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竹杂记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周作人
日本敬语中最普通的是一个御字。《日本杂事诗》卷二“末知散步趁农闲”一首注云:
“茶曰御茶。御为日本通用之字,义若尊字。”日本语有训读音读之异,御字亦然,通例是加于音读字上用音读曰go,加于训读字上用训读曰o。茶字本系音读字,唯因日本原无此物,即无此训,故茶字便以准训读论,御茶即读为ocha,若饭曰御饭,音读曰gohan,而御食事又以准训读论曰oshokuji,颇多例外,但大旨则如上文所说耳。御字又有训读曰mi,虽略古旧,仍偶然有用者,往往与o相重,造成很奇妙的俗语。其一如:
omiotsukè,如写汉字当云御御御渍。俗称汤曰御渍(otsukè),今专以称“味噌汁”(misojiru),味噌汁者以豆酱作汤,中着瓜蔬豆腐为汤料,日常早饭时多用之。妇孺于御渍之上再加敬语,遂至三叠,今为东京通行家庭语,非细加思索几乎忘记其语原如此矣。其次有:
omikoshi,此曰御神舆,又omikuji,此曰御神阄。迎神时以舆载神体(不一定是神像)曰神舆,实即御舆,今又加上一御字去,神阄即中国签经之类。又供神之酒亦云omiki,此曰御神酒。此一类皆属于神道的事物,故特示尊重亦无足怪。日本语学者云此omi-乃是oomi-之略,盖云大御,omikoshi犹云大御舆,余准此。但御字本系大字音之略,然则大御亦仍是御御,唯为变化起见写作神或尊或大自无所不可,至其为同义叠字固无疑耳。
其三,omi?shi,此曰御尊足。本来人身各部分都有敬称,如手曰御手(oté),耳曰御耳(omimi),均不作omité及omimimi,只有这脚却是例外。足亦可曰御足,读若o?shi,可是日本语中有此一语而不作“脚”解,普通乃作为“钱”的俗称。据小峰大羽编《东京语辞典》云:
“御足,钱之异名。只称小钱,不用于纸币及其他高值的货币。”又服部嘉香著《新语原解释字典》云:
“因其通用流转于世间,恍如有脚,故名。”在宫本光玄著《隐语字典》中则云:
“根据晋鲁褒《钱神论》,无翼而飞,无足而走。”我想服部的话大抵不错,与《钱神论》只是暗合罢了。大约脚在当初也是称作御足,后来钱的异名通行于世,于是脚遂升格而为“大御足”了。
讲到脚,我又想到了别一句话:“洗足”(ashiwoarau)。这除了作用水洗脚八桠子的正解外还有别的意思,据藤井乙男博士的《谚语大辞典》云:
“脱贱业而就正业也。”日本俗语中有泥足(doroashi)泥水家业(doromizukagyo)二语,查石山福治著《日支大辞汇》,泥足及泥水均注曰“烟花界”。准照中国青泥莲花之语,以污泥比贱业本亦平常,然则歇业正可谓之洗脚,不必再有说明了。但是,这里还有一点掌故可以谈谈。据阿部弘藏著《日本奴隶史》第十六章说,德川时代除纯粹的奴隶以外还有所谓下流人,即营各种卑微的职业者,其地位在普通人民与“秽多非人”之间,属秽多首领所管辖。书中叙述其事云:
“欲营是诸职业者例须赴牢头弹左卫门处,请求许可。是时牢头延之上坐,照例云,即使不干这事也还有别的生意可做吧,我想还是请你再去好好地考虑一下。于是唯唯而退,一二日后再往,仍延入问曰,此外还有什么生意做么?答云,无论怎样想,总没有别的生意可做了。曰,还请你去同亲戚商量了再看。这回仍唯唯辞出,三四日后再往,仍延入,曰,此外没有别的生意做么?答曰,同亲戚仔细商量,无论如何此外没有办法了,所以要请你照应。再问道,那么真是屈尊归我的管辖了么?答曰,是,务请照管。这时牢头忽发威大喝一声曰,下去!此人豫知如此因即连声应曰着着,赤足走出蹲伏院中,于是牢头对之宣示各项条款。此后一年两回须至首领处报到,仍跣足伏门外。将废业时又至其处曰,久蒙照管,现在想要废业了。牢头遂令取木盆汲水来,命令曰,用这洗脚吧!即如命洗讫,主人乃曰,请入内。延入内室,对之致贺曰,现在废业了,奉贺奉贺。遂遣出。此即谓洗足(ashiarai)也。”由此可知洗脚乃是实事,并非单是比喻,泥足之称或与此有关系,至于泥水盖是别一事,如上文说及只是污泥的意思罢了。(十月)
苦竹杂记 情理
管先生叫我替《实报》写点文章,我觉得不能不答应,实在却很为难。这写些什么好呢?
老实说,我觉得无话可说。这里有三种因由。一,有话未必可说。二,说了未必有效。三,何况未必有话。
这第三点最重要,因为这与前二者不同,是关于我自己的。我想对于自己的言与行我们应当同样地负责任,假如明白这个道理而自己不能实行时便不该随便说,从前有人住在华贵的温泉旅馆而嚷着叫大众冲上前去革命,为世人所嗤笑,至于自己尚未知道清楚而乱说,实在也是一样地不应当。
现在社会上忽然有读经的空气继续金刚时轮法会而涌起,这现象的好坏我暂且不谈,只说读九经或十三经,我的赞成的成分倒也可以有百分之十,因为现在至少有一经应该读,这里边至少也有一节应该熟读。这就是《论语》的《为政》第二中的一节:
“子曰,由,诲汝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这一节话为政者固然应该熟读,我们教书捏笔杆的也非熟读不可,否则不免误人子弟。我在小时候念过一点经史,后来又看过一点子集,深感到这种重知的态度是中国最好的思想,也与苏格拉底可以相比,是科学精神的源泉。
我觉得中国有顶好的事情,便是讲情理,其极坏的地方便是不讲情理。随处皆是物理人情,只要人去细心考察,能知者即可渐进为贤人,不知者终为愚人,恶人。《礼记》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贫苦人之大恶存焉。《管子》云,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这都是千古不变的名言,因为合情理。现在会考的规则,功课一二门不及格可补考二次,如仍不及格则以前考过及格的功课亦一律无效。这叫做不合理。全省一二门不及格学生限期到省会考,不考虑道路的远近,经济能力的及不及。这叫做不近人情。教育方面尚如此,其他可知。
这所说的似乎专批评别人,其实重要的还是借此自己反省,我们现在虽不做官,说话也要谨慎,先要认清楚自己究竟知道与否,切不可那样不讲情理地乱说。说到这里,对于自己的知识还没有十分确信,所以仍不能写出切实有主张的文章来,上边这些空话已经有几百字,聊以塞责,就此住笔了。(廿四年五月)
附记
管翼贤先生来访,命为《实报》写“星期偶感”,在星期日报上发表,由五人轮流执笔,至十一月计得六篇,便集录于此。
十一月廿六日记。
苦竹杂记 常识
轮到要写文章的时候了,文章照例写不出。这一个多月里见闻了许多事情,本来似乎应该有话可说,何况仅仅只是几百个字。可是不相干,不但仍旧写不出文章,而且更加觉得没有话说。
老实说,我觉得我们现在话已说得太多,文章也写得太多了。我坐在北平家里天天看报章杂志,所看的并不很多,却只看见天天都是话,话,话。回过头来再看实际,又是一塌糊涂,无从说起。一个人在此刻如不是闭了眼睛塞住耳朵,以至昧了良心,再也不能张开口说出话来。我们高叫了多少年的取消不平等条约的口号,实际上有若何成绩,连三十四年前的辛丑条约还条条存在。不知道那些专叫口号贴标语的先生那里去了,对于过去的事可以不必再多说,但是我想以后总该注重实行,不要再想以笔舌成事,因这与画符念咒相去不远,究竟不能有什么效用也。
古人云,为治者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耳。这原是很对的,但在有些以说话为职业的人,例如新闻记者,那怎么办呢?新闻而不说什么话,岂不等于酒店里没有酒,当然是不成。据我外行人想来,反正现在评论是不行,报告又不可,就是把北岩勋爵请来也是没有办法的,那么何妨将错就错,(还是将计就计呢,)去给读者做个谈天朋友,假如酒楼的柱子上贴着莫谈国事或其他二十年前的纸条,那么就谈谈天地万物,以交换智识而联络感情,不亦可乎。
我想,在言论不大自由的时代,不妨有几种报纸以评论政治报告消息为副课,去与平民为友,供给读者以常识。说到这里,图穷而匕首见,题目出来,文章也就可以完了。不过在这里要想说明一句,便是关于常识的解释,我们无论对于读者怎么亲切,在新闻上来传授洋蜡烛的制造法,或是复利的计算法,那总可不必罢。所谓常识乃只是根据现代科学证明的普通知识,在初中的几种学科里原已略备,只须稍稍活用就是了。如中国从前相信华人心居中,夷人才偏左,西洋人从前相信男人要比女人少一支肋骨,现在都明白并不是这么一回事。我们如依据了这种知识,实心实意地做切切实实的文章,给读者去消遣也好,捧读也好,这样弄下去三年五年十年,必有一点成绩可言。说这未必能救国,或者也是的,但是这比较用了三年五年的光阴再去背诵许多新鲜古怪的抽象名词总当好一点,至少我想也不至于会更坏一点吧。(六月)
苦竹杂记 责任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是读书人常说的一句话,作为去干政治活动的根据的,据说这是出于顾亭林。查《日知录》卷十三有这样的几句云:“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再查这一节的起首云:“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顾亭林谁都知道是明朝遗老,是很有民族意识的,这里所说的话显然是在排满清,表面上说些率兽食人的老话,后面却引刘渊石勒的例,可以知道他的意思。保存一姓的尊荣乃是朝廷里人们的事情,若守礼法重气节,使国家勿为外族所乘,则是人人皆应有的责任。我想原义不过如此,那些读书人的解法恐怕未免有点歪曲了吧。但是这责任重要的还是在平时,若单从死难着想毫无是处。倘若平生自欺欺人,多行不义,即使卜居柴市近旁,常往崖山踏勘,亦复何用。洪允祥先生的《醉余随笔》里有一节说得好:
“《甲申殉难录》某公诗曰,愧无半策匡时难,只有一死报君恩。天醉曰,没中用人死亦不济事。然则怕死者是欤?天醉曰,要他勿怕死是要他拼命做事,不是要他一死便了事。”这是极精的格言,在此刻现在的中国正是对症服药。《日知录》所说匹夫保天下的责任在于守礼法重气节,本是一种很好的说法,现在觉得还太笼统一点,可以再加以说明。光是复古地搬出古时的德目来,把它当作符似地贴在门口,当作咒似地念在嘴里,照例是不会有效验的,自己不是巫祝而这样地祈祷和平,结果仍旧是自欺欺人,不负责任。我们现在所需要的是实行,不是空言,是行动,不是议论。这里没有多少繁琐的道理,一句话道,大家的责任就是大家要负责任。我从前曾说过,要武人不谈文,文人不谈武,中国才会好起来,也原是这个意思,今且按下不表,单提我们捏笔杆写文章的人应该怎样来负责任。这可以分作三点。一是自知。“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不知妄说,误人子弟,该当何罪,虽无报应,岂不惭愧。二是尽心。文字无灵,言论多难,计较成绩,难免灰心,但当尽其在我,锲而不舍,岁计不足,以五年十年计之。三是言行相顾。中国不患思想界之缺权威,而患权威之行不顾言,高卧温泉旅馆者指挥农工与陪姨太太者引导青年,同一可笑也。无此雅兴与野心的人应该更朴实的做,自己所说的话当能实践,自己所不能做的事可以不说,这样地办自然会使文章的虚华减少,看客掉头而去,但同时亦使实质增多,不误青年主顾耳。文人以外的人各有责任,兹不多赘,但请各人自己思量可也。(八月)
苦竹杂记 谈文
这几天翻阅近人笔记,见叶松石著《煮药漫抄》卷下有这一节,觉得很有意思。
“少年爱绮丽,壮年爱豪放,中年爱简练,老年爱淡远。学随年进,要不可以无真趣,则诗自可观。”
叶松石在同治末年曾受日本文部省之聘,往东京外国语学校教汉文,光绪五六年间又去西京住过一年多,《煮药漫抄》就是那时候所著。但他压根儿还是诗人,《漫抄》也原是诗话之流,上边所引的话也是论诗的,虽然这可以通用于文章与思想,我觉得有意思的就在这里。
学随年进,这句话或者未可一概而论,大抵随年岁而变化,似乎较妥当一点。因了年岁的不同,一个人的爱好与其所能造作的东西自然也异其特色,我们如把绮丽与豪放并在一处,简练与淡远并在一处,可以分作两类,姑以中年前后分界,称之曰前期后期。中国人向来尊重老成,如非过了中年不敢轻言著作,就是编订自己少作,或评论人家作品的时候也总以此为标准,所以除了有些个性特别强的人,又是特别在诗词中,还留存若干绮丽豪放的以外,平常文章几乎无不是中年老年即上文所云后期的产物,也有真的,自然也有仿制的。我们看唐宋以至明清八大家的讲义法的古文,历代文人讲考据或义理的笔记等,随处可以证明。那时候叫青年人读书,便是强迫他们磨灭了纯真的本性,慢慢人为地造成一种近似老年的心境,使能接受那些文学的遗产。这种办法有的也很成功的,不过他需要相当的代价,有时往往还是得不偿失。少年老成的人是把老年提先了,少年未必就此取消,大抵到后来再补出来,发生冬行春令的景象。我们常见智识界的权威平日超人似地发表高尚的教训,或是提倡新的或是拥护旧的道德,听了着实叫人惊服,可是不久就有些浪漫的事实出现,证明言行不一致,于是信用扫地,一塌胡涂。我们见了破口大骂,本可不必,而且也颇冤枉,这实是违反人性的教育习惯之罪,这些都只是牺牲耳。《大学》有云“是谓拂人之性,菑必逮夫身”。现今正是读经的时代,经训不可不三思也。
少年壮年中年老年,各有他的时代,各有他的内容,不可互相侵犯,也不可颠倒错乱。最好的办法还是顺其自然,各得其所。北京有一首儿歌说得好,可以唱给诸公一听:
“新年来到,糖瓜祭灶。
姑娘要花,小子要炮。
老头子要戴新呢帽,
老婆子要吃大花糕。”
(七月)
苦竹杂记 再谈文
鄙人近来很想写文章,却终于写不出什么文章来。这为什么缘故呢?力量不够,自然是其一。然而此外还有理由。
写文章之难有二,自古已然,于今为烈。这可以用《笑林》里的两句话来做代表,一是妙不可言,二是不可言妙。
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这自是定理,但是言往往不足以达情,有言短情长之感。佛教里的禅宗不立文字,就是儒家也有相似的意思,如屈翁山在《广东新语》中记“白沙之学”云:
“白沙先生又谓此理之妙不可言,吾或有得焉,心得而存之,口不可而言之。比试言之,则已非吾所存矣,故凡有得而可言,皆不足以得言。”这还是关于心性之学的话,在文学上也是如此。司空表圣有“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一境,固然稍嫌玄虚,但陶渊明诗亦云,“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可知这是实在有的,不过在我们凡人少遇见这些经验而已。没有经验,便不知此妙境,知道了时又苦于不可得而言,所以结果终是难也。
有人相信文字有灵,于是一定要那么说,仿佛是当做咒语用,当然也就有人一定不让那么说。这在文字有灵说的立场上都是讲得通的,两方面该是莫逆于心,相视而笑了,但是也有觉得文字无灵的,他们想随便写写说说,却有些不大方便。因为本来觉得无灵,所以也未必非说不可地想硬说,不过可以说的话既然有限制,那么说起来自然有枯窘之苦了。
话虽如此,这于我都没有多大关系,因为我并无任何的“妙”要说,无论是说不出或是说不得的那一种。我写文章,一半为的是自己高兴,一半也想给读者一点好处,不问是在文章或思想上。我常想普通在杂志新闻上写文章不外三种态度。甲曰老生常谈,是启蒙的态度。乙曰市场说书,是营业的。丙曰差役传话,是宣传的。我自己大约是甲加一点乙,本是老翁道家常,却又希望看官们也还肯听,至少也不要一句不听地都走散。但是,这是大难大难。有些朋友是专
苦竹杂记 谈中小学
五年前我写过一篇小文,题曰“体罚”,起头有这几句话:
“近来随便读斯替文生的论文《儿童的游戏》,首节说儿时之过去未必怎么可惜,因为长大了也有好处,譬如不必再上学校了,即使另外须得工作,也是一样的苦工,但总之无须天天再怕被责罚,就是极大的便宜。我看了不禁微笑,心想他老先生小时候大约很打过些手心吧。”前日又看尤西堂的《艮斋杂说》,卷五讲到前辈俞君宣的逸事,有云:
“俞临没时语所亲曰,吾死无所苦,所苦此去重抱书包上学堂耳。”俞君宣大约是滑稽之雄,所以说的很是好玩,但是我觉得在这诙谐之中很含有悲哀的分子,非意识地显出对于儿童时代生活的惆怅,与斯替文生有点相像。儿童之过去未必怎么可惜,这为什么呢?儿时是应该令人觉得可以怀念的,斯替文生却以为过去了也好,俞君宣又怕回到那个状态去,一个说因此可免于挨打,一个说怕抱书包去上学。由此观之,儿时快乐之多为学堂所破坏,盖很可以明了了。
俞君宣总生于明末清初,斯替文生也是十九世纪的人了,他们的经验或者未必通用于现代,这也是一种可以有的说法。但是据我看来并不如此。英国或者改进了,我不懂西洋事情姑且不谈,若是中国我觉得俞君宣的话还是不错。现在中小学生的生活是很不幸的一种生活,从前的学堂即是书房,完全没有统一的办法,都是由各家长的规矩各塾师的教法随便决定,有极严的也有很宽的,有的要读夜书到半夜,有的到傍晚放学就可以出去玩耍乱跑,有的用蒲鞭示辱法的打五下手心,有的用竹枝鞭背外加擦盐。那时学生是有幸有不幸,看他有没有运气得到贤父兄,就是恶父兄而得遇良师也就不会十分吃苦。所以在有洋式学校以前学生抱书包进学堂并不一定就落了监牢,虽然好机会固然未必很多,然而不多到底还是有。此刻现在,则此“有”似乎是有点不可得了。
我并不说现今的学校制度不及从前书房私塾好,也没有说学校怎样地凌虐学生,这当然是不会有的事。我只觉得现在的中小学校太把学生看得高,以为他们是三头六臂至少也是四只眼睛的,将来要旋转乾坤,须得才兼文武,学贯天人,用黎山老母训练英雄的方法来,于是一星期六天,(自然没有星期以及暑假更好,听说也已有什么人说起过,)一天八点十点的功课,晚上做各种宿题几十道,写大字几张小字几百,抄读本,作日记,我也背不清楚,各科先生都认定自己的功课最重要,也不管小孩是几岁,身体如何,晚上要睡几个钟头,睡前有若干刻钟可以做多少事。我常听见人诉说他家小孩的苦和忙于中小学功课与训练,眼看着他们吃受不下去。我想这种教育似乎是从便宜坊的填鸭学来的,不过鸭是填好了就预备烤了吃的,不必管他填了之后对于鸭的将来生活影响如何,人当然有点不同吧,填似可不必,也恐怕禁不起填。现行中小学制度的利弊会有也已有教育专家出来指正,外行人本可免开尊口,我只见了功课的繁重与训练的紧急觉得害怕,想起古人的话来,替人家惆怅,也深自庆幸,因为我已如斯替文生之再也不必去上学,而且又不信轮回的,所以也不必像俞君宣之怕须重抱书包也。(十一月)
苦竹杂记 孔德学校纪念日的旧话
我与孔德学校的关系并不怎么深,但是却也并不很浅。民国六年我来北京后便出入于孔德,十年在那里讲演过一篇《儿童的文学》,这已是十三年前的事了。以后教了几年书,又参与些教材的会议,近来又与闻点董事会的事情,这回学校纪念日要我写几句文章,觉得似乎不好推辞,虽我所能说的反正也总是那些旧话。
民国二十三年间教育宗旨不知道变成怎么样子了,然而孔德是有它的宗旨的,我相信这在现在也还是没有变。说什么宗旨,像煞有介事的,老实说就只是一种意思,想让学生自由发展,少用干涉,多用引导罢了。且莫谈高调空论,只看看普通幼稚园的办法就行,孔德学校的理论也只是一个园,想把学生当作树木似的培植起来,中国有句老话,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原来也是这个意思。这件事情却是实实在在是“难似易”。前两天我在一篇小文章里说过:“福勒贝尔(froebel)大师的儿童栽培法本来与郭橐驼的种树法相通,不幸流传下来均不免貌似神离,幼稚园总也得受教育宗旨的指挥,花儿匠则以养唐花扎鹿鹤为事了。”这种情形悠悠者天下皆是,园艺之难得正鹄,盖可知矣。
我常想中国的历史多是循环的,思想也难逃此例。这不晓得是老病发作呢,还是时式流行,总之事实还是一样。有一时谈文化,有一时崇武力,有时鼓吹民主与科学,有时便恭维国粹与专制,三十年来已不知转了几个圈子。政客文人口头笔下乱嚷胡写,很是容易,反正说转去是那一套,翻过来又是这一篇,别无实际变化,落得永久时髦。苦只苦了实在办事的,特别是教育家。受教育者是人,人到底不是物件,不好像耍猴似的朝三暮四地训练,而且人才也不是朝三暮四地训练所能成功的,这需要十年以至百年的确定的教育才行,而在中国不幸这是做不到。要说孔德特别怎么了不得原也未必,但它有一贯的意思,就是认定它教育的对象是儿童,儿童是什么,智力体力是如何,去相应的加以引导,如此而已。这个本来是很平凡的意思,但因此便使它要遇见多少困难,赶不上时髦还在其次,所以我觉得这是值得表彰的。譬如像广州那样,勒令小学生读那读不懂的唐明皇注本《孝经》,又如苏州那样,叫小学生站在烈日下举行什么礼仪作法考查会,结果是七十多个学生晕倒了五十多个,这种问题是正在沿着铁路爬,迟早会得遇见,要烦孔德费了种种心思去对付的。我想孔德从前千辛万苦的弄下来到了现在,此后自然还要继续地千辛万苦的再弄下去,那是不成问题的,我只想敬赠孔德的同事同学们一句话曰,“勿时髦”!我们仍旧认定我们教育的对象是儿童,要少干涉,多引导,让他们自由发展。一时即使外边扎成鹿鹤的松柏销场很好,但造房屋作舟楫的木料还是切要的,我们就无妨来担任这一部分冷落的工作。不过,这个很难,不及学时髦容易,所以大家还得要特别努力忍耐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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