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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阳历史小说作品全集(共10册)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高阳
“好吧!就请二婶来。”
张掌柜兄弟三人,住得都不远。张二婶从睡梦中被唤醒,不知道大房里出了什么事,拉着丈夫,匆匆而来。听知经过,一时也都愣住了,觉得事情十分扎手。
“如今只好委曲求全。想劳弟妹的驾,陪着去一趟。弟妹,你的口才好,交涉请你办。”张掌柜也指着他妻子说,“她不过是去摆摆样子的。”
张二婶看一看丈夫答说:“大哥,这件事责任很重,交涉怕办不下来。咱们先得想好了,要人家怎么样,人家不肯又怎么样?”
“一句话,赶紧把新娘子抬来。如果抬不来,”张掌柜想了一下,突然微露狞笑,“我也不跟他们打官司,反正有个假新娘子押在这里。请你问他,他还要儿子不要?如果不要,我就把他阉了!”
真是语惊四座,听得最后一句“我把他阉了”,无不吓得一哆嗦。唯独二妞例外,悄悄向她母亲问:
“娘,怎么叫把他阉了?”
“你不懂,少问!”张太太努一努嘴,示意她回避。
二妞知道了,这不是一句好话,赶紧低着头往后房走。只是人影回避,双耳却仍管用,前屋的声音,清晰可闻。
“大哥也别说气话。”张老二劝道,“平心而论,老朱不是不讲理的人,又受过大哥的好处,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他心里一定也很着急。咱们不能逼得太厉害,不然会出事。”
“是的。大哥,我在想,还是要好好儿谈。”张二婶说,“主要的是要劝得新娘子回心转意。你先别着急,我陪着大嫂去一趟再说。”
张二婶本觉得办这种交涉不同于说媒,不妨从长计议,一步一步拉拢。此行有着兴师问罪的意味,而且等着新娘子见礼,所以或是或否,必得即时有个结果。因而希望了解,朱家小姐如不肯过门,应该如何?
或者虽未决裂,而饰词拖延,又当如何?自己心里先有个底,进退之际,才能拿得住分寸。如今见张掌柜态度激烈,不敢多问;而私底下的打算,是想直接跟朱家小姐打交道,能劝得她回心转意。
这番意思,张太太完全同意,张掌柜的态度也缓和了。到底也是做大买卖的人,只要一冷静下来,就会有办法拿出来,他认为做事应该有步骤,亲家亲自上门,显得缺乏缓冲的余地,此刻不妨只请张二婶一个人去。如果交涉欠顺利,再请媒人出面理论;倘或媒人去了亦无结果,最后一步便是拉出媒人来做证人,跟女家打官司。
说停当了,张二婶正待动身,二妞忽然开口,“娘!”她的神情很尴尬,“那个荒唐笑话,可不能传出去!”
大家都是一愣,而且也都被提醒了。刚才所谈的只是如何能把朱家闺女弄来做新娘子,却忘了自己家的闺女,没来由地跟金哥同过一回床。这个荒唐笑话传出去,名节有关,非同小可。
“是啊!弟妹,”张太太关照,“这可是关乎二妞终身的一件事,你别露风声。”
张二婶顿时感到为难。她的原意是想利用这个荒唐笑话,张大其词,说朱小姐闯了大祸,必得赶紧设法弥补;而对朱家老夫妇来说,因此而益增歉疚,就更得逼女儿就范。如果不露风声,就没有什么手段可耍的了。
幸好,张掌柜跟妻子的想法不同,“怕什么?”他说,“咱们二妞清清白白,行得正,坐得正,不愁没有人争着要。如果瞒着这件事,倒像无私有弊,做贼心虚似的,反而会有人乱造谣言。”
“爹说得是!”二妞脑筋很清楚,经父亲提醒,一下子就想通了,“请二婶照实说,他家的金哥很规矩。”
“当然。”张二婶欣然答说,“你不必关照,我还能弄个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吗?”
于是,张二婶由朱家的伴房嬷嬷陪着,由后门坐轿,悄悄出发。到得朱家,不过天色微明。朱家老夫妇一宵未睡,预期着男家可能会打发人来联络,如何将金哥掉包掉回来,所以听说张二婶到门,并不感到意外,只是很殷勤地接待。
彼此原是通家之好,一向以兄嫂相称,但此时朱太太仍旧管张二婶叫“张二嫂”,而张二婶却改口称朱太太为“亲家太太”,同时问说:“亲家老爷呢?”
“在外面——”
“请进来吧!也不必分内外了。”张二婶说,“我来谈件事,非得让亲家老爷也听听不可。”
“是,是!”朱老大原在窗外,应声而进,“这个时候,劳张二嫂的驾,真是过意不去。”
等朱老大进来见了礼,张二婶面无表情地说:“亲家老爷,我家差点出人命!”
朱家夫妇不约而同地失声惊呼:“张二嫂。”朱老大问,“办喜事怎么会出人命?是我家——”
“是你家金哥——”
一言未毕,朱老太太摇摇欲倒。她以为是金哥差点送命,大概是挨了揍,揍得还不轻!心疼独子,不觉大受刺激,故而有此现象。
“怎么啦?你!”
朱老大急忙扶住妻子。朱太太定定神,挣扎着站住,急促地说:“张二嫂,怎么回事?请你快说!”
“事情都凑到一起了!我家由二妞替她哥哥拜堂,入了洞房,上了新床——”
“糟了,大糟特糟了!”这回是朱老大着急,一急非同小可,自己扶住了桌子,坐了下来。
张二嫂不知这对夫妇犯的什么毛病,只管自己编她那套说法,“二妞上了新床,才知道睡在一头的不是新嫂子!又着急又生气,要拿刀抹脖子。从来妹妹替哥哥拜堂是有的,弟弟代替姐姐做新娘子,可是从来没有听过。今天还等着见礼,新娘子走不出来。这件事,真是亲家老爷说的话,大糟特糟了!”
听得这话,朱太太先松了口气,因为爱子无恙;而朱老大却更为惶恐,只不住搓着手顿着足说:“太对不起人!太对不起人了!”
张二婶正希望他有此态度,便接下来说道:“既然成了至亲,也不必说什么谁对不起谁的话。如今第一要紧的是,赶紧办正事。这话是不是呢?”
“是,是!请张二嫂吩咐。”
“不敢当!我是替我家大哥大嫂来求亲家老爷、亲家太太,无论如何把你家小姐抬了过去,一切就都遮盖住了。”
朱家夫妇,面面相觑,无以作答,这表示朱小姐迄今不受父母之命。张二婶心想,看起来有得一番大大的唇舌要费。
一念未毕,朱老大霍地起立。“我去!”他说,“如果再不听劝,不是她死,就是我死!”
“你不要这样子!”朱太太又着急了,“慢慢劝,意思是有点活动了。事缓则圆。”
“怎么能缓!”朱老大吼道,“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比火烧眉毛还急,一刻都缓不得。”
“亲家老爷,”张二婶说,“要不要我去劝一劝你家小姐?”
“好,好!”朱太太立即应声,“我陪着张二嫂去,好歹要劝得她听话。”
话还未完,听得有个丫头在喊,“来啊,来啊!你们来啊!”声音惊惶无比,显然是出了意外了!
二妞寻死是假,朱小姐寻死是真。不过发觉得早,刚要在床头上吊时,就为丫头看到了。
原来这不过是朱小姐的一条苦肉计。其实亦根本没有什么床头上吊的事,只是丫头串演得认真而已。
但张二婶再精明,也想不到会有这样一出把戏,只觉得十分无趣,默默地告辞回家,将所见所闻的情形,都告诉了张掌柜。
这时,在病榻上的新郎官,已经尽知始末,将父母请到床前,慨然说道:“人各有志,不可相强。朱家小姐怕做小寡妇,也怪不得人家,就退了婚吧!如果爹娘命中有我这个儿子,将来不愁没有好媳妇;倘或儿子福薄不孝,一命呜呼了,弄个有名无实的儿媳妇在家里,想想害了人家一辈子,不但爹娘觉得好像欠了人家一笔还不清的债,没有舒服日子过,儿子做鬼也不安宁。本来,名为冲喜,实在我心里很不过意,反倒添了一桩心病。如今既然是人家对不起我们,退了婚心安理得,说不定我的病还好得快些。”
这番话通达透彻,张掌柜心悦诚服,但对朱小姐不肯嫁过来,却颇以为憾。心里在想,也许是有了私情,这面退婚,那面正好别嫁!这不太便宜她了?因此,决定暂不退婚,只将金哥送了回去。对来贺喜的亲友,只说新娘子的母亲得了急病,回娘家等送终去了,改期见礼,再来奉邀。就此避过一个尴尬的场面。
纠纷本已告一段落。不道二妞对金哥,半夜的假凤虚凰,已是情有独钟,先还含着不言,及至有人来提亲,方始逼出隐情。
来求亲的男家,不但门当户对,且本人是个名次很高的新秀才,都道他举人已是囊中之物,连捷中了进士,点了翰林,玉堂归娶。那时张掌柜有了这样一个女婿,身份便大不相同。因此,对这门亲事,中意极了,一口答应。
在他想,二妞亦一定很高兴。哪知不然,不但不高兴,居然板着脸说出三个字来:“我不嫁!”
这太出人意外了!问她是嫌男家哪一点不好?二妞认为男家无可批评。然则原因何在,却又死不开口,惹得脾气本来就不大好的张掌柜,暴跳如雷,差点把屋顶都要掀掉了。
张太太也觉得事有蹊跷,到夜来母女同榻,做娘的大掉眼泪,二妞这才透露了一句,道是金哥跟她同过床了。
同床又不是真的做了夫妻,何必认真?张太太陡然想到,莫非那晚上假戏真做,到底失身给金哥了?
这一来,把眼泪都吓回去了。严词盘诘,二妞指天罚誓,那夜两人干净,毫无越礼之事,甚至愿意请稳婆来验,证明清白。
尽管二妞引用记不得哪本书上看来的一段故事,说古时候有个公主,宫廷遭难的时候,曾经有一名卫士将她背负而逃,得以脱险。后来老王要替她选驸马,她只说得一声,某人曾经背过我,表示从一而终,不曾接触过第二个男子,方算贞洁。可是,知女莫若母,张太太知道她是托词。
张太太对于女儿的选择,并不以为然,不过深知女儿的性情,一经做了决定,很少有更改的可能,逼得太急,会出变故,所以叹口气不作声。
到了第二天,张掌柜也知道了真相。这一次一反常态,居然并未发脾气,因为情况太严重了,自知不是发一顿脾气所能了事的。他也了解二妞不好对付,光是劝,没有用;釜底抽薪之计,莫善于让她自己知道,决不可能做朱家的儿媳妇,死了想嫁金哥的那条心,才能为她另外选个好女婿。
于是,他托人做了一张状子,将朱老大告到南城御史那里,亲家一打官司,变成不折不扣的冤家,那就不但二妞知道自己姓不了朱,朱家也不会再愿意结这门亲。这一着确是很厉害,但却弄巧成拙了。
张掌柜原以为朱家女儿,依旧不肯过门,所以状子上只说,新妇于吉期之日,托词老母病危,归宁至今,不返夫家,请求勒令朱家将女儿送回。朱家办不到这一层,官司就打起来了。哪知南城御史传被告到堂一问,朱老大居然表示,愿遵堂谕,将女儿送回夫家。
这个变化是张掌柜所意想不到的。本以为是朱老大怕当堂受责,故意耍一记花枪,作为招架。细一打听,方知是朱小姐真的回心转意了。这有两个原因:第一,当张家将放回金哥时,新郎说的那番话,通情达理,十分厚道,朱小姐颇受感动。第二,新郎的病势日渐痊愈,朱小姐不至于进门不久,便成寡妇。而又咎歉于心,很希望早归夫家,善尽妇道。只是当时寻死觅活,态度太过分了些,自己怎么样也回不了头。
难得有此峰回路转的机会,正好趁势收篷。
可是,她想回夫家,夫家却不肯再要她。尽管张太太非常愿意接纳,但张掌柜却执意不允,一则赌气,再则欲南反北,恰好造成了亲上加亲的一种情势,这口气更咽不下。
话虽如此,既经南城御史堂断,表面上来说,官司还是打赢了,要想出尔反尔,拒绝朱家送女儿回来,还是件很不容易的事。张掌柜为此召集至亲密友,商量了好久,才想出一个办法,再进状子,告朱老大“妄冒”。
状子上说,朱家女儿过门拜堂以后,因为新郎体弱,当夜虽入洞房,并未成亲;第二天黎明,新妇即返母家,前后在夫家不足一昼夜,又是严装之下,所以新妇的面目,认不真切。现在才知道,朱家之女不愿为张家之妇,当时朱老大是命他儿子金哥乔扮新妇,妄冒成亲。既然如此,张家亦不愿要这个新妇,免得成了怨偶。请求依“婚姻妄冒”律处断。
情节虽离奇,理由很充分。南城御史打算依律处断,但他手下的吏目,却有不同的解释。
原来南城御史属下有个书办,已经打听到张、朱两家婚姻中的纠葛隐情。张掌柜家道殷实,正好从中架弄是非,敲诈勒索,所以故意挑剔,讲出一番不算“妄冒”的道理。
《大清律》共分七类,第一类是“名例律”,专讲通则及程序,什么叫“五刑”,什么叫“十恶”,什么叫“八议”,什么叫“公罪”,什么叫“私罪”,累犯如何加重刑罚,自首如何得以减刑之类。其余六类,照朝廷六部、州县六房来分,即称为吏、户、礼、兵、刑、工六律。
婚姻属于户律。诉讼中所谓“户婚田土”乃是小事,可由初审的官员,限期自行审结。因为如此,户婚田土的纠纷,便成为贪官劣幕恶吏,舞文弄法,颠倒黑白去捞钱的机会。本来,审断的规矩,有律依律,无律照例;律例皆无,比附办理,其间斟酌轻重,全看问官的修养。可是问官“读书不读律”,一件疑难案子到手,应该引用哪条律法,已感踌躇;至于案例,不知几何,更是两眼漆黑,茫然不辨。这样,就必得请教幕友,而刑幕对一部《大清律》固然读得滚瓜烂熟,可是案例太多,未必尽知。况且例有新旧,出一新例,旧例即不适用。何时何地出一新例,往往无从得知,唯有刑部的书办才清楚。引例不当,即遭驳斥,所以刑部书办,是连各省的臬司都要买他的账。
像张家所告的“妄冒”成婚,依照户律:“若为婚而女家妄冒者杖八十,追还财礼;男家妄冒者加一等,不追财礼,未成婚仍依原定,已成婚者离异。”南城御史准原告的状子,打朱老大八十板子,退婚追还财礼,并不算错。可是书办坚持不能这么判,说是这不算“妄冒”。
怎样才算妄冒呢?照这个书办的解释,譬如有一家闺女,身有残疾,相亲的时候,由姐妹代替;成婚之时,男家才发觉新娘子身有残疾,这是女家的妄冒。如果新郎官有类似的情况,由兄弟代为相亲,那就是男家的妄冒。总之,妄冒是自知有为人嫌弃的缺点,隐瞒对方,到头来的目的,是想弄假成真,结成婚姻。朱家金哥,是假扮新娘,并非“嫁”到张家,与妄冒成婚的原意,完全不符。
这话也不能说没有道理。然则应该怎么判决呢?那书办认为张家所告,或许不实,必得传两造到堂,审问明白,才能处断。
所谓两造,不是指张掌柜与朱老大,而是张家的儿子与金哥,也就是新郎官与假新娘子。同时又放出风声去,张家新郎官根本不曾拜堂,也是妄冒,自己妄冒而又告人妄冒,其情可恶!官儿会重重办原告的罪,替被告申冤。
这一下,将张掌柜吓得盛气全消。细细想去,所谋大左!如果真相毕露,不但自己妄冒在先,犯了诈伪的罪,而且二妞代兄扮新郎,入洞房,与金哥曾经同床共枕的秘密,亦会成为轰动遐迩的笑话。至于对二妞来说,究竟白璧有了微瑕,很难嫁得出去了。
当然,这还是以后的话,眼前最急要的事,是要避罪。这关键就完全在金哥身上,他要将二妞供出来,整个官司就输定了。
“还是托二婶去疏通疏通吧!”张太太劝她丈夫,“凭良心说,人家朱家也很受了委屈,冤家宜解不宜结,何苦?”
张掌柜摇摇头,叹口气,好久才说了一句:“一直都是占的上风,亲家变成冤家,现在要我倒转去求人家,这张脸实在抹不下来。”
张太太深知丈夫的性情,替他想想,实在也有为难之处,只好私下跟张二婶去商量。
“这也容易!”张二婶说,“等我去一趟!一定能拿事情办通,面子圆上。”
果然,张二婶很有手段。等她去了回来,紧接着就是朱老大来拜访张掌柜。
两人本是好朋友,却从结亲以后,变成冤家,就再没有见过。只是张掌柜视朱老大为冤家,而朱老大却不是这么想而已!
“大哥!”他一见面便是一个大揖,“种种是我不对!小女脾气太强了一点,我又教女无方,以至于替大哥添了这么多麻烦,真的变成恩将仇报了!”
这样卑恭的措辞,张掌柜不能不感动,急忙还礼,满脸惶恐地说:“言重!言重!老朱,你知道我的臭脾气。老朋友,请包涵,请包涵!”
“彼此,彼此!”朱老大说,“言归正传,大哥,这场官司,要赶快了。我倒有个办法,不知道使得使不得。”
“尽管请说!”
“第一,女婿不能上堂,不妨托病。”
“女婿”二字,有些刺耳,但亦只好默认,“是的!”张掌柜说,“我亦是这么想,不过,金哥——”
“那,”朱老大抢着说,“那全在我!”他拍一拍胸脯,“金哥这孩子,别无长处,最忠厚,最听话,到堂上,要他怎么说,就怎么说,决不会胡乱拿令嫒出乖露丑。”
听得这话,张掌柜宽心大放,拱拱手说:“能够如此!真是感激不尽了。”
“患难弟兄,谈不到这些。不过,大哥,”朱老大问说,“他们也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想,总还要打点打点。”
提到这一层,张掌柜气又来了,“老朱,我不是不通人情的人,要个三百五百银子好商量。他们也托人递了点子过来,可是,狮子大开口,没法儿谈了。老朱,”他伸出一个手指,“他们要这个数!”
“一吊?”
一吊就是一千。“一千银子?哼!”张掌柜冷笑,“加十倍。”
朱老大伸一伸舌头说:“要一万银子?未免心太黑了一点!”
“亲家,”张掌柜改口了,“既然你有这番意思,我也赞成,加几个把事情了掉,也好。”
他的心思活动了,两亲家的意见也更接近了,很快地决定了几个步骤:第一是如原议,金哥应讯,而新郎告病,请求免予传证;第二是送三千两银子的红包;第三是原告再进一张状子,撤销原诉。
原诉是请求离异,撤销原诉,即表示和好如初,张家仍旧要朱家的女儿做儿媳妇。化干戈为玉帛,不仅是朱老大此行的一大收获,也是两家的喜事。
于是按照预定步骤,一面由金哥到堂应讯,证明新郎并未妄冒;另一方面由张掌柜托人去“斟盘”。
这次是由南城御史属下的一个兵马司副指挥,也是姓张的出面谈判,表示这件案子虽不麻烦,但知道的人很多,连大兴县衙门都得分润。看在彼此姓张的分上,愿意打个对折。
对折就是五千,而张掌柜愿照原数加一倍,送两千银子。中间有三千银子的上落,彼此让步一凑合,可望“成交”。中间人回来一说,张掌柜倒也很痛快,说是:“他让一半,我加一半,三千五百银子!”
人人都以为这个数目情至义尽,对方必能接受,而张太太则以为既然已经和解,不如让新媳妇早早进门,因而催促丈夫,赶快把撤销原诉的状子递进去,一等批准,立即就可第二次请客,让小夫妇与亲友见礼,正式确定了名分。
她这样心急,还有一层用意在内,因为儿子亲事定局以后,便可进一步谈二妞与金哥的亲事。对于这一层,张掌柜表面虽未说话,暗中却已默许,所以考虑下来,觉得不妨顺从妻子的要求,将一张撤销原诉的状子递了进去。
这张状子进坏了。对方换了另外一个人出面,铁心冷面,一开口便执定非一万银子不可,少一文也不行。这一下连中间人都大为光火,回来据实转告,反劝张掌柜听其自然,料想南城御史是读书人,而且官声不坏,不会不明事理,官司仍有八分的把握。
哪知胥吏衙役另有一套手法。南城御史确是个君子人,君子可欺其以方。他们把张掌柜请求撤销的状子压了下来,向南城御史建议,男家理由充足,女家证人答供,亦与原诉相合,应准离异,并知照大兴县衙门备案。
这个批示,在南城兵马司那个小衙门的墙壁上,贴在很显目的地方。张、朱两家,得知消息大惊。欲合判离,而且在大兴县衙门备了案,婚姻便不合法。如果两下和好,固然小夫妻还是小夫妻,亲家也还是亲家,但是后患无穷。最明显的是,如果小夫妻失和,男家可以休妻再娶;女家将女儿接了回去,亦可另嫁别人,皆不算犯法。
张掌柜已是这样的想法,而朱老大对此事看得更为严重。女儿嫁了过去,不道男家是奉准离异的,名不正则言顺,女儿在张家一无身份可言,不但太觉委屈,而且毫无保障。别样事情可以让步,有关女儿的终身大事,岂能马虎了事?
其实这些话就是朱老大不说,张掌柜也能想象得到,当然要设法补救。使他困惑的是,既已进了撤销原诉的状子,何以又有这样的结果。一打听,才知是被压了下来。显然的,“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若要挽回,还是得花钱。
“事情弄拧了!”南城御史那里的书办,一个劲儿摇头,“没法子扳回来了!”
这还是故作姿态。事实上呢,如果八千银子一个不少,还是有法子可以撤销原判。只是张掌柜咽不下那口气,敬酒不吃吃罚酒,而且是掐住脖子硬灌,不太窝囊吗?
因此,他决定还是按正道办。撤销原诉的状子被压了下来,不要紧,可以进一张。这张状子上说,彼此误会已经冰释,仍愿与朱家联姻,原判离异,请求注销。同时又向大兴县衙门进状,张朱两家的婚姻,请准备案。张掌柜心想,只要县衙门承认,不管南城御史怎么批示,都不在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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