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学八卦日常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莫草的小说
恒娘便不再劝。
她看不透李若谷。为了一个低贱妓/女与同窗拼命,看似个多情重义的人。然而他妻子的家书中,说是家翁卧病半年,哀哀恳求他回家省亲,他却又能置之不理。
看不透也就看不透吧。这故事,却实实在在是个好故事,若是登上她的《上庠风月》,必定能引起众人追捧。
她心中计议着,是该先发顾瑀那篇“富家子白日宣/淫,美娇娘太学开/苞”,还是李若谷这篇“不孝子九年不归,父病重尤恋街妓”。手中照旧把衣服一床一床放好。
童蒙很快也出门,说是找同乡打探昨日的益州路集茶事宜。
他家贫,亲友无多,邮资亦是能省则省,一年中并无多少机会收到家信。唯有每月一次的乡谊聚会,能够知晓一些家乡消息。
楹中只剩仲简。他本要出门的,见恒娘来了,拿了卷书,踱到窗边坐下。就着日光,举着书,低低诵读起来。
恒娘磨蹭了半天,也没等到他出去。见他大有把书看到天荒地老的架势,只好一咬牙,趁他专心诵读,取出怀中藏信,快速塞入李若谷床垫。
整个过程,她一双眼睛牢牢盯住仲简,见他毫无察觉,甚至脑袋随着诵读声微微摇晃,似是极为投入。大大松了一口气,待要转眼,却又倏然凝住。
阳光洒在仲简脸上,眼睫细密可辨,浓密鲜明。本来凌厉的眉眼染了些光晕,从侧面看去,竟有了柔和之意。刀刃般的薄唇,伴随着低沉和缓的诵读声,微微启闭。
清早少人,晨光跳跃,他坐在格子窗棂下,似极一副画。
这一眼看得略长了点,直到仲简读完一大段,变换姿势,恒娘方才醒觉。忙低下头来,匆匆走去下一张床。
仲简也悄悄松口气,动一下酸疼的脖子。目光掠过窗棂上方,彼处嵌了一方小小琉璃镜面,正好将恒娘举动看个一清二楚。
李若谷床垫下的秘密倒不急,大把时间可以处理。现在让他怀疑的,却是恒娘打量他那一眼。
这名浣娘行事出人意料,昨日大婚,上午仍然勤勤恳恳来收还衣服。专挑个要死的病秧子来嫁,却又口口声声另有心上人。今天本以为她会在家处理善后,结果一大早又在楹内见到她。
成亲,对世上任何女子,都是人生一大事。在她,却好似洗件衣服,换条头巾一般平淡无奇。
连看男人的目光都与众不同。刚才那一眼,就颇有些直白的赞美欣赏。
难道……她看上他了?
这念头一闪现,仲简浑身一激灵,差点把书扔了。
连忙深呼吸几下,细细分析。
从昨日的事情来看,这位浣娘行事十分果决,当断则断,不会拖泥带水。她虽是心悦太学某人,却拿得起放得下,绝不在无谓的事情上浪费时间。既看中了莫家的钱财,便狠得下心来,守节立嗣。一旦出现不可控的变数,立即抽身,绝不恋战。
若是她脑瓜子里一盘算,发现自己也是个合适的结亲对象……
说起来,所谓亲事官,不过说得好听,哪里是正经有品的官了?察子虽有侦伺之权,百官戒惧,却只是无品之掾吏,配她这个平民贫女,倒也合适。
她之前贪莫家之财,若是现在看上自己手中之权,很是说得过去。
再者,他仲简人品相貌,总比那个莫家死鬼要好上百倍。她若连莫家的火坑都能跳得义无反顾,那自己相形之下,简直可谓是她的最佳适嫁对象。
对了,她昨晚从莫家出来,好像还特地问过他,是否婚配。
想来想去,越想越真。仲简脸上虽还是一片职业死水,心里已经起了惊涛骇浪。
他该如何跟她开口,他有心功业,无意私情,三十岁以前绝不考虑成亲?
一想到薛恒娘甚至考虑过廿五不嫁的问题,打了个寒颤。说不定她能笑眯眯回答一句,无妨。正好。
烦恼之下,不由得把顶头上司骂了个狗血淋头。上司忽悠他来的时候,可谓谀词如潮,卑躬屈膝,十分不要面子。
“一众察子数你最有学问,去太学伺察这种活儿,除了你,还有谁能干得了?就你那帮子不说粗话就不会说话的同僚,扔去读书人堆里,那就是凤凰堆里的乌鸦,玉瓶子里的黑炭,一眼就被人识破。”
“算老哥求你了,你要是不肯去,我拿什么跟上头交差?实话跟你说,圣人对太学上心得紧,太子殿下亲来探事司,跟我交底,务必要打入太学内部,问实了太学生一应起居事务,圣人才能放心。”
“你放心,只要你这趟差事办得好,老哥跟你担保,回来就升指挥。”
他脑子一热,被那“指挥”两个字迷了心,放着满城抓夷狄暗探的功劳不要,改头换面,入了太学。
没成想遇到的第一桩棘手活计,居然是桃花债。
他举着书,读得心不在焉,难免读出些“国家将兴,必有妖孽;国家将亡,必有祯祥”的惊悚异文。
好在一则恒娘不知书,不以为意;二则她正在处理宗越的衣服,一件一件叠好,最后放上那顶黑纱幞头。
指尖轻轻抚摸细密针脚,柔肠百结。一会儿想到:不知宗公子看到,能不能领会我这番感激之意。一会儿又担心,宗公子不会以为我有什么其他念头吧?天地良心,我真是只想表感激而已。
可是幞头毕竟是私密物件,若是宗越想多,若是他以为自己有其他企图,此后远着自己,那自己可要如何自处?
她自是不曾妄想过宗越能够娶她,可是宗越在服膺斋一日,她便有机会见一见他,得他一个温和微笑,一句礼貌寒暄。心中便已十分满足,每日里干起活来,也似有了无穷精神。
乱七八糟想了半晌,才终于无声叹息,收起满腹甜蜜酸楚,立起身来。
回头看到仍在专心读书的简仲,不由回想起兰姐儿的话。趁着此时楹中无人,走近他身边,清清嗓子,柔声道:“昨日之事,多谢仲秀才了。若是仲秀才不嫌弃,不如恒娘做一双草履,以表谢意?”
这话一说完,仲秀才似是被她吓了一跳,一张冷冷淡淡的俊脸瞬间扭曲了一下。
恒娘一怔,再看去,仲简脸上却又恢复平常,依旧是生人勿近的样子,冷冷回答:“不用了。我没帮到你什么,你不用谢我。”
“这怎么好意思?”恒娘轻笑一下。
“我说不用就不用。”仲简趁机放下书卷,读了这半天神思不属的书,手酸口渴,十分受罪。“薛娘子,实话跟你讲,我虽然有点权力,但昨晚带你走出莫家大门,也就是极限了。并不能帮你什么忙。”
啊?恒娘呆了呆。这是什么意思?他担心自己拿秘密要挟他帮忙?
这可真是,一片好心反被当驴肝肺。恒娘气急,差点啐他一口,忽然心中一动。
他能帮什么忙?似乎,他还真能帮到她的忙。
上个月查封《泮池笔记》的,可不就是皇城司?
报/纸这行当,既要讨大众喜欢,又要跟出/版检判司斗智斗勇,就跟那杂耍伎走绳索一般,不知道啥时候就会掉下来。她自己的《上庠风月》,保不准有一天也会被皇城司盯上。若是与这仲秀才攀上交情,求人也能找到门路。
这口气顿时消失不见,轻咳一声,漾起满面笑容,诚诚恳恳说道:“仲秀才说哪里话?恒娘岂是那等忘恩负义之人?我原本想着,为报答昨日搭救之情,从今以后,薛家浣局可免费为仲秀才浣洗衣物。可又担心惊了别人的眼,反坏了你的计划,只好不提。若是连做双草履的事,仲秀才都不肯答应,可让恒娘心里怎么过意得去?”
仲简噎住,见她说得如此贴心知礼,实在找不到推拒的理由。只好板起脸来:“下不为例。”
恒娘欢喜,取纸来印了脚长,方满意告辞。徒留仲简坐在阳光下,烦恼更增几分。
太学八卦日常 弟承兄业
三尺斗方的粗麻纸上,印了一行大大的加粗标题:“昼不读书,楹舍现淫/戏。夜不归寝,书生钻狗窦。”
恒娘一目十行读完,前半段写的是服膺斋某富家子白昼淫妓,后半段则是如是斋某学子夜归,不敢惊动守门人,从西门一处隐蔽狗窦爬入的趣事。
“这是哪里来的?”恒娘大吃一惊,捏着这份名叫“泮池新事”的小报,翻来覆去看,方在刊缝中找出两个小字:蒲月。不禁诧异:“蒲月?这是蒲年他弟弟?他兄长被抓了,如今弟承兄业?”
一连串问题抛出来,对面一个四十多岁,尖嘴猴腮的男子答:“你倒醒目,就一个名字,竟猜了个七七八八。”声音暗沉粗嘎,像被人抓住颈子的鹅叫,听得人心上如指甲刮蹭,一阵阵发紧。
这便是《上庠风月》的主笔,宣永胜。他本是落第书生,仗着识文断字,口舌便利,在茶寮里做个报博士,倒也颇敷日用。谁知两年前感场风寒,医治不及,坏了嗓子,再无法读报讲古。
正好恒娘有意办报,找了他来。两人一拍即合,一人出钱兼提供消息,一人出面兼润饰笔墨,双方合作愉快。
宣永胜微微挑起门帘,指着斜对面那间原本被皇城司封了,如今拆了封条,重新开门,正放着炮仗驱邪的门面:
“蒲年如今被移送京兆府过堂,不知后事如何。他这弟弟可毫不避忌,依然赁了原来这间屋子办报,就连报纸名儿,也跟他兄长的报纸一胎双生。”
恒娘烦恼。原以为坑了《泮池笔记》,自家日子能够好过一阵。谁知蒲年居然有个志趣相投的弟弟,这可失算了。
这倒也罢了,反正朝廷开报禁,天下人只要跟朝廷交一笔保证金,都能自行办报。她也没法阻止。
但这蒲月是哪里来的消息?顾瑀的荒唐行径昨日方才做下,今日就已见报?自己这亲眼见证的知情人也就耽搁了一个晚上,这消息就被对方抢了先。
就连他哥哥蒲年,也做不到这样快。
“你去见过这位新蒲主编了?”
麦秸巷上就两家报社,都以太学故事为主。双方虽是竞争对手,倒也维持着面上的和气,偶尔走动拜访,彼此打探。
“递了帖子过去,被婉拒了。说不在报馆,翌日登门回访。”宣永胜摇摇头。
恒娘沉吟。
蒲年办《泮池笔记》,用的是守株待兔的法子,安坐报社,等着消息上门。跟她这个每日亲自出入太学的浣娘相比,每每在时效上迟滞一大截,是以销量总打不过《上庠风月》。
这大概也是蒲年得到金玉斋消息后,虽然明知违禁,却铤而走险的原因。
蒲月的行事风格,跟乃兄大相径庭。
“上次你来交代的几则消息,如今已经做完文章。今儿可有什么新消息?”宣永胜搓手。
“不急,咱们先回去算账。”
宣永胜放下布帘,与她回到室内。翻了账本子出来,一一与她核算:
“印书局处,纸张选用的印书局第三等纸品,油墨为四品,本月费用共计八百一十五文。另雇报童,费八十文……本月《泮池笔记》停/刊,《上庠风月》便成独家,销量比平日见好,共卖出三千五百七十八,尚余百十来份,书局回收纸张,付钱二十文……”
七七八八算下来,扣除各项开支,上月赚了两千一百文,两人按约定□□分成,恒娘到手一千余文。
宣永胜提了个布囊出来,里面装了一吊钱,另有些散钱。恒娘只取了散钱:“太沉了,我等下还要去香料街买东西。这吊钱先存着,改日再拿。”
看了看那粗布白囊,不由得叹口气:“这个月算是赚得多的,也不过一贯钱。以后有《泮池新事》跟咱们竞争,必定还不如这个月。”
宣永胜依旧收好布囊,放柜子里上锁,闻言也不抬头,嘎声道:“恒娘又贪心了。市面上小报众多,不下两百余家,大家都不过赚点辛苦钱。哪里比得上《京华新闻》《谏议报》《时/政/评论》这类大报?就连《花月刊》,算是风流报里第一流,那也比不过人家正经大报。”
朝/廷虽开报/禁,民间识字者几稀,只能花钱听人读报。小报买家主要便是各处食4茶馆里的报博士。
大报却不同,都是知名大家主笔,又有朝廷背景,比如《谏议报》便是御史台监办,各路消息灵通,又不惧与检判司打御前官司,落笔少有顾忌。
是以不论是朝廷官员,还是白身学子,但凡会识字的,皆以读大报为荣。自是人手一份,甚至逐期订阅。
不说别处,就太学之中,各大报便都设了售卖点。三千学子,几乎便有两千多人,每日购买追读。
恒娘常在太学,自是知之甚详。
这却是没法比的,只好叹气不提。
又弹弹手中这份簇新的《泮池新事》,若有所思:“你说,这文章里面,有没有干犯‘有伤风化条例’?”
“我逐字细看过了,”宣永胜知她心意,摇头,“写手必是个中高手,虽看着香/艳诱人,并无实质诲淫内容。就算去检判司告发,也无济于事。”
“你说的是。若真是干犯风化,送/检这道关便过不了。”恒娘苦笑,她也是急了乱投医。
暂时放下这头心事,细细交代宣永胜几条消息:
守约斋某人家贫,贪鱼吃,仗着自己水性好,半夜入惠连池偷鱼,被起夜的学子误以为水怪,哄嚷起来,一阵乱杆石子,差点溺毙池中;传闻空了几月的太学祭酒之位已经定了,说是西南路来的大儒;益州路学子集茶,有豪客点了纤云碎的娘子助兴等等。
宣永胜挥笔如飞,一一记下。又摇头:“少了些趣味,怕是卖不出多少。”
恒娘如何不知?拖了张竹椅过来坐下,皱眉盘算。
原本备好的重头戏码是顾瑀与李若谷。如今顾瑀招妓的事被人抢了先,只好跟风做个小文章。李若谷这事情,却要如何利用才好?
蒲月能打探出顾瑀这事,必定在服膺斋里有耳目。今日因常平钱而起的风波,围观者众,蒲月一定也能知道。
要抢在他前面爆出吗?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恒娘随即摇头。这不是最好的办法。
李若谷之事,蒲月能打听出来的,无非是他九年不归,痴迷街妓。自己手中,却掌握着独家消息。
那么,更好的办法自然是,与他同日报道,却比他更深入,更详细。两相对比,高低立见。
心头计议已定,把这层意思与宣永胜交代清楚。宣永胜也是老手了,顿时心领神会。
“另外还有则消息,”恒娘迟疑了一下,临时改变主意,摇头道,“算了,这事过几天再说,我再考虑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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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了麦秸巷,恒娘先顺路去了相熟的药局,买了明矾、皂角、冬灰、蛎壳等洗浣上用得着的材料。药店自有童子包好,一径往她家送去。
香料街原本叫做仓头巷,因太学读书人多,每每坐卧起止、读书冥想,都讲究个焚香的情调,是以做香料买卖的商贾蜂拥而聚,将这条百十来米的小巷硬生生做成了香料一条街,再无其他营生。
这条街,恒娘却是少来。她家日常料理,多为学子衣服。学中提倡简朴,少有人熏衣。就连顾瑀这样的富家子弟,也不敢跟以前在家里似的,整日香喷喷地招摇。是以浣局中,甚少采买香药。
沐着老远就飘来的香风,恒娘进了一家路边店。
店小二拿了若干试味的香丸出来,恒娘一一挑来试了,却只是摇头。
“极淡……非兰非梅……似日间森林气息……若有若无……”店小二大皱其眉:“若照小娘子的形容,却是找不到合适的香药。我们这家店里,多是各色芸、檀香、沉香、冰片,备着读书人书房所用。小娘子问的是薰衣香,怕是要移步,去别处问问。”
“还请指个路。”
“巷子尽头,有家‘西天秘境’,多有西域来的奇香。你问的香气古怪,不如去他家问问。”拿眼把恒娘上下一刮,笑嘻嘻加了一句,“就是他家要价极高,寻常人怕是买不起。”
恒娘站在“西天秘境”四字招牌下,还没来得及细细品位那上面的忍冬花纹、胡神图案,正好与从里面出来的仲简撞个正着。
“薛娘子,你来这里买香?”仲简看看她,又看看身后装潢豪华的店面,有些不信。
他疑心,恒娘更疑心。浅笑试探:“前日收了些贵公子的衣物,要求别样熏染,所以来这里问一问。仲秀才也来买香药?是熏衣用还是日常起居用?若是熏衣,不妨交给我家浣局。”
仲简还未及回答,身后一个掌柜模样的胡人匆匆赶出来,口中说道:“我想起来了。你说的那种极淡的木质香味,倒跟传说中的芸辉香相似。只有芸辉草有这样如玉如木的香味。”
恒娘心中一凛。他也来问宗越柜中衣香?
仲简皱眉:“芸辉草?没听过。”
“此草出于西域于阗,距中原万里之遥,本就少见。再者,云辉香既不是用于焚烧,也不是用于熏染,更是常人不识。”掌柜笑道,“前朝之时,西域商路畅通,倒有人千里迢迢贩来中原,达官贵人买了去涂墙,香气徐徐释放,身处闹市华室,亦有空山森林之野趣。如今之世,再要寻这么多云晖草来,可就难了。是以我方才也一时没想起来。”
“西域。于阗。”仲简低声重复。
恒娘微垂下头,眉头微紧。宗越来自沙州,正是国家最西边的地方。
一并也解了心中之惑:难怪香味如此之淡,原来只是涂墙之香,无意间浸染衣物。
“掌柜可知道,如今这城里,有哪家达官贵人依然用芸辉草涂墙?”
“这可不知道。”掌柜反倒跟他打听,“公子在哪里见识过这等异香?若是方便,可能帮小老儿引荐引荐?实不相瞒,我在香道上浸淫大半辈子,于这云辉香慕名已久,奈何福分未到,缘铿一面。若能亲自品一品,感赖公子不尽。”
太学八卦日常 共乘一骑
恒娘在店里装模作样问了一圈,最便宜的香末也要百来文,才只指甲盖那么一小盒,实在买不下手。只好顶着仲简的炯炯目光,若无其事走出门,干笑一声:“仲秀才还没走呢?”
仲简被她一问,心里突突。他本疑心恒娘,才留下来一看究竟。如今被这么一问,他突然想到:她不会以为他对她有意,故意在这里等她吧?
差点就要开口直说:我对你没有半分意思,你切勿误会。
幸好牙齿比较机警,及时咬住舌头,把这句话硬生生截断,变成公事公办的语气:“有话问你。”
恒娘眼尖,见到他突然抽搐一下的嘴角,不禁奇怪,暗道:昨日也见他脸上抽动,难道是年纪轻轻,染上什么怪病?常听老人家说,脸上若惊了风,就会留下些面瘫面抽的症候。这些察子们经常夜半巡逻,碰上大冷的天,面惊风怕是常事。
偷瞄一眼仲简的漂亮眉眼,暗叹一声:可惜!
仲简打好问话的腹稿,正要开口,迎头撞见她这含义丰富的一眼,刚想好的问话瞬间吓回肚子:这含情脉脉的目光是怎么回事?
两人各怀鬼胎,落脚都有些心不在焉,走了半条街,愣是没有想到开口说话。
“恒娘——”
一声急切呼叫打断薛恒娘思绪,紧接着手上一紧,已被人攥住胳膊,往前拉着便跑。
“兰姐儿,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恒娘被她拉得差点一个趔趄摔倒。
“翠姐让我来找你,药店的小二说你去了香料街,家里快乱套了,大娘气得翻了病,足足两大筐衣服,翠姐和大娘都不晓怎么处理……”兰姐儿扯着她往前走,嘴里说得又急又快,却总是不及重点。
“我娘犯了病?”恒娘急了,也不用兰姐儿再拉,自己两脚如飞往前奔。又问道:“要不要紧?躺下了没?有没有咳血?请大夫了没?”
“翠姐去仁安堂请邬郎中了。倒没见血,就是咳得急,满头汗。”
恒娘稍稍松一口气,忽然又一紧:“你说两筐衣服?衣服怎么了?”
兰姐儿虽是跑着,也忍不住回头瞪了她一眼:“恒娘,你现在才想起问衣服?今日这衣服是怎么收的?我和翠姐打开一看,上面的还好,往下的全都是大大小小的苍蝇卵,有的都成了蛆,纠做一堆,跟放馊的饭米似的,恶心死了。”
“什么?”恒娘脚步一停,失声叫起来,“哪来的蝇蛆?”随即脸色发白:“今日正好收了顾瑀若干锦料衣物,还有他那床蜀锦床单。”
蜀锦价贵,寸锦寸金。这要是弄坏了,怕是要赔得她倾家荡产。
自汉时以来,商贾不得衣锦绣。然本朝世宗未被太/祖收养之前,亦不过一商贩。且如今天下税赋,有七成来自商税与禁榷所得。商贾于国计民生,贡献既大,自是无法容忍前朝轻商贱商的国/策。故而今日之服制,并未有此等限制。
兰姐儿见恒娘不走了,急得跺脚:“你知道事情不好,还不赶紧回去?”
“你听我说,”恒娘干吞下一口唾液,勉强镇定心神,细细吩咐,“你先回去,取日常所用灯芯,蘸水一点点擦着。”
“那么多衣服,又有床单,只有我一个人,这得擦到什么时候去?”兰姐儿不情愿。
“你先擦着,等大夫看过大娘,让翠姐儿帮着你。”恒娘推着她往前走,自己却折返,“我去找些需用的材料,备齐了就立刻回去。”
一回头,差点撞上人。这才想起,自己身边还跟着个板板脸官爷。
想到自己要去的地方,刻意放低声音,柔声问道:“仲秀才,你说有话要问我,你看,我今日家里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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