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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京梦闻录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槛外江南
“你这倒很合时令,我倒喜欢,只怕旁人觉得太轻慢了些。”李昭仪挽过李瑽,道,“青荷承早露,妹妹正是这样的美人。”
身边侍女会意,重又换上一应钗环首饰来供挑选。
头面一换,侍女忙为李瑽改妆。“怎倒像是哭过的?眼睛也红了。”
她低声反驳:“是比平日起得早的缘故。”
李昭仪笑:“只是请你来做客,怎么这样委屈!”
“我怕自己蠢笨,给阿姊添乱罢了。”
“这怎么会。”李昭仪笑一笑,伸手理了理她的鬓边花。“还要留你长久些才好呢。”
“大姊姊愿意瑽儿留多久,瑽儿便留多久。”
昭仪身旁女史热心赞叹道:“如小娘子这样品貌,在这宫中,哪有旁人可比肩。”
那话让她心中一凛:“阿姊就要美上许多许多,皇上不是说阿姊像高山上的云那样美么。”
李昭仪笑起来。“若是圣上见了你,就说不出那番话了。”
“我是来探望姊姊的,姊姊为何这样戏弄人!”她心下惊慌,满面绯红,作势要恼。
正此刻,一黄门上前道:“娘娘,太后娘娘请您今日务必带自家妹子再走一遭呢。”
李昭仪闻言笑道:“我私底下请自家妹子来消闲,她老人家也不放过。罢了,瑽儿,难得你来。随我觐见太后娘娘去。”
当今圣上乃已故孝端元皇后所出,太后的亲子实为前废帝,并非当今圣上生母。
“自家孩子还行什么大礼呢,过来让哀家瞧瞧。”李瑽应太后之声向前,此时两人距离稍尽,李瑽看得到她鬓边的一缕银丝,虽有散末花染饰过,仍不能掩过。
“这孩子可真生得好极了,”太后笑言,“你们皆说徽静就是那一等一的美人,如今你们看如何?”说着,太后又示意李徽静上前来。
李徽静闻言笑道:“太后娘娘尽拿人取笑。我们如何和您比。”
“看看,我赞她妹子好容貌,她倒心里吃味了。”太后叫两人并肩立着,众人看时,昭仪清丽妩媚,而李瑽与其姊不同,虽尚稚嫩,却是个标致中见清冷的人物。虽是姊妹,倒并不十分像。
众人言笑晏晏,她茫然盯着殿中的光影似水般流动着,旁人的言语似是忽近忽远地飘入她耳中:“你这幼妹可曾字人?”她突然回过神来,转头目视昭仪,昭仪却掩唇一笑:“家里最疼爱的就是我这妹妹,爱得如珠似宝,多少人提亲都不中意。我说想她,向家里求了不知几回,才肯放进宫里给我瞧一眼。”
旁人的笑眼针尖似的戳在她身上。她抑下心中怒气,红透了面颊,只笑辩:“姊姊说那般,是拿我取笑呢。”
太后却似极喜爱她,又令她向身边坐好,转头向昭仪道: “你日日面圣,身边那般热闹,我这儿却缺这样一个可爱的人物。我们老人家实在寂寞,不妨让你妹子随哀家住些时日。”
昭仪似是大不情愿,而李瑽却是拿定了主意,昭仪是宠妃,在她身边,总免不得面圣,并不是个清净地方。“太后娘娘要瑽儿陪伴,是瑽儿的荣幸,不过太后娘娘须允瑽儿一件事。”
“瑽儿休得——”李徽静正待开口却被太后挥手打断。
“小孩子家,但说无妨。”太后看着她。
众人见李瑽似是踌躇片刻,终是低头娇声道:“我想要太后娘娘养的兰花。” 太后素爱花草,对宫中所植兰草更是颇为自傲。殿内一众人闻声皆笑起来,太后更是提起兴致,直道: “你爱花,这倒巧。随你喜欢哪样,都给你带回家去。”
昭仪目视李瑽,见她笑靥尽显小女儿情态,温声慢语讲凉州的灯节和家中伺弄的花草,心中念头随之沉寂下来。
“六哥这时辰该过来请安了?”太后身边筠舫姑姑开口。正当此时,殿门首传来报声。李瑽见太后面上笑意与先前又是不同,便知眼前这人正是太后亲自抚养的宁王元澈。未及打量来人,她便随众人起身见礼。
秦盛于水德,前废帝所出诸皇子名皆从水。这位亲王十分担得起一个“澈”字,清逸俊秀,风姿高落,乃是澄净得生了光一般的人物。
京中皆言“莲花若六郎”,到底如何人物殊绝?作如是想,李瑽抬眼,宁王却也正打量她,两下交会,她忙调转目光。
宁王却似有些发怔,未再开言,只向太后请安。
片刻,筠舫姑姑在旁笑道:“六殿下今日这般沉静。”
宁王辩解:“我如何敢当嬢嬢的面唐突贵客。”
众人又笑,忙指李瑽是昭仪的亲妹,她只好又欠身一行礼,他也起身示意。
“他言语4意惯了,瑽儿你也休怕他,”太后又道,“六哥倒是最会照应人的。”
此时众人心里通明,筠舫姑姑见状道:“我们这儿都是老人家,难得有小娘子这样好人物。依奴婢想,留到明年灯节才好哩!”
李瑽就此在宫中认真住了下来。她是客人,并无差使,每日只是陪太后与后妃们消遣,宫中女子寂寞,听闻她是凉州人,便渐渐聚拢来,听她讲些西凉边城的故事。她见识了宫眷的处境,入宫后只深居简出。她的居所是太后宫中一处小小暖阁,她立在窗前时,恰能看到窗外宫侍执着长竿清除最后的夏蝉——太后喜静,不准有蝉声喧扰。
此时窗前一迭纸笺正迎着风轻轻飘动,其上搁了几粒莲子。她低头看着,玉琢的莲子晶莹碧透,莲心映着雪色的纸笺也一抹碧色,格外清润。
李瑽拈过几粒,呼唤她的侍女:“嗳,眠月,你来瞧。我若不识,几乎当了真莲子去。”
“你且种下去,看明年开不开玉莲花呢?”身后有脚步走近。李瑽回头,来人却是宁王。
李瑽一怔,心下一惊,只好回道:“殿下玩笑了。玉再珍贵灵透,比起真莲子来,也是死物,如何得以生发。”她在他目光中垂首。午后阳光细细密密地洒过来,摇曳得雪笺上碧色荡漾。
宁王亦垂首看那几粒玉琢的莲子,那莲子上有芽有蒂,中间还隐隐透着青色的莲心。“纵有幸得天地灵秀,只是四时有序,万物有生者皆无常,其心甚苦。尚不如这等死物。”
李瑽思忖片刻,低声答:“所苦者所为心中痴念,嗔怨喜乐。生老病死,所欲所念,一一萦系,如何不苦。”言毕,将那案上莲子悉数拾起,信手丢在一旁水洗中,惊起点点水花。
宁王一笑,道:“是了,我的心正是如此之苦。”他审视她,“你倒是七窍玲珑心。”
“殿下谬赞。”她敛裾站好,只觉不妥,要唤侍女近前,又觉太过刻意,两下踌躇。
“你不问我为何来?别人恐怕骂我私闯香闺。”宁王向前一步,不许她离开。
她越发不安,宁王不言不动,却无离开的意思。“殿下既然来,必然是众人都觉得妥当,没有我说话的份。”她犹豫许久,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将新煮的茶递给他。
她的茶未递过去,手且被握住了。
茶盏落地,她的一双手滑如白鱼,经他一握,倏地游开,人退了两步却还未站稳。
“这般怕我?”宁王见状笑道。
她停稳了脚,不由面带嗔色,怒道:“殿下的名声当真不是白得的。”京中向来风评,称最风姿秀致不过六殿下,最声名狼藉也不过六殿下。
“浮世虚名。”他并不在乎她的恶评。“你衣袖湿了。”
眠月方才去为她取点心,这才归来,却不好上前,便站在门首观望着,此时得空便上前与李瑽同去更衣。
先前看那样沉静,如今露了真性情,倒更可爱。他打量她这一小方天地。环顾四周,只见一应陈设并不华美,却也十分精巧——内室为帷幕所掩,看不分明;日间起坐的帖檀小榻旁是一张平展展五绫文玫瑰案,案上两尊胡服诗乐俑白玉镇纸,一尊低头弄琵琶,一尊乘乐凌风欲舞,俯仰殊趣,生动可爱,纸上是习了不足半篇的字,琴歪在一旁尚未收起,琴谱卷着倚在琴边,主人似是涉猎甚广而缺少耐心。他见案角放一海棠笔洗,先前几粒碧玉莲子在其中滟滟生辉,近看时却是江陵裴氏的题款。
是个纯真剔透的人。他正作如是想,忽觉身畔细细幽香,仔细辨认,似是蔷薇露,却又不似西京贵眷所用,他只觉这是种不淑的香气,脉脉撩人魂魄。是她的香气,这正是她素日起坐之处。他正心绪不宁,却见李瑽已从内室转出,侍女半跪在地下为她敛裙裾。
“你用的是什么香?大食的蔷薇水?”
这问题着实有些轻佻,李瑽只一摇头,片刻冷冷道:“是西凉的蔷薇露。”不再发一言。
言语来回,恰触动他与她二人各自的心事。他端详她,她是瓷一般的苍白,半点脂粉未施,隐隐可见肌肤下血脉。她眉目神情间那些影子,激惹起他许多莫名的心念。
“我原是想请你去游湖,你可还愿意?”
她人似是有些怔怔的,听他开口,只一抬头,也并不回答,甚至他转身牵过她,亦未太反对。他信步徐行,领她穿过重重殿阁,“我只怕你走丢了。”
不知此举在外人眼中何等亲密,他二人走过回廊,所遇宫娥内侍低身行礼者,都带着暧昧的微笑。她只垂着双眼,面上却无半点羞怯的神色。
她此时情状自然逃不过他眼睛,他只是不语,却把她牵得更紧些。他只觉得她的冷漠也有可爱之处。
西京内皇城依终南山势而建,以龙稽山为前殿,周行逾六十里,胜昆池大半纳入其中,水亦阔淼,为皇室与世人共享,许百姓在其中夹泥种藕,捕鱼维生。惟一长堤划出内外二城,堤外渔舟轻荡,粉荷低垂,堤内却是田田的千瓣白莲,堤上柳荫扰扰,楼台云雾相缪,如此坦然与外城相接,不禁让人惊叹当年营造者的自信襟怀。
元澈侧目看她,她正专心眺望远处景色,许久才注意他在看她,回过头来,一双眼睛茫茫地望着他,也不回避。那是种动物的神情,他发觉,不是双闺秀的眼睛。
“把你这样可爱的美人送进宫来,可惜了。阿叔他——皇上他不年轻了。”
“我只是来做客,并不是为宫嫔。”她连忙辩驳。
元澈一笑,恐吓她道:“皇上内宠虽充盈,但也许正少‘不想为宫嫔’的一位嘉客。”
她似是被他的言论惊到,“那我要父亲接我回家去。”
“你父亲是臣子,不会违抗皇上的旨意。”
“我剃净了头发做姑子去。”她似有些恼怒。
“宫中有位姓梁的妃子,就是强令还俗的。”
“为什么?”她不由好奇,抬眼看他。
“她生得太美,落发了也遮掩不住。男人本来就喜爱美人,帝王更何苦委屈自己。”元澈亦注视着她。
“殿下……觉得我美吗?”她侧首,盯着他。他亦审视她,目光冷静又毫无保留。他突然伸手抬起她的下颌,注视她颈项肌肤下的脉管微微搏动。她并不退缩,那双动物似的湛明的眼睛微微垂着。
片刻,元澈答:“自不待言。”他心如明镜,原来她是个被人伤过心的小东西。
临水殿阁一角凿了重重的汉白玉阶,拨开岸边芳草伸入水中,湖水离岸几步,白蕖袅袅,掩去白玉阶的痕迹,再向水面远处,湖水陡然深湛,幽然若镜,其上轻灵缥缈,目力所及皆在云霞明灭处而不可细辨。
寻得一叶小舟,元澈将其荡入水中,令李瑽坐在他身侧。涟漪荡漾,小舟移向湖心深处,此处只有他二人,莲叶田田阻断了岸上窥探。
“你不怕我了?”
她伏在船边,正低头看湖水,心不在焉答:“我不怕你的。”
他不禁笑,她这样鲁莽又纯真,不似世家闺秀。“你合该关在西京这样美丽的牢笼里。”他默然注视她的背影。她如天真年幼的鹿般被送入猎场。也许今年秋猎时,坐在皇上马鞍前的新宠就是此刻与他同舟游湖的小女子。在西京这样华美朽烂的地方,她只能在男人恩赐的缝隙间生存,也要随着朽了。
她仍背对着他,伏在船沿儿上,几缕发丝散落下,垂入水面。她害怕什么呢?她怕黑夜,怕母亲的鬼魂,她最怕她叁哥的沉默。那是她永远理解不了的沉默,那沉默包藏着他刻意对她隐藏的心思,是国破家亡的仇恨与权势的欲望交缠。除此之外,她尚不懂得惧怕身旁那位声名狼藉的亲王。
元澈转而目视远方,以驱赶他对眼前小女子些微的怜惜。他欣赏太后的谋划,若她不成为内宠,他也可以娶她。他略微想象了下她在他臂弯沉睡的情形,稚嫩得算不上女人,若为正妻,大约比其他门阀的女儿更合他胃口。他是从女人堆里睡大的人物,寻常闺秀已经让他有些厌倦了。
内宫的钟声悠悠,越过万千宫室华美的脊,穿过沉重的宫门,隐隐传来。那座禁城,还暗暗吞吐着十几年前刀枪斑驳的冷气,败者在野草寒露里朽烂,胜者独享坐拥锦绣的寂寥。
久远悠长的铜声,恍若繁华一梦,回荡,回荡,消失在天外深处。





西京梦闻录 四.紫陌
西京是座中庸而顽强的城,建城千余年,一直在不温不火地生长,数度战火也未能抹杀它悠闲慵懒的情致,如今几十年,更越发畸形地透出靡丽的色彩。从终南之阳的内皇城,一直到澜江之滨的下九坊,人人都相信活着是为了快乐。这座城内亦没有买不到的快乐。春夏秋各有所乐,寒冬也不会给饱足的西京人带来困扰,他们会笼了劈啪作响的火盆,与妻妾家人饮酒欢乐,将冬日的内城和上九坊浸在无尽的琼浆玉液与欢歌之中。
如海的灯火汇聚,西京如浮在黑夜上的岛,辉映着浩瀚星光。
仿佛从未有过踏破宫门的铁骑,从未有过让天边彤云暗淡的焚宫大火。手足相争,只是帝王家事。
人的忘性,真是这世间难得的本领。能教人抛却往日国破族灭之仇,忘记前朝刻骨铭心之情,忘记江南漠北强敌环伺。所谓“惜福”,只不过是坏记性而已。
室内燃的是苏合香,晚间凉风轻绕着垂地的霞影纱,摇曳着一地虹彩旖旎。
李璟看着面前的女子曼行至前,这样柔美万方的姿态,非世家不能调教得出,落在风尘女子身上,却又是一番滋味。西京迟紫陌,果然当得起教坊北曲第一。
她螓首低垂,曼声开口:“大人。“她连小指弯曲的角度都与贵家女别无二致,而一切合乎闺范的举动在她身上都显得柔腻得几近裸露。
他的侧影峻拔,酷肖凉国公李伯猷,然而似是自少年时放浪形骸的缘故,面容常带着倦怠神态。十几年身为人质如履薄冰,喜怒早成了不能及的奢侈。身旁迟紫陌见他不开口,便转身叫侍女奉上茶来,又与他解外袍。他是她的经年恩客,亦算得半个朋友。
“听说六殿下想让你脱教坊籍,你不愿意?”李璟揽着面前女子的腰问她,只觉她身子一震。
“哪里有这样事。爷们私下里一句半句,都是玩笑。”迟紫陌咬一咬手中牙扇柄,将扇抛在一旁,斜倚在男子怀中,樱桃微划,启出皓齿如玉,“若真有,我也不依他。跟了他,受他的拘束挟制,再见不到你半面,怎么值得。”
“他说不准真有这份心。”李璟笑,“他一心要娶我小妹。”
她自然明白,宁王娶身世高贵的王妃,突发善心要给她这旧情人安置出路。
她在他怀里,眼睫上下扇动,忽然笑个不住,许久才开口:“昭仪不是在宫里?”
李璟笑道:“恐怕皇上叔侄要做连襟。”
“嗳,西京有名的人家,上下几辈大抵都算不清楚了。就连我,牵扯一番更不知是你的什么人哪!”她在他胸前听得他笑声的震动,转而道,“倒是都传你家妹子生得好。”
“外人知道什么。”李璟轻声道。
“只需相看大人,便知令妹也是美人,”她假作妒忌,自他怀里转过来,手绕过他颈项,“可见上天着实偏心!要我说,你就该貌丑且家世鄙陋才算公平。”她这等风月人物,早惯于以笑语掩饰心事,世家贵女于她,何异云泥。
“只我一人貌丑且家世鄙陋,何谈公平?”他挑眉。
她笑指:“君自有长物,非常人所能及。”
他闻言大笑:“如此十分值得。”
他的指肚摩挲着她耳边如丝如蜜的肌肤,数着她血脉的搏动。“他一心要娶我妹妹,你可伤心?”
她偏着头,耳坠的光在她颈边脸畔摇晃着,看不出真心不悦还是故作姿态。“哪日大人娶亲,再来问一声小女子是否伤心,那时才是真心话。”
他的敏锐是在秦宫中暗无天日的人质生涯中习得的。公侯的儿子成为人质,大约就失去了竞逐爵位的资格,再尊贵也总被看轻。他父亲的车驾猎猎回京时,旁边最耀目的是他从未谋面的叁弟,他的二弟已成残废,只能如女人般坐在车内。他的父亲唤他“颇黎”,那是北人语的“小狼”,很久没人这般称呼他了。他父亲语气亲切轻快,仿佛是围猎时让他接过手里的刀,仿佛中间十几年的囚苦从未有过。
谁又能拒绝一个公爵父亲的问候。
李璟闭目回想从前。那时他从未期待过家族的凯旋,已开始习惯自己的命运,整日4意支取财产,只在欢场挥霍,不时慷慨与朋友分享他的情人,隔几日在他禁军的闲差应卯,像他这样的浪荡子,不出意外会娶一个穷到没有嫁妆的高门闺秀。
“怎么,你当真舍不得他?”他皱眉。
她回神,一双纤手停在他腰侧:“‘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她低声细语,引着他倒在她身边。“你我这么久,你还不晓得?只要你不离我,旁人皆随他去……旁人沾惹我,我生来属这断命营生,又有什么办法……”
唇齿呼吸之间,“如何没有?我娶你。”他突然说,那双往日满含戏谑的眼睛注视着她,“你嫁给我。”
“呸,我这样人嫁给你,倒是做大还是做小?”她伏在他胸前,直笑得他窘迫。她是个极散漫的女人,如今的李璟需要的是清贵的岳家,记得她已经是不错了。
“我总不会让你受欺负。”他只含糊作答。
这是如何有幸?得了这份真心。“我只要你这份心,大抵死也足了。”她娇笑。
“今夜恐卿将数死。”他亦笑。
她任他探寻她的身体,微微颦眉,似是他令她颇勉强。妖娆之外,她床第之间自有一分娇软不胜的风格。“你且饶了奴儿半刻吧!”她低声求告。她记得他的习惯。在他的调弄下,她转而蜿蜒在他身前,以唇舌吞吐他那常人不及之处,她感觉得到唇齿间他澎湃的热量,似更与往常不同。
他向来是这世间极好的情人。他给她一份恰如其分的关心和慷慨,只当她是玩赏的名花娇鸟一般随心护持,超脱之余偶然间显出一丝寻常男子的私心来。他既可为她的胡旋舞击一曲羯鼓,也可与她在夜宴的屏风后偷欢。他自乐意供养她华服美舆,挥金如土,她也乐得受用。但他开口说娶她,还是这数年来第一遭。
她攀附住他的臂膀,承受他的冲击。她若是个寻常女子,大约早爱他爱得心焦。而她是西京教坊第一的迟紫陌,欢场里风光无两又人人践踏得的紫陌红尘。她幼时一早落在风月场里,长在男人手中,如今虽出身贱如泥土却享有皇后太后亦无缘的自由。他这样十全九美的人物说娶她,她也只是听得心头一热罢了。
室内烛火跳动,她的庭中有盛开的夜来香,深碧的叶间是累累繁密的花朵,饱含着入夜的露水,无声低垂。只在欢愉的此刻,人质或娼妓,他们的俗世苦痛终有片刻离人而去。
西京的夜深了,打更人苍老悠长的调子将这座城拖入白日后的幻梦里。




西京梦闻录 五.瀚海阑干
鸣州之外的瀚海关虎踞于中原地脉极尽头,常年驻扎两万兵马,方圆百里只有鸣州一座城池。出其关外,惟凌山一线有零星水草,之外就是中原人所谓瀚海。其实瀚海并无一滴水,乃是绵延八百余里的荒原,书称其“目无飞鸟,下无走兽,复无水草”,目力可及之处,皆是黝黑的砾石滩,如同海底般起伏,其荒凉严苛超过世上其他黄沙大漠。这一死域,却是通行伊州的唯一通道,因此年年有为利所趋的商人冒死穿过,向关外诸国换取香料珠宝,不知多少性命与珍宝一道就埋葬在这无边瀚海之中,只有瀚海关如大海尽头一座孤礁般默默守候。
这是西京人每日安睡的凭靠,中原人皆以为雄关固若金汤,又有八百里瀚海了无水草,任北人插翅也难飞过。
“这瀚海八百多里,没有水草,分明是条死路,他们竟敢往里闯,莫非里面真有他们的什么神祗?”一个年轻人一路低头沉思,终于转头问身旁的年轻武士,这年轻人小心翼翼驾着一匹骊马,身上本来光亮柔软的裘皮披风经过一路风吹雨打已暗淡无光,此刻虽面带疲色,一双眼睛还好奇地望着周围景象,说是军人,更像是个初出书斋的年轻公子。
不过是秋日,然而风势已如鞭打一般,那北地的长风猎猎扫过,天地一片苍茫,左右极目皆辽远无物,直如混沌初开。
那武士高坐一匹赤色骏马之上,一路风餐露宿却仍精神清爽,闻声思忖片刻,答道:“行走伊州道的多是关内流民,无田无产,这大概是唯一的活路。”其实瀚海内有冰泉脉,只有极熟悉瀚海地理之人方可找到,外人极少知晓,因此往来客商往往要拿高额金珠换取活命的泉水,成了一门营生。此事养尊处优的世家子自然不会知晓,李璘也无心费力解释。
年轻人挠挠头,不再开口,他父亲看不过他痴迷奇书,为他买了武职,却不想一换防,竟然到了瀚海关。本以为与凉国公府叁公子作伴这一路上自会轻松,可未想李璘这个年纪轻轻的正叁位翊将竟然比军中老兵还吃得苦,出了连城关数日风餐露宿,竟然神色不改往常,心中既恼且敬,此时听见身旁歌声,眼神也呆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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