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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京梦闻录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槛外江南
“蠢材……还在等什么!”有一人推开众人冲了上去,众人群龙有首,迅即自流水阶冲上殿去,此时宗庆殿的殿门已如赤焰地狱的入口,浓浓烟尘自内翻滚而出。
李瑽的五脏六腑开始搅动,脚下一方土地也疯狂地旋转着,抽走她所有的气力。此时禁军已经将宗庆殿团团围住,殿外众人一概不得靠近。
绝望的哭喊夹杂嘶吼传来,她的听觉却出乎往常的敏锐,她听见琵琶落在地上摔碎的声音,还有火油的吱吱声,还有女人的歌声和哭声。身后宫女拖住她的手臂将她拽离,她又隐隐嗅到没药的香气,像身处一场北境人的葬仪。
就像他们在烧她的母亲……
烈火焚噬殿梁的贪婪声响在她耳中越来越响,淹没了其他声音。
她身后,一架救火的水车仓促中架起,水击在燃烧的宫殿之上,升起青色的烟。宗庆殿的门窗乃是海上机括所制,坚固异常,此刻却成了施救的死穴。宫苑中的古树迅即被锯倒,此刻权充作攻城的羊角锤使用,每一次撞击,都伴着令人牙酸的吱嘎声。
此是人祸。那些舞姬的琵琶里贮了浓浓的火油,在殿前香料山被引燃后立刻摔破在地,又有火油被乱中泼洒在殿中梁柱之上,触火即燃。内殿门的铰链着火前就已被撬开,仅用木楔固定,木楔被火燃尽后,殿门便倒下封住内殿,而外殿门已在乱中被人从内用铜锁锁死。
任谁也不得不胆寒这用计之人的狠毒。
此刻行刺的舞姬已被御殿侍卫格杀,尸身狼藉于地,幸存的侍卫皆拱卫在殿中最高处,此处幸无火油溅洒,活命的人皆在此,亦大多经火气熏烤而神志不清。
只有皇帝一人完全清醒着。身边是几近昏晕的李昭仪。
他眼光扫过大殿,他看见一身血的宁王跪着,低头把酒浇在伤口之上,一支短硬的黑色箭簇穿过了他的左肩,离要害恐怕只有寸许;他看见叁岁的金城公主已经死了,她的母亲梁修仪还在死死抱着她。
上天果真宽容,这一场闹剧,毫发无损的只有他一人。
撞击的声音越发震耳欲聋,震得燃烧的梁木簌簌下落,火焰的舔舐使华美殿宇变成修罗地狱。精铜的铰链在禁军的冲击下吱嘎作响。孤独的帝王突然紧张起来,这声音,多像他的冲城锤打破启天门的那次,将及廿十年华,他与他的将士,疯狂地撕开禁宫的咽喉。
先前的那小女子的存在仿佛在提醒他,他永远不再年轻了——十六年,她来到这世上的年月尚不如他坐上御座的年月长。
火焰让他虚弱,冲击声越发震耳欲聋,想必那最坚固的铰链此刻也只悬于一线,他重新摆出最冷静尊贵的帝王姿势,御座裸露的边缘轻轻硌着他的后背。
他的手本能地握紧他的佩剑,汗水激起金属的腥气。
殿门在最后一次冲击中倒下,水车激起的水随即冲入殿内,青烟混然腾起,禁军刀剑的光刺过浓烟反射过来,秋夜的空气如游龙冲进殿中。
他的脊背略微离开御座,想要看清来人的面貌。他未听见女子脚步在金砖地上的声响。
只有金城公主的尸体独自卧在地上。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是一支足以与禁军抗衡的军队,只是一个女人,手执着一把鲨刃瞄准他的心口,只四寸许,却足够取人性命。
“陛下小心!”随着呼喊的是寒刃出鞘的铮鸣,阶下禁卫已顾不得君前大防,向着皇帝扑了过去。
那青色的刀锋因这一扑之力,堪堪切过背上的织金脱了出去,铮地一声打在金砖地上,滑向数丈之外——梁修仪此刻失去利刃便如蛇失了毒牙——再不容她闪避,间不容发,皇帝出鞘的剑一道虹光刺透了她的衣袖,将她钉在御座之后。
此刻的梁修仪全不像一个刚失去女儿的母亲,如妖女般披发被面,额角唇齿间满是鲜血,破口大骂不止:“杀兄弑父的禽兽,逆贼!黄泉不远!”
二十年竟也不够遗忘,梁氏这样懦弱的家族竟也有忠诚执着之人。某些血脉总能出乎他意料。
“原来你这样抄经弹琴的手也能杀人。”皇帝的面色却出奇的平静,“不过你太蠢,白送了金城的性命,”他看着地上卧着的小公主,“朕一向最喜欢这孩子。”他看着梁修仪由唾骂变成声嘶力竭的哭喊,看着她的泪水与血一起流下来。
“女儿……我的女儿……你杀了我,杀了我!”殿中只剩下女人的悲吼声和滴水声,没有人说话。夜风掠过,烧焦的帘幕如黑色的蝶飘舞。
皇帝转过头看向先前扑上来的禁卫。那是他的御殿正叁位亲卫,一个他很熟悉的少年人。
这是登封十六年的初秋,李瑽十六岁。多年之后,西京人也难以忘记那时撕裂天空的大火。大火焚烧珍贵木料的香气,足足萦绕了一个秋天。





西京梦闻录 七.霜天晓角
此刻瀚海夜深雪重,天地间飞琼断玉,阴云漠漠低垂。李璘骑马缓行,且行且饮,仿佛天地间唯有他一人。
征人不知何处宿,平沙万里绝人烟,他低语,举起酒喝得更多,鸣州泠泉酒极烈,如刀子刮着他的喉咙。
“……瑽妹虽不失灵心慧识,然质性娇纵,倘使入宫伴君,料难致荣宠,反添祸端。母亲在世之时,曾有‘宁使其老死闺中,勿令其陪伴御前’之语。而今圣上既欲致礼聘之意,恐难逃宫嫔之命,儿窃以为,不若早议婚事,嫁诸亲王,使其有叔侄之份,不越礼而息圣怒……”李璘下马,茫然倒在雪中,手中攥着他自己亲笔写就的信,字字句句都迎合着凉国公的心意。
他的小麑要嫁人了。他所做一切,不过是一封支持父亲决定的书信,无可奈何,无可奈何。他所有的克制和对养父的承诺此刻都像笑话,他承诺一世维护李氏荣耀,来换取回归天启王庭的机会。凉国公早已知晓一切,知道这养子早对自己的小女儿情根深种。
然而这又如何?无论现实何等不堪,即使身在这荒原中的边城,他的热望和痛苦亦无半分消减。宁王的封地靠近李氏黄河故地,那婚姻会为神府军带来门阀和亲贵的支持,而他,只有埋在冰雪中才敢想起他对她的渴望。
一只雪白皮毛的小狐狸悄悄凑近,谨慎嗅着雪中的人,试图在他身上寻找吃食。
雪冰着他的脸,酒热渐渐冷却,他突然想,按着北境风俗,在女人生第一个儿子前,男子皆可掠之为妻……他的眼泪和着为他呼吸融化的雪浆。他突然在雪里大笑出声,他的小麑是陇右世家的李瑽,不是北境的普通姑娘。
小狐狸惊吓遁逃,他仰过身来,面对着天空,北方天狼竟透过浓重阴云射出光辉。
“杀伐之星。”雪下得更大,聆风不安地绕着他打转。雪的冰冷酒的灼烧,如每日每夜纠缠他的国恨家仇,他仅存的幼年记忆因着反复添补反而异常鲜明——燃烧的天启城,钉在王城高处,惨死的父亲,身着丧服的母亲,带着他逃亡的亲卫与忠仆……如今他一无所有,然而他此刻是多想要她——想吻她,拥她在怀,想触碰亲吻她天真翘立的乳,握紧她的腰肢。在他无数梦境中,她比出生时还要赤裸。
除却仇恨,他一无所有——他踉跄着自雪中站起,扶着马背,将壶中余酒尽数浇在脚下。他提醒自己,“我是西海汗的儿子”。
远方传来关城角声,东方微明,阴沉的雪穹下透出光来。他抬头忽见远方多了一奔驰的影子,正冒着风雪向他的方向奔来。
那人身形单薄,并不像驻关的兵士。“李璘——李璘!”听声竟然是樾之,他不擅御马,在雪夜里竟然一路循着雪上马迹到了这里。
“我——”樾之一路奔驰,急喘未平,“我见你牵马带酒,是要独自夜出——可夜深雪重,我实在觉得不妥——只好自己追你回来。”
李璘见来人,想跨上马去,而此时酒劲上来,分外勉强,樾之忙笨拙地溜下马背,去搀扶李璘。西海马聆风认识眼前莽撞勇敢的年轻人,它配合着他把自己的主人承担到背上。
“多谢。”若非是樾之义气前来,他此举几乎丢尽了父亲的颜面。
樾之的白皙面庞被寒风刺红,“你一路像长兄般照顾我,我不能放任你出事。”
此时风雪渐息,天光稍明。
“你有心事。”樾之断言,“且你明知为这桩心事醉酒蠢不可当。”
李璘没有回答,只微微摇头。
樾之揣测:“你家世优渥,前路坦荡,别无所忧。难不成是为了情事?”
李璘醉答:“等我再回西京时,她就该忘记我了。”他知晓她天真贪欲的脾性,如六王那般光耀夺目的人总会笼住她的心。而那正是他的痛苦和期望。
“你为何这般想?”樾之不解,“你所念之人若有情,总该记得你。”
“我情愿她忘记。”
雪幕连天,如穹庐笼盖四野,这片荒原仿佛成了人世间仅存,而他的故国更在这茫茫瀚海之外,在那里他大约早已被遗忘。
两人两骑渺小如芥,行走在茫茫雪原中,瀚海关的角声又传来,想必是更近了些。




西京梦闻录 八.碗中莲
秋宴之后,她父亲终于将她接回家中。回家时,她的小园里连夹种在蔷薇里的白荼蘼都落尽了。她本不是怯懦脆弱的人,而宗庆殿事后她却沉沉地病了下来。反反复复直到白露,家里人才能把她移到园子里见见光。
“眠月,我听得人议论,说我的病——”她把手里冬青汁浸过的栀子花慢慢撕碎,随手撒着。那是今年春天存下的花,叫她拿着玩,是要祛祛病气,“‘别还没嫁出去,就死在家里’”。
“听她们浑说!遇见那样的事,谁还不休养些,夫人不在了,倒是敢这般放肆了!”眠月言语一向温和,闻言也不免生气,“下次我若遇见,该着人掌她们的嘴,”一边说一边接过她的手,就着旁边小丫鬟捧过的水盆,仔细给她拭手,又转言道:“姐姐,说是栗子糖这几日撒疯,不吃食料直往厩栏上撞,几个人治不住,二郎去看了一眼,说是凉州小马未见过世面,要放它出去玩才成,让李成牵着在朱雀大街上走——一个大男人牵着这么匹小马,满街人都笑,说来也巧,带它看了西京的热闹,便好了。”栗子糖是一匹圆活可爱的小马,是她去年生辰时得的礼物,
李成是她二哥忠诚的仆从,她二哥有趣,眠月也惯会讨她开心。而如今,这也不能令她开心起来。
“怎么家里像是有事?”她回顾四周,觉得周遭人少些。
“是宗正大人来,公侯在前面开宴席。”
小婵多嘴,忍不住抢道:“还有六殿下!”侍女们早已急不可耐,只想等主人应许,准她们前去观望六殿下风姿。
眠月忙用眼神止住她。
原来是宗正和亲王一起拜访。她冷下脸来。贵家淑女不该过问自己的婚事,父亲自然不会告诉她。“你们快去看吧。看他是有几只手几只眼,留眠月和我清净些。”
众侍女欣喜雀跃,转眼见没了踪迹。
她合着眼睛,脸对着光仰着,面颊更少些血色。“眠月,你可曾想过,那时猎场上,你一离身,大哥就不知去了何处,他在猎场那般折辱我,谁都不伸出援手,大约是故意的。”
眠月握住她的手,坐在她花园里的小琉璃榻旁,沉默片刻才低声道:“爷们串通好了也不是没有。”
“近几日我醒着时是不再想他了。可是梦里有他,”她语声渐悄,“他这个人心真凉,十分有九分是他的家仇。只有一分可给我,又怕我折了他为父母报仇的心志。父亲只道我迷恋他,说我任性执拗,可这些事我其实是明白的,我只是……”
她病中饮食少,旧衣都宽大起来。“前几日我在父亲书房偷看到他的信,”她的面颊透过光来,“六殿下和我的事,是太后娘娘和我父兄的意思,他也觉得很妥当。”
她转过身去,眠月给她理垫枕,触手处却是凉凉的泪痕,不觉叹气,外人只道她天真固执,只有亲近人才知她是何等婉转心肠。“姐姐自己该断了自己九分心,才好过些。”
她苍白面颊突然涌上血色来:“我想杀了他……”这话说出口,她又觉悔恨,复又低声道:“我原先恨父亲逐他去瀚海关,最近病中倒明白了。京城不比凉州,叁哥的身世若被外人知晓——难逃一死。还会牵累全家上下。父亲逐他去瀚海,是要给他生路。”
眠月为她理一理鬓发,“叁郎对姐姐那份好,家里人倒是看得清楚。”
“眠月对我才是好。”她偎在眠月身边,“我给你备一份厚厚的嫁妆,送你回凉州和贺兰成亲去。”
眠月呸一声,推一把她的额头。
“眠月,我又困了,你与我回去。”
“今日到午后才醒,这么早便别歇了。二郎没赴宴。倒不妨寻他下棋去。”
“好。”她并不想弈棋,她只是乐意受眠月的安排。
这时花园的路上来了几个侍从。他们手中的是大约宁王送她的礼物,想是寻她不着,一路寻到此处,一定要送至她眼前。
与她在太后宫中所用相类,也是江陵裴氏的器物,却更名贵精巧,盛着的是水养的莲花,样子与胜昆池中千瓣白莲相似,花盘却小巧如孩童手掌。她低头看时,见内中更有碧色摇曳,正是当初她随手丢进笔洗的几颗玉莲子。




西京梦闻录 九.红叶盟
九.红叶盟
西郊觉明寺原是前朝一位老亲王的宅邸,多年过后已成寺院,素来以红叶闻名,每至秋日,往来赏景的游子仕女络绎不绝。此时园中林树已染成胭脂色,层迭纷飞,美不胜收。
元澈到寺中时,李瑽正坐在廊下,侧着头听一位禅师弹琴。
曲是阳关叁迭,禅师的奏法古意盎然,直教她听得出了神。一曲罢,她索过琴来,信手拨弄,都是“西出阳关无故人”一句。
他亲自折一枝带露的红叶赠给她,她收下,方才转过身来。她在宗庆殿的变故后病了一场,如今清瘦了些,却脱了些稚气。他走近,坐在她身边。
“怎么只弹这一句,听着太冷。”他的侍从此刻已退避一旁,他注意到她那年长些的北境侍女不在身边,此刻只是独坐。两人独处,她只是支着头不说话,他索性就着琴弹起来,手落音起,乃是《怀陵操》,他虽肩臂有伤,手法仍不失高妙。
“你的伤可好些了?”她看他弹琴,终于开口。
“本就不重。”
李瑽的眼光只停留片刻便转开,她能看出他一半肩膀还裹在厚厚的白绢里。
& 殿下亦来观红叶?&
& 我是寻着你来的。& 他看着她垂首不语,只好又道:“我许久未见你。”
“我来寺里住几日。”她似是不为所动,“近日常常梦见母亲,我才想来念经。”
突然间他不知作何语,只好问她为何之前独坐。
她随口搪塞:“我嫌弃她们蠢笨,都教她们藏得好些,莫要我看见。”
他笑:“巧得很,我的侍从也不在。你恰好与我作伴。”
她未作答。心下思绪翻滚,他曾对她有那样的念头举动,总不全是自信要娶她的缘故。
他执过她的手端详着,她感觉他的体温从手心流入,这样陌生,让她害怕,而四肢百骸竟随之柔软下来。他的手是贵公子的手,每一个温润的骨节贴着她的,少有李璘习武留下的薄茧,她还记得李璘那双手是怎样摩挲在她颈后和发间,又激起怎样莫名的战栗……她突然转头,为这突然下意识的比较深感罪恶,怯怯地把手抽回。
“之前是我唐突了。”元澈的手覆住她的手。“我不该那般对你。”
“秋宴那日大火——”她犹豫着,突然问:“那时殿下为何先让我离开?”
“你若不离开,他会留下你。”
“殿下又如何知道?”她垂首,“他”所指只有一人。她与宁王的事本来只是闲话似的捕风捉影,秋宴之后不知怎的越传越盛,如今昭仪断无脸面再荐她入宫侍奉。
“我也是男人。”
她并不厌恶他。而她心中最深的一角,永远只容纳那一人。就像轻生者站在悬崖时,只有那一人的声音能让她回头,只有那一人牵着她无限的红尘眷恋。
她抬眼,寺后殿角飞起一对青灰色背脊的鸽子,那是驯养的信鸽,正向着瀚海的方向飞去。
它们带着她用最细小的字体细写的书信,塞在鸽子腿边一只小金筒里,眠月为了小心,还特地放了两只,悄悄在红叶正炽,游客如织时在觉明寺后放飞。
生长在西凉,她所见男子多半是武人,如今面对他这等在锦绣堆里长大的人物,她只觉无所适从。
“你可有情人?”元澈问她。
她讷讷不言,半晌才道:“殿下问这,却是做什么。”
元澈意外于她的拘束,她不似迂腐闺秀,更曾在他怀抱中几近赤裸,如今似不应再在乎这些。
他似在斟酌:“用情如以身投渊,你若在渊底,我还要让你出来。”他早发觉她有心结。
她一低头,几缕乱发蹭着面颊。“殿下的情癖,自需世间尽美疗疾。我不肯医你的。”
元澈放开她的手,怠于再揭去她那些冷漠的壳。忽然觉得她这等正经拘束,应该做他五哥的妻子——不,五哥他变成……他心底凉意不可抑止地向上泛起。又是如此,比他更值得活着的人一一死去,而他活着,眼前这美丽的小女子还将成为他的王妃。 “你的生辰是十月十五?”他问她。
“难为殿下记得。”
她多么弱小,她低头看自己的手,那么纤细,苍白,仿佛生来就只该执一枚棋子折一枝花。这双手能做什么?天下田野之上哪个农妇的手都会比这更强壮。
可她多想用这双手去握住自己的命运,握住她所有的、又失去了的一切。
登封十六年十月十五,宁王上书求娶陇右李氏女为宁王妃。




西京梦闻录 十.笑弭兵祸
宗庆殿祸事后,是公卿接连不断的丧礼。此次灾变中,废帝第五子赵王于大殿之上身受重创,如今已形同残废。
彻旨严查之下,人人自危,一片惨淡光景。梁修仪殿上行刺,梁氏上下也随之身陷囹圄,似是成了宗庆殿一事的元凶。
“臣反复调查,此事应梁氏余党所为。废帝皇后即为梁氏女,其家亦为爪牙多年。此家贼子谋为废帝报仇,筹划已久,据某人士言……”廷尉兀自喋喋不休,其所呈历数梁氏罪行的卷宗,已有数尺之多,“梁氏妖女殿上行刺,即是铁证……”
廷尉的汇报让皇帝昏昏欲睡,听到“梁氏妖女”四字他突然醒了过来。他有些遗憾地想起那位鹿一般胆怯温顺的美人,那是废帝皇后的亲妹,虽不比乃姐绝代风华,亦颇有动人之处。
“臣已拘捕梁氏阖家,只是其家主至今尚不伏法,于狱中尚求面见圣上——”
皇帝此刻回过神来,颇为不耐,竟然笑道:“卿所呈皆是铁证。不认亦是有罪。都依例处置。”
廷尉正要请求叁司会审,却听皇帝问:“当真无聊,近日京中有何趣事?”
“趣事……”廷尉欲言又止。
“说。”
“回陛下,城中近来常有远来胡人表演吞蛇之法,以活蛇入腹,或经耳或入口,片刻原样引出,颇有趣——”一旁谄媚廷臣见皇帝的神情,忙调转话锋,“不过所传最盛不过六殿下抢了陇右李氏女儿的事。”
“六郎真吾家千里驹也!”皇帝放声大笑。众人纷纷附和。
“陇右李氏的哪一位?”陇右李氏支脉繁多,皇帝并无兴趣一一理清。
“李伯猷公的小女儿,说起来,是圣上昭仪的妹子。”
原来是他打算在秋宴时留下的小女子,他已经记不清她的长相,只记得是个初长成的小美人。难怪李昭仪近来不再时时提起自家亲妹。
此时近侍呈上宗正元岺的表章,正是宁王要求赐婚的事。
“朕以为陇右世家更喜欢赵王这种女婿。”他在几案旁扶着额头,注视一旁的灯火,突然笑了笑。
流言早传入他耳中,称宁王在猎场上早已染指凉国公的小女儿。闺秀既失清白,只当委身于人。亲王更是行止有差,如此两家联姻,便成了不得已的遮羞。又有传言,凉国公亲自上书痛陈此女名节已失,原欲责其自戕以全世家体面,惟念其为亡妻弱女,故忍辱恳请皇上准婚。如此,这又变成了西京的一桩寻常风流事。
“去把朕的中书省都叫醒,拟旨,朕要司天监给六殿下举世无双的良辰,给他本朝上下最体面的婚使,请诸王公俱为宾客——叫宗正来,朕的亲王纳妃,应是京城无双的盛事。”
在场参与商谈几位朝臣不由惊疑。
“朕若不准,真不知伯猷卿何时取六哥项上人头。五哥死,恐亦不会心安。”皇帝看着几位朝臣,又牵唇一笑。
胞兄重伤之际,宁王却上书求皇上赐婚,不由令京城上下议论纷纷,朝中公卿更觉此人放浪无礼,不堪大任。皇帝却给足体面,令尚书仆射魏国公崔彦为正婚使,宗正元岺为副婚使,更以宗室各年轻王爵为代宾,一时风光无两。
盛事之始,其豪奢令西京人都几乎咋舌,时至暮秋,纳釆礼的雁特地由楚地进贡,宁王府邸到凉国公府间,凡婚使车驾经过,必有密金织毯铺地,凡至黄昏必用火把缠锦引路,竟致道旁树木枝桠多为火而焦。




西京梦闻录 十一.永结其好
她听说那时的雁通体湛青,颈长羽齐,当公府将雁接过时,雁引吭高鸣,声音清越。鸿雁鸣,是极好的兆头。
到亲迎前,她不知听过多少,纳釆时有怎样的雁、鹿、玄羊,亲王的婚使又是何等庄严高贵。甚至连她母亲多年为她置办的嫁妆都要为此盛事再行更补。“我的小麑儿若嫁人,总得十里红妆才算好。”她想起母亲当初的话——连母亲留给她最宝贵的心意亦要被篡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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