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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京梦闻录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槛外江南
她随口道:“我倒是许久未见过大哥哥。”
他闻言笑:“今天却不成。那地方你这般小女子去不得。” 他在这府邸之外,自是别有天地。
他似有几分歉疚似的,把她揽在膝上。方才沐浴的热气激起她肌肤的香气。他的下颌搁在她肩上,鼻尖抵在她颈侧。“你好香。”
他将她转过来,却见她泪眼朦胧。他一时失笑,她向来对他不闻不问,总不是一直为他在外冶游而难过。他哄她:“是谁欺负我的小瑽儿?”
她转过脸去不言语,他双手捧过她的面颊来。她不肯让他见她这般,无处可躲藏,兼之惧他疑心,只好拂开他手,却又把面颊藏进他怀里。“瑽儿去不得的地方,六哥也不许去。”
他习惯了她掩饰在顺从之下的疏远,却不意此刻得了这一丝温存。“好,都依你。”
“我不准你走。”
“我不走。不过——”
她也曾这般卑微地挽留过别人。她可以留下多情放浪的夫君,却留不住心爱的人。她任他将她倾倒在床榻之上。他一边吻她,一边解去她的衣带。她几乎在他的重量覆在她之上那刻就酥了下来。她是被男人驯养着习惯了这般急切的需索的。
她方才沐好的发尽散乱了,如泉水般流淌在两人身旁。他低笑:“没得磨坏了你的头发。”他转而将她抱在身上,自下欣赏着她迷乱中可怜可爱的神态。她被他看得肌肤生霞,一双手却被他握着,不得遮掩半寸。
“六哥不要看了,不要看我……”她求他。她在他调弄下,一身肌肤红晕如盛开的赤白桃李花,连乳尖儿都熨帖得热滴滴的,整个人几乎要酥倒在他身上。
他对她却更热切,“我的瑽儿……”他重又将她覆在身下,握着她的腰,几乎是要把她舂碎了一般。
“六哥……我受不住这般……”
“我的好瑽儿,我心里的人……”
她醉死在他怀抱里。他仍是这般渴求她的。她在这般炽烈的情事中才感到些许被需要和被保护的安宁。
她堕在红尘幻梦之中。他仍是她的。她从未失去过他。
这一年西京的夏季极苦长。齐王就病死在夏末,而不久之后王庭的摄政亦死于兵乱之中。





西京梦闻录 五十二.饲虎
“是搁在哪儿呀?”李瑽轻轻翻动着面前书案上的事物,找寻元澈之前许她的琵琶谱册。因是宁王的书房,她的侍女不便协助,只好由她自己慢慢寻找。
她随手拿起一卷文书,瞥了一眼,却是朝廷的邸报,书道是北疆王庭动荡,摄政新死,前王世子谋立的事。她握着手中邸报,一时忘记了所来为何,直到元澈唤她,才回过神来。
“六哥,”她回过头去,悄悄撇开手中邸报。“我来寻我的琵琶谱子。”她意指自己并无意窥探他的事务。
“那乐工还要些时候誊写,我明日遣人去给你取来。”他自后环住她的腰,沉默许久才道:“寻什么都无妨。阖家上下,我并没有一件要瞒着你的东西。”
她闻言转过身向着他,仰首望着他:“六哥这般信我吗?”
他垂首注视她,她仍是那般仰首看着他。她脂粉未施,唯有眉心一点朱钿。他将眼光投在那泉水般碧清的一双妙目之中,研究着她的情绪。她并不躲避,只是探寻似的眨了眨眼睛。
“这世上之人,我最信你。”她是他的至亲至疏之人。
她垂下头,默默倚在他怀里,许久才问:“若有一日我父兄与殿下反目,朝堂之上,兵戈相见之时,殿下可还信我?”
“若有那时,我自放了你走。”他见多了夫妻间的同床异梦,骨肉间的离心离德,“你也不必为难。”
“不,”她自他怀抱中抬起头来,“若有那时,六哥就杀了我吧,一把火将我烧尽。”
“我做不到。”他闭上双眼,克制住情绪起伏。她并不知晓她让他有过几度煎熬失落。“我宁可见你再适别家,也不想见你为了那些虚妄事去死。”
“六哥……喜欢我吗?”她忽然开口问他。她绝不是一个合格的妻子。她疏懒骄纵,对家中诸事皆不用心,又常常冷待他。
他沉默许久,才开口道:“你这般聪明,为何这件事却看不出?”
她的心头捧着这答案,几乎要从她胸腔中跳出来。她并非懵懂不知,却只是不敢承认。
“小麑,我是喜欢你的。”
她抬头望着他,他面上有种如释重负的神色。
“我是很在意你的。我只是不想让你知道。”他低声道,“你该懂得,凡夫的爱是负担,从中生出百种忧惧。我有时不想太在意你,就只好疏远你一些。”
她一时无言,她未想到,他这般金尊玉贵、恣意惯了的人物会认为自己的倾慕是一种负累。
“可是——”她小心斟酌着措辞,“人若是两心相映,难道不想要长久相守?”
他微笑着摇了摇头。“你难道没想过你叁哥为什么执意离了你要去北境?人有牵挂,才有远虑。因为我有同样的心思,所以我明白。”
他忽然间的坦诚让她有些不知所措,只好怔怔地盯着他。
“你不必多想。”他放开她侧过脸去,她只看得到他眼睫低垂的侧影。
“不是这样——”她忽然想要开口辩白些什么,他却按下她的话。
“瑽儿,在阿恕之前,我还有过孩子,你可知道?”
她点头,却不甚明白为何他此时要提及此事。她知晓殷氏曾经历过流产死产,还曾经给过他一个未活到周岁的庶生子。
“那是很早的事了。我那时候还没有开府,住在太后宫中。少年时太后待我其实严苛多过亲切。她丧了亲子,需要一点依傍。不知为何,我总刻意做些令她失望难堪的事情。后来我就跟自己的司帐侍女有了孩子。”
她听他的旧事,觉得有几分不自在,只好默默听着,并不开言评论。
“第一次听说时,我很喜悦。那时我极向往有自己的妻子儿女。不过她被太后召去之后没多久,就小产了。我第一次想要为了一个女人和祖母作对。”言及此处,他似是有些神色郁郁。“那时宫中只有她有些像亲人。”
李瑽心中默想,那大约是少年人对年长温柔女子的依恋。
“我把她保护在自己的殿阁里,不令她踏出半步。后来有了第二个孩子。不过生下来没有半年,那个孩子就在睡梦里没了声息。”
他同她皆陷入沉默。许久后他才道:“太后忧心庶生子会耽误我议亲。”他不再说之后的事,然而她可以猜得出来。无论是否因为此事,之后他于贵妇、闺秀和娼妓之间交游,成了皇都之中众多浪荡子之一,颇有几位贵女曾因他声名扫地。
“我后来知道你的心事后,我认为是上天对我先前所为的报复。”他转过头来,面上带着一丝微笑。“瑽儿,我很嫉妒你叁哥。我每次想起你对他的心意,就想要把你沾惹得再污浊一些。甚至——”他停顿了片刻,“甚至你自宫中回来时,我竟然觉得有些轻松。”在他叔父的恶行之后,他终于敢于堂而皇之地去原谅她和拥有她。
她听得他提起此事,默默别过头去。“六哥是这般想的吗?”
“我是说——”他少见地急于辩解,“我并不希望他人去作践你,只是——”
“我明白,”她牵过他的一只手来,贴在她的心口。“六哥的意思,我是明白的。”她早已经不是懵懂无知的边境少女。
他希望她向他吐露些心迹,她却重新陷入沉默。他在她的沉默中等待了许久,终于开口道:“瑽儿,你知不知道。王庭的那位新殿下甫一归位,就娶得一位王妃,乃是其母家的姨妹。”他盯着她的眼睛,却见她自微笑之中渐渐落下泪来。“你还爱他。”
“不。”她在泪水中微笑着,“六哥该懂得,和六哥一样,我只觉心中释然。”她可以尝试着去遗忘他。然而她却只是将一颗心抛下,以忘情来答他的用情。如同在那个迷乱的午后一般,她再度想起佛经中以身饲虎的萨埵王子。
“你是这世间至为无情之人。”她是那般无知无觉雪做的观音,他却视她作只为了他盛开的花朵。然而草木无情,花永远不是为了人而开放的。
她注视着他迷惘的神色。她所求的并不是此刻,然而她终于感到安宁。“六哥,我其实是爱你的。”那并不是妻子对夫君的思慕之爱,而是萨埵王子对虎的爱。她对叁哥的爱是一种,对母亲的爱也是一种,对死去的老奶娘和眠月的爱是一种,对她襁褓中的阿恕的爱又是一种。
叁哥是她情惑的肇始,而他是她的启蒙。至少此刻,她可以为了他前尘尽忘。她微微侧首,在他眼前缓缓地解下自己一重重的衣衫,她颈子上有镶宝的金项圈,纱衫与罗裙之下隐隐透着赤金纽着的主腰,之下是她通明如玉的身体。
她将夏末的装束一一解落,只剩下颈畔耳边的熠熠宝光映衬着霜雪一样的身体。她不知晓这皇城之中有无其他出身高贵的夫人会如她这般在夫君的书房中不着寸缕。到如今,她早已不再在意那些由家中耳目散布出去的闲言。她任凭流言去塑造出那个私德不修,却又玲珑可爱亭亭无比的妖女。
“瑽儿是六哥的,是六哥一个人的。”




西京梦闻录 五十三.断鸿
就在这个夏末,李瑽为一位萍水相逢的女人料理了丧事。去世的人不是他人,是她大哥哥的情人,艳名动京城的迟紫陌。紫陌死得颇不寻常,因而素日里往来的王公贵子纷纷避忌,反而是她送了紫陌最后一程。
紫陌是和李璟一道去寻死的。唯一不同的是,紫陌当真死了,她的大哥哥并没有死成,此后一直被拘禁在家中,无论如何诘问,都不肯吐露半点缘由。西京人眼中,花前月下相对的应是才子佳人,若遭遇世事阻隔,佳人总是独个儿相思病殁的,绝没有挟着男人一道赴死的道理。因而紫陌的死并没有一丝风流,反而十分不体面,是一桩纯粹的丑闻。那样的死法,连素日里同道的女人都纷纷躲避,生怕沾惹了同她一般淫邪恶毒的声名。
她不相信他们两人是因不能结为夫妇而选择同死的。以她对自己大哥和紫陌的粗浅了解,二人大约并不会执着于夫妇名分。她私心想,不过是两人都厌倦极了,便一道作伴罢了。她知晓自己兄长的困境,却不知晓紫陌的。她对紫陌生长的天地完全陌生,只隐约知晓她是自幼养在烟花地的女孩子。紫陌寻死的缘由,也随着她的死和李璟的沉默成为永久的谜。
而她仍是应了嫂嫂崔氏的请求回家探问。崔娘子是李瑽所见最当得起“闺秀”二字的人。她聪慧却温柔忍让,更有一二分天然的情感缺乏,是生来就要做一位贵家女主人的。依李瑽看,这桩姻缘唯一的不足并不在于崔氏,而在于她的兄长。因此即使她同大哥并不亲厚,却仍并不忍心拒绝崔氏的请托。
“只是嫂嫂知晓,我和大哥哥也不是自小一同长大的。许多话我亦说不得。”
“总是兄妹,焉有不知心的。”崔氏握住她一双手,她下意识地把手抽回。崔氏带着一丝抱歉的笑意。
送走崔氏,她枯坐了片刻。她忽然想,也许紫陌的死对她是种安慰。
她唤过身边侍女来, “你去与殿下讲,说我有事回家去——”,她思索半刻,微微叹了口气,又道,“罢了,你回来,我自己去吧。”
自从她大姊姊的孩子去世,元澈就闭门称病不出,连她也藉着侍疾的由头谢绝往来。
此时元澈却正坐在窗前,一只手支着额角,另一只手闲闲摆弄着棋盘上黑白分明的棋子,原是正对着棋盘独自弈棋。她并不着急开口,却坐在一旁默默看了片刻。他又走了几手,却把棋盘搅乱,问她,“你可来陪我切磋一阵?”
几经波折后,如今王府常常安静得如山寺一般,没了宾客与欢宴,自然也没有了乐舞和美姬。
她一边从棋枰上摘棋子,一边微笑着摇头:“我不要,你明知我赢不过你。”
他知她必是为了他事寻他。可她不开口,他也并不问。许久才听得她低声道:“六哥,我有事回家去。”
他仍是垂目看着他那与自己作对的棋局,随口道:“可要我与你同去,还是去接你回来?”
她并不接话,却忽然问他:“六哥可知道紫陌是为什么死的?”
他终于自棋局中抬起头来,“并不是为我。”
她忽然有些心寒。到底紫陌是与他有过数载相交,曾一度引为知己的女子,他如今竟然似浑不在意。她向来有些痴性儿,此时竟有了些物伤其类的感触。
“你不要误会,”他见状又开口,“你认识她,知道她不是会为了男女情事寻死的女人,况且她对我并无那样的心意。其实,我以为她对世间男子皆无独一的心意。”
她闻言点头。她与紫陌不过萍水之交,也看得出她并非寻常女子。“如此……她也不是为了我大哥死的。”
他默然垂首。“人生到这世上无从选择,而死总可作一择选。”他不由回想起自己年少时与那位默默无名的小舞姬的相识。那时紫陌以舞蹈在风月场中初露锋芒,他为她的自由任性所吸引,便成为了她的诸多供养人之一。“我一度很向往她的生活。”
她有些惊讶,随即恍然。她明白元澈羡慕的是紫陌的放纵自由。男子选择女子,像女子选择镜子,他们喜欢当中映衬出的自己。她不知自己是怎样的镜子。
他见她神色不快,又道:“都是早年事了。”
“到如今,六哥又向往何事?”是离开囚笼的平淡自由,还是那空悬的东宫,还是……
他只答以长久沉默。世上最煎熬肺腑的乃是期望,自期望中生出百种犹疑、愤怒、恐惧。他重又想起年幼时独自眺望父皇宫殿的情景。为温暖灯光点亮的宫殿,是浮在子夜黑暗中的一座蓬莱,代表着一切在握的无限安乐。然而他亦曾见得他父皇的堕落和死亡,灿烂星火化为焚宫烈焰。自那之后,他再不曾登高远望紫宸殿。
她见他陷入沉思,便不再问。他反而问她:“你此去是给你嫂嫂做说客的?”
“我哪里做得了说客。只因我对她不忍心,不得已罢了。”
他闻言一笑,“你对女子尽宽厚用情。”她闻言亦莞尔,立起身来走至门首,又听得他笑道:“早些回来。”
因为母亲已逝,她嫁后其实绝少归宁。此番回家,她才发现她的院落空置已久了,园中花草虽尚有人照拂,但不比她在家时精心。此时竟有了些荒凉相。
“父亲。”李瑽立在凉国公书案前。
“我不知多久未见我的小女儿。可惜我的瑽儿并不是为了看望老父回来的。”凉国公早明白她此次回家的用意。
“哪里不是呢?”她在一旁坐下,牵住父亲的衣袖。
“瑽儿近日好?”
“好。若不是阿恕怕风,女儿也将他带来给父亲瞧瞧。”她同父亲之间,仍如寻常父女一般寒暄问候,并不提起一丝不快之事。几番波折之后,她仍信任自己的父亲。即使哪怕是出于对母亲的歉疚,父亲仍维护着她。
她待要开口提起大哥的事,父亲却按住她的话:“我知你想维护你大哥。你想说的,二郎已经都提过了。”
“如此——”
“我并非不宽宥他。”凉国公神色沉下来,“我知晓他自是伤心人。只是想起你母亲来——你们兄妹,皆是你母亲的性命换来的。如此仍要为情自伤,为人父母焉得不痛心?你大哥虽最年长,却于此事最不明。”
“女儿懂得。”她亦曾有过赴死的念头,正是感于母亲生身之苦才未曾尝试。然而她亦懂她大哥的痛苦,那样为人摆布和羞辱的生涯,连最微末之处也不得自由。身处那般生涯之中,一时得见解脱,又怎会不受诱惑。
“瑽儿,六殿下近日如何?”
“他对我好。然而齐王死后,六哥只闭门谢客,我揣摩不出他所思所想。”
“如果齐王健全,放你二人北归之藩尚可图,然而皇嗣如今已死。你与他再难得太平。你可明白?”
“女儿明白。”她默想,元澈其实颇抗拒为人所用。然而她既是他的王妃,也是李氏的女儿。
“无论如何——为父只望你平安。”
她垂首。她十五岁在凉州驰骋时,从未想过平安却是最难得的事物。她离家前,终于去探望了她那尚在反省之中的大哥。然而她未想到,李璟给了她一样她从未想到的事物——一封鸽子带来的信。
她一眼即可认出李璘的手迹。信鸽从边疆飞回,却径直飞到公府,未曾到她手中。那是封措辞十分急切的诀别信,大约写在鸣州城下血战之中。依李璘素日的谨慎,绝不会将心迹尽数写于书中。
“大哥哥,你知道了。”
“你和叁郎——我早该明白。”李璟带着一丝苦涩的笑容。“然而,你们是否还有别的事瞒着我?”
她如淋冰雪。她的大哥在和父亲长久的对抗中终于握紧了那件对准了心口的利器。
“叁郎究竟是不是母亲的儿子,还有,他现在——是不是还活着?”




西京梦闻录 五十四.同盟
那是李瑽见过的最空荡的棺椁,她见着人们将死去的齐王殓在其中,锦绣珠玉之中,几乎看不到那个早夭的幼儿。她的大姐姐伏在一旁哭得肝肠寸断。
“大姊姊——”她试图开口安慰,她的大姐姐却忽然转身握住她一双手,“如今你们可得意了?如今你们尽得意了!”她惊慌中想要摆脱昭仪的钳制,却被她拖至棺椁前,“你的孩子,也是一样的收场!……”她被迫注视着棺椁之中的幼儿,却发现那不是死去的齐王,是她自己的阿恕。
她猛然惊醒,帷帐外只留着一盏灯,大约还没过二更天。到如今时节,夜风已有些凉了。行出几步,她才发觉自己连鞋也忘记穿上。
乳娘早睡得沉沉的了,她的阿恕正睡在一旁竹床里,只有旁边的一个小丫鬟支着头打着瞌睡。自然是梦……昭仪的孩子是夏末即病死的,哪里会今日才收葬。
她忽然抱起孩子来贴在心口。在此之前,她从未哺育照料过他。婴儿被她拘束着,有些不快地咿唔了起来。
“夫人?”一旁瞌睡的婢子惊醒,待要从她手中接过孩子,她却侧过身去摇了摇头。她将面颊贴着婴儿的面颊,那样温软的触感终于将梦魇的影子自她心头驱赶开来。
这个温暖的小孩子,是她的血肉化成的,曾那般无限亲密地栖息在她身体里。她闭着眼睛,在梦醒的朦胧之中轻轻抱着她的孩子。她的影子在烛火之下垂在脚畔。可片刻之后,她的心就冰冷下来。旧事如暗处的蛇影纷纷攀上她的心头。
昭仪的孩子已经死了。她的孩子还活着。 她忽然领悟,不止齐王是催命符,连她怀中的孩子也是。她抱着稚儿跪坐下来。阿恕从不是她一人的孩子。他是这皇朝代代君王的血胤。是那血如毒般,借着她的躯壳复生在这世上,生在这夫妻非夫妻,父子非父子的世上。
她想起自己父兄之间多年的猜忌对立,想起宁王厌世外表之下的不明野心,她怀抱着自己的孩子,更觉茫然无助。
到底拥有何物,才可在这刀枪剑戟与繁花锦秀的西京中自在无忧?
她并没有绝世的心机和决断。她生来只一副痴儿心肠,却误投生在门阀之中。她的秉性天生不适于做摆布丈夫和妾室的贵夫人,却也做不得驯顺如同玩物的妻子。她存身在这锦绣富贵间,愚拙得如同初初脱了兽形落入人世的妖物。
她忽地想起老儒们常讲的“不为”与“不能”之辩。诸事皆不由自主,她只有一颗心是自己的。若是她足够洒脱,自可以吞服了“不为”的苦果,得一份“不能之人”的自由。然而——然而她仍是陇右李氏的女儿,她的失责必是别人的苦难,她并无那样洒脱的资格。
婴儿被她抱得久了,发出不快的嘤咛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奶娘低下身来自她手中接过孩子去。“夜这样深了,这里有奴婢们服侍,夫人还是早些歇息的好。”
她立起身来。之前一旁的小婢忙燃了灯要送她回寝处,见她未着鞋袜,又忙唤人去取。
“不必了。不过几步,我房中人都睡下了。何苦又使唤她们。”
“像夫人这般恤下,也是少有的。”
她闻言并不回答。许久才道:“少一份苦劳总是好事。你既醒了,一会同我打些灈足的水来,便也回去吧。” 她扶着那执灯的婢女,两人并行在萧萧夜风中。到了她寝房之外,却见是元澈立在廊下。
“六哥几时回来的?”她见他总不作答,忽有些畏惧起来,她侧过头去未嗅到酒气,才略略放下心来。她最怕他醉酒时寻她。
他沉默着上下端详她,见她披着衫子,未着鞋袜,终于开口问她:“你方才去哪了?”
“一时没睡好,我去看了看阿恕。”
他闻言颔首,自走进她房中,不一时功夫,房中灯火就纷纷亮起来,内间侍夜的众人亦忙碌起来。
“她们既起来了,你便自回去吧。”
那小婢行礼告退,李瑽在门首呆立片刻,才转身走进房内。宝绢接过她手去,将她按在镜前刷了刷头发,又重替她清洁妥当。她任着宝绢摆弄她,侧耳听着里间的动静。
她略收拾过,转进里间来,殊儿上来请教可要再用点心,她正待开口问元澈,元澈却道:“你们都下去。”
侍女们纷纷掩门而退。她听他的声气,似是十分倦怠不耐烦,一时无措,就立在了原地。他见她如此,知是方才有些过分,便重又开口唤她。“瑽儿,你来。”她向前走过两叁步,却又停住脚步。元澈皱一皱眉,见她仍是不动,索性将她抱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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