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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学八卦日常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莫草的小说
仲简一句“无妨,改日再问也是一样”已经到了嘴边,便听见她亲切真诚的建议:“不如,你随我一路,有什么问话,便路上说也使得。这一路且不短,你有什么问题,可以好好问来,我也好详细说与你听。”
她一边说着,一边已经移动脚步,朝相反方向行去。
仲简身不由己,跟着她行动,待到回过神来,已经不好意思再说反对的话,只好把那张脸尽量再板一板,增加点公事公办、绝无徇私、且冷酷无情的气势。
恒娘去了车马行,原本想租车,看了仲简一眼,忽然问道:“仲秀才,你……会骑马吧?”
一般秀才不会骑马,可察子们必定是骑术精湛的。
仲简脸上一僵,她想干什么?
等到恒娘与车马行讲价,他很快明白过来。租车的话,连马带车加车夫,跑这一趟要五十文。单租一匹马,只要二十文。
看着恒娘牵了一匹毛不甚亮,骨架偏小,牙齿都有些摇动的驽马过来,仲简快要端不住脸色,拼命咳了几声,微微扭曲着脸,问她:“你要与我共乘一骑?”
恒娘脸上一红,半垂下脸,有些娇羞的模样:“我听秀才们日常说,事急从权。还有叔叔婶婶,掉水里救人,不用考虑什么男女之防。今天算是为了救我,委屈仲秀才了,我实是赶时间。”
仲简死命盯了她半晌,终于在心里肯定一件事:她一定是在勾引他。
现在的问题是,他要不要接受勾引?
眼睛情不自禁,往她纤细匀称的身子打了个转,脸微低着,也能看出皮肤细嫩洁白,微微透着粉样霞彩。眼眸半垂,羽睫轻轻扇动,似是极不好意思。
收回目光,心头默念:三十岁以前,绝不成家。勾引诱惑什么的,务必坚定心志,全数拒绝。大丈夫功名为重,何患无家?
心中碎碎念,嘴上干咳一声,准备讲道理:“我是男子,有什么委屈?但你的名节……”
“无妨。反正我嫁过人了,短时间内不想再嫁。”回答得又轻又快,显是早已准备好应对他的托辞。
仲简给她一句话噎得,心头一个小人,使劲挠墙。很想给她这句话加个注解:再嫁只好嫁他仲简。郁闷之下,顺嘴溜出去一句:“你就不怕你那宗公子瞧见?”
宗越?恒娘诧异地看他一眼,这话,怎有些酸?
仲简也回过味来,只恨不得往自己脸上抽一巴掌。连忙从她手里牵过马绳,找个问题岔开:“你会上马吗?”
“呃……不会。”
两人大眼瞪小眼,仲简本要去找个箱子来垫着,见她一副着急的模样,只好一捞青衫前襟,翻身上马,将手递给她,硬梆梆说道:“来吧。”
恒娘第一次骑马,被他一拉,身子腾空而起,虽有心理准备,仍是小小惊呼了一声。直到稳稳当当落在他身前,仍是惊魂未定,拍拍胸口:“多谢。”
她一上马,仲简立时后悔。
他从未与女子共骑,不晓其中门道。方才下意识将她放在前面,此时要控马绳,两手不得不穿过她身体两侧,形成个虚拥的姿势。恒娘比他矮一头,青丝发髻正好在他下巴轻扫,十分麻痒。更别说还有阵阵女子体香,扑鼻而来。
“你挡住我看路了。”
恒娘听他这句僵硬的话,以为他在责备自己,忙俯下身子,抱紧马头。
车马行的马,饲养不如贵人家精心。这马儿不知多久没有洗过了,毛根打结不说,还一股骚臭,熏得恒娘一阵干呕。
仲简皱眉,自己跳下马,指着后面,让她挪一挪。恒娘这才明白过来,忙小心翼翼地倒退到马背后部。那马儿不知这两人搞什么鬼,不耐烦地喷个鼻息,马身一颤,吓得恒娘脸色发白,差点摔下去。
仲简伸手扶住,大是生气:“坐稳也不会?”
恒娘惊魂不定,一双眼惊惶地看着他,没法回嘴。接着马身一沉,仲简重又翻身上马,坐在她身前。
恒娘见他生气,不敢伸手抱他,只好两手紧抓马鞍。马鞍无甚可着力处,抓了一会儿,手指酸疼难忍,稍微松开一点,身子一晃,吓得扑到仲简背上,两手将他腰身抱住。
仲简正控马前行,突然被她抱住,心中瞬时闪过一个念头:来了来了,果然来了。
抬起下巴,目视前方,目光炯炯,不放过街面任何可疑处。左侧街沿一个乞儿在扪虱,衣襟大开,全无羞耻。后边一溜货铺,老板娘抛头露面,与客人周旋谈笑,轻浮孟浪。
好在身后的温软异感稍触即离,只有一双手左右死命揪着他衣衫,还算知道分寸。默默在心里纠正:到底是良家女子,尚有廉耻心。
这个念头还没转完,忽听得左右两侧,各传来“咔擦”一声轻响,恒娘轻呼一声:“仲秀才,你的衣服,衣服——”
——裂了。
仲简两眼发黑,瞬间决定收回方才的评语。
恒娘心里害怕,松开手,又去抓他剩余衣襟。青衫本就洗了百十千遍,布料早朽,又已开裂,再被她一扯,哐嗤一声,仲简两边胁下衣衫撕拉出两长条,露出内里粗葛中衣。
“你……”仲简咬紧牙关,一个字一个字闷吼出声:“抱住我,不准再扯我衣服。”
恒娘得了他的允许,这才敢伸手抱住他精瘦腰身。口中柔声致歉:“对不住,我一定赔你一件新衫子。”
……谁要新的?
“我要一件旧的,跟这个一样旧,比这个还旧。……不,要三件。多少钱,我算给你。”
倒是忘了,她本就干浣衣的行当。他要炮制旧衣服,找她不是刚好?





太学八卦日常 猪羊下水

去时,恒娘曾有言:但凡有问,必定详答。仲简觉得自己居然会信了这话,真是脑子进水。
去的一路上,恒娘初次骑马,紧张得手脚僵硬,他也满脑子古怪想法,压根儿没想起来问话。等到回去,马背两侧搭了诺大两个竹笼,里面全是猪羊下水——恒娘不要别的,专要那颜色暗沉、骚臭扑鼻的小肠。这就更没法开口了。他怕一张嘴,会呕得如妇人害喜。
恒娘去的地方,是外城的杀猪羊作坊。
他有点不为人知的洁癖,掩鼻站得老远,看她一个人纤纤瘦瘦,叉腰划手,站在满地血腥尚未散尽的地方,跟那些膀大腰圆的屠夫讲价,不得不佩服她的胆色。
“这都是些害尿潴留的病羊病猪下水,日常谁要买?”此时声音没有跟他说话时的柔和,泼辣爽利,“若不是我寻上门来,你们也不过就地埋了,或是卖给黑心铺子做肉馒头,要被官府查知,八十大板没跑。”
“小娘子满嘴胡话,我们这都是官府挂了号的正经屠宰铺子,哪来的有病猪羊?”屠夫紧张起来。
恒娘笑起来,“也是,不过就是个猪羊癃闭之症,便是人不小心买来吃了,也不过口感稍差,闹不出人命来。”见屠夫神色稍缓,又说,“这样吧,我也是诚心大老远来的,你们拿着这些成色不好的小肠也卖不出价钱,不如一并送与我,如何?”
“送你?”屠夫们哄笑,“小娘子瞧着娇娇小小的,倒是不怕心贪嘴大,吃成个挨宰夯货。”
恒娘也不生气,往屠场地上尚未收拾的芦管一指,笑道:“这些管子是做什么用的?有长有短,有破有整,根根水淋淋的,瞧着倒是有趣。”
屠夫们脸色大变。几个人脚步移动,便要围上去。
仲简只好捂着嘴,小心走过去。好在他今日穿了一双不露趾头的厚底布鞋,免于直接被血水沾染。“皇城司问话,管子是做什么的?”
屠夫们见到他亮出的察子腰牌,停下脚步,不敢再上前。为首的赔笑:“官爷别听这小娘子瞎说,那些不过是放血用的。”
恒娘噗嗤一笑:“我不过问你一声,你们这些卖不出去的小肠能不能送我,哪里瞎说了?”
“送。”为首的脑子灵醒,连忙接话,“正好省了我们掩埋的功夫。只一样,小娘子买了这些去做什么?可不能以次充好,拿去做饮食行当。到时牵连出我们,十分冤枉。”
“这个自然,你们放心,我与你们行当远着,素来沾不上边。这次不过是临时急用,断无下次。”恒娘也很识趣,既帮他撇清,又明下保证。
等屠夫们快手快脚替她收拾的功夫,仲简终于忍不住开口相问:“那些管子到底做什么用?”
恒娘看看近处无人,凑头过去,悄声答:“是替羊肉吹气,往猪肉里打水用的。”心中实在感激仲简,笑眯眯又说道,“仲秀才若是日常买肉,拿不准的话,不妨叫上我一道,替你参详参详。”
“我家里就我一个人,不生火,不买肉。”仲简摇摇头,很干脆地谢绝她的好意。随即又自我反省:我干嘛老老实实,将自家情况交代得如此清楚?狐疑地看她一眼,难道又是她故意套话?
他这一眼引起恒娘警觉,压低声音恳求:“仲秀才,你可别回头就去整治他们,他们定会把这笔账算到我头上。”她一个弱质女流,可不敢跟这伙煞神对上。
仲简心下好笑,虽说察子什么事都能问一声,但这生鲜市易之事,历来是不出人命无人过问。他可没这个本事,去整治屠宰行内积弊。
再说,他今日便服,若是这些屠夫们里有个知事的,拿他未着官衣说事,他自己还得吃不了兜着走。这事情自是就此揭过,大家省事。
脸上却很严肃:“你既不敢惹他们,又何必为了省这几个钱,故意揭开他们的私下勾当?”
恒娘看他一眼,笑而不语。要不是有他跟着,她也没这个胆量,在老虎屁股上揩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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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简外衫破了,又去屠宰场沾了一身腥气。送恒娘回到薛家后,恒娘过意不去,正好家里有现烧热的水,便请他去楼下柴房洗浴。仲简觉得自己这一路又出力又出名的,十分不容易,老实不客气地接受了。
锁好门栓,眼珠子转动,细细看了一遍,确定没有什么藏人的暗角,也没找到墙上有偷窥的洞眼。放下心来,脱了衣服,用水瓢舀了水来,快速往周身浇遍。
恒娘备的是个木桶,不过他自己有些洁癖,不肯用别人之物,也想着人薛家都是些娘子,他一个男子,不好脏了她家的桶。
柴房里放着成捆成捆的薪炭,仲简知道这季节的炭价,不免多瞧了几眼。手下也刻意小心,避免洒到木炭上。
仍旧穿回自己的中衣。打开房门一刹那,差点没被刺鼻的尿骚味熏得一个倒仰。
恒娘从屠户手中讹来的小肠已经尽数剪开,满地狼藉。恒娘与那两个姐儿拿了块白布包住口鼻,蹲在地上,在满地肠/壁里翻找,抠出若干大如卵黄、小如沙砾的石子,堆在一边,大大小小,已装满一个海碗。
旁边还有个盆子,里面装着黄色不明液体。仲简拒绝去想,那是什么。
薛家大娘坐在一张竹椅子上,靠着外头,手里拿着他那件外衫,低头缝补。旁边摆了张空竹椅。
仲简站在门口,一时不知道要不要退回柴房。恒娘抬眼见到他,招手示意:“去我娘那边坐坐,很快就好。”
大娘那里的气味稍小,勉强能透口气。薛大娘与他见了礼,重又坐下,暂停了手中针线,笑着问他:“你就是恒娘常说的仲秀才?”
仲简也坐下,很不想点头。他是仲秀才不假,但是“恒娘常说”四个字从何说起?天地良心,他昨天才到的太学。
不过再想想,虽然只有两天,他跟这薛恒娘,倒真是渊源不浅了。于是僵着脸,微微颔首。
今日听那兰姐儿与恒娘的对话,薛大娘似是有病。仲简如今与她对面坐,见这妇人三十出头,面色苍白,两颊却有不正常的嫣红。说两句话就捂绢子咳嗽。虽然只是做些不费力气的针线活,额头上也出了细细一层汗水,显是体力不支。
于是问候:“日间听说大娘生病,不知看过大夫没?”
“多劳你问着。十几年的老毛病了,不碍事。”薛大娘摇摇头,浑不在意,“恒娘这孩子就是紧张了些,大夫来瞧过,左不过也还是往常那些药。”
仲简默默点头。薛大娘这分明是痨病。这病极是刁钻,一旦患病,饿不得冷不得累不得,穷苦人家哪有人力物力,能照顾得这么周全?是以老人家常有“十痨九死”的说法。薛大娘病了十几年,看去倒还支持得住,显是这些年都还过得不错。
朝恒娘方向看去,见她正埋头于恶臭盈天的猪羊下水中,口中问道:“她们这是做什么?”
“这是我家祖传下来的浣衣秘方,”薛大娘笑道,“有些牲畜肠子里生了石子,下尿不利,淤积得多了,就成了个癃闭之症。这些石子没别的用处,若是烧干之后,再化于水,拿来洗衣服却极好。只消泡上一夜,小儿屎尿,虫卵鸟粪,都能去得干净——且还不伤衣料,不会把衣裳颜色给退了。”
恒娘果然端起那个海碗,朝灶头去了,翠姐儿端着那盆黄色汁液跟在后面。片刻之后,房中更飘异臭,比方才更甚。
仲简想了下,顾瑀若是知道,自己晚间睡觉的床单是用这个法子洗出来的……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对顾少爷深表同情。
薛大娘歇息片刻,又拿起针,一眼一眼,细细缝着。顺便想着自己的心事。恒娘心里有个人,她这做娘的岂能不知?眼前这个仲秀才,一路送恒娘回来,又在家里洗浴,必定与恒娘关系匪浅。看他的模样,生得极好,恒娘为他动心,倒也算是有眼光。
想着,唇角便露出温柔微笑。多好,恒娘十六岁了,正该是情窦初开的年龄。
翠姐儿在灶头守着,手里拿跟长长木棍,时不时搅一搅。恒娘得了空,走过门边来,离了两三步远就停下脚步,含笑问道:“仲秀才,你与我娘说什么呢?”
“你日常收衣服,也会碰到苍蝇下卵的事?”仲简不答反问。
恒娘收了笑容,轻哼一声:“哪有这样凑巧的事?苍蝇莫非成了军,在我的框里,一窝蜂聚众产卵?”眼中闪过一缕少见的煞气,“不知道是哪家的小蹄子得了红眼病,使这等下三滥腌臜手段。”
仲简见她明白,点点头不再多语。这种同行竞争,与他没什么相干。
薛大娘叹口气:“你日前说,另有两斋与你接洽?多半便是这里的问题了。你抢了人家的生意,人家记恨你,自是常情。你也别把事情闹大了,好好去跟人家说说,看能不能找个折衷的法子。”
恒娘对她娘的教导,历来听过就算,口中随意敷衍:“等我问过再说。”




太学八卦日常 只有年月

次日恒娘气昂昂去太学,端的是怀揣一腹杀气,胸藏万千甲兵,直冲那暗下蝇卵的黑手而去。
依旧打西门出入,老远见到门外围了稀稀落落一圈人,指指点点。骡车驶近,见是个浑身缟素的女子,低垂着头,看不清面目。地上一张绢纸,上写几行大字:公婆双亡,夫去经年,音信不通。节妇无奈,千里寻夫,盼好心人垂怜,告以消息。
文字粗浅鲁莽,便恒娘也能看出,这大概是请的略识得几个文字的乡野夫子代书。绢纸似是遭过水,处处斑驳。
夜来下过入秋第一场雨,地面泥泞,孝服女子跪在泥地里,裙摆已经湿透,紧紧贴着肌肤。恒娘看了几眼,顿觉自己腿上也寒麻了几分。
有人出声问相询:“这位娘子,你要寻夫,为何守在这里?难道你那夫君是在太学里头读书的秀才吗?”
此时正是上午读书时辰,西门外聚着的多半是来往采买的厮仆人等。问话这人便是个胖胖的厨子模样。
女子低头不语,好似没有听到。
守门人从门厅里踱出来,天冷,袖着双手:“说是来找人,一大早跑来跪着,问什么又不答。这里头学子三千,你倒是提个名道个姓,我们也好帮你出主意啊。”
女子兀自跪在那里,跟个泥雕塑像一样,毫无反应。众人见没什么热闹好瞧,三三两两散了,自去忙自己的事。
赵大也赶着骡子进了西门,跟恒娘闲话:“那娘子怕不是个聋子?听不见人问话的?”
恒娘不同意:“若是个聋子,必定紧紧瞧着别人动作,揣测意思。不会象她这样,把头埋得低低,生怕见人。”
“也对,”赵大嘴一咧,笑起来,“瞧不出恒娘小小年纪,看人倒是细致。——不是个聋子,那就是个丑八怪,所以怕见人。”
恒娘依旧不同意:“也未必是丑八怪。她既是千里迢迢进京,就算是个惊天动地的丑女,一路上也被人瞧得麻了,哪里还会这样作态?”
赵大嗬嗬出声,笑得不行,“还是你们女人懂得女人心。那依你看,她为什么不说话不抬头?”
“这我哪里知道?”恒娘也笑,“照我说,多半是冷得麻了,冻得僵了,开不了口。你看她穿得那样少,多半是南边来的,没想到京城的气候,下一场雨,就冷成这鬼样子。”
晨起虽停了雨,太阳却没露头。天阴阴的,憋得人气闷。薛大娘起身时,咳得比往日急,正是变天时节必有的症候。恒娘在家里守着大娘吃过汤药,这才出门。故而比往日晚了些。
昨天她还能一身单衣地干活,今天已经加了夹袄。想着那孝服女子仍是一身单衣,又跪在泥地里,心里颇有些过不去。身后竹筐里都是太学生们的衣物,不能乱动。
暗自计较,要不待会儿再跑一趟,回去拿件旧衣服给她。瞧她衣着,不像是富裕模样,又是人地生疏的异乡客,若是病倒,怕是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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骡车停在节性斋门口,赵大收紧缰绳,随口问:“恒娘也收这里的衣服了?”
“或许吧。”恒娘抿嘴笑,不等他停稳,轻巧地跳下地,径直朝斋内走去。
今日天阴,斋中人比往日多,见了这一个陌生的俏丽小娘子,不免多看两眼。隐约听到人声议论:“这谁呀?”“似乎是服膺斋那头的浣娘。”“你怎认识?”“我有同乡在服膺,见过两回。他们那边都夸说,这浣娘手脚勤快,干活利索。”“比我们的好。”“唉,你这人,留点口德吧,别说了。”
恒娘径直去了芦亭后的水房,找到一个四十来岁的茶水侍应说话:“关老头,你家爱娘呢?”
关爱娘是关老头的女儿,靠着这层关系,做了节性斋、时中斋的浣娘。做事散漫,常出差错。两斋学子不堪其烦,故而与恒娘接洽,想辞了关家,转到薛家。
关老头正呆呆坐在灶前,手里拿把蒲扇,过一会儿,扇一下,又扇一下。灶上铜水壶咕噜噜冒泡,他浑若未觉。听到“爱娘”两个字,才像突然醒过来,猛地起身,张皇着去提水壶。
这反应不对头。恒娘正皱眉,身后有声音传来:“你找爱娘做甚?”
恒娘转过身。天暗着,房门又低矮,门口一个人影堵着,看不清面目。
听声音是个年轻女子,恒娘揣度着她身份:“你是什么人?我找爱娘,关你什么事?”
来人轻笑一声:“薛恒娘,你贪心不足,坑人无数,小心晚上爱娘去找你。”
门外刮一阵冷风进来,嗖嗖响。关老头提了水壶飘出去,铁壶撞到门框,砰地洒出开水,门口那人连忙闪开。
恒娘要跟出去,那人重又堵上门。
“你究竟是谁?爱娘在哪里?”恒娘握了握拳,比较两人身量差距:还好,身高胖瘦都差不多。真扭打起来,吃不了大亏。
“爱娘么,前晚上挂了房梁,等她爹起夜发现,人已经冷透了。”
“你胡说!”恒娘不由得退后一步,双腿有些发软,不知是吓的还是被冷风吹的,“我前几日还见过她。”特地跑去服膺斋堵她,又是威胁又是哭求,要她别抢节性斋、时中斋的生意,或者,起码给她留一个。
她没答应。
来人轻笑一声,“薛恒娘,你知道关家就只有他爷俩相依为命,关老伯烧水,爱娘浣衣。关老伯本还想着,辛辛苦苦存够几年嫁妆,能让爱娘嫁个不缺胳膊腿的齐全男人,也算这辈子的大事了了。如今浣衣生意被你抢走,单靠她爹一季度三百文的工钱,爱娘这辈子怕是嫁人无望,只能守着老爹过日子。一时想不开,就去寻她那短命娘了。”
她字字带刀,恒娘听得真切,心中逆起一股气,反踏前一步,又站得笔直,一双眼睛毫不回避地瞪着她:“你是什么人?关家的事,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光线虽仍昏暗,影影绰绰能看出眉目,是个好看的女子。
“我?我是这两斋的新浣娘啊,关家老伯委了我替他家料理呢。”
——难怪这几日不见两斋的人来,恒娘恍然。爱娘这一死,两斋的学子必然神明有愧,关老头委给外人,他们哪里好反对?
“你可不像是普通浣娘呢。”恒娘伸手抚过头上铜簪,举步缓缓朝她走过去,“寻常娘子,哪有捉苍蝇孵卵的胆色?”
“你过奖了,”那人道,“雕虫小技罢了,怎及薛娘子借刀杀人的厉害?”
恒娘脚步一顿:“你是——”
“蒲家年月长,年为兄,月为妹。”
蒲月。
蒲月居然是女子。还跟她一样,做了浣娘的行当。
恒娘默了一下,忽然问:“你有几个弟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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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大见恒娘从节性斋出来,脸色不太好,似是这阴沉天色也同时嵌在了她脸上。好奇问一句:“怎么?事情不顺?”
恒娘摇摇头,抬眼看着前方。灰蒙天空下,林木被风吹得摇摆。有些屋舍里亮了油灯,衬得外头越发昏暗,明明还是上午的天时,看去倒像暮色将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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