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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京梦闻录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槛外江南
另一人点头表示认可:“略有些参差反倒显得出好来。”
李瑽似是对旁人的议论无知无觉,仍旧是侧头听公主与她说话。她原本就怠于同人交际,更兼得她是个西凉人,行动做派原本就与西京风气格格不入。今日若不是公主的生辰,她等闲也不在京城的交际场上露面。公主经夫丧后已出家为女道,但仍广于交际,因着她曾助李瑽探访赵王,李瑽与公主还有些交往。
二人言毕,又转头看庭院中的表演。那舞姬轻盈灵巧,手中一双短剑翻飞,一时庭院之中飞花照雪一般,刀光如雪中,分明是一娇小女子,其势却胜雷霆,飞旋愈急,正待观者为之揪心时,那女子却是一折腰收了手中剑,刀光收束,霎那如云开雨散,江海初平。座中众人纷纷叫好,阳陵公主示意赏酒,那舞者只顿一顿足,掠过面纱去,双手捧着酒喝尽,又行了一礼,却好似是为披帛牵绊,略踉跄了下,方才告退,与她方才舞蹈时的敏捷不甚相称。
舞者一露面容,汝阳侯夫人却笑出声来,侧首同旁人低声道:“我方才未想到,这两位倒是遇见了?”原来那方才舞剑的不是别人,正是紫陌。“这一位算年月怕是比正经王妃还长久些。”另一人趋奉道。虽是两人与李瑽相隔不远,却也并不是十分怕她听到。
李瑽低头拿着银匙子拨弄着盏中酥酪,一言不发。她初来西京时,也曾在宴会上见识过教坊女子的歌舞,知晓紫陌是其中翘楚,常常出入贵家献舞。她更是知晓紫陌是元澈的旧情人,甚至知晓在她婚后二人仍有过来往。然而她并不怎么恨她。这倒并不是因为她宽容,紫陌出现在她眼前,反倒像是一只玻璃盏哗啦落地似的让她一惊——提醒她那些温柔缱绻从不是只对着她一个人的。她见紫陌踉跄失措,反倒是多了些同病相怜的感伤。而她心里又重重地设了警戒,她原就是这样的惊弓之鸟,是最怕别人舍了她去的。元澈对她常有些将说未说的话,只要他不开口,她从不肯多置一言。
怪道人说贵家夫妇不若貌合神离好,神离者,不会日夜琢磨白白耗损心神,反而长久安乐。
她并不太在乎诸人的议论。那些话纵使她不去探听,也纷纷寻了路径落进她耳中。她在西京久了,也习惯了世俗那样偏颇的口舌。男人的不端总会落在女人身上——她是秽乱宫廷引得叔侄反目的妖女,而他们都是太平君子。
冰过的酪好像不合她的肠胃,庭院中的脂粉气也熏得她头昏,她别过头离席休息。侍女忙忙地捧了漱盂来,又给她额上擦些香膏醒神。她忽地心惊,总不是——元澈近来时常亲近她,她的月信还未来。她总不会又有了孩子,她几乎有些可怜自己了。
一个美丽的女人,是上天造就的欲望的容器。她没有一刻自由过。她理解为何许多贵夫人会主动为夫君寻找姬妾。她的母亲就受累于反复的孕育和生产,她的诞生更是夺走了母亲的健康。然而她回想,母亲总有些是心甘情愿的。
她陷在纷纷思绪中,竟一时未注意客室的屏风之后别有他人。她回过神来,意识到是男女屏风后低语的声音。她不愿撞破别人的私情,转过身来正待悄悄离去,却听得那男子的声音极熟悉——是她大哥。
她正待离开,方才屏风后私语的两人却转了出来。她待退避时,却是来不及了。那女子已是换去了剑舞时艳丽的装束,此时是通身缟素,若不是发间金钗和耳边通红的宝石丁香,几乎如穿孝一般。她不禁注目打量眼前女子,紫陌洗去方才严妆,眼角唇畔都带些胭脂痕迹,此时略显憔悴,仍是翠眉朱唇,虽不是极美,亦颇有动人之处。只是面颊和鼻尖上微微有几点白麻,似非佳相。
她见她的舞姿,以为必是光艳夺目的妖姬,却未想迟紫陌那等盛名之下,却只是个寻常女子。固然清秀可赏,但似并无过人之处。
“未想冲撞贵人,请多见谅。”她正不知如何开口,紫陌忽向她深施一礼,略致歉意。
李瑽脸一红,虽觉尴尬,却不好多言,只道:“此番初见娘子的剑舞,倒是很精湛的。”见紫陌这般穿戴,李瑽心下了然,是她大哥给紫陌脱了贱籍了。紫陌自小官卖入教坊北曲,烟花之中必不准她为爹娘戴孝,如今赎身出来,尽可按心意从事了。
“雕虫小技,徒见笑于人。”紫陌赧颜,似是不大自在。她此时亦端详李瑽,纵然年轻,却是冰雪之姿,是那等锋芒毕露的美人。
李璟见她在意紫陌的装束,在旁稍作解释道:“她没给父母穿过孝,如今补一补,也不太拘泥。”又道两人正要赶着时辰去庙里烧香。紫陌见李瑽惊讶神情,遂笑:“贵人莫见怪,我们这样女人也自有爹娘,并不是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
几个人皆是一点即明,无需多言,心中也过了许多来回。
李瑽忽然有些不祥之感,她早听闻大哥抛闪下家中择选的崔氏娘子,日夜在外同紫陌同游,紫陌更是谢绝旁人往来,如同她大哥的外室一般。她只道是她大哥一贯的浪荡撞上了欢场女子的手段。然而见眼前二人形状,却是不同寻常,就如同是两人都知晓时日无多一般。
此时却有仆役入内通传,道是宁王的车驾已至,见天晚将雨,要亲自接王妃回去。李瑽听得庭院中欢宴的人纷纷笑起来。他是惯常给她这般做足了体面的,甚至不惜给自己落下了惑溺的名声。
她照旧是同元澈同乘。雨是当真下起来了,却是轻烟似的细雨。她却遥遥见到雨幕中并肩徐行的两个身影,一个高大一个娇小,正是她大哥和紫陌。两个人竟然没有乘车,各自披着蓑衣,如同两个渔夫一般行走在皇城的街巷。
她隐隐听得紫陌在雨中曼声唱起一句戏文:“黄芦岸白苹渡口,绿柳堤红蓼滩头,点秋江白鹭沙鸥……”却是“沉醉东风”。
她从未有过如此洒脱,原来可怜的不是紫陌,是她。薄暮微雨中,伉俪携手共行,沉醉东风。她忽然就心酸起来。她自然是未提及对自己身孕隐约的怀疑,虚张声势总归不妙,大约只是一时月事不稳罢了。她侧过头去看元澈,却只看到他的侧影。





西京梦闻录 五十.四大犹幻尘
“夫人万事无碍。”那年轻医官迟疑片刻,如此答道,意指她并无身孕。“只是如今将及秋日,夫人还需保重,万不可忧思沉郁。”若不是今日他的师傅偶染风寒,为王妃请脉一事也绝不会落入他这太医院的生手手里。
御医正待收拾医箱告退,宁王妃的声音自罗帷之后传过来,如同冰凉的水晶珠子一颗颗滚落一般,直让他怔在原地。“多谢先生。我还有一事相求。”
她不再说话,却是一旁侍女问私下里避孕的方子。药理他是通的,然而即便初入行,他也知晓贵家内眷求此物多半是因为私情或内宅不宁。
“此类方子多寒凉险恶,绝不可久用。”
“久用当如何?”宁王妃却忽然开口询问,
医官答道:“久用自是毒入肌理,再难有娠。”
此时宁王妃却自帷幕后转出来。环佩如水淙淙,御医下意识抬头,恍然惟觉心旌摇荡,不能自已,一时竟忘了低头。那画卷似的美人见他这般唐突无礼,却笑了出来,侧首令一旁侍女递过一铤沉甸甸的金子,足抵得他一年的薪俸。那金子递在他手里凉冰冰的,倒似要咬人的蛇一般烫手。
“万望先生不吝赐教。”
李瑽望见那医官离去,才令一旁殊儿把方子收好。殊儿收过方子,却是低声开口问:“娘子寻此物,却是用给何人的?”
连她自己的侍女也疑心她。她怒极反笑:“你何时看我是那等阴毒的人了!”
“娘子自己又何苦用此物?”殊儿是一贯的实心肠,此时愈发不该说的一股脑倒了出来。“小世子还小,娘子和殿下又好——”
李瑽只听得心中厌烦,却又不好多言,只道:“以后不准你再提此事。你只知晓我心中有分寸就是了。”
外间有奴仆通传道是殿下回府来了。不多时,元澈便迈步走了进来。
“你看我给你寻了什么?”他递给她一只小匣子,等着她当面打开,他素来萧疏随意,此时却似认真期待她的反映,有种少年人讨好情人的神气。
她打开匣子,见当中是两对四个小巧的玩偶。她一一取出来放在书案上,固然可爱,却也看不出机巧所在。她随手摆弄着,用指甲尖儿拨了拨小人儿手中的琵琶,那小人儿竟然开始弹奏起来。原来这几个玩偶都是内有机括的,她玩心大盛,将其余叁只也拿在掌心,逐个寻找机关所在。那四个小人经她启动,开始纷纷演奏起来,一时叮咚作响,喧闹不已。
他微笑着看她低头摆弄玩偶,道:“先前我在崔家的书房见过,便去寻了他们的匠人。我想着,大约也就你一个人,同我一样喜欢这些东西。”
不知是颖悟还是用心,他倒是懂她的。她抬起头来,道:“多谢郎君。”
“难得你这般认真谢我。”他笑一笑,忽然道,“人世间,果然无用之物最为动人。”
她闻言低头揣摩,他却问她:“可好?”她知晓他是见到她请太医了。她点一点头,答道:“都好。”
他并不再问,在沉默中握住她一双手。她的手在他掌心里一丝丝滑行,从手指尖滑到手腕,又滑到手臂,他把她的手钏退下来,让她一双手臂赤裸着贴着他的。他的手指停在她的臂弯里,隔着她温软的肌肤,感觉着她微微起伏的脉搏。她此时颇有些动摇,几乎就要把一切和盘托出。她并不是因为厌恶他才不愿生下他的孩子。她越是在乎,便越是犹疑。她怕血肉的羁绊,怕无从寄托的依恋。种种纷乱念头如蔓草一般,塞得她心头发酸。
“六哥——”
“不要说话。”他并不给她剖白的机会。
她的念头冷下来,他大约并不在乎她的思虑。然而他低声说:“若言语有用,你我还有甚烦恼。”人心是不会说话的,相守易,相知却难。而他是她最亲近的人了。她好像有些负疚似的,较平日格外温顺些,只是倚在他怀里,两人一时默默无语。她同他一起,常常是这样的默然无语,仿佛两只不会言语的动物依偎着对方的皮毛。
“瑽儿,今日陪我去看一看花。”
“这时节,却是赏什么花?”近时最盛的无非是水木芙蓉,然而她知道他素来对此不甚热衷。
“不拘看什么花,你陪我出去走走。”他垂首看她,她却正自他怀里仰着头望着他。他端详着她,霎那间却有些失神。她本是极为端正艳丽的长相,却偏偏天生有股天真落寞的神态。倒像是上天造物时不欲过于浓烈,刻意减薄了一二分色彩似的。即使两人这等亲密之下,她那样的眼神也令人时时有些咫尺天涯的无常感。
她却禁不得他那般看,早转过头去。他拥着她,忽然叹了口气:“你纵是冰做的,也该焐化了。”
她知是他恼她不肯倾心相待,可他又何必自她身上求这心意?她同他与寻常夫妇的平安喜乐无缘,他们两人是同在西京这牢笼里如履薄冰的囚徒。她半是玩笑半是安慰地踮起脚来圈住他的颈项,小鸟啄食似的亲了他一下,“我哪里是冰做的。”
他笑一笑,将二人将说未说的话都掩过,却又闲闲提起宫里的小皇子近来生病的事,她听得心头凛然。她忽然想起赵王病重时托付她的话,要她为了元澈的平安劝说他早些离开京城。然而今上多疑,废帝的几位皇子未有一位在成年之后得以之藩,皆如软禁一般留在皇城。她同他从来不言明,然而二人皆知道,她大姊姊的孩子几乎如她二人的催命符一般。有她父亲在,他同她尚平安无虞,然而她总想,一旦她父亲千古,她的昭仪姊姊为了那个孩子是何等事情都做得出来的。倒不如病死的好,她何时有了这样心思,她自己直吓了一跳。
“六哥盼他生还是盼他死?”
他听得她说出这样大逆的话来,却不惊讶,低声道:“那由不得你我。”原来他的小猫儿也一样存着这些波折的心思。难怪,她虽纯真却并不蠢笨,浸在西京这些年,大约也什么都懂得了。未满周岁的齐王如立储,他不是孤老囹圄就是身首异处,然而如果那稚子有些许闪失,以他叔父的个性,亦必不容许长兄的儿子独活。
他同她虽无山盟海誓,却是同生共死的。
她想起了自己那襁褓中的稚儿,她血肉养成的孩子。她伏在他膝上,闷声道:“父亲不会看着我死的。我去求他,让我们回北边去。”
他低头拨弄她的头发,她家常不戴冠子簪饰,散露着四鬓。那样鸦羽一般浓密乌黑的发,绕手却柔软如幼兽的皮毛。“你不会有事的。”他心头哂笑,怪道京中常说他非天家儿,而是李家婿,他原有这样权倾朝野的岳家,足可以保得他一时太平。他的岳父既能送了她的情郎北归,此时让他二人及自己的外孙避开西京的锋芒大约亦可行。“你可还要随我出门?”他催促她理妆。
她坐在妆镜前,他一双手扶着她的肩膀,注视着镜中的她。她也自镜中望着他。两下交会,别样情绪暗生。他其实同他并不像。他自是风姿殊绝,神仙中人。而她心头秘藏的是只属于她的,那个自矜、忧郁的北地少年。她笑自己痴,空对着郎君如玉却作他想。她低头躲过他的注视,却是牵过自己肩上他的一只手,把脸颊也暖在他掌心里。
“这样好不好?”她把一枝海棠比在鬓边给他看。那却不是真正花叶细弱的海棠,乃是宝镶的,连丝丝花蕊都刻意以如须发般纤细的金丝缀出。
“好。”他微微点头。鬓边透亮的宝光,自她端正的面貌里调和出妩媚的光彩来。她听他说好,却是侧首低头笑了笑,光彩明灭间,他直有些恍惚了,像是未曾见过她这般神态一般。
他吩咐备下寻常车马。她坐在他身旁,专心注视着西京长街的景色。出得内城就是西京的重重坊舍,也有柳桥花堤,也有寻常巷陌。她痴迷着研究市井风物,然而马车行得太快,使她往往看不真切。
“此时出城,却是几时回?”她见车马出北门,终于开口问他。
他并不回答。她默默看着城郭变作田陌,再变作旷野。他终于示意车夫停在路旁。
此时暮色四合,眼前无名的草甸上开满了同样无名的紫色与浅白花朵。她不知道原来西京外也有这样的荒凉的地方。此处不是西京贵家喜爱的风景,故而冷清得很,前后竟只有他们二人的车马在此处。
他看着她独自立在这近乎荒原的旷野之上,他忽然觉得她似草木中化出来的精魅一般,是如露水般要融在天光里的。她明明是他枕席间驯顺的狸奴,是任他宰割的羔羊,此时却十分陌生。他甚至不知晓自己是为何一时冲动带她来了此处。
“这是何处?”她问他。
此处其实是西京的乱坟岗,百年间无人烧埋的尸骨多葬在此处。他找到了他母亲当年的乳母,那个乳母如今已经是枯木一般的老妪,却自当年宫乱之中存活。
“我母亲葬在此处。”他忽然向她交托出自己的秘密,如同战败的将军交出自己的兵刃。
她也似乎立刻就领会到他的投降,转过头去并不看他,许久才问:“这许多坟茔,却又是哪座?”
“我不知道。”他忽然笑了出来,又低声重复,“瑽儿,我不知道。”
她沉默着立在他身旁,并不像一位合格的妻子那般去安慰他。
“我一直想要为她烧掉葬送。你母亲是北人,你总该明白。”他对她低声道。
她垂首默想,那样的冤孽,总是要燎原之火烧尽这旷野,再烧尽那庄严华美的宫城,徘徊的孤魂才可前尘尽忘。




西京梦闻录 五十一.夏至
刚逾半岁的小世子坐在铺设好的毡上,手里抓握着玩具,被乳母逗弄着,一双眼睛却望着一旁的母亲。
“我的阿恕太孤单了。”孩子的乳名唤作阿恕。听得李瑽这般说,身旁诸人却笑起来。
“这却不简单?夫人这般年轻,同殿下又好,再添一个便是了。”
她早已习惯了诸人这般声气,并不着恼,只是垂首看着自己的孩子。这是个安静得出奇的孩子,连乳母也时常对她惊叹着实是太乖巧了些。此时那婴儿正努力抓握住眼前的连环锁,以手掰弄不止,又递进嘴中啃咬。她只是像观察猫儿狗儿一般看着,并不去制止,反倒是一旁殷氏忙从孩子手中把那玉锁拿了下来。
“这孩子同殿下是一样,喜欢用左手。”
他可是惯用左手的?李瑽回想,竟然无一点印象。她见他素日写字或抚琴并不偏用左手,到底是何时改正的,她也并不知晓,大约是她嫁他之前的事情了。说起来,她并不了解他的旧日生活,看殷氏的口吻,倒像是与如今有颇多差别似的。
那婴儿被乳娘抱着,却要努力挨蹭到她身边,仰起头咿呀着。她心中一软,把孩子接在臂弯里。婴儿发出一连串响亮的愉快声音,引得上下一众人都笑起来。
她怀抱婴儿的姿态十分笨拙。“原来是这样一个小宝宝……”她低下头,忍不住用指尖儿去碰一碰婴儿娇嫩的脸颊。那婴儿却握着她的手指吸吮起来。她一慌张,忙将手抽出来,孩子却哭了起来。
殷氏忙将孩子接过来,并不立时递给奶娘,却是自己抱着孩子拍哄起来。孩子并不领情,仍是扭股糖似的挣扎着要回母亲身边,哭闹得直噎气。
“这么小小的人儿,哪里来这般大的脾气。”乳娘直叹气,只好从殷氏手中将孩子重新递给李瑽。
婴儿终于安静下来。她低声道:“怪小人儿,怎的偏要缠我?”
“人虽小,却是最认得亲娘的。”乳娘在一旁随口笑道。
李瑽抬头却看到殷氏眼睛红红的,才想到她的多年心酸之处,只好说:“你这样喜欢孩子的人,早晚自己养一个便好了。”
殷氏闻言垂首不语,许久才道:“妾是没福气,养下来活不下来,落得个‘白不存’。”
李瑽听得心里有些发冷。她曾听得王府中仆妇暗地里提起过,殷氏的孩子原本养在宫里太后娘娘跟前,死得颇有些蹊跷。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她也不好细问。
她怀抱中的稚儿咿唔着,似要夺取回母亲的注意力。
“呀!”她惊呼一声,乳娘忙上前将孩子接过去。原来婴儿会这样突如其来的溺尿,她那簇新的织金裙子眨眼间一片狼籍。她第一次面对这般场面,却笑了出来。
“不成不成,连我的鞋也毁了!”她忙自那汪洋巨泽里跳出来,丢下孩子与侍女回房更衣。
“宝绢,你快布置下去,我要洗澡!”
宝绢诧异得很:“怎的这时候——哎呀!”
李瑽笑得说不出话来,不等得踏进内室,就忙忙将外面污了的衣裙解下来,连鞋袜一道踢在地上,慌得宝绢几人在她身后收拾不迭。她赤足跑进室内,才发现元澈正坐在窗前随手翻着一本画册。
元澈打量她许久,惊问道:“小娘子等不及了?”
她恼羞成怒,信手把案上一个佛手冲他掷过去:“你不在书房看书,平白藏在这儿唬人!”
他一偏头躲过去,却是被她逗笑了。他许久不见她这般狼狈。他这才想起,她旧日里原是这样莽撞的孩子性格。
她自他目光里垂着头,一点红从耳边涨到面颊上去,许久才道:“是阿恕,我抱了他半刻,便溺了我一身。”
他闻言大笑,这事于他,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趣味。他忽然觉得,此事之乐并不亚于前人画眉。
“你且出去,我要洗澡……”她小声抗议。元澈笑过,却是放开她出去了。
眠月和小婵走后,她不喜欢旁人服侍沐浴,仆佣只是匆促在屏风之后布置下了房间内的小浴桶,一应澡药香脂等物以瓷匣盛着搁在一旁。
澡药自她肌肤和手掌间融化开来,她垂首打量自己。自小被奶娘和众侍女约束照料着,她绝少在这样明亮的天光下看到自己的身体。她想起午后窗边窥到的侍妾身体,下意识地与自己相较。她仍是美的,寸寸肌理都有韶华初盛的光辉。一次生育褪去了几分稚气,如今她已是个完全的女人。
她幼时曾于画中见过沐浴时分悄悄自渎的女子。那时她并不解其意,以为是寻常人家的女孩子要自己沐浴,此时才悟到当中幽密的意思。她的手不由同画中女子一般悄悄探下去,脸颊也烧得绯红,却又怯怯收回了手。哥哥……她念起他同她屈指可数的几度肌肤之亲。她全力压抑住心中起伏,她别无选择,只能甘心做无知无觉的兽,唯有这般,才可在此间恬然自存。然而她仍止不住想到他,他如今终得以逃脱困兽的生涯。那样他大约会快乐了,他可以报得血仇,全心全意去做他的王庭世子,他是那样的好将军,没有人不愿跟随他。
日日复年年,他会有自己的妻儿,总会放下过去,也将她一并遗忘。她也可以再添几个像阿恕那样乖巧的孩子,也把他忘记,思及此处,她终是脸埋在手臂悄悄哭出声来。她忽然懂得了当年母亲的怨恨与寂寥。她母亲的所有浪漫天性都在内闱之中消磨殆尽,到最后连躯壳都化为灰烬。只有情思深重的人,才会执着怨恨,才会觉得人世寂寥。
正当此时,侍女推门,捧了一应梳洗用具进来,大约是估摸着时间刚好。她默默起身,任侍女为她擦洗身体,整束衣物。
她梳洗完毕时,他却仍是在外间翻看着画卷。她留心看了一眼,眼见不是她素日里翻动的花鸟画册,却是一卷裴氏编修的旧画册。裴氏向来富有雅擅丹青之人,有人辑得一册,大约也不是稀罕事。
他仍是专心研读,不言不动,似是未发觉她在旁。她有些进退不得,正当她犹豫是否要打扰他,门外却传来了仆役通传的声音,她接过来,却是李璟的帖子,为了不知何时的赌约,与若干人等在撷云台设宴。
她转交给他,问道:“可要吩咐车马?”他仍是端详着手中画卷,只是颔首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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