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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京梦闻录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槛外江南
他停下,注视她的眼睛,她也那么平静地回望他,瓷样的脸颊还有新鲜的伤痕,眼神仿佛穿过他直指天空。
这样的眼神刺伤了他。他的妻子不该有这样的目光。然而他懂得如何折磨她。他将手举向她面前,李璘的那枚金彄环,如今戴在他修长手指上。她的眼神终于聚焦在他手上,他盯着她的眼睛,而那只手向下探入她的身体,一寸寸埋进去。
百炼金制成,光可照指骨,纵使推入她指根也嫌太松,她永远忘不掉。他的手,握着她的手,她依偎在他身边,像贪食的小狐狸嗅着他的味道。
现在,她最珍爱的事物,随着那只手,一寸寸埋进她的身体,挑动又折磨。
她如孩子一般尖叫,一声比一声绝望痛苦。那异样的触感比他的侵占更让她痛苦万分。而他的神情,说不上是嘲讽还是遗憾。
驾车人只是默默加快了节奏。车轮轧轧,行在西京最繁华道路上。摩肩接踵,联袂成云,无数人如水滴,在颓艳的皇城每个脉管中缓缓流动。
恋人的信物被如此使用。她的身体被刮取,羞耻与倒错之间,她陷入狂乱的边缘。西凉大营的落日,母亲的葬仪,他悄悄握紧她的手,他离别的吻,一切拼合成混乱疯狂的图景。
他为她种过几百架的蔷薇,无数雪白的花朵,在月夜如海摇曳。
他说过她是西凉永不凋谢的玫瑰。
他宁肯要铃兰也不碰她。
她听得铃兰怀了他的孩子。
她有没有拥有过他?她只要一瞬,只要一瞬就好,使他忘记仇恨来拥抱她。
元澈的手停在她后背,摩挲着她肌肤腻理下的纤细骨骼,掌握她每一次无助的挣扎。他就这般残酷地令她暴露母兽一般的形态。
此时她终于放弃反抗,像孩子一般哭起来。
她的哭声让他惊醒过来,他竟然像市井莽夫一般侮辱自己的妻子。他试图说服自己:她是他的所有物,他当然有权惩罚她的不贞。
然而他仍悔恨起来。可是他有何理由伤心?她对他,只是陇右门阀的支持,只是叁十万西凉神府军而已。他盯着自己脚下,努力不去注视一旁哀哭的她。





西京梦闻录 十六.梧桐
西京有许多有名无名的美丽的花,而其中最得人喜爱的一种叫做“粉侯”。传说前朝有一位公主,爱上御苑种花的年轻匠人,执意下嫁,花匠因花得为驸马,一时传为佳话,匠人手种的花便成了“驸马花”,即京人所称“粉侯”。
此花远看如素白的芍药,却不似一般芍药茎叶低矮,而是花树繁密高大,花盘簇密,从每一瓣的瓣心染出层层色彩,深浅各异,富丽绰约,人们便借此为它起许多风雅名字,色淡如雪的,便叫“月下婵娟”,色浓艳的,便叫“日边红杏”,镶金边的,便叫“缕金”,种种名号,不一而足。有了人们的追捧,西京城内便有许多以此为业者,朝廷也专设了护锄司,命有专门官员培育护持。如此一来,颜色生得巧的花,便成了晋仕的敲门砖,往往一株便足以令数户倾家荡产。而贵眷仍以簪戴此花为乐,恍若不知世事。
不过无人见过西京第一名姬迟紫陌戴过半朵。连她所居处,也只在门口有寥寥几株夜来香,似是暗示着此家主人的微妙身份。“她是最恨花的。”欢场人人皆知,却不知何故。
每日有许多寻欢人等在墙外,看她站在秋千架上荡出墙头,风掀起她的裙角,引来良家妇女的惊呼咒骂,那些手忙捂住身旁小儿子的眼睛,可一双手自犹阻不住那放肆的笑声飘荡。
许多初到西京的人,总要去听听这个西京最值钱的女人的笑声,仿佛这样,自己也在温柔乡里打了几个滚,沾满了新鲜的腥气。
西京女人们总不解,她称不上十分美,窄削的肩膀,细长鹤样的身段,哪里都称不上多么赏心悦目。然而在众西京男子心中,再没有比她更迷人的女子了,貌若世家小女,回首顾盼之间却风情无限,面颊红晕常带酒靥,而羽睫翩飞更添一种纤秾,眼波流转间,与鬓边耳畔时时摇曳的金珠翠羽呼应。而红唇间笑谈常如珠玉零落,更可随她心性逸出一两首美丽的歌。
说她美,倒不如说她迷人。她那匪夷所思的蓬勃生气,撩拨得人莫名其妙地心动,不得不说是天赋异禀。她还有些惹人追逐的原因——西京人都知道她曾是宁王多年的情人,更有浮浪之徒在酒色场中对她以王妃相称,无论妍媸,六殿下的女人总值得追求。如此人物,难免引得西京人痴迷疯狂。
而此时天光将明,欢宴散尽,对她而言恰是傍晚。她吩咐绿绮去锁门,不一时功夫,绿绮转回来,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
来人一身酒气,“梧桐。”他拥住她,就要倒地。这世上人,除了元澈,还有谁会叫她“梧桐”。
“稀罕人物!不知是有多久未曾见你了。”她一边嗔怪,一边又扶过他。
“我想你了。”他握紧她的手,不准她离开。紫陌只好用眼神示意绿绮去备茶。
“你怕是伤了心。”
“不是,唯独想你。”他醉中仍矢口否认。
男人回头找旧情人,多半是新欢倒了他的胃口。她心底突然暗暗觉得快意——连那样盛名的公府贵女似也输她一阵。
“我不要走了,今夜任谁留在你这,我也要睡你的床。”醉意熏染时,高贵如亲王也不免展露孩子气。
“人家受用一个风度翩翩的亲王,变成醉鬼就要找我们讨嫌。”紫陌转头对绿绮悄声抱怨,眼神却温暖柔软,“你去看看,叫醒护院,叫他烧些热汤,再将殿下的寝衣取来。”
旁人哪能想得到,迟紫陌这等女人,也如寻常良家妇一般给醉酒男人换寝衣。“姐姐这话,倒真像管家婆一般!”绿绮咯咯笑。
她执着手巾细细抹他的脸,轻声埋怨他:“在南城喝得这般醉,身边一个人都没有,竟没被人谋财害命了去。”
“这话我爱听。再多说两遍。”
“谋财害命,谋财害命。”迟紫陌在他耳边笑着重复两遍。
“本王可是你的衣食父母。”他带着酒意佯怒。
她噗地一笑,“女儿不过给父母解闷儿。”又道:“方才不该给你用那茶,更醉些,醉死过去才好。省的这会儿言语糟践我。”
“你爱喝酒,这个茶炖得也好,备着这个总是没错。”
“爹爹醒了一半儿酒,倒是疼人了。”她坐在他身旁理着他的鬓发,注视他酒醉迷离的美丽眼睛。
这幻灭世界,幸而她如此温暖真实。他想坐起身品尝她的唇,又被醉意牵倒。他示意她向前,她这温柔乡是让许多西京贵族流连忘返的美妙所在。
“爹爹这酒是醒了。”她喘息间娇嗔,时刻不忘撩拨取悦他。
“嘉祐他,是不是想娶你?”往来之间,他把玩她如孩子般小巧挺翘的胸脯,却不由地在心中与他那小妻子作比较。
她跪伏在他身前,女子的媚态一览无余:“怎的……这会子啊……问我这些……”
“我想知道。”他更畅快往来,惹得她春水涟涟。在情人身上,才有他那天真冷漠的妻子比不了的乐趣。
“不行了的……慢些儿不行了……”她狡猾地逃避他的问题。
他却懂她的伎俩,只将那节奏放得磨人无比,惹得她心痒难耐。
她的身体难耐地邀约,“他家规矩大,岂不折磨死我……”
“绝不如你我。”他为这回答满意。片刻清醒后,醉酒与服食过度的劲儿又上来,浸满了他的头脑。“我不准。”
如她这般,绝非艳色倾城而能得名如此,的确是手段高明。
“这事当中竟觉头脑清明。”他埋在她身边大笑出声。“我的好姐姐……我神仙一样的人……”
“殿下家里尽是醉人的佳人,只我粗陋,当醒酒使用。”她回头语含嗔怪。
他只不做言语,沉湎其中。“你分明醉我至深。”
他永远也成不了五哥。他放任自己重新落入旧日生活,在迟紫陌这样的女人身边,诸事安全且熟悉。
【或言,登封年间名姬迟紫陌者,实护锄司夏家出身,幼年其家因花得罪,即落勾栏,乃更名易姓,时人只道其为外京人尔。】




西京梦闻录 十七.烽烟起
又一个黄昏降临瀚海关,翻滚的盐碛漠在夕阳下呈现厚重的紫色,霜意侵上城头,远处传来低沉的铜角声。地平线上空无一物。“北境人行军只会吃冷食,咱们找不到炊烟。”李璘思虑片刻,“出大营东十里,挖地叁尺,竖铜尺——何时铜尺震鸣,便是北境人的虎骑来袭。”
北境人行军警惕,此次恐怕是将精锐的虎骑掺入平日马队。然而虎骑作战时皆披重甲,战马步伐难免较寻常马匹坚沉,錾成特殊形制的铜尺可与之相感,几里之外即可震鸣。
他要上阵杀自己的同胞啊!被抛弃的孤独再次袭来。他记得幼年时的摄政之乱,他英武的父亲死在乱刀之下,慕容萨勋拖着他身着丧服的母亲提刀上殿,他被亲卫护送离开天启城,就此再未回头。
“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儿子。”在李氏着力掩盖下,他成了慕容夫人、他的姑母的第叁子。他的养父教他成为西凉神府军中最骁勇的战士。
然而时至今日,他仍然只能旁观瀚海之北的故国在人祸之下没落。慕容萨勋攫取了北境权柄,本性却贪酷,贵族大会多年不肯承认其正统,最终迫使慕容萨勋不惜倾北境之力南下征战,以求成为开疆扩土的天启王。
瀚海关城头飞起几只青灰色的鸽子。
他捻住手中铁蒺弓的弓弦,上好的犀牛筋腱,箭杆紧贴他的手指,下颌向着瞄准的方向微扬,破空之声划过,流星赶月之势,叁枝箭杆一枝赶一枝牢牢钉入城头,只余箭羽随着余势颤动。
夕阳的最后光辉即将被朔漠吞没,军阵爆发出阵阵山呼。
不胜不归!不胜不归!城外,铜尺终于开始铮铮作响。
战马不安踏动,他举目远望,瀚海的边际在尘烟中抖动,初生的月牙锋利如刃,割断东方的夜空。离开故国多年,面对如斯壮景,他再没有流泪感慨的冲动,天启王庭昔日沉美的种种在记忆中亦日渐模糊。而仇恨一如往日鲜明,他父亲的血直冲上王庭天顶,浇落一地,他忘不掉那恐惧,他忘不掉幼年回望天启的最后一眼,他父亲那颗北境最尊贵的头颅悬在城头,长发如幡飘动。
如今,面对无尽瀚海,没有豪情,只有怅然若望,一切雄心,都渺小如星尘。
铜尺的震动越发刺耳,几千人马一片死寂。这只是开始,他们迎来的将是十数年来最残酷的战争。和平日久,只剩四千老弱残兵的瀚海关,对抗奔袭千里的北境虎骑。
中军传来大将的指令,布阵吧。昔日骁将卫正风如今已被酒色折磨得衰颓老朽,已不再御马,只向守军一道道发出迟缓的指令。
他调马向前,瀚海关沉重却腐旧的大门在他视线中升起,他碰了碰怀里银酒壶,壶里已经空了。这是他的妹妹一贯喜爱偷取的。
她是他的恋人,他的光,他于这幻灭尘世的救赎。
号角又吹响一遍。破朽沉重的鼓声传来。他忽然满怀恐惧——他从未如此刻这般想活着。天启的正统,父母的血仇,都被这号鼓冲散。
他此刻是天下最怯懦的凡人,他那样想要活下来,即使天涯海角,他也想与她在同一个人世活着。




西京梦闻录 十八.雪朝
瀚海关开战的消息半个月才到京城。而数日前李瑽早收到一只青灰色的鸽子,他们家的驯鸽人很有名,训练出的信鸽可以飞从西凉到瀚海、或是从瀚海到西京这样长的路。
鸽子带着短信。他还在遥远的战场挂念着她。她无法同他描绘自己的处境,只原样放回了鸽子,没有回信。
西京的天若阴沉沉的,那就是雪要来了。雪朝适宜睡得久些。她身畔沉了沉。她睁开眼睛,凌晨微光中只看到六王的轮廓,鼻端只有他惯用的熏香气息,并没有酒气。“殿下?”
他听出她的戒备,如今她对他远比未嫁时还要拘谨生分。
她亦察觉了他的不悦。她自小未有过应承人的心思,常不知何处触怒他。她正想唤侍女来掌灯,他却按下她,沉默着坐在黑暗里。她只得坐起身来,背对着他整理睡乱了的衣衫。她似是并不在乎他近日来流连何处。
她的宽容让他懊恼。
她挪得远些,脚却踢到被中银熏球,叮铃一响。
他闻声寻过她的足握住。小女子的脚如初开的莲瓣,薄且柔软,在他掌中似要融化。
他许久没亲近她了。她不安起来,一时只想唤侍夜的奴婢解围,“小婵,小婵——”他却没有放开她的意思。
小婵应声上前,手将触到帷幕却听得当中声息,她一向乖觉,走远两步,只垂手试唤:“姐姐?”
回答的人却是元澈。“你先下去。”
她被他捉回,手指着帐外,“天要亮了。”
“你在催我?”他低语,把她抵过身下。
她别过头去,“不是。”
“之前的事,你恐怕是不肯原谅我。”他忽然放开她,“人为何给别人这样的心意?譬如你给你叁哥的,我从未得到过。我这数日间,只觉煎熬失落。”
她讶异,他这样时而乖戾时而温柔的脾性直令她不知所措。“你不配。”她直言。“你是没有真心的人。”
他沉默,这回答出奇地没触怒他,“我真想,”他停顿片刻,“把你的那份心移在我身上,你如今还惦念他也无妨。”
她不答话,她揣想,他这番话也许早给别的女子用过了,只是如今轮到她,只因为她是个新鲜的不肯俯就的人物。
“只怪我早先对你着实太坏。”
她垂着头不作回应。他好脾性时,待人也可十分宽容温柔,使得她在清醒时颇能忘记她的凉州岁月。只是在无数午夜梦回里,沉暗中火石交击似的,她想起另一束目光,而她的手也仍然熟悉那轮廓,悬在空中即能描画。
“你不信我,”他竟然并不恼怒,“那我只让你知道就好。”
天色愈亮,想必是积蕴了一夜的雪终于下了起来。他握过她的手,又放回去,一言不发。
“以往常有,晨起时不记得身边人是谁。”
此刻,她发觉他并非平日那个浮浪短志的浪荡亲王,她听他缓缓对她道心事,只静静听着,不作回答。
“原本应是世间至乐,然而于我,当真如朽木衣锦绣。”他似解嘲般一笑,“有时动心念,不过是冲着眉目间一点神采。”
她似乎能明白这感受。但她并不问自己在他眼中如何。
“可我发觉你不一样。”他低声重复。“你是种不一样的人。”
她忽一笑:“自是不如殿下。”他虽然早遣散姬妾,却从未对她有几分忠实。她对他的放浪毫不计较,只给他冷漠宽纵,却并非出于贵女习得的忍耐与贤淑。他对着她的目光,竟似有些羞恼。
他在晨光里注视她,她不再笑,只觉惴惴不安,转过身躲避他的目光。她不愿与他眼神相对。他的一双眼睛生得太好,她眼神与之交会,只觉人要沉下去一般。
他原本只是想来看看她,此时却有些为此情景动摇。他忖度,她这般牵动他,或许自己只是迷恋北境女人。
他无视片刻之前的承诺,放任自己重蹈覆辙。他捉住她的手臂将她牵向自己。他的欲念莫名升起,以致明知她百般不愿也不肯放过。他握住她一双手将她抵在怀里解她的寝衣。
“别碰我……”她被他制住挣扎不得,羞怒至极。他手碰到她股间系着的帛带,才醒悟她的确是身子不便。
“为何不告诉我?”
她挣脱开来,转过身默不作声,许久才道,“你方才那般怎容人开口。”
他重将她安放在怀抱中暖着,权作赔罪。他的确忘记了她的小期,她嫁他不久,想必那事于她仍旧可怖。
元澈不做言语,坐身起击掌叫下人进来。她的侍女上前,她只不作声。元澈悟到她是不愿让他见她更衣,转过身去,才听到身后衣物窸窣之声。
他听得声响约莫时间恰好,回转过头去,她正立着,身后侍女捧着她直到腿弯的乌发。美人晨起,的确是盛景,而他突然升起些无常感,这样的美人,终会零落枯萎,眼前让他心旌摇曳的繁密乌发终会如同枯草,那时更不知他自己是何等死灰枯骨。
“小猫儿,”他唤她,“来,让我抱一抱你。”
她别着头,半晌才走近,却难得地如小孩子一般,抱着他的腰投在他的怀里。她之前那般执拗,此时却令他十分意外。
他也拥紧她,仿佛他不是她的丈夫,是将趁凌晨逃出她闺房的情人。
她并不做声,任他将她拥得更紧,他的发,阗黑让人沉醉,她的手指不由陷入其中,她突然醒悟,女人同男子一样,她亦可以不去区分爱悦和情欲。
他着意体会她身体的温度。他执意打破她的冷漠温顺,找到一丝热情或真心,好像找到朽烂锦绣堆里的一点光。
等待一个小女子的心意自是风花雪月的消遣,而挥霍女人的心意如他这等人才有的特权。上天向来将所赐尽数列在他眼前,富贵锦绣,一一朽烂,却不能一取。就像他年少时眺望他父皇宫殿,灿若星火,恍如眼前,却仿佛永世无法到达。




西京梦闻录 十九.手足
“父亲。”李珣由两位仆人搀扶,勉强站立,就重新坐回木椅。他身有残疾,日常行动都需要几位随从抬着特制的轿椅。
凉国公略一皱眉,无论目睹多少次,自己儿子的残疾还是件触目的事。如果不是少年时堕马,这个儿子亦当为谢家之宝树。
“父亲该常见见大哥。”李珣提起。
“何来此言。”凉国公闻言放下手边信札。那是李瑽的书信,信中却是宁王用封地收益给神府军养兵一事。若不借助世家多年保藏的财富,飘摇更迭的朝廷绝无力供养神府军这几十万众,而十数年来战事频仍,即使陇右李氏亦已孤木难支。
“大哥十几年辛苦,都是为我一家平安。他如果行事恣意些,父亲也该宽宥才好。”李珣是来为长兄求情。李璟自开始与魏国公家崔六娘议婚后,竟然终日留宿于烟花所,直将魏国公一家上下的面子置于不顾,长子有如此不肖行径,凉国公自然恼怒。
“我何尝不宽宥他。”凉国公叹口气,他对长子其实颇有亏欠。当年是他不顾慕容夫人阻拦,送嫡长子入宫为人质,才换得李氏与神府军退守西凉。而今局势转圜,两方隔阂已深,却过了可以弥补的时节。“可颇黎终究是被人养生疏了。”
“依儿见,”李珣斟酌词句,“父亲不如早上书请封大哥为世子。”
凉国公面色沉寂无波,片刻突然问:“你呢?”
李珣一笑,示意父亲自己的双腿。“有大哥在前,我李氏百年勋贵,竟然要一个残废吗?”自他残疾后,父亲常用古时孙膑的事例勉励他,他只好就此明示再无心进取。“父亲可有担心?若大哥知晓叁弟的身世——”
一旦李璘在瀚海关一役中立下功勋,在众人眼中,自然成了世子的得力人选。比起禁宫中长大的人质,神府军更需要一位神武的大将。
“他不能知道。”
李珣道:“所以让大哥为世子才是唯一让他安心的办法。”
“你真如此想?”
“父亲,若我是健全之人,此事尚有余地。而我残废至此,若为世子,你让大哥如何自处。”李珣冷静回答。“明年初的朝礼便是极好时机,父亲正可奏请圣上立大哥为世子,一则可解大哥的疑心,二则那时叁弟或有战功,选大哥可表忠心,更免猜忌。”
“你认为你大哥仍认你为兄弟,认我为父?恐怕我之后担起这职责的人还是你。”凉国公苦笑。“你比你大哥更适合。我那时选他入质,只道他与我相肖,心志必不为囚苦所折,只有你母亲说他敏感多思,一力劝阻。所谓‘知子莫若父’,到底不比母子。”
李珣见到父亲的萧索神情,只能低声回答:“到底是血脉相连。”他不知道如果当初是自己入京为人质,是否会比大哥更合格一些。或许他不会在凉州摔成残废,如今还是自由身——
他常与自己的次子在朝会后短叙。李珣思维缜密,对朝堂纷芜评论精当,极有见地,又难得品性宽厚,常能为他分忧。今日一言,实中了他的心病。
“小妹近日可好?”李珣见到案头信笺,是李瑽的笔迹。
凉国公闻言沉默许久,“不坏。”
他没有说话,母亲已经不在,父女之间总是难以论及家庭中的纷芜。他不好再作评论,便告辞父亲,开始在藏书阁借健仆的帮助上下搜寻古籍,为他两淮粮运的议论作参考。
他的书童按着他的指挥,把他选中的书目段落作一摘抄。他看着书童摘抄,回想着自己曾经有一个过目不忘的书童,他爱惜其才华,将他推荐去帮助国子监修书。如今这个不够聪颖,书法差强人意,唯独勤恳认真,正合适做他的助手。
“还有一编,论沔州江河水路。应在上层东面。”他搜索记忆,吩咐道。
健仆正待去取,他制止,“那不易寻,我与你同去。”
他在仆人背上登上藏书阁顶层的狭小楼梯,正当要开始寻找时,他突然低声命令,“快回去。”
而他的命令已经晚了,楼上人已警觉,停下来笑道:“二弟!”
珍本古籍遍地,李璟的腰带解落,可知方才所行何事。李珣瞥见那衣衫凌乱女子,只觉面善,细想才知是他父亲某位侧夫人身边的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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