擅易容,安府君尤其。在她去天香院之前,他就替她改换了容貌。
踏出丰都市的那一刻,她已明白,昔日的阿容已死,她在世上再没有故人。无论是李崔巍,还是王将军,要想复仇,就得离他们远远的,她要自己在地狱里走完这一程。
豫王李旦已经登基,如今她要杀的,不是亲王,是皇帝。
昨夜他没有认出自己,这很好,以后她会更小心。偌大的皇都,要碰见一个人很难,要想不见一个人,却容易得很。
四个月后的正月十五上元节,阿容才晓得自己的算盘彻彻底底地打错了。
她不想见他,他却千方百计地要见她。
光宅元年九月,徐敬业于扬州与给事中唐之奇、长安主簿骆宾王,詹事司直杜求仁共谋起兵反武后,召集民众十余万,楚州叁县皆应之。十一月十八日,部将斩敬业、敬猷、宾王之首以降,余党之奇、思温皆被捕。
光宅二年正月一日,以徐敬业之乱平,武太后与睿宗大赦天下,改元垂拱,大酺叁日。
正月十五日,武太后于神都太初宫应天门设宴,筵请百官及万国来使。
席上在武太后下首不远处,坐着开国皇帝唐高祖李渊之女、后被太后赐姓武的安定公主。她比武则天年纪还略大,却靠着百般献媚讨好,包括请求武则天收自己为义女,得以在一众被戮害无几的李姓皇族中独活至今。
此刻,她正在一边心不在焉地观赏宴舞,一边专心与坐在正中龙榻上的太后谈心。宴席已近结尾,宫人将残炙撤去,换上了两叁冷碟蜜饯与瓜果。安定公主将手赶紧放在冷碟边冰了冰,手心已被冷汗浸得透湿。
她喝了口酒定了定神,终于向龙榻上的人行礼,开口道:“女儿有一礼,想献于太后,作此次讨逆大捷之贺。”
武太后颔首,席下一众乐人得令撤去,场上只余一片空寂。
少顷,几声空灵磬声从远处响起,接着有唱诵佛经之声,起初只有一个人声,接着便是众人和诵,如同汩汩江流汇入海洋。
在唱诵声中,一众扮作佛经中天女模样的舞姬抬着一朵硕大莲花缓缓从台下走近,随着莲花缓缓降下,舞姬们便在莲花左右起舞,舞姿极类胡舞,洒脱恣肆,动静间却合着佛经唱诵节拍,如同壁画中神佛再生。
唱诵声渐响,莲花之中放出光芒,缓缓开启,正中间坐着一人,身穿金线袈裟,面貌俊美,身姿伟岸,面貌和善慈悲,恍若佛陀再世。
他左手拿着念珠,右手拿着法杖作说法状,此时舞乐齐停,只余他低沉有力的声音回响在殿中:“文殊师利白佛言,世尊,若以我神力,千劫测度,不能得知。”
是《地藏菩萨本愿经》。做武才人困居感业寺时、高宗病笃随侍左右时,她曾千百遍地抄过这篇经。如今她是武太后,皇帝也匍匐在她身侧,终于又听见了《地藏经》,这一回是不是为丈夫祈福、不是为超度亡夫,只是为度她自己。
席下佛陀低眉,席上无人知晓之时,武太后一声轻叹。
此时众天女齐齐撤去,说法到婆罗门女见如来,一众红衣舞姬从席间舞至殿中,领头的却是一身着深绯胡服的少年,面貌阴柔,身姿挺拔如竹,手持一柄未开刃的长剑,在莲花一旁站定,悠扬梵呗忽然换做了黄钟大吕,鼓声隆隆,有金铁之声。
少年屏声敛气,将长剑收束在身前,扬眉挥剑向前突刺,又在力满之时收剑回锋,光华流转,众人皆目不暇接。
莲花中的人并未抬眼,只是继续讲经,声音却陡然提高,仿佛一声呼喝:
“我闻铁围之内,地狱在中,是事实不?”
舞剑少年一边挥剑旋转,剑风带起莲花上的人衣袂翻飞,一边朗声回答:
“实有地狱!”
莲花上的人又问:“我今云何,得到狱所?”
少年挥剑斩向僧人衣袖,继续答道:“若非威神,即须业力,非此二事,终不能到。”
僧人挥袖闪避,接着他抬眼直视前方,威严如金刚:“此水何缘,而乃涌沸,多诸罪人,及以恶兽?”
僧人从莲花上走下,用手中法杖与少年对峙,少年步伐轻盈,在他身侧翻飞如蝶,他只是回手格挡,金铁交击的脆响也与佛经相和,座中宾客只能看见两个急速挪移的身影,无法分辨动作。
直至最后一击,法杖将剑击落地上,咣啷一声,响彻殿宇。少年半跪在侧,僧人双手合十,诵出最后一句:“愿我尽未来劫,应有罪苦众生,广设方便,使令解脱。”
纱帘内,龙榻上的人拊掌称赞,又诏令两人上前领赏,询问少年的年纪姓氏,又问僧人法号,言道少年俊俏伶俐,又武功绝佳,当做千牛卫?,随侍宫中。
安定公主上前回话,先叩首行了大礼,后才起身道:“女儿今日之礼,有逾距之处,还请太后念在一片孝心,宽饶女儿今日之过。”
接着她抬起头,指了指那少年:“这小儿乃是女儿的义女,并非男子,名唤李知容。今日忝列玉人之中,也是她一片忠心,想在今日恭贺太后。”
武后与她心照不宣,当下明白了这是在往宫里塞人,却点点头道:“这孩儿武艺绝佳,若是男儿,不日定是我朝名将,充做女官,却是埋没。朕不如今日开个先例?,诏赐李知容为右千牛备身,依旧随侍宫中,赏罚功过皆与男儿同,汝可愿意?”
坐下众人皆哗然,接着纷纷拊掌称贺,赞叹大唐气度。安定公主与李知容也叩头谢恩。此时武后的眼神却落在那依旧站于一旁的僧人身上。
不远处的宾客席中,一个身着深绯色官袍的官员却在低头饮酒,眼角瞟过席上刚刚被赏赐了武职一脸呆滞还要叩头谢恩的李知容,嘴边隐隐有笑意。他今日一头白发挽起用玉冠束着,又端端正正穿着官服,坐在那里却依然超逸绝尘,一幅方外之人模样。
此时太初宫应天门外也传来欢呼,吉时已到,武太后携皇帝与文武百官、外国使节一同登上应天门城楼,观看上元灯节盛景。今夜神都洛阳没有宵禁,但每个坊皆有南衙十六卫的兵士值夜巡逻。天津桥上人潮汹涌,当武太后与皇帝出现在城楼上时,又引起新一轮骚动,有几个看热闹的甚至被人群挤下了天津桥。
煌煌花灯将神都照得如同白昼,此时管乐齐鸣,楼下万众齐齐向楼上叩拜,呼喊万岁之声响彻楼宇,头顶一轮皓月当空。武则天袖手南望,依稀可见夜色中的龙门山与伊水。在她身侧,大唐的皇帝李旦侍立一旁,低头看着楼下喧嚷人群。
武则天依然看向远方,却开口问皇帝:“陛下可信,世间有长生之术?”
皇帝恭敬地行了一礼,斟酌词句,小心回道:“若有仙术可使太后长生,儿愿信其有。”
太后笑笑,指指远处正在开凿石窟的龙门山,开口向皇帝道:“求长生不可得,然求不朽者,可长生。《左传》有言,太上立德, 其次立功,其次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
皇帝垂首再拜,赞颂太后贤明通达当千秋不朽,后颈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李旦身后稍远处,李知容随着舞姬们正向楼下撤去,离开之前,她深深看了一眼站在楼头的皇帝,而在离她不远处,李崔巍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幕,若有所思。
不久后大礼结束,武太后和皇帝先行离开应天门,接着群臣百官也纷纷离开。今夜的神都要宴乐至天明,人人都想及时行乐,而应天门的皇家宴会不过是个开始。
一个时辰后,洛水之上,天津桥边,阿容换下了那身男子装束,穿了个织金浅青襦裙又怕冷套了件玄色披风,跟在十叁娘子后面找吃食逛花灯。安府君远远跟在后面,她不知怎的,近几天看见安府君就心虚,故求着十叁娘子专走小道,在一片灯海里弯弯绕绕,本来平直开阔的大道硬是给她绕出了山路十八弯。
然而再心虚也抵不住眼前美食美景的诱惑,瞧见前边有个面食摊儿卖槐花冷淘?,配着生切牛肉和上好卤汁,这做法她只在越州吃过,已经许久未见,连忙坐下来点了两大碗,又瞥见街对面崇化寺门前有卖梨华蜜?,又忙央求十叁娘子去买一罐带回去做糕点和梨花齑。
面来了,热腾腾的汤面在冷风中蒸出一股白汽,笼在她脸上,阿容幸福得鼻子都要皱起来,什么被封了武职的事儿就留着明天去想,当下就只有吃面一件天大的正经事。
她正举箸要夹面,耳边不远处传来一声“阿容”。她打了一个激灵抬起头,看见面前街上离她几步远的地方,李崔巍正拽着一个美人的袖口。那美人穿着白衣戴着幕篱,身姿窈窕,被陌生男子拽住了正要恼,回头看正对上李崔巍一双脉脉含情目,转怒为喜,羞怯地把衣袖抽回来。李崔巍却目光暗淡下来,道了声得罪,便甩袖离开,相当地没有礼貌。
他还记得阿容。五年了,李崔巍还在找她。
她刚刚躲在面食摊里,前后都是食客,又有披风遮着,她相信他没有发现自己。然而发现了又能怎样,他们现在是仅在天香院有过一面之缘的陌生人。
她埋头盯着桌上的面,却一口也不想吃,眼泪无声息地留下来,砸在汤里溅起水花。她觉得自己这样甚是没出息,可心里又仿佛揣着天大的委屈。
十叁娘子带着两罐蜜回来,却看见她坐在一碗面前悄无声息哭成个泪人,慌忙问她方才出了什么事。阿容举起袖子将泪揩掉,对着十叁娘子笑了笑,还吹出个鼻涕泡:“汤太咸了。”
十叁娘子坐在桌对面无可奈何地看着她,从袖笼里掏出个纸包:“你要是不哭,这包桂花荔枝煎就是你的。”
她立马端正坐姿伸出双手,恭恭敬敬接过纸包,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十叁娘子刮她的鼻子:“我看你不是狐狸,倒是个黄鼠狼。”
而在她俩谈笑时,不远处冷淘摊儿边,李崔巍正站在她俩看不到的地方,盯着阿容破涕为笑的侧颜,良久才离开。
二更天后,阿容扛着喝了两坛绿醅酒醉得不省人事的十叁娘子,磕磕绊绊地走回了修善坊。路上十叁娘子还吐了一回,险些吐在了坊外巡夜金吾卫军爷的靴子上,差点把阿容吓破胆。
她提心吊胆地扛着肩上昏睡的十叁娘子走进坊门,却见坊巷深处长寿寺门口有个高个儿靠在墙边,月亮照不到那黑魆魆的影子。她一颗心悬起来,空出手要摸腰上的佩刀。却听那黑影问道:“玩儿得可尽兴?”
语气凶巴巴,声音却熟悉,是安府君。
她于心有亏,不好意思道:“还……还行。”
他走上前,将她肩上一身酒气的大包袱接过来,皱了皱眉将十叁娘子打横抱起,一言不发地大步走在前头。阿容低着头跟在他身后,像做了错事等着挨训的小孩。
进了安府宅中她们所住的小院,他将十叁娘子放在榻上。房间里尚未点灯,却有大片月光从窗外洒下,照得室内通明透亮。
安府君回头看着她,暗金双瞳在月色下灼灼闪光,就像四月初叁那夜看她时的眼神。她有些不自在,偏过头去咳了一声:“夜深了,府君请回去休息吧。我明早去府君院中听示。”
他又走进她一步,抬起她的脸仔细端详:“阿容,你心中可曾有我。”
离得太近,她才闻到他身上似有若无的酒气。她镇定道:“府君,你醉了。” 手上用力,想不失礼貌地把他的手扳开。
不料他自己松了手,接着转身就走。合上门前,他站在门廊里,逆着月光回头吩咐道:“明日一早,去丽景门北衙军署领物什。往后,你就住在安乐公主府中听令,我若有事,会传讯于你。”
门哐啷合上,她才反应过来,方才安府君问她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她对安府君有感激、有同类相惜,也有同袍情谊,可她喜欢他吗?
她唯一对安府君有过绮思的一瞬间,是他告知她要去天香院那天,安府君的衣着气度让她想起另外一个人。
她躺在床上叹了口气,觉得要当面和安府君解释清楚,不然影响她下个月发月钱。




愿逢千日醉 第十三章祸福
被安府君这么一问,再加上被敕封千牛卫的事,阿容一晚上没睡好。第二天天还没亮就顶着浓重黑眼圈起床梳洗,换上男装,骑马沿着定鼎门大街往北,越过洛水,跨过天津桥,在端门外一个急拐弯,穿过皇城南侧叁门中偏西侧的右掖门,汇入来皇城官署中守值的东都官吏车马队伍中。
进了右掖门便是皇城。沿着中轴线,左右密密排列着朝廷诸省、府、卫、台、寺。她费力睁着惺忪的眼睛,辨认官署上所写的名字,终于在被监门卫叉出去之前找到了右千牛卫所在的官廨。
左右千牛卫是拱卫京城的南北衙十六军中唯一不遥领府兵的武职,只负责皇城与宫城守卫,即“掌执御刀,宿卫侍从”,近年因皇亲贵胄多凭恩荫或亲族荣宠受封此职,人数冗余,故已逐年成了个有名无实的虚衔,除非是有要事随皇帝出行,平日里连人影都见不到几个。
她瞅瞅千牛卫衙署前门可罗雀的样子,相当怀疑自己今天是白跑了一趟。可她也不敢去别的地方乱问,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前敲了敲门。
没人来应门。她又使劲敲了几下,不料门吱呀一声,露出一个缝。敢情这门就是开着的。她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往里张望着。
里面庭院开阔,只搁着一张长几,堆满了书册案卷,有一人坐在院中背对着她,埋头在案卷中。阳光洒在他束起的白发和深绯袍服上,整个人都被镶上了一道金边。
阿容倒抽一口冷气,无声无息地合上门,就要拔腿开溜。不料她刚刚敲门太大力,院里的人早已察觉,此刻正从案卷中探出头,屈尊来给她开门。
听着脚步声逐渐走近,她僵立在门前,心都快跳到了嗓子眼。
门开了。
他先抓着她袖子,一把将她拽进院里,在她身后合上了门。“布衣无故在军署前走动探看,你怕是还没进皇城,就要先进大理寺。”说完就放开她,转身示意她进院。
她默不作声地跟着走进院里,抬头看着他的背影。他比五年前长高了不少,从前她踮起脚能碰到他额头,现在怕是只能碰到肩膀。她摇摇头,把乱七八糟的思绪晃掉,却没留神一头撞上他后背,窘得她连退了好几步。
李崔巍转头,俯下身直视她眼睛,语气坦坦荡荡:“莫慌,天香院那夜的事,唯有你知我知。”
她脸上腾地烧起两团火。明明什么也没发生,被他一说,却好像两人之间真有过什么似的。
她偏过头想装没听见,他却一副此事已经翻篇儿的样子,又回到长几跟前看案卷,头也不抬地朝院子里间喊了一声:“都别看热闹了,出来罢。”
里间门应声开合,七八个人从里面变戏法似地鱼贯而出,一窝蜂地跑进院里,聚在阿容周围叽叽喳喳。他们大多和阿容年纪相仿,都穿着碧色圆领锦袍,腰佩千牛刀和银鱼符,潇洒快意的少年模样让她暗暗有些羡慕。
他们把阿容围得密不透风,都一脸八卦表情,称赞她昨日舞剑舞得名动神都,问她师从哪位高人,还有个不怕死的搭着李崔巍的肩,问他天香院那夜是什么事。
李崔巍咳了一声,院里立马众神归位,规规矩矩站成一排听令。她悄无声息地往后挪了挪,却听李崔巍简简单单吩咐道:从今日起,李知容即与诸位是同袍,日后共患难,同进退。
阿容有点懵,不知道李崔巍怎么就变成了千牛府的长官,还貌似是她的直属上司,她那日在天香院听人叫他李太史,太史局不是在隔壁秘书省,难不成她走错了门?可这群少年却明明是千牛卫打扮,冒穿禁军服制可是死罪。
她还没缓过神儿来,前院便匆匆进来一个小黄门,宣了太后口谕,令鸾仪卫中郎将李崔巍与右千牛备身李知容即刻去上阳宫听谕旨。
鸾仪卫?她从没听过南北衙十六军中有这个军衔。她看了看李崔巍,对方只是向小黄门行了礼,请他带路。
从皇城西南侧的丽景门出去,即是西宫,又称上阳宫。高宗上元二年建成后,上阳宫便成了皇帝与武后日常行止之所。高宗薨逝后,武太后仍常常住在上阳宫。
她与李崔巍一起,跟着小黄门穿过一道又一道禁苑的宫门。看见内侍的衣服,她便想起叁年前的大禹庙和船上浓黑的夜,心中一阵反胃。此时身边传来一缕悠悠白檀香,她偏过头去,见是李崔巍。她想起那夜在天香院里,睡梦迷糊间也曾闻到过这股香气,让人心安。
五年了,她早已不是当年的阿容,李崔巍怕也不再是当年的李崔巍。她不是没有猜想过,那夜他为什么会恰巧帮她杀了信使,次日来查案的捕吏为何知道他的名字,且对他如此惧怕,而今日为何他又出现在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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