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逢千日醉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魏无忌
她狠狠心,用力挣了一下衣袖,李崔巍放开了手,她便快步离开,眼泪扑簌扑簌掉下来,她怎么擦都擦不完。
不远处的客室中亮着灯,那白日侍候在白云子旁边的年轻道士正坐在窗前,静静听完了两人对话,若有所思。
第二日,阿容睁眼,发现天光已亮,发疯似地下床跑进院中,却只看到叁间空空的客室。她又跌跌撞撞跑出门,一直跑到街上,走到桥头,再也不见李崔巍的身影。她那么舍不得,还是弄丢了李郎。
那之后的很多年,她都在问自己后不后悔,却始终没有问出一个答案。
愿逢千日醉 第八章苦厄
雨声渐大,会稽山上大禹庙前从山上到山下接连打开一柄又一柄红盖纸伞,护送豫王下山。
高处偏殿中依然红烛高照,少女跪在地上抱着已然死去多时的老翁,四周甲兵森然列成一圈,将二人围住,为首的是一个手执拂尘的内侍。
她像一匹狼崽护着老狼一般,谁敢靠近就狠狠瞪着谁。她想哭,张嘴时喉头都是腥甜的血,只能发出嘶哑吼叫。四周兵士此时无人上前,都望着那内侍听号令。
她伏在地上,数着那人朝她走来的步子计算距离,等他走得足够近时,她便一跃而起,将刚刚从阿翁头上拔下的发簪攥在手里朝那人颈上刺去。
下一秒她后脑剧痛,接着眼前一黑·。闭上眼前,她看到几个甲兵将孙夫子的尸体拖出了殿门,其中一个额上有道长刀疤。
再睁开眼时,她发现四周一片漆黑,耳边隐隐传来水声拍击四壁的声音,伴随着地面晃动,应当是在一艘船上。
她稍稍活动了一下手腕,感受到一阵拉扯的剧痛,是数条沉重铁链,将她四肢牢牢固定住,动弹不得。她想喊叫,嗓子却早已嘶哑。此时船体猛烈晃动了一下,接着头顶传来杂乱脚步声和拖曳重物的声音,隐约听见一声高喊:“汴州已到”。
原来在她昏死过去的这段时间里,她被带上了一艘船走水路来到了汴州,距离东都不远,而已离会稽郡千里之遥。
她静静听着,直到听见有脚步声向关着她的船舱走来,下一瞬舱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强光照进来之时,那个险些被她刺死的内侍带着几个兵士出现在门口,见她醒了,那内侍笑了一笑,挥挥手叫几个兵士退了出去,只留下一个,脸上细长刀疤在门外光线下隐约可见。
门又关上了,屋里点亮了几支火把,刚够照亮叁人的脸。
内侍狭长的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阿容,眼中满是鄙夷。他抬手招呼那个兵士过来,吩咐了几句。那人听得眉头皱起,抬头看了看内侍,对方抬眉看了他一眼,于是兵士朝阿容走来,伸出手,开始缓慢解开她沾血的衣带。
阿容起初没有意识到他在做什么,头脑空白了一瞬之后,开始嘶哑喊叫起来,奋力挣扎着摇晃铁链。
内侍冷笑了一声,兵士立刻停下了手中动作,垂着头听令。内侍眯着眼睛看着她,手中摩挲着一串念珠,不紧不慢地开口:“汝命本该绝,若禹王庙时汝可乖顺些许,向某求情,今日或可死得爽利些。” 她只是沉默地盯着他,眼里倒映着火光,像黑色火焰在燃烧。
他像是失去了兴致,向兵士吩咐道:“继续。”便转身出了门。那人得了命令,继续解她的衣带,粗糙的手已经抚上她肩头和腰际。她心中恐惧到想要呕吐,大声喊叫到几乎失声。待门被关上时,那脸上有刀痕的人附在她耳边说了叁个字:“王孝杰。”
是王将军的名字,他没有死在吐蕃。她像在地狱突然看见了一缕光,突然安静下来。那人停下了动作,又提醒他:“继续喊。”她会意,继续沙哑着嗓子凄厉喊叫,直到门外脚步渐渐消失。
之后那人单膝跪地,向她解释道:“某乃王将军旧部,特来报王将军昔日救命之恩。孙夫子已被某等埋在禹王庙后山坡,有碎石堆作标记。”
他解下头盔,又解下甲衣,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语气急促地告知她出门之后,即有数队兵士在汴州码头装卸货物。她离船的唯一机会便是穿上粗衣便服,混入卸货物的脚卒之中。下了船向东行到驿站,将书信交给店主,他见了信,便会帮她离开汴州。
说完之后,他勉强对她扯起一个笑,最后嘱托道:“若是汝日后有命见王将军,替吾传句话,说崔家六郎夙愿已了,死而无悔。” 她这时才发现,这人与王将军一样,也是陇西口音。
他将信塞到阿容手里,接着抽出刀将捆缚她的铁链斩断,未及她叫喊出声,下一瞬他便将刀往脖子上一横,鲜血喷溅出来,她躲闪不得,眼睁睁看着又一个救自己的人死在自己面前。
她颤抖着手将信揣在怀里,又将他的甲衣剥下,将他的粗布衣服套在身上,为显得不那么瘦弱将甲衣包在里面多套了几层,回头望了他最后一眼,急匆匆地走出门。外面是一条漆黑长廊,空无一人,四周有一个个舱门,都紧闭着。她听见头顶甲板上的吆喝声,脚卒们应当正在登船。她快步走到舱门前,打开通向甲板的门,数天来,昭昭天光第一次照到她的额头。
她贪婪地呼吸了一口外界空气,左右四顾,看见一队穿着粗布衣服的人,在那里搬着箱子上上下下,她垂头快步走过去,搬起一个箱子,排在下船的队伍中。
等待下船的那几刻钟,有一辈子那么长。待到下了船,她才敢抬头回望,见那艘载着豫王北上的艨艟巨舰在雾色中如同巨龙。江流滚滚,逝者如斯,她已一脚踏入江湖。
找到了驿站进了门,她左顾右盼,见到一个店主装扮的人,拱着圆肚子笑眯眯地招呼往来旅客。她走上前去行礼,将信件交给他,店主展开看了看,又眯缝着眼将她端详了半晌,招招手叫她随他来。
阿容跟着他走去后院,见一辆两驾的运粮车正停在院内,两个车夫正坐在车前辕上闲聊,见店主带着个瘦弱标致的小子过来,都跳下围过来。车夫向他们耳语几句,又指指阿容,她站在原地等待,隐约觉得那里不对。之后店主又攒起笑脸,对她客气道:“这二位恰巧今日驾车去东都运粮草,若小郎君不嫌弃,可坐在车内随着同去,后日便可到东都。”
她始终记得阿翁留给她的最后五个字,此刻听到能去东都,便使劲点头。接着便爬上运粮车,车内尽是成捆的粮草,只有一小块地方仅够她容身。
发车之际,店主塞给车夫和阿容两张烙饼作干粮,片刻后马车便出了城门,向去往东都洛阳的驿道开去。
阿容坐在车内,却手脚冰凉,因为刚刚接过烙饼的一刹那她便闻出来了:给她的那张饼里有毒。
她苦笑了一下,将烙饼转了个圈,找到一点没有被毒药沾到的部分小心翼翼地撕下来嚼着,头脑昏昏沉沉,已经十分困倦,却不得不强打起精神等着找机会逃出这辆不知底细的马车。她晃了晃车后的闸门,门却是从外面被门栓挂住。
她竖起耳朵听着,车始终走在驿道上,并没有拐进荒僻的乡野道路。她在粮草堆里四处寻找可以破开车门的东西,终于让她在草垛上找到一把铁镰。
她将铁镰从门闸处伸出去,试图在不惊动车夫的情况下撬开木门栓。正在撬着,听见车前两个车夫在闲聊,一个问另一个,这店家打的什么主意,要我们趁着这小郎君昏死之时将他抛到乱坟堆里喂狼去?心也忒狠,不就是怕救了逃兵怕引祸上身么。另一个说,我看这小郎君细皮嫩肉,不如我们将他卖到伎馆,近来东都贵人们颇好男色,定能卖个好价钱。
她颤着手使劲撬着门栓,出了一身冷汗。接着门闸终于松动,门开了,外面是空旷的驿道。她深吸一口气,抱着头跳下车,在道上滚了几滚,落在路边。那马车毫无察觉,继续向前驶去。
她站起身,旷野茫茫,身上只有两张带毒的烙饼。她咬咬牙,靠着太阳辨认时辰,继续沿着驿道向前走去。
一路上,她渴了饿了便摘道旁树上的果子吃,累了便个破庙躲在里面和衣而睡,日夜赶路,还要提防着那马车发觉后按原路寻来。这样不知走了多久,有一日天青云霁,路尽头一座大城巍峨屹立,车马辚辚,大道宽阔平直,城门上刻着叁个大字:“定鼎门”。
东都洛阳到了。
愿逢千日醉 第九章府君
她混进一队胡商进了城,四处询问长寿寺在哪里,终于在修善坊前找到了一座不起眼的寺院。再叁确认那破败的寺门匾额上写的确是“长寿寺”之后,她终于撑不住,昏倒在寺门前。
就在她昏倒之后不久,坊前停下一辆装饰华美的牛车,车上下来一个穿着朱红色圆领锦袍外罩同色大麾的男人,眼角余光瞟到了倒在地上的阿容,神情一变,快步走上前,将她扶起先试探呼吸,确认还活着之后,将她抱起往车上走去。
那是大唐永淳元年十月的东都洛阳,阿容第一次遇见安府君。天上已经开始飘下绵绵细雪,二人头顶和肩上都被白雪覆盖。他走得很慢,像是怕碰到她的伤口。远处寺院敲响暮鼓,群鸦飞过,昭示着此后数年的茫茫暗夜。
多年以后安府君也想过,若是那时阿容醒来,第一个看到的人是自己,或许后来很多事情都会不一样。
再睁开眼时,阿容发现自己睡在一个干净整洁的小屋中,之前染血的衣服已经被清洗干净,整整齐齐迭放在她枕边。她躺在床上望着天,想起她在过往数年里接连离她而去的那些人,像是失去了张口说话的能力。
房门被拉开,一个身穿绿衣的女子走进来,端着一碗汤药。见她醒转来,欢欢喜喜地将汤药放在桌上,查完脉象才长呼一口气,欣慰道:“你昏睡了这些天,只当是没救了,不料今日测脉象已无大碍,甚好甚好。”
她查看身上,发现伤口都被上了药细细包扎好,于是低着头说了声多谢。
绿衣女子心疼地捋了捋她耳际的头发:“那日安府君将你带回来时,浑身是血,不省人事,甚是可怜。现下汝虽已无大碍,但尚须调养,就安心在这儿住下吧。”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挣扎着起身问道:“这是何处?”
绿衣女子神秘地笑笑,点了她额头一下:“这儿是全天下狐狸崽子们的地下老巢,大唐鬼城丰都市。”
听见狐狸二字她打了个激灵,又问道:“那……这儿与长寿寺又有何关联?”
女子扶着她坐起,又递来汤药,心平气和地解释:“这就说来话长了。待你再好些了,我慢慢讲与你听。”
她乖乖喝下汤药,又默默躺下。此后数日,她都像木头人一样浑浑噩噩,端来了汤药她便喝,端来饭食她便吃,无事时就睡在床上或坐在桌边呆呆望着窗外一言不发。好在绿衣姐姐话多,成天在她耳边叽喳不停,从她嘴里得知了她叫十叁娘子,明面上是李府君的门客,实际上是府中豢养的众多刺客中的一位,从前都是亡命徒,来了丰都市做刀头舔血的行当。
说起安府君,十叁娘子语气就激动起来,像是在讲什么传奇话本。她说,在这丰都市中,无人不知安府君,这位地下城的实际统治者虽然看起来年纪尚轻,却据说是百年难见的纯血妖狐涂山氏的后裔。狐族以善魅着称,灵力差一点的只能略微修改自己的容貌,灵力最强的据说便能制造幻境,大的便如传说中的海市或蜃楼,无边无际,囊括万物。因此自他掌管丰都市以来,往日被废弃多年的妖城日渐繁盛,不仅有狐狸,也成了其他妖兽们躲避地上战乱与仇杀的庇护所。
就这样过了数月,直到某天年节将至,窗外飘飘扬扬又下起鹅毛雪,窗外院中几丛青梅盛开,十叁娘子就嚷嚷着要带她去院子里看雪。
怕她身体刚好又受寒,十叁娘子特意在院中摆了一张矮榻,又备了个暖炉搁在旁边,把阿容包成个粽子放在榻上,这才拍拍手坐在旁边,两人一边剥着橘子一边看雪景。
丰都市无昼无夜,永远是青色的天光,偶尔可见如同银河一般的星群在远处闪烁,据说是龙族隐在云里飞过,那覆盖天地的银河只是龙的几张鳞片,无声无息地划过地下城的边界。
她无意识地喃喃了一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她想起阿翁尚在时,常与她讲老庄。他虽不入道门,却杂读经史诸子,尤爱读庄子南华。他常指点着其中若干章让她背诵,说是以后会慢慢了解其中的意思。
此时,她坐在榻上,呆呆看着无边无际的雪从天上飘下,嘴里却开始默诵那些段落,当初不明所以的断章此刻却一句一句连在了一起。
她从榻上站起来,将厚重外袍脱在榻上,走进雪地中,捡起一根树枝,比划出一道剑痕。那些天台山下练剑背书摘草药的日子,如同滚滚江流,连绵不绝地涌入她脑海中。
她比出第一个剑势,挥剑向前,带动一地白雪飞起,梅花从树上掉落,天地纷纷扬扬一片银白。
她一边舞剑,一边背诗,剑气如虹,渐渐忘记了身上的苦痛,心头热血一路泵入四肢,只觉得酣畅淋漓。
“轻天下,则神无累矣;细万物,则心不惑矣;齐死生,则志不慑矣;同变化,则明不眩矣。”
“众人以为虚言,吾将举类而实之。……以生而若死,终则反本未生之时,而与化为一体。”
“死之与生,一体也。”
一曲舞罢,天地间只剩下一片白色,她在天地中茕茕孓立,心中却从未像当下一般皓如明镜。孙夫子是一代宗师,王将军是大唐名将,他们将她从死地救出,教她齐死生勘万物,不是要她因知道自己是妖而战战兢兢苟活于世,是要她傲然活在天地间,求得她自己的道。
这一刻极孤独,也极畅快。
她突然大笑起来,笑出了眼泪,笑得直不起腰,直到变成嚎啕大哭,哭到漫天飘扬飞雪都落了地,将她包成一个雪人。
她擦了擦泪抬起头,十叁娘子慌忙拿着外袍上前给她披上。这时从院门前走来一个人,金红色的头发与朱红大麾在雪中分外扎眼。那人方才站在门厅中看了他们许久,肩上头上全是落雪,却满不在乎,只是疾步走上前,却在离阿容几步之遥时停脚,站在原地,只是直直盯着她。
十叁娘子见了他,先恭敬行礼,又用胳膊肘杵了杵阿容,提醒她行礼,介绍道:“阿容,这便是安府君。”
愿逢千日醉 第十章天狐
那天算是她第一次见到安府君。天地银白,那个人站在雪地里,红色大麾在风中飘扬,像一蓬火。
她刚刚练完一套剑,额际出了一层薄汗,心里又畅快,因此异常灿烂地对他笑了一笑,躬身行礼感谢他救命之恩。不料此时肚子咕咕叫了几声,分外响亮,她抬头,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
安府君皱了皱眉,十叁娘子感动于数月食欲不振的她终于开了胃口,喜滋滋地去后厨做饭。饭食来了,她捧着一碗加了香椿的馄饨吃得脸都埋进碗里,安府君就搬了个胡床坐在她对面,仍旧皱着眉,像在思考怎么处理捡回来的小狗。
等她吃完,他才吩咐道:“半个时辰后,来我院中,有要事与你商议。”
半个时辰后,她换了套衣服,按照十叁娘子给的路线图在宅子里东拐西拐终于找到了安府君所住的别院。他已经等在那里,换了一套青色常服,在树下长身玉立地站着。见她来了,递给她一把短剑,指着一丈开外的木桩,问她道:“可练过这个?”
她点点头,掂了掂剑的重量,俯身眯着眼测了测距离,便将短剑掷出去,短剑便深深插进木桩内。
安府君神色未变,又递给她几枚钢针:“换这个。”
她尽力掩饰得意神情,接过钢针,下一瞬几枚钢针都稳稳扎在短剑四周。
他赞许地点点头,接下来又让她试了各类长短暗器,她都一一接过,毫不犹豫。
终于,他不再给她递武器,而是问她:“师从何人?”
她思忖再叁,没有说出王将军的名字,只说了阿翁。他听到药王孙思邈的大名,挑了挑眉毛,招招手让她随他进屋。
这是一座二层高的小楼阁,一层阁内陈设清简,上了二楼却别有洞天,墙壁上密密麻麻摆满了大小瓷罐,上面贴了各色纸签。她皱起鼻子闻了闻,面色顿时变得凝重:这一间房里的瓷罐中所放的,大半是有毒性或是致幻的草药。
他回头看她的表情,知道她已猜出了几分,于是让她在房中榻上坐下,给她斟了一杯茶。
“你来长寿寺,可是有冤屈。”
她想起阿翁临终时看她的眼神,点了点头。
“你的仇人,可是豫王?”
她吓了一跳,问他:“安府君怎知?”
他冷哼了一声:“自去年圣人移驾东都起,就有传言说豫王南下越州,为医圣人疾寻不死药,孝感动天。我只当他是做做样子,不想却是真的。”
她不解:“不死药?”
安府君低头看她,眼里有说不清的感情:“你,便是豫王要找的不死药。”
她低下头,想起那日豫王与阿翁的谈判:“那为何……”
“为何没有杀了你,是吗?”
她点点头,手指攥着衣角,那天种种又泛上心来。
“杀了你没用,你活着才有用。”他呷了一口茶,伸手向腰间解下一柄雕花饰金的短刀放在桌上。
“据传九尾狐涂山氏后裔,成年之时,即与至亲生离之时。伤悲之极,当下化形。化形时,剖其心头血饮之,可长生不死。”
他按住桌上的短刀,半起身向阿容凑近,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直望向她眼睛深处:“汝乃涂山氏天狐后裔,豫王设了局,当面逼死汝阿翁,待汝化形,再取心头血。奈何豫王千算万算,没算到汝是个哑狐。”
她握着一双拳直到指节发白,听到“哑狐”二字,抬头疑惑地看着他。安府君看到她不解的眼神,有一瞬间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什么错事。接着他摇了摇头,嘲讽般地一笑:“原来你都不知道,自己是个哑狐。”
他用右手在空中打了个响指,一簇蓝色火焰就在他指尖跳动。他看着阿容,语气怜悯:“天狐乃九尾狐中灵力最高,灵力高强者能通阴阳晓天地之变。可惜天狐中每几代便会出一个哑狐,没有灵力,不会化形,除有狐族血统外,与人无任何不同。”
“那日我在长寿寺前看到你,便知你是个哑狐。”
她呆呆盯着手中茶盏,半晌没说话。其实她知道了自己是个哑狐也没有多惊讶,只是自责,若是自己有哪怕一点点法力,或许不该死的人就不会死。
安府君观察着她的神情欲言又止,斟酌了一会儿才说:“你刚来东都,势单力孤。若你决意报仇,不如入我府上。我会安排你找机会接近豫王。”
他将桌上那把短刀推到她面前:“收下这把刀,便是答应了做安某的门客,往后行事皆听我安排。”
她看着那把乌木柄镶金的短刀,又看看安府君,想起阿翁临终前在她手中写的五个字。阿翁嘱托她要来东都长寿寺,她既来了,便不能就此离开。
她收下短刀,朝安府君点了点头。他像是如释重负,却又若有所失。
她起身要告辞,临下楼时,安府君却又叫住了她。楼梯边光线昏暗,看不清他的脸,只听见他说:“阿容,涂山氏九尾狐后裔,我此生只认识两个,一个是你,一个是我自己。”
他们此时离得很近,甚至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她不知为何有些心慌,只是嗯了一声当做听见了,便快步跑下楼,一路跑回了住处。
阿容走后,安府君回到桌前,从屋内暗处隔板挪动,走出来一矮小老者,波斯人长相,浓密胡须上方是一双琉璃珠般的绿眼睛。他问安府君:“可敦留给你的短刀,怎的给了那女子?”
安府君垂下眼睛,摩挲着茶杯,想起她阿娘,沙陀族可敦(注:可敦是突厥族最高首领妻子的称呼)鼠尼施临死前看他的眼神。十六岁时,他亲手杀死了她,那一瞬间他容貌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方知九尾狐成年时与至亲别离即化形并非无稽之谈。
“她果真是涂山氏天狐族的唯一后裔。日后狐族夺回故土,有资格站在我身边的,只有她。”
愿逢千日醉 第十一章上巳(微微h)
那日之后,阿容便在安府中扎根,成了一个无名无姓只有代号阿容的刺客,如此叁年。
叁年里,她与安府君再没见过,他只是隔一段时间便换一个门客来训练她,除剑术刀术与各类暗器外,还要学制毒用毒和易容,甚至还要学捶丸、投壶和各类杂艺。春去秋来,她日日在汗水和血水里打滚,学得快,吃得也多,个子都窜高了几寸,看得十叁娘子甚是欣慰。
她不知道的是,她日日在院中埋头苦练的时候,安府君来看过几次,每次都恰逢她和教刀术的师傅切磋,滚过一身泥不说,身上全是大小伤口,相当惨不忍睹。隔天她床头就会多出一瓶创膏,她拿着去问十叁娘子,她却拿出一瓶一模一样的,一问发现府上人人今日都有一瓶,想是安府君赠予的员工福利。
光宅元年叁月初二,上巳节前夜。她正在和十叁娘子暗搓搓地准备着明天偷溜出去到洛河踏青的物什,突然被传唤去见安府君。
她兴冲冲地踏进前院,却见他在阁内练字。他今天穿着素色常服,敞着领子,像是刚沐浴出来,金红色头发半扎半束,乍地一看,让她想起了很久以前认识的某个人,她不禁脸一红,偏过头去。
他招招手让她走近点,皱眉上下打量她的埋汰样子。她今日匆匆赶来,穿着桃红襦裙配了个翠绿半臂,头发也乱蓬蓬。
他放下笔,开口道:“你今日起,要多增几门课业,一个月后,去南市天香院待令。”
天香院是东都南市最大的伎馆,烟花繁盛之地。要她去那里,自然是要她扮作歌伎。碍于规矩,她现在还不能问任务的具体内容,只能先蹙着眉答应下来,心里不知为何,十分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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