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当前位置:首页  >  综合其他

西京梦闻录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槛外江南
“我只是来寻书。”他转过头去,等那女子慌乱地收拾衣裙。
李璟一笑,只把那女子拖过来供他欣赏。他知道自己二弟并不亲近女人。“此中至乐,你也该体会一二。如果你身体不便,她自会服侍你。”
他咽下这羞辱,重复道:“大哥不必过虑,我只是来寻一册书。”
“恐怕难。”李璟对着一地乱象轻笑了声。
“我有人帮助,只是多用时间罢了。”
“你还像幼时一样好脾性。”李璟突然道。
“大哥比以往更踊跃。”他回应。
他还记得两人一起拿木刀在院落里对打笑闹的时光。那时他尚未残废,朝堂上坐着的是个诗人式的皇帝,政事用美酒和美人解决。他们的父亲尚未承袭祖父的爵位,北境与大秦尚交好。他们快乐且安全。
他示意仆人支撑着他席地而坐。“大哥,不妨一谈。”
李璟见状,也低身坐在兄弟身旁,将外衣递给身旁女子,那女子踌躇片刻,并不敢接,自束了衣裙,向李珣一行礼,悄自离开了。
“我若代你受此苦,岂不是合公侯心意。”李璟审视李珣的双腿,语带戏谑。
“大哥玩笑了。这不但不合父亲的心意,连我的也不合。”李珣一笑,“我不觉苦,只觉腿坏得恰当。”
“为何?”
“原本有千万件事要做,如今只剩下叁两件。你看世家之内,有无人比我更自由?”李珣向大哥示意一旁上下寻书的书童和健奴,“万幸生于贵家之中,有人为我手脚,行动比寻常百姓还自由轻松些。”
“至于父亲,”李珣补充,“可能是天下最不自由的人。”
“我知道。”李璟一笑,打断他二弟的劝解。“普天下没有父亲愿让自己的儿子为人质。”他站起来,似是玩笑,突然说:“有时我希望,你们——永远不自凉州回来。”
“大哥——”
“若如那般,我只想着你们平安就够了。”那半缕笑还停在他唇边,像是洗褪不去一抹痕。
命运弄人,“若我能替大哥——”
那笑重又展开:“你这样人也会说蠢话。阖家上下,早没有我的位置了。” 那时凡是凉州起战事,身为人质的他便跪在大殿之上,对着那只烧得红热的古老的鼎。后来他的刑罚变得更微妙耻辱,他反而希望眼前的是大鼎烧热时腾起的烟。他从未提及那时的屈辱,他并不想向着显贵的父亲展露伤疤来换取同情,而母亲已经不在了。
“绝非如此!”
两人都沉默下来。
李璟突然提起:“叁弟与瑽妹亲密得让人羡慕。”
“的确。”李珣回答,苦笑不知作何言语。
“少年将军!”李璟又笑了笑。
李珣看着李璟攀下梯级,消失在书阁的昏光里。





西京梦闻录 二十.天启王
无论冬夏,瀚海关冰凉的盐滩一如既往反射着亘古不变的光线,与同样冰冷的砾石滩连成这片浩广无际的严酷大海,沉默着包容、吞噬一切,令人质疑上天造物的无常,竟将如斯沉寂都付与瀚海。这无水的海洋,看似一无所有地坦荡,实则藏匿着往来数千年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自瀚海北上再向东,水草竟然渐渐丰美,而后高大青木取代灌草,就在中原人做梦也未曾到达的远方,坐落着号称北境明珠的天启城,一座没有城墙的巨大城市,北境王庭数百年来的所在。这城的生命恰如千年来围绕它的森林般顽强,起于微末滴水,一直不断生长,肢体深入林木,直到与其融为一体,以至于谁也难以划出天启准确的边界,唯有夜幕降临,天启城内的角灯点亮,这城才在夜色中显露出本来模样,于是这城被北境人和众多臣服于北境的民族称作“星海”。
此刻的星海,被无数松明火炬照亮,每条道路上都是紧张奔跑的骑手和传令官,铁匠的炉火彻夜不熄,钢铁成为天启流动的血液。年轻的北境男人都在向父母和心爱女子告别,束好轻便的皮革战甲,牵着与他们同样年幼的马匹,去往瀚海的战场。人们都说,这战争是为了被掳走的北境女儿,是为了夺回他们的田地,草场,财富和未来。
“南人娶我们的公主,挥霍我们的财宝,掠夺我们的土地!”人群爆发出阵阵怒吼,“杀过瀚海去!”许多人都记得,让无数天启人热爱倾慕的白狐姬,疯癫着死在南方的宫廷里,最老的人还能回忆起生活在瀚海之南或西海滨的日子。“摄政大人说过,是秦人的奸细掠走了王储!”更多人跟着愤怒地狂吼,眼睛被狂怒和酒熏染成血红色。这狂怒还在王国的四境蔓延着,各地秦人行商被抓出示众,更多人被当作“秦国奸细”处决。怒火蒙蔽之下,少有人想起当初摄政是怎样登上王庭之顶,他们当年的王后又是如何变为了摄政王妃。
“我就需要这样的战士,年轻,勇武,不惜命。”摄政对他的将军说,“一旦占据瀚海南滨,整个北境——也许不止,都会向天启臣服。那时就不会有什么摄政了。”
“只有天启王,‘陛下’。”他的将军单膝跪地,低头向他行礼。
天启之王,摄政咀嚼这个字眼,陷入沉思。在他的年纪,他看起来相当不错,头发变灰后还有年轻时的光泽,虽年届半百,仍举动敏捷,身形就北境人来说只是中等,瘦削如一把刀。
“有什么消息?”摄政按着太阳穴问,虽然他从不承认自己的衰老,一整天的议事还是让他疲累。
刚自前线归来的斥候道:“吾王,秦国人有了新的大将。”
“谁?”虎骑一出,卫正风的倒台是迟早的事,他并不担心。
“陇右李氏李璘。”
上下哗然——昭夜姬的儿子。
摄政闻言大笑:“莫非要来个甥舅相会!?那小儿有多大,二十?”
“算起来确实是大王的外甥!”厅堂中爆发出刺耳的哄笑。“派个晚辈,我等不好出手!”
摄政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言下几分不屑:“我们嫁了多少北境女人给秦人,她的儿子,倒上阵打起北境人了。”
“既有亲缘,不如诱之以利,晓之以理,然后……”臣下有人提议。
摄政不屑地一挥手:“他可是陇右世家养大的。他们娶过多少我们的女人,又如何?”
厅堂之中一片沉寂。
“他们娶我们的公主,却拒绝把女儿嫁回来,应该给他们教训!”一位年轻勋贵愤怒地开口,当年摄政世子向秦人皇室和陇右世家求亲都遭拒绝,被王庭视为莫大的侮辱。公主的女儿,按照北境习俗应重归本家。
“那女人给秦人的亲王了。”有人低声道。
“杀了她丈夫,让她当我们北境的女人!”刚刚开口的勋贵又说,“按我们的规矩,在她生第一个儿子前,谁都可以追求她。”他脸上的神色极倨傲,仿佛他正是皇女夫婿的理想人选。
摄政的面色不见恼怒,却带一丝莫名的笑意:“她丈夫正是白狐姬的儿子,有何不妥?”
众人相视,不知摄政王此言何意。
“也是秦国皇帝的儿子。”那勋贵低声反驳。
“王姬是被他们害死的。”
“他们都是秦国人的孽种,”摄政的笑容变得狠厉,“与我们为敌的不是我北境血脉。”他站起来:“本王要把那竖子头颅,亲手悬在我天启城头上!”




西京梦闻录 二十一.承诺
眼下的瀚海战局危急,军队已经开始向鸣州增防,京畿门户连城关更是一片人心惶惶。这是十几年来西京第一次为自己的安危发愁。御林军忙着整肃军纪,京畿卫也开始当真带上佩剑。两万精兵变成四千老弱,北境虎骑从天而降,皇帝震怒,而老迈的卫正风仍占据北疆一十八州守护的位置,对朝廷道道军令保持沉默。
“临战换大将,比起打仗,陛下还是适合玩权谋。”凉国公直言不讳。
“他把我大秦一座雄关变成了朽烂的废物。”皇帝的手指焦虑地摩擦着面前佩刀的刀柄。沉默片刻,突然说道:“这刀当年抹过我皇兄的脖子,也不沾一丝血痕,如今看,真是戾气横生。”
“安王自尽,殊为可惜。主人福薄,如何怨一把刀。”凉国公还是一如既往地平淡,不见丝毫不安。“卫东山虽贪色误国,仍配不上这把刀的处置。”
皇帝笑道:“伯猷颖悟!比卫正风让朕放心。朕的北疆守护正需要个聪明人。”
“臣不敢。如今老矣,不比当年。”凉国公为人颇为自负,此刻仍是如此。
“朕还信得过自己的眼光。”皇帝不耐烦,令凉国公接手北疆的烂摊子,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朝廷向来仰赖世家供养边务,如今卫氏衰颓,选择武将一事着实令他头疼。“你能镇守西凉,为何不肯做朕的北疆守护!?”
“臣不敢。陇右李氏镇西凉,实属常理。而本朝世代镇守瀚海关便是鸣州东山军的职责。如今卫东山削职待罪,继任者理应自鸣州军中选择。”凉国公不慌不忙与皇帝周旋。
“你幼子可是东山军的正叁位翊将?”皇帝冷笑一声,突然开口。
“犬子年幼,臣为其谋东山军叁位翊将之职,不过恐其于神府军中骄横惫懒,历练而已,如今遭逢战事,臣不胜忧心。”
“贵家子不做朕的御殿亲卫,而随东山军守瀚海。虎父无犬子,诚为此理。”
两人晤谈的气氛变得微妙。
“我李氏历代镇守西凉,若犬子亦领鸣州防职,不合我朝惯例。”
“难得你找这样没用的借口。你我杀了上一个皇帝,也不是我朝惯例。”皇帝闻言大笑。
“臣内子是北境人,犬子与王庭亦是甥舅。令其领军却不合宜。”凉国公又抛下一重试探。
“他更是你李氏的儿郎。正该效忠我大秦。”皇帝面色明暗不定,“你既肯令他去鸣州,可见是存了这样心思。”
“陛下让少年郎领兵打仗?”
“卫正风这个废人尚能领兵打仗!朕只要你明日早朝呈上表章!”皇帝被凉国公逼迫到气吼。“你我当年起兵时又比他年长多少?”
两人少年时也曾戎马相从。殿内只听得更漏声,仿佛万物凝滞。皇帝似乎突然发觉这一譬喻并不恰当。“伯猷,你的女儿为何嫁六王。同为亲王,赵王岂非贤匹?”
“臣亦有私心。”
皇帝的沉默,常常是他怒火的前兆。一位将过盛年的帝王却没有皇嗣。而大秦帝王们并不长寿,上一位也不过刚刚度过四十贺。
“伯猷以为我寿命不久,六王有望?”
“臣与亡妻子女中,唯有此女肖似其母,臣不由溺爱其太过以致如此散漫,如今小女既与六王有私,再适别家恐遭折辱。小女虽有败德处,臣仍不忍见其辛苦。”
皇帝神色阴沉,他提醒凉国公,他还有一个未出世的孩子,在他另一个女儿的肚子里。“伯猷,朕将又有一位皇子,朕要看他长大,把天下交付他手中,大秦在他手中将稳固万年。”
“陛下曾说过,世上最荒谬不过‘万岁’二字。”
皇帝暴怒而起,拔剑出鞘,直指凉国公。提及后嗣时,皇帝总异常易怒。
“陛下若苛待皇嗣,将世代背负篡逆骂名。”
相持片刻,皇帝的剑垂下,他知晓大秦史官世代相传的耿介。“而你是朕的师傅,朕的帮凶。”他从皇兄手中夺取皇位,若无皇嗣,他长兄的血脉将重登御座。一个篡帝——他将在史官笔下成为一个知而后改的短暂插曲。
“臣一生所忠,惟陛下而已。而今陛下忧虑太过,赵王并不该死。”凉国公直言。二十年秦宫岁月,已将当初可担革故鼎新大任的藩王变为暴戾多疑的君主。
是皇帝一手炮制宗庆殿兵乱,剪除了他最惧怕的赵王。
“你不怕死?”皇帝的怒气竟然平静下来。
“臣对陛下忠心无贰。死如有益,死又何辜。”
“如果朕要陇右李氏上下和神府军死?”
“陇右李氏与神府军效忠陛下至今,已如刀兵鹰犬,陛下有令,臣绝无贰义。然而听闻陛下此言——臣的确伤心痛苦。”
“那让你的儿子做北疆守护,用陇右李氏的神府军去增防鸣州,”他突然大笑,“如果你们李氏真的这样忠诚,用你们的血去换北境人的土地,把从西海到东海——”皇帝压低声音,“变成朕的天下,那时史官提起你们助朕篡逆时,也会客气些。”
一次北境虎骑的进攻,给朝堂上带来微妙的变化,有一半北人血脉的李璘借着圣旨架空了卫正风的兵权,成为实际上的北境十八州都护,如今陇右李氏似要将西凉神府军和鸣州东山军尽数纳入麾下。
而飞鸟尽,良弓藏。皇帝被权势和恐惧所催化的暴戾越演越烈。宗庆殿一役,在梁氏作乱遮掩下,皇帝已剿清了他的旧日同侪,诛杀了废帝最后一位尚有作为的皇子。
凉国公独行于紫宸殿外夜风中,遥望天空中初升的星辰,“昭夜。”他默念,“你看见了,我放他回家了。”
终于,他把那只长大的狼崽放回了荒原。




西京梦闻录 二十二弛哲泉
【弛哲,北人语,即“眠泉”,瀚海泉脉名也。熙元年间,有饮此泉沉醉不离之说。此泉登封末毁于南北战事。而后伊州道改,皆因少水故。】
先前来犯的,不过是虎骑的先锋,虽有准备,也已让瀚海守军损失惨重,万幸李璘以铜尺相探,将战场牵离,瀚海关还能以“雄关”之姿再站立片刻。卫正风自虎骑来犯时已病重高卧,东山军由初入鸣州军的李璘主事,卫氏子弟多有迁延抱怨。
这是一天内第七批斥候,一行六人,皆是身披轻甲的马弓手,骑着体格轻巧的鸣州马,其中一人且行且记,落在队伍末尾,正是樾之。新任大将竟然遣他去作斥候,颇出诸人意料。按卫正风的做法,如樾之这类贵公子,在瀚海原本只该指派文书庶务。
不需上战场,在此勘察,也胜过营中受李璘的摧残,樾之咬咬牙,想起昨日四更的事——
“我知道整个东山军无人比你画图手法更精妙。崔樾之,此行我要你带瀚海关周五十里的水脉图回来。”李璘磨着一把匕首,向他交待道。
闻言,樾之不安问:“路遇山狼该作何处置?”
砰地一声,匕首钉在樾之耳边木柱上:“瀚海没狼。”
樾之想,李璘的确有些北地少年的顽劣习气。他后怕似地按住耳朵,一时走了神,马儿在原地打起圈来。眼看天色近晚,今日樾之只标出区区两处水源,再走,便接近北境驻扎之处,越发危险了。
“妈的,”领头一骑啐了一口,“没有北境人的影子啊!”说话者年约叁十,说话间露出缺牙的嘴,他向来擅长利用他那暴起漏风的牙吹哨。
“他们不南下……由此看再往北必定有水源,足可供他们五千人的前锋取用。”樾之沉吟片刻,指向北答道。
“上边只让探五十里内的。”哨牙不屑地提醒,转身拍马领着队伍继续前进。
水源是五十里内的,水却不是。樾之突然明白了李璘的用意,立刻打马跟上,向东奔去。瀚海地势低平,南部所出冰泉脉多数来自鸣州几地,若能断其水脉,必能出奇制胜。他越想越激动,瀚海南的水脉图在他头脑中越发清晰起来,简直呼之欲出,冰冷的瀚海石滩下,错综如蛛网的水脉交织,那才是探入瀚海的北境人命脉所在。
兴奋片刻,他头脑又冷下来,以瀚海如今残败兵力,又能如何阻断这众多水脉?
与此同时,瀚海关内所有营部都接到了全力屯水的命令,关内每一处水源处都是忙碌情景,蓄水池在开挖,水井辘轳响个不停,军士奔忙在各处,向水中沉入白矾和药剂。叁日之后,关内附近水源都被破坏,再没有一口水井可以出水。
赶在日落之前,之前探得的水脉图,终于送至主将面前。
李璘沉默着在图上勾勒几处,推至众人面前。樾之眼看面前的李璘,直令他不寒而栗。要么是这场战役太过艰难,要么李璘实在太想赢得这次战役,以致不顾将名,初战便用上了最凶险的手段。他终于明白,之前的准备都是为何:李璘标记出的,乃是通往北境大营的水脉汇集之处,毒,他是打算在此用毒!除经历初战的瀚海关以外,鸣州城外水脉尽断。染有毒物的水源,若被不知情的北境大军取用,后果可想而知。
“卫将军不肯抛下朽烂的关城。瀚海关挡得住北境的先锋,却对抗不了他们的大军,鸣州尚有东山军生力,两处分兵则两城失落,若想保全瀚海,必得退出关城固守鸣州。”
帐下惊疑声轰然而起,然而其中几位老将已经默默颔首。
“再派十支五人队,继续探听北境大营的动向。”
李璘命令下去,空气仿佛凝固了片刻,“得令!”
北境大军来犯,新的北疆守护决意放弃瀚海关,万丈雄关一夕崩溃,朝中文武纷纷上书,诟责李璘用兵无章,致使中州门户大敞。而皇帝并不理会,只是派遣使者送去他的嘉奖。
初战已足够使西京人绝望。而那不过是北境人的先锋。
在初战后重整的短暂空暇里,李璘调度起瀚海守军,星夜离弃千疮百孔的‘雄关’,退守鸣州。
在北境尚与大秦交好时,瀚海关畅通无阻,鸣州曾是不输凉州的繁华所在,城周开有八门,中设边市,四方客商在此通行交易。卫氏以鸣州商贸取利,然而最近一任北疆守护卫正风在任上聚敛颇多,以至于两方交恶后,鸣州府库银钱竟然不足以重修起与以往周径一致的外城墙,使得一度繁华的鸣州城向内退回半里,才被堪堪围住。
如今,这城墙反成了此役中不幸中之万幸——城墙再长哪怕一里,守军便无法再应付。
北境人迅速占据瀚海关,而鸣州派去的一批批斥候并未带回多少好消息。一位好将军知道,比起冲锋陷阵,困守孤城才是领兵最难之处。人心浮动并不好掌控,如今连崔樾之也抛下了自己的迂性,不但不再谴责李璘用毒是用兵不武,反而开始焦急:“北人怎还未中毒?”
李璘的解答使人信服:“他们随身带酒,在外常以烈酒掺水。等到连他们将军的酒壶都空下来,毒物才能发挥作用。”他手边那把错金纹嵌黑曜石的刀在城墙上深深浅浅刻画着。樾之观察着,发觉这是他有心事时常有的动作。
“我看我们等不起了。”樾之咕哝着,“还未见识几日瀚海风光,我竟然被困在这儿,只有死人和被风吹黄脸的男人。”
“那把你自城墙上垂下去好好见识一番?”李璘登上城楼向远方观望,樾之紧随其后,问道:“哎,大将,你为何如此清楚北境人行止?”
李璘没有回答。为何?凭他是北境王庭的血脉,还是凭他养父是与北境作战多年的大将?
“我们等得起。”李璘突然道,“瀚海关已成空城。北境人若想南下,必须攻下鸣州,而若他们强攻鸣州,必再无力南下。”
樾之点头,李璘的观察总很令人信服。他回应:“那便等吧!等到北境人饿回北方去。”
秦人多半也会饿死在城墙内。李璘没有回答,仍目不转睛,远望城外。北境人的大军正在集结,他们并不遵循秦人的兵法,军阵已经在瀚海的黎明中渐渐显露出来。
行军的北境人通常身披灰暗斗篷,并不醒目,而此时——就如天启“星海”自北方青色林木中现身,北境的大军自瀚海中浮现——与秦人尊崇的玄黑相对的颜色,那是刀锋的银,落雪的白,此时在朝阳下金红相映,熠熠生辉。
李璘闭上眼睛。北境人的战甲。这全是他的同胞啊——和他流着一样血的人,被瀚海和饥饿困在北方的人。困苦中,他们竟比秦人更擅长锻造冶炼,而他们的匠炉中炼出的不是开荒的犁锄,全是复仇的刀兵。
这场面让守军目瞪口呆,而曾经历战事的老军士已几乎战栗落泪:“苍天!足有几万北境人啊!……”
李璘转身,瀚海的太阳在他身后升起。“惠帝十叁年,北境虎骑初犯,鸣州守军五千,大将卫衍曾在此断发立誓,断一发退一北人,尔后大胜——”
初时惊惧的守军渐渐转向李璘,不安的声浪平静下来。
“凡人五万发丝,我陇右李璘在此以我血肉生身立誓,断一发,退一北境虎骑!”
他举起头盔,发冠解开,鸣州城头猎猎长风扬起他往日世家贵公子的长发,错金纹的刀自中掠过,长发尽断,卷入风中,纷纷扬扬,飘落城下。
“南面是我们的田野家园!我们若后退,北人践踏的,就是我们的妻子儿女——”些微热泪渗透他的眼角,瞬间被狂风带走,“一夫尚存——北人不得渡鸣州!”
不得渡鸣州!金铁铿锵,刹那间,守军井然整束。
李璘解去佩剑,与鸣州军的中坚一起换上弓箭和长刀。刀身转动,暗沉中闪过青光——杀人的刀,厚刃而前有细齿,一挥之力,足将人脊骨震断。
城墙上弩机试弦,笃笃破空之声不绝于耳。檑木早已运至城墙上。
血战,就此开启。




西京梦闻录 二十三.堕红尘
鸽子飞走后没有再来。腊月到了后一旬,李瑽多少得到几条安慰些的消息——瀚海守军连同鸣州东山军一同将虎骑拦在城下,而北境大军在鸣州城下苦战不克,后部已退居瀚海关。
人们传说,北境大军推进至城下时,天威降临,北境人自前锋至将军,越是敏捷健壮者,越是望风仆倒,而大秦旌麾所指处无往不克。她搜集着这些荒诞传言,从中截取所有关于李璘的只言片语。
而更多消息则极言战事的凄惨壮烈。
1...56789...21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