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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学八卦日常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莫草的小说
帷帽女子侧耳听完,轻咦一声:“鼓鸣九通,学官穿秉,这是要行夏楚屏斥之罚?这人究竟犯了什么大逆不道的罪过?”
云三娘一直魂不守舍,听了这句话,身子一颤:“什么是夏楚屏斥?”
“夏楚者,以竹笓当众量决,民间叫做挨批头棍,”帷帽女子低声解释,“屏斥,则于堂下毁裂襕衫,逐出学堂,自此从读书人中除名,终身不得以士子自居。是太学中最重处罚,可比之于国刑中的死刑。”
原本吊儿郎当的声音严肃起来,问云三娘,“你识得这人?他究竟犯了何罪?”
“他,无罪。”三个字轻轻从云三娘口中蹦出来,话音虽轻,却有着不容任何人质疑的决绝。
台上一名集正却也正在高声宣读:“经查,上舍服膺斋丙楹学子李若谷,父病不归,父死匿丧,天伦断绝,骨肉相弃,人神共愤,此为大不孝。”
“又,其妻为之营葬服丧,千里报讯,义烈感天,李某竟因其貌寝,不肯相认,此为大不仁。”
“事情败露,嫁祸同窗,又为大不义。李某因此不孝不仁不义之行,合该当众决刑,自此不与士齿。”
宣读毕,又喝道:“罪人李若谷,拜谢师恩。”
李若谷此时还穿着士子襕幞,由身后两个粗壮的看门甲头押着,站在高台上。听完集正宣讲,却并不伏地跪倒,反而高声回答:
“学生领罚,但绝不谢恩。学生认不孝不义之罪,但学生今生只有一个妻子,便是云三娘。今日这位阿陈娘子,学生只是初见,绝无夫妻名实。阿陈若愿他适,学生绝无二话。”
高台上另站了个脸蒙黑纱的女子,李若谷声音一落,她扑通一声跪倒,头磕在地板上,砰砰作响。
两名学官上前,伸手搀扶,却被她死命挣扎,男女有别,只好作罢。
胡仪看着站而不跪的李若谷,声音严厉:“李若谷,你身为儒家门生,岂未习过礼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为婚姻。阿陈乃你父亲为你娶的妻子,媒聘俱全,岂能以你未见过为由,任意出之?云三娘乃倡优辈,你身为士子,竟以之为妻,更是名教罪人,士友之辱。你还敢不服?”
恒娘站的位置靠前,能够清晰看到李若谷整个人似在颤抖,衣衫波动,也不知是愤怒,还是惊怕。
他从牙缝中挤出的话仍然是那句:“云三娘是我的妻,今生今世,决无更改。你们就算治我不孝,裂我衣冠,褫我身份,也绝不能夺我之志。”
每个字钻入恒娘耳中,都带着狠厉与决绝,令她说不出的难受。看看台上拼命磕头的阿陈,又回头看看痴痴望着李若谷,含泪微笑的云三娘,心中恍惚得紧,竟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为谁喜,该为谁悲。
帷帽女子似也被震动,轻声低语:“男子痴情故事,自南北朝以来,几近绝迹,不想今日居然得见。”
“祭酒,”有人站了出来,“学生忝为服膺斋斋谕,有一事不明,想请问学子李若谷。”声音和缓清朗,正是宗越。
胡仪点头:“你问。”
“李若谷,你口口声声,称云三娘是你的妻,此事好生叫人不解。”宗越缓步至前台下,微微仰头,望着李若谷,和声问道,“你当知道,无三媒六聘,不能为妻。云三娘不过是你私藏外宅的行院女子,未曾有父母命,媒妁言,如何就成了你口中的妻?这其中可是有什么周折隐衷?”
“她是我的妻。”李若谷回身看着他,眼中有无限痛楚,似烧着一把铺天盖地的火。嘴唇哆嗦,过了好半晌,最终却仍然只是这一句艰涩的话。
宗越微微皱眉,李若谷这是没会过意来,还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再有什么难言之隐,此时也不当再隐瞒了。
“我的确是李子虚的妻子。”
随着这声柔和的话语,台上阿陈停止了磕头,李若谷霍然转头,望向这队华服女子中走出的云三娘,脚步不自禁踏前两步,到了高台边缘,颤声唤道:“三娘,你,你怎的来了……”
众人目光齐刷刷扫过来,随着云三娘的脚步慢慢移动。胡仪等她在台下站定,上下打量一番,沉声问道:“你是何人?”
“我便是云三娘。”她置手于腰,敛衽一礼,“见过祭酒。”
胡仪身子一侧,森然道:“我不与倡优辈见礼。”
云三娘直起身子,缓缓点头:“听闻祭酒是天下闻名的大儒,果然看重名节。不过祭酒可知道,我是什么地方的倡优?”
高台之上,李若谷痛苦闭目,嘶声道:“三娘不可——”
然而云三娘不等他说完,亦不等胡仪变色发怒,已然朗声自答:“我是发配边军的营妓,在营地之中,日夜供兵士淫/乐,直至身体残破,不堪驱使,方被边军退回,以一百五十文的价格,充入娼门。”
台下传来一阵压不住的骚动,上舍五斋一百五十人,人人听得一清二楚,这女子竟然不顾廉耻,在这悬挂先圣图像的讲学之地,说这等有辱斯文的言语。
不知谁带头骂了句:“无耻!”众人纷纷响应,一时斥责喝骂之声嗡嗡不绝,如蚊啸,如蜂聚。
唯服膺斋声音较小,丙楹众人都沉默不语。
在胡仪皱眉,还来不及弹压学生之际,帷帽女子走上前,问云三娘:“你犯了何罪,被何人判罚充作营妓?”
“我犯了何罪?”云三娘凄然自问,随即抬起头,回望台上。
李若谷全身剧烈颤抖,却只是望着她,未加阻止。
倒是阿陈忽然激动起来,扑到高台边上,一双手伸出来,拼命摇晃,凄厉高喊:“不要,你不要说出来……”
云三娘目光落到她身上,竟是满眼悲哀同情,声音意外的低沉柔和:“你知道的,对吗?你……这些年,可苦了你啦!”
这句话似是打开了某道神奇的阀门,阿陈以手握拳,砸在台面,放声恸哭。哭声高遏房梁,悲怆呼啸,竟比门外北风更让人心头寒冷。
帷帽女子大为震动,上前一步,再次高声发问:“云三娘,你究竟犯了何罪?你说出来,若有冤屈,先圣画像在此,集太学生之势,定能还你一个公道。”
“先圣?公道?”云三娘凄然抬头,“好,我便在今日,当着先圣和各位秀才的面,说一说我的罪过。”吁一口气,伸手掠过鬓发,稳定心神,慢慢道:
“我与李子虚自小青梅竹马长大,十六岁及笄,双方父母约为婚姻,换贴下定,我本就是他明媒正娶的妻。于归之后,我与李郎情投意合,定下白首之约。”
言语顿住,回头朝李若谷望去,眼神柔和缱绻,“子虚,今生嫁你,我从没有一刻后悔过。”
“你后来又为何……”
“九年前,子虚从福州贡院出舍,考入太学上舍。我当时又是欢喜又是难过,欢喜的是李郎如锥之初露,才华被人赏识,难过的,自然是夫妻相别,相思难熬。李郎走后,我日日在家侍奉翁姑,安排家事,从不敢有半分懈怠。可我没想到,没想到……”
声音颤抖起来,倏地闭上眼睛,太过用力,以至于眼角尾纹堆叠,如被刀削,“有一日,公公趁无人时,在后院堵住我,意图轻薄……”
“住口。”满大堂哗然之声,夹杂胡仪一声厉喝,“此等秽臭不堪之事,你竟敢当着众人,宣之于口?云三娘,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廉耻?”
云三娘睁开眼,望着胡仪,忽然笑起来,“这话好是耳熟,胡祭酒,你可是有个徒弟,叫做张路,做过福建路的提刑官?那位张提刑的话,跟祭酒说的,倒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她上前一步,一字一句道:“祭酒是有大学问的人,你听听,他说的可有没有道理?”
“这位张提刑说道,公公与我之间的事,天知地知,绝无旁证,无法查实。可是,即便有这种事,我也应该为尊者讳,绝不能告诉别人——尤其是我的夫君。”
“我居然胆敢把公公的丑事写信告诉李郎,引得李郎去信质问老父。这便是我既不守孝道,又不守妇道的明证。”
“他在判词中言道,我意图挟夫妻情分,离间父子天性,是败坏尊长名誉、祸乱家族天伦的罪魁祸首,是以判决李郎与我义绝,让李郎父母重新为他择一贞静贤淑的妻室。”
“而我云三娘,”寒风从大门口吹进来,卷着她冷旷声音,在众人耳边回旋,如泉下幽泣,如坟岗夜哭,“杖责三十,发配边军,充作营妓,以为天下女子不孝不顺之戒。”
讲堂里沸腾声音逐渐沉寂,诺大的讲堂里,人人皱眉,似在费力思索。
直到胡祭酒沉沉的声音传来:“这判罚公正严明,内蕴慈悲,有何不对?”





太学八卦日常 说理之地

讲堂高阔,回荡胡仪中气十足的声音:“新台之事(见作话),委实暧昧,难有实证。况且如今令尊长已驾鹤西去,只余你一介妇人。单凭你一面之词,岂能遽下定论?今日单凭你当着数百士子的面,口出污秽之言,面无羞耻之意,可见必是天性刁顽、举止放荡之辈,你所言所述,更是不足为凭。”
听到这样的评语,云三娘脸色惨白如纸,嘴角渗出一丝血迹,身子朝后晃一晃。台上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三娘——”
李若谷双眼血红,便想扑下台,身后两个甲头忙将他抓牢,一时着忙,下了死力,台下站在前排的人都听到咔嚓一声响,想是肩胛脱臼。李若谷惨呼一声,双手委顿。
服膺斋众人都忍不住转头,面有不忍之色。余助满脸涨红,童蒙一把拉住他,免得他冲动之下,做出什么冒犯言行。
宗越站在台下,手指微动,弹出两道轻快黑影,打中李若谷两肩穴道,让他痛楚稍减。仲简倏然张目,朝宗越看去,两人目光撞上,皆沉沉如水。片刻后,仲简移开眼,不再看他。
帷帽女子站在云三娘身后,伸出手,从后面托住她,压低声音,切齿道:“三娘勿急,且听他还有甚说辞。”
恒娘踏前一步,与帷帽女子并肩而立,共同伸手,扶住云三娘摇摇欲倒的身子。心头如火在烧,如水滚煮,咬紧下唇,齿间一抹腥甜。
胡仪厉声道:“李若谷,你身为朝廷贡生,研习经学多年,竟不能体会张提刑对你一片拳拳爱护之意?”
“如今且不论这妇人之言是否属实,她既然散布这等言论,必然不被令尊待见。礼记有训,曰:子甚宜其妻,父母不悦,出。”
“既是她不能讨舅姑欢喜,你为人子女,本当断然出之。你居然因为她的一面之词,写信质问老父,这是何等悖逆不孝之行?就算确有新台之事,你本该为父隐恶,悄悄瞒下此事,驱逐妻子足矣,岂能与老父对质?”
“张提刑爱惜你的才华,特意网开一面,并不治你不孝之罪。反而替你做主,休了这等无耻之妇,另娶贤良妻室。我适才所言,这判词内蕴慈悲,就在这一点惜才之意上。你岂可不查张提刑的一片苦心,反而心存怨怼?”
疾风暴雨般的质问,落在李若谷身上。孝字当头,他不敢强辩。闭上眼睛,脸上肌肉因痛苦而扭曲,声音渐渐微弱:“祭酒,学生自知不孝,然而想要学生与三娘义绝,学生宁愿一死。学生与三娘有约,生同衾,死同穴。就算我二人是罪人好了,就当我有负张提刑美意也罢,我总当三娘是我的妻,此生绝无他想。”
“荒唐!”胡仪气得声量暴涨,一声断喝,台下众学子都不由得一个哆嗦。“你身为人子,不以孝义当先,惑于美色,不惜违逆尊长。如今更是无视朝廷判令,不爱惜身体发肤,为一失节妇人,说出这等要死要活的混账话语。李若谷,你实是我太学之耻,士林之辱!左右甲头,剥去此人衣冠,我再不能忍此无父无君之牲畜。”
话音刚落,台下传来鼓掌声:“啪”“啪”“啪”,节奏分明,声音清亮。众人都吃惊,循声望去,竟是那周身笼纱的帷帽女子。
“祭酒教训得极好,学生醍醐灌顶,受益匪浅。”她明明怒极,声音却又带着笑,倒似三伏天下大雪,数九天烧旺火,既冷且热,“依祭酒之言,新台之下,子妇不顺翁意,即失去翁姑欢心,理应被休弃。若告之于人,更是自认荒淫下贱,罪加三等,充军发配。”
哈哈笑两声,嘲讽之意满溢,“李若谷,你还不明白吗?枉你饱读诗书,竟忘了前朝明皇旧事?你那禽兽不如的老子看上你妻子,你居然没有诚惶诚恐,双手奉送,你妻子居然没有回眸一笑,主动躺平,自然是不孝得很了。”
言语颇是不逊,就连李若谷,虽知她为自己张目,却也不禁尴尬低头,不敢认她这“禽兽不如”几个字。软在台上的阿陈却忽地抬起头,呆呆望着帷帽女子,身子渐渐发起抖来。
“你是谁,在这里口没遮拦,胡说八道?”胡仪眉头一皱,又惊又疑,“你自称学生,太学都是男子,何来女子?”
他身后的学正脸色尴尬,趋前数步,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胡仪脸色沉下来,侧目望着帷帽女子,半晌方勉强道:“既是圣上有特旨,便算你是学生。但女子入学,大违太学成例,兼有不安于室、牝鸡司晨之虞。此事大不妥,某必当上书朝廷,望圣上收回乱命。”
“祭酒要上书,尽管上书,学生于御前,静候祭酒的雄文。”帷帽女子傲然道,“今日这事,还请祭酒教教学生,世间子妇遇此尴尬事,该当如何行事,方能孝义两全,保得翁心,不失郎意?”
胡仪毫不犹豫,朗然回答:“此问极好,诸学子仔细听真:妇之于翁姑,子之事父母,都要守孝道大义,扬尊长之美,不可扬尊长之恶。倘若遇到这样非分之事,严辞拒绝即可。事后或可寻机缓缓进谏,断不可彰彰然告之于人。”
“严辞拒绝?”帷帽女子连连冷笑,却不反驳。反而左右一看,拉着恒娘上前,和声道:“烦娘子与我演一出戏。”
也不管她是否同意,径直伸手,挑她下巴,故作轻佻浪子样:“媳妇今日好看得很,不如与我共享鱼水之欢?”
恒娘明知她是演戏,仍然忍不住为她举止言语所恼,后退一步,脸色一沉,怒道:“你做什么?”
话还没说完,便被帷帽女子摇头打断:“不对,不对。你声音太大了,得小小声说话,免得惊动旁人。小娘子,记住,祭酒说过,你只能拒绝,却不能高声嚷嚷,闹得众人皆知,以免坏了尊长名声。”
恒娘顿时会意,故意压低声音,轻轻柔柔问一句:“公公做什么?”
帷帽女子仍旧摇头:“声音太低了,就跟说悄悄话似的,我要是男人,必定以为你是想要勾引我。”
恒娘恼得脸上泛红,声音也忍不住高起来:“这也不对,那也不对,究竟要怎么样才对?”
帷帽女子不答,伸手又去摸她脸颊,口中调笑:“媳妇脸蛋颇是好看……”
“啪”一声,恒娘气恼之下,一巴掌拍开她伸来的手。帷帽女子立时“哎哟”一声,捂着手腕叫起来,“你这忤逆妇人,居然敢跟尊长动手,伤我肢体发肤,看我不去胡祭酒面前,告你个大不孝之罪。”
在场一百多人,多能明白她这番做作的意图,见她动作夸张,言语大胆诙谐,有不少人忍不住笑起来,余助更是笑得大声,哈哈哈哈,震得童蒙不由松手。笑声衬着他一脸还没收完的怒气,颇是趣怪。
胡仪气得脸色发白,大喝道:“圣人讲学地,岂容这等胡闹?”
宗越轻咳一声,和声道:“祭酒容禀,这位小姐虽然言行有不当之处,然而其中确有些意旨,关乎大节,不可不辨。学生心中亦有疑惑:男子体力强于女子,若彼辈兽性发作,并不肯听言语之劝,又或者该妇人拙于言辞,又当如何保全自身?”
胡仪脸色铁青,良久,方一字一字道:“诸学子听着,为君为父,若未肯纳谏言,行正道,我等为臣为子,于此绝境,总还有最后一条路可走,谓之死谏。”
讲堂中笑声顿时沉寂下来,静静听着胡仪声音激荡:“大丈夫立于世间,不可不讲节义二字,尽忠于君,尽孝于父母,便是节义之大。若吾道不行,吾言不纳,诸位是学先圣,忧心不能留美名于后世,还是学老庄,弃君父于不顾,泛槎于海?在座均为儒家门生,生死之地,取舍之间,要问你们的良知,可曾尽心尽力,死而后已,无愧于神明?”
这番话太过深奥,恒娘听了个半懂不懂。但见全场学子面有肃然之意,几乎再没人往李若谷、云三娘看上一眼。云三娘站在那里,忽然身子变得好小好小。瘦削身子,薄如纸片。恒娘甚至疑心,她下一刻便要化作一缕青烟,消失在这堂皇庄严的气氛中。
胡仪转目看着宗越,见他默默低下头去,又转眼看着帷帽女子,问道:“你可懂了?”
帷帽女子双手握紧,喃喃道:“放屁,放屁!”然而声音颤抖,终不复方才的冷静坚定。胡仪将问题拔高,引申到君臣父子之大义上。她身份顿时尴尬,断然不敢否认君臣大义。
恒娘忍不住,低声问道:“他是什么意思?”
“死。”云三娘低声答道,“祭酒的意思是,虽然公公的做法不对,但是为人子妇,就跟做臣子一样,只能尽量劝说公公。若是公公一意孤行,那么,便只能一死了之。既保全尊长名誉,又保全自己名节,也不会损坏夫君尽孝的心意。”
脸上神色悲哀却平静,似是也同意了这说法,只是望向李若谷的眼神里,充满悲伤与不舍,又有无数劝谏的意思。李若谷咬紧牙关,看着云三娘,缓缓摇头。
恒娘一呆,忽然回想起下午仲简去传话,便有这么一句:你若想不开,我绝不让你孤零零上路。
心头那股火越烧越旺,直至五脏六腑,全被紧紧攫做一团,放在火上烤得痉挛,再也忍不住,不顾自己只是个浣娘,不顾自己没读过诗书,不顾自己连他们的话都听不太懂,只被心头那火催逼着,踏前一步,厉声道:“胡祭酒,照你这样说法,世间女子,怕是不够填这无底洞。死一个云三娘,那公公又去讨个云四娘云五娘来,岂不是要排着队地去死?”
忍不住讥笑连连,“李秀才家里的大梁,可需分外结实。后院的池塘,可得分外宽广,才能容下这许多冤魂厉鬼。”
“你?”胡仪看了看她,他记性极好,有过目不忘之能,立时认出她是谁,“你不过是个浣娘,谁让你进来的?”
仲简慢慢从队列中走出来,沉声道:“学生服膺斋丙楹仲简,请问祭酒,这位浣娘所言,有没有道理?”
手一指台上,声音猛涨,厉声喝问:“阿陈娘子,你来说,这些年里,你与那禽兽公公,是如何相处?你为何甘于受辱,为何不敢发声?你写信给夫君,为何不敢透露片言只语?可是云三娘的际遇,让你吓破了胆,以为这世间并无你能说理之处?”
“啊——”,阿陈跪伏于地,仰起脖子,发出一声长长哀鸣,似从胸腔里直接出来,未经喉咙口腔修饰,如野兽之将死,如禽类之从天而坠。




太学八卦日常 女子心事

仲简出声之时,恒娘大吃一惊,恨不得几步冲过去,捂住他嘴巴。
云三娘说出生平遭际后,恒娘第一个便想到,阿陈一人在李家,与公公朝夕相处,会是什么样的遭遇?这答案几乎昭之若揭。仲简直剌剌地说出来,简直是不给阿陈活路。
果然,他话音一落,阿陈声音也歇下来,颤巍巍从地上爬起,朝着后台的柱子顶头撞去。
好在宗越早有防备,手一按,纵身上台,两个起落,堪堪赶在阿陈身子软倒之前将她拽住。阿陈一声不吭,黑纱上血呼呼的,十分可怖。
宗越微一皱眉。他甫一入手,便觉出阿陈未用全力,头上的血更多是皮外伤。看着唬人,其实并无大碍。心中讶然,这妇人,倒是极会拿捏分寸。
仲简算准他会出手,目光一扫,又看到他似是微微凝滞的神情,一闪念,顿时明白。暗自嘲讽:果然是贵人,日常少见这等寻死觅活的架势。
皇城司见惯市井百态,于此道经验颇丰,他早已看穿阿陈这一撞,虚张声势居多,并没有必死的决心。
眼见恒娘怒目瞪视自己,他木板脸纹丝不动,朝台上双手一拱:“祭酒,阿陈与李父之间,其事几近昭然。依律,诸奸缌麻以上亲之妻者,徒三年。李父虽已埋骨,但既有此事,阿陈与李若谷之间断难再以夫妇相处。此事已超出太学管辖,学生以为,宜将一应人等交付京兆府,由有司以国法量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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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进服膺斋大门,余助就忍不住,冲上去抱住仲简,热情洋溢:“畏之,你怎么想到这一招的?置之死地而后生,子虚有救了。”
仲简不惯与人亲近,一把扯下他来:“也未必。终究还要看陈大尹的判罚。”
宗越走在一侧,闻言笑道:“陈大尹与胡祭酒在学术上不是一路人。张祭酒在任时,多次延请陈大尹来讲学。观其言行,实是个洒脱随性,讲究释道兼收,看重性灵自得的人。子虚这件事,能在他手上着落,结果当是最好的。”
恒娘跟在后面,听到他们这番议论,悬了一路的心方才稍稍放下。
顾瑀早已醒了,见他们回来,大喜,支着个脑袋,朝进屋的众人一叠声嚷嚷:“李子虚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有什么大碍?若有使银钱的地方,你们跟我说,我即刻叫人回家取来。”
余助跟宗越一起,动手替李若谷收拾衣物,笑嘻嘻道:“顾仲玉,看不出,你倒是个不计旧恶的君子。李子虚跟你多年不对付,你居然也肯为他出钱出力。”
“又不是什么死仇,”顾瑀嘿嘿笑,“同窗一场,我顾瑀岂是小家子气的人?”
蒲月与恒娘交接完,本想在丙楹多留一会儿,听听他们关于李若谷事件的议论,结果仲简问她:“月娘可是要回去?正好同路,不如我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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