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城金粉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楚剑吴钩
“谢校尉……为何偏偏选择了齐王呢?”
谢徵不曾料到他会问及此事,只是想到了沈砚卿临别时的那番话,到底也没有了多少顾忌:“自然是齐王殿下许诺可以为谢氏正名。”
他停顿了片刻,又解释道:“苏少卿想必也明白,真正执着于真相的也只有如我这样的人罢了。在他们看来,所谓的正名也不过是将这昔日的恶行一并冠与政敌。”
“即便如此,谢校尉也仍是需要这样的正名?”
“至少谢家能恢复昔日的士族地位,无论是我还是长缨日后皆需以此立身。”谢徵很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何况那些旧事虽不便细说,但……我可以担保赵王绝非无辜之人。”
“但谢校尉也应当明白,齐王未必便是最后的胜者。”
“这也是必须由齐王亲力亲为的缘由?”
“或许还有一个出于对谢校尉私人的考虑。”苏敬则略微牵了牵唇角,“若是谢小姐当真因赵王身陷缧绁,你觉得若是来日在阵前对上了赵王,他会如何?”
……
风茗摸索着取出一双底部柔软的布鞋换好,这才轻手轻脚地走下了床榻,来到了那幅字画前。
只见这幅画走笔淋漓洒脱一气呵成,寥寥几笔便已勾勒出画中研墨题词之人意气风发的清澈气韵,分明便是她在绣衣使卷宗中见过的沈砚卿少年时的模样,画作的风格亦是除他以外再无第二人。只是画中左右两侧绘着的花木扶疏之间,却是以风茗颇为陌生的中正笔触端方地各题着一列诗。
她借着月光细细地辨认着那两处字迹,左侧所题的是:
玄发发朱颜,睇眄有光华。
倾城思一顾,遗视来相夸。
而右侧题着的则是:
愿为三春游,朝阳忽蹉跎。
盛衰在须臾,离别将如何。
风茗将这数句诗文翻覆着读了数遍,只是始终不能将它们的涵义与卧房内的机关联系起来。正在为此而困扰之时,她却蓦地想起了另一种可能:
倘若其中的关节,并非是诗文的涵义呢?
她复又将题诗一字一字地看过,这才隐约地觉察出,左侧诗文中的“一”与右侧的“三”似乎较之于其他的字略微加粗了一些。
“一三”……在暗示什么呢?
风茗想起了案桌之上纵横如棋盘的一格又一格。
但用于开启那处机关的事物呢?
她略一抬眼之间,又再次对上了画中研墨的少年。
研墨?
风茗脑海之中灵光一现,旋即转身快步来到案桌旁,小心翼翼地翻找起了缃帙瓶中的一干杂物。不多时,她便从中找出了一块沾满干透墨迹的砚台。
而后她重又来到了放置在案桌前的圆凳旁面对着这一方奇特的案桌沉心端详,终是在案桌的左下角发现了一处并不算明显的十字刻痕。
风茗以这一处刻痕为开始,向又数了一格后又向上数了三格,将那一方砚台对着方格四角的浅槽放了下去,砚台四角完美地贴合着浅槽,而这一处方格因砚台而微微陷下。伴随着一声极轻的机关转动声,她便见得床榻前的一处地砖移了开去。
她心中一喜,然而直至走上前察看时,才发现地砖之下并非密道,却是四根穿入左右两侧地面的琴弦由粗至细有序地紧绷着。而这一处窄小的“琴”前,还放置着一小碗清水。
风茗避开那四根琴弦缓缓地取出了水碗,不消多想,便起身来到案桌前,用这一碗清水小心地清洗着那只砚台的表面。沾染的墨迹很快便被洗去,借着明亮的月光,风茗隐隐辨认出那砚台之上亦是刻着数行诗文:
息徒兰园,秣马南山。
流磻浦皋,垂纶河川。
目送飞鸿,手拨五弦。
俯仰自适,骋心太玄。
嘉此钓叟,得鱼忘荃。
郢人逝也,谁可尽言?
风茗心下微微讶然,这一首四言诗她曾在诗集中见过,砚台之上所刻的分明是句句错漏。若是自己不曾记错,这一首诗本当为:
息徒兰圃,秣马华山。
流磻平皋,垂纶长川。
目送归鸿,手挥五弦。
俯仰自得,游心太玄。
嘉彼钓叟,得鱼忘筌。
郢人逝矣,谁与尽言?
她绝不相信这当真是什么错漏,便沉下心来斟酌着这其中的深意。若定要说这与方才的那处机关有什么共通之处,便是这首诗恰为四言,与那里不知牵动何处的四根“琴弦”了。
风茗暗暗将每一句中错漏之处的所在与那四根琴弦一一地对应上,又默念了数遍将其牢记于心,这才快步行至移开的地砖前蹲下身来,轻轻地依次拨动了这四根琴弦。
这一处暗格到底并非真正的乐器,即便是拨动了琴弦,声音也是极小而又沉闷的。待得她循着记忆拨过了最后一次,便听得又是一声机关转动的轻响。风茗辨认出了声响所在,略有些惊讶地抬眼看去,便见床榻侧面的一处雕花格已然突兀地伸出,仿佛是黑暗中无声的邀约。
她起身快步上前看向了那处雕花格,果然见得一只黄铜钥匙被端正地放置于其中。风茗探手将那钥匙取出,行至书房的门锁前正欲打开之时,却听见屋外似有隐隐的脚步声嘈杂响起。
……
廷尉寺中另一角的厢房许是因为太过偏僻,看守的风城下属便也是寥寥无几。此刻他们听得别处的这一阵响动,便不由得皆是百无聊赖地探头看了过去。
沉郁压抑的夜色之中,恰有一阵寒风带起些许灰尘与枯叶吹过。
他们紧了紧衣衫揉了揉眼睛,又是向着声音所在瞥了几眼,全然不曾注意到这间厢房边角处的窗户已是开了又关。
厢房之中,倚在榻上仍未入眠的陆秋庭骤然瞥见一道黑影自窗畔飞转闪入。他犹豫着正打算出声之时,对方却已闪身靠近,抬起手指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陆秋庭自然绝不会认错他,思忖片刻后仍是压低了声音开口:“你……”
对方将声线压得极低,却仍旧掩不住话语之中的些许飞扬之意:
“来救你呀。”
陆秋庭的神色有一瞬怔忪,随即又恢复如常:“……不必如此。风小姐的处境更危险些。”
洛城金粉 第一百五十章 朝天子第四折下
风茗心下悚然地闪身回到床榻之侧,凝神听着屋外的动静,只觉得那脚步声只是自各方略显杂乱地经由此处,略做停顿后便再次渐行渐远。
尽管对此满怀惊疑,风茗也并未再多做停留,她小心地走上前去以钥匙顺利地打开了门锁,而后极为轻缓地将门推开。
纵然书房的陈设颇为清雅简洁,却也抵不住常年无人打扫,案桌与书柜之上均是蒙上了一层极薄的灰尘。她大致地环顾了一番,目光扫过散落在地的书册,最终停留在了案桌上镇纸压着的一张薄薄信笺之上。
风茗走近移开了镇纸后,才发觉这是一张以竹叶汁浸染过的信笺,纸上泛着淡淡的青碧色,翠竹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取过信笺行至窗畔,方才想起书房的窗户向西而开,此刻子时未过,透下的月光也仍旧是黯淡。虽是如此,她仍是勉力地借着这微光辨出了信笺上的文字:
时维平康十五年三月初三,诸友会于洛都鸿池之意园。自辰时日入轩窗而始,祓恶修禊,觞咏骋怀,所以极视听之娱。
当此之席,岚乃乘兴作诸友之像,今复视其残卷,栩栩然如生者之形。而清明夫人素好调香,乃用檀香、龙脑香、桃花、细辛、丁香制以凛冽之香,似有醒梦明神之用,故谓之南朝遗梦。
诸友乃饮酒乐甚,畅叙幽情,日暮方歇。
余置卷宗于架上,忽见旧时画卷,方觉遗梦及今骤醒,不知幻也,谶也?
风茗读罢笺上之言,心下不由得更觉懵然。又细细地看了数遍,方才隐约地觉察出了字里行间的几处特别。
日入轩窗,画像,熏香。
风茗的目光掠过四下的陈设,书房内西侧有轩窗,案桌旁有缃帙瓶,而桌上亦有一只博山炉。
而最后所提及的书架之上,正有并列的三格空缺之处,想来应是用于放置地上倾落的书卷。
三格,也便是对应了这三处意象。
风茗本能地看向了书房的轩窗,信笺上虽说是辰时日入轩窗,但偏偏此处的窗户向西而开。那么算来,便当是……六个时辰后的戌时?
她有些拿不定主意,但终究仍是蹲下身数过十一册书抱起,放入了最右侧的空缺之处。
而后,风茗转眼看向了缃帙瓶中摆放的画卷,大大小小的一共也不过四卷。
残卷……倘若不曾有那样的变故,或许本应有整齐的二十四卷。她一面捡起四册书放入中间的空缺处,一面这样不无遗憾地想着。
风茗将第二处书卷整齐的放好,又行至案桌旁俯下身来,轻轻地嗅了嗅博山炉中残存的气息——似乎的确有信笺之中所写的几种香料。
她取出信笺又看了一眼,确认了“南朝遗梦”所用的香料确为五种后,便又完成了对书架上最后一处空缺的摆放。
机关被牵动的隆隆声低沉地响起,密道的入口在案桌下倏忽开启。
风茗仔细地搜寻了一番却仍未找见照明之物,她远远地听得似乎已有侍从们循声而来,便咬了咬牙,直接步入了幽暗深长的密道之中。
入口处的地砖在她身后重又隆隆地关闭,在这一片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风茗却是有了片刻的安心。
……
“风小姐的厢房被看守得很严密。”
陆秋庭瞥了一眼窗纸上风城下属的投影,转而食指微动,在沈砚卿的掌心快速地写下了这样一句话。
“哪一处?”沈砚卿顿了顿,又在他的掌心写道。
“记得此处古洛阳城水道的遗迹么?当年还是你发现的。”
沈砚卿在辨认出这一句话时,似有些惊讶地沉思了片刻:“是那里?”
“乘着当年重建时私自做了些修缮改动。”
“她能发现?”
“你看中的人,想必不至于太过迟钝。”
陆秋庭在写罢这一句后,略微抬眼看了看屋顶的一角,那里有一只无舌铜铃挂在一根横拉的丝弦之上,纹丝不动地高悬着。
沈砚卿眉头轻锁,似乎并未因此而放下心来:“如此巧合?”
“我的提议。”
陆秋庭似是觉得这样的解释不甚妥当,又补充着写道:“数百句真话后的第二句谎话,他当然无从分辨。”
沈砚卿的手指长久地停顿着,他自是明白这之前的“第一句”是什么——风连山未能截下他借由谢徵之手送出的信件,只怕多半便要归功于陆秋庭。
他沉思许久,终是觉得怎样的谢言似乎都显得单薄,便仍就事论事地写道:“那么想必也有通往廷尉寺外的水道。”
“只是不在此处。”
辨认出这几字后,沈砚卿不觉眉头微锁,还不待再写下什么,便远远地听得廷尉寺中似又起了些骚动。
“是风小姐所在的方向。”
陆秋庭亦是侧耳静听了片刻,正待再写些什么之时,却骤然听得一声琴弦崩断似的轻响。他循声望去时,已见得那只无舌铜铃悄然落在了整齐堆放的书卷之上,而崩断的丝弦直直地垂下,于沉沉的黑暗之中犹自轻轻飘荡。
他便也就转而写道:“不去接应一下?”
沈砚卿没有答复,只是微微蹙眉凝视着他。
“他们尚未对我起疑,放心。”
写完这一句后,陆秋庭起身行至床榻一侧的灯台边,不知是转动了什么机关,片刻后一处地砖便已悄然移开。
沈砚卿站起身来,却并未立即走入密道之中,反倒是不紧不慢地踱步来到了陆秋庭的身侧,目光扫过了那灯台,似是了然。
银亮的月光透窗而入,正皎然地映照出他的半边脸庞如珠比玉,只是重新看向陆秋庭时,面上担忧之色不减。
陆秋庭亦是明白他的顾虑,再次在他的手心上写道:“这段水道有一处向西的支路,可直抵廷尉寺后院的墙下,那里的石门机关和我此处所用的一样。若是见到了她,你们便不必再回头。”
这一次沈砚卿却并未再反驳什么,只是略微动了动双唇,而后郑重地在陆秋庭手心写下“保重”二字。见得陆秋庭微微笑着颔首,他愣怔了片刻,便举步迈入了密道之中。
陆秋庭重新转动机关将密道入口关闭,而脸上的笑意亦是随着沈砚卿的离去而一寸寸地淡化。他负手踱步至窗畔远眺着窗纱之外朦胧的夜景,而薄如轻纱的月色悄无声息的覆上了他凛冽如冰雪的眉眼。
……
风茗扶着密道的墙壁疾步走着,自从方才无意地被一处绷紧的细绳险些绊倒,她便心下惊惧,只道是自己或许已因那一处机关惊动了什么人,不敢有片刻停留。
幽幽的黑暗之中除却自己的呼吸外再无其他声息,风茗直到跑得有些脱力,方才倚着墙壁轻轻地喘息着。
有一瞬风茗甚至觉得,这无边的黑暗仿佛亘古的虚无一般向着她浪涌而来,直压得自己几乎便要窒息。
正是此时,她仿若幻觉一般,似是隐隐听见了前方窸窣的轻响。
风茗心中一骇,略显单薄的身形在这阴暗潮湿之处不由自主地轻颤一下。她竭力屏住气息,紧贴着墙壁缓缓地蜷缩在了密道的一侧,心中只盼着自己不会被发现。
莫名出现在此处的……会有易与之辈?
胡思乱想之间,她却已听得那窸窣走动之声在身侧停下。风茗徒劳地睁大了眼,双手微微颤抖着抱紧了膝盖,却是什么也看不真切。
“……风茗?”
是她极为熟稔的声线,只是略带上了些许疲惫。
她有些混沌的脑海忽而为之一凛,不可置信地翕动着有几分干涩的唇,话语出口之时已控制不住地带上了些许嗫嚅之音:“先生……是你么……”
风茗蓦地感到有一双手臂轻轻地环住了自己的身形,将她揽入温暖而令人安心的怀抱之中:“别担心,是我。”
连日紧绷的神思在这一刻蓦地松弛下来,风茗再无力去维系素来的矜持,亦是紧紧地抱住了沈砚卿的腰身,于无边的黑暗之中倚靠在了他的心口:“好在先生没事……”
“我会有什么事呢?”
风茗听得沈砚卿低低地笑了一声,而后便是在自己一阖眼之间,独属于他的草木清香忽而极度地接近,飞鸿掠影般地在她的额间留下极短暂的柔软触感,飘忽如飞霜尘埃。
再睁眼时,眼前永夜如旧。
洛城金粉 第一百五十一章 朝天子第五折上
“先生,你不该来的。”尽管这一瞬的温软令她恍惚间便险些要忘却此刻的处境沉沦下去,风茗到底仍是迅速地将心绪平复下来,长舒了一口气缓缓起身,“无论如何他毕竟是我的父亲,我只需安分些,总不至于有更大的危险。”
“你当真还如此信任风连山?”沈砚卿沉默了片刻,低声反问道,却终究不曾说出先前与风蔚的一番猜测。
风茗一时不知应当承认还是否认:“或许也不止于此……我于他毕竟没有威胁。”
黑暗之中她似是听得沈砚卿轻声一叹,却也并未再多说什么,起身握住了她的手:“随我来吧。”
风茗心下略有些讶异,却也还是反握住他的手,随之不紧不慢地向前走去。
两人一时皆是默默无言。风茗兀自贪念着手中传来的温暖之意,连日以来的惶惑与悲哀似也在一寸寸地淡去。她不由得略微放松了几分,率先出言问道:“先生知道如何离开这里?”
“你先前所在的那处厢房初建时,我尚是廷尉寺少卿。那时这里不过是一处废弃的前朝水道遗迹,便也就无人在意。”沈砚卿也只是简短地提过,言语之间似乎并无太多感怀之意,“将它改做密道的,自然还是陆寺卿。”
“原来如此。”风茗微微颔首,仍觉疑惑,“只是……为何先生也选在了今日?”
“因为今日……”沈砚卿的语调之中忽而带上了几分似狡黠似轻快的意味,“恰有好风借力。”
“好风?”风茗略一沉思,心中便有了些许猜测,“看来是赵王那边强敌已至?”
“不仅仅是如此。”沈砚卿牵着她的手转过了密道中的一个弯,“一会儿出了廷尉寺西行,你自会见到另一位故人。”
风茗还不及答复,眼前的黑暗便骤然破开了几分。原是沈砚卿已然松开了她的手,迅速地转动机关移开了前方的遮挡之物,那明澈皎洁的月光顷刻便如潮升般涌入她的视野。
“这里是……”她不免讶然地抬手挡了挡月光,手心的余温令风茗一刹那间几乎祈盼着这条密道能够再长一些。
后来她才渐渐地明白了此时直觉般的心境,在那幽长却又并不可怖的密道之中,父亲的人手永远不会到来,意园的往事更是犹如幻梦,而他们就这样牵着彼此的手一步步地从容向前,仿佛便已如此走过了波澜不惊的一生。
“后院西角,陆寺卿已将此处的机关告知于我。”沈砚卿的话语将风茗片刻怔忪的神思拉回了现实,他微微偏过头,目光关切,“还好么?”
“事不宜迟,我们走吧。”她轻轻颔首一笑示意自己无妨,而后趋步跟上了沈砚卿的步伐。
不多时,风茗便看见了那一处如一扇闭合石门般的墙壁沉默地伫立在沉沉墨色之中,一如静默等待着什么的守夜人。只需走出此处,这一场绵延数日的梦魇,便可以悄然醒来了。
可不远处的嘈杂已逐渐地靠近。
风茗警惕地四下望着。
“别担心。”
沈砚卿只是笑了笑,上前一步仿若不闻地上前静心拨弄着机关。
那墙壁纹丝不动地凝滞了许久,终究是有几分迟钝地缓缓开启。
“我们可以走——呃……”
风茗的目光逡巡一番后回到这处墙壁之上,如释重负般的欣喜话语尚未说完,便只觉背后一凉。而就在她将将察觉出异常之时,沈砚卿已然倾身护住她的身形,揽着她闪身至一旁。
数支利箭携着寒芒破口直刺,却到底还是落了空,钉在了正缓缓洞开的墙壁前。
“怎样?”
“无妨……”
风茗尚在惊魂未定之时,便再次听见了风连山阴郁得令她心悸的声音:
“哼,孺子不可教。”
她循声望去,正见得风连山拨开那一列持弓下属的队列,于阵前站定张弓搭箭,却又似乎并不是对着他二人的方向:“……父亲?”
风连山冷冷地呵斥一声:“首鼠两端,竟还有面目认我这个父亲?”
风茗听得此言不禁抿了抿唇,神色似有悲切。
“风茗,记得我方才的话么?”沈砚卿却只是飞速瞥过了风连山一眼,便再不看他,目光转而紧紧地盯着那处正缓缓开启的墙壁,压低了声音急急发问。
“自然。”
得了风茗笃定的答复,沈砚卿蓦地却是一笑,琉璃色的眸子亦是满载轻快的笑意:“好。”
风茗骤觉异样,正待挣扎躲避之时,身体已是被他猛地一推,直向着墙壁的那一处开口跌了过去。
“先生?!”
她竭力地试图稳住身形,蹙眉高呼。
也正是在这一刻,风连山一箭射出,箭镞的尖端于月光之下闪着凛然的冷白,直指驱动着墙壁的一处绳索机关。
“啪”!
绳索应声而断。
风茗心中大惊,电光石火之间只来得及咬紧了下唇质问似的看向了风连山,而后者的目光只是停滞了片刻,便已漠然移开。
而原本已缓缓打开的墙壁在这一处绳索断裂后,反倒是快速地回转,夹杂着沉沉的低响与猎猎的风声,自两侧向着不及闪躲的风茗夹击而来。
心跳在剧烈到了极点之时,却又猛地一缓,她的心中是一片异样的平静。
她知道以沈砚卿所在的方位,即便此刻能够不管不顾地掠身上前,只怕也于事无补。
算准了将自己推出门的时机又如何?抵不过风连山如今对自己生死的漠然。
可是为什么呢?
风茗仍旧清晰地记得少时于父亲膝下玩闹撒娇的模样,那时风连山也如寻常的慈父一般,不厌其烦地寻来各式的新奇玩意儿,笑着逗弄她。
恍然已如前尘。
想象之中铺天盖地的挤压痛感并未出现,反倒是腹部好似被什么重重地一击。
风茗原本已几近倒地的身形如引线骤然断裂的傀儡一般,直直地贴着最后一线缝隙又向后摔了出去。
她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在墙壁完全闭合的前一瞬,瞥见沈砚卿正回首相顾,扬眉一笑之间眸光灿烂如晨曦朝阳,纵然容颜变迁,依稀却似乎还是画中意气飞扬的少年。
她亦是分明看见沈砚卿无声地启唇,说的是“来日可期”四字。
而后挥剑转身,再无他话。
没有半分决绝的悲意,仿佛这并非是一场前路未卜的诀别。仿佛他只是如以往一般因商会公务暂别数日,便会带着散漫随性的笑容在某一个清晨闲然敲响她的房门,送上一盆不知何处寻来的奇花异草。
“呃……”
风茗生生地摔倒在高墙之外的枯草丛中,顾不得后背上痛至心扉的触感,便挣扎着撑起身来低头看向那将她最后推出廷尉寺的物事。
那是一柄极为轻巧的袖剑剑鞘,雕镂着的繁复花纹间隐隐地透着云销雨霁的天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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