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历史小说作品全集(共10册)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高阳
“承认了,不承认不会出甘结。”
“好!辩得好!”刚毅冷笑,“他是自己承认的,还是你劝他的?”
“钱恺劝他,我也劝他。”
“你怎么劝他?”
“我说,真是真,假是假,赖不掉的,不如说实话的好。”
“就是这两句话?”
“是的,就是这两句。”
“那么,”刚毅看着面前的口供单问,“沈彩泉怎么说,你苦口婆心劝了他好一会儿?”
“那是沈彩泉瞎说。”
“照你说,钱宝生听你一劝就听了?”
“也因为钱恺劝他说陈秀才不会叫你上当的,听他的劝,没有错。”
“于是,钱宝生就听你的话,自己写了一张甘结?”
“是的!”
“自己具的名字?”
“是的。”
“你没有教他怎么写?”
“是的。”
“是他自己写出钱宝生这个名字?”
这一问将陈湖问住了,说得上口滑,失去照顾,又出了漏洞。
但事已如此,唯有硬着头皮依旧答一声:“是的!”
“哼!”刚毅冷笑,“钱坦既然如你所说的,因为有债务纠纷,宝生这个名字早已废弃不用,而且他在花厅上跟县官表明,自己叫钱坦不叫钱宝生,何以在甘结上自己出尔反尔,写上钱宝生的名字?这不是前后不符?陈湖,你别以为死无对证,当时在场眼见的,还有个沈彩泉!等问出来是你胡说,小心你的皮!”
这下,陈湖着慌了!心里思量,这个漏洞应该赶快把它补起来。可是已经没有机会,因为堂上问到别的事情上头了。
“钱坦写完甘结以后怎么样?”
“写完甘结,”陈湖嗫嚅着说,“自然释放,由他兄弟陪着回家。”
“没有给他一张县官出名的‘谕单’吗?”
“啊,啊!有的。”陈湖装作突然想起的神情。
“怎么会出来这么一张谕单?”刚毅问道,“是预先讲妥的,还是临时提出来的要求?”
“是——”
“慢着!”刚毅大声打断,“你答供以前,想一想沈彩泉的口供,也想一想沈彩泉当时在场,此刻在监狱里,随时可以提出来问。”
这是提醒陈湖,现有人证在此,撒谎无用!或者,撒谎先要照顾到沈彩泉的口供,如果与沈彩泉的口供抵触,而又无法证明沈彩泉的口供不实,大可不必白费心思去撒谎。
陈湖转念到此,不觉气馁,戒备警觉的心思,一下子落了下来,有气无力地哼了一声,表示领会。
“好,你说下去,是预先讲妥的,还是临时提出来的要求?”
“预先讲好的。”
“怎么讲来的?”刚毅问,“是不是当作一个条件,拿县官的谕单,换钱坦的甘结?”
“是,是这样,钱宝生——”
“钱坦!哪里有什么钱宝生?”刚毅厉声纠正,将陈湖吓得心跳不止。
“钱坦,”陈湖不由得改了口了,“钱坦说:‘写了甘结,不就要到杭州府吃官司去了吗?’沈彩泉就说:‘不会!刘大老爷可以写一张与你无干的谕单给你。’这样,钱坦才具了甘结。”
“那么,谕单呢?”刚毅问说,“是否你写的?”
“是的。”陈湖解释,“沈彩泉说:‘谕单如果请黄师爷去写,今天就拿不下来了。不如请你写一张,我拿到里头去盖上大印,让钱老板随手带走,大家省事。’因此,我就写了一张。”
“你的意思是,沈彩泉就是县官,你就是县衙门的刑名师爷?”
“这,这话不能这么说。”
“不这么说,怎么说呢?”
刚毅的话没有错,沈彩泉可以替刘锡彤做主,而他是替黄师爷代劳,两人不就像一个是县官,一个是刑名师爷?陈湖无话可答了。
“陈湖!”刚毅认为他辞穷理屈,内心必已动摇,此时晓以利害,可以促使他彻底悔悟,所以和颜悦色地说,“我替你想想很可惜,也很犯不值!你无非身为余杭县的子民,又蒙刘大令器重,有可以效力之处,尽力而为,即有错误,也是情有可原的。因为,你并不是从中架弄是非,乘机敲诈勒索,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罪过。可是,像你现在这样,处处掩饰,处处破绽,仿佛蓄意要冤枉杨乃武、葛毕氏,这情形就不同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替人受过?”
这“替人受过”四字,打中了陈湖心坎,力量很大,不由得失声长号:“堂上明见万里,我真的是替人受过。”
“不要紧,不要紧!”刚毅急忙安慰他说,“你答的话很多,不过还没有画供,就不算落案,补救还来得及!”
“是。”陈湖重重点头,用软弱求援的眼色,望着刚毅。
“只要你自己愿意补救,本司与人为善,一定给你机会。你知道不知道,应该怎么补救?”
“请堂上明示。”
“很简单,你说实话就可以补救。”
“是!”陈湖嗫嚅着说,“不知道哪几句话不实?”
刚毅笑一笑,随又放出庄重的脸色,“这因为你不实的话太多,自己都记不清楚了。”他停了一下说,“本司既然答应给你机会,只好破费工夫再问一问。”
于是从书办那里取来陈湖的供词,从头细看以后决定,挑最有关系的两件事,重新审问。
“钱坦一名钱宝生,你是听别人所说,自己也记不清楚,是不是?”
这是替他开脱的问法,也是为了便于他改口,陈湖当然懂得其中的用意,很清楚地答说:“是的。”
“他本人当然不肯承认,是吗?”
“是!”
“既然如此,他甘结上一定不会自己写钱宝生这个名字。你恐怕记错了,倒再想想看!”
不用再想了,既然已决定说实话,正好以话搭话,“是的,我记错了!”他说,“当时钱老板要写上钱坦的名字,我说,你这样写了,等于不写。杨乃武供的是钱宝生,不是钱坦。后来钱恺也帮着劝,说这张甘结无非装个样子,用什么名字都没有关系,钱老板才照办的。”
“嗯,嗯,这才是情理中的事。我再问你,钱坦在县官面前不肯承认卖砒霜,而经你们一劝,肯写甘结了,其中一定有个他不能不写的道理。这个道理,照沈彩泉的口供看,已经很清楚了,我们要看看你是不是真的肯说实话!”
“一定说实话。”陈湖答说,“钱老板所怕的,就是送到杭州府去过堂,不肯写这张甘结,杭州的官司吃定了;肯写这张甘结,县官再给他一张与此案无关的谕单,官司可免,钱老板当然愿意。”
“钱坦的意思是,没有县官保证他不牵涉在内的谕单,就不肯出具甘结?”
“是的。”陈湖答说,“钱坦跟我说,我不能‘自绊石头自压脚’。”
“那么,谕单这个花样是谁想出来的?”
“是我一时想到的。当时还没有谕单这个名目,我只说,我可以去替他弄张东西出来。”
“然后,你就动笔写谕单了?”
“不是!我哪好这样子自作主张。就算我写了,没有大印也没有用。”
“照此说来,是先问了刘大令的?”
“当然。”
“谁去问的?是你自己?”
“不是的。我告诉沈彩泉,沈彩泉说:‘这要问问大老爷看。’就进去了。”
“出来以后怎么说?”
陈湖觉得这句话的出入关系很大,所以细想了一会儿才答说:“沈彩泉告诉我,刘大令的意思,为了体恤钱某人,这张谕单可以出。”
“于是,你就拟了一张谕单的稿子?”
“是的。”
“有没有给刘大令看过?”
“当然看过的。”陈湖答说,“看了好些时候才拿下来。”
“刘大令有没有在稿子上批了什么?或者照一般办稿规矩,在上面画行?”
“没有。”陈湖答说,“不过改动了几个字。”
“改动的是什么字?”
“记不得了。大致是语气改得比较活络一点,轻一点。”
“以后呢?”
“以后?”陈湖想了一下,很起劲地说,“两方面都很感谢我,刘大令还请我吃饭,我完全是好心,帮他们双方调解,公事上既能交代得过去,钱坦亦不至于受累。我做事一向是如此的,只要人家有困难,我跑跑腿,赔点气力精神无所谓。”
“嗯!嗯!”刚毅本想驳斥他一番,转念觉得大可不必,只说了句,“可惜,你热心稍微过度了些。”
“是!”陈湖乘机恳求,“堂上明见,小地方的人,见识浅,事情不知道轻重,只为了太热心,所以有的地方错了不知道。求堂上笔下超生。”
“果然情有可原的,我自然请上头从轻发落。”刚毅问道,“在这件案子里头,你还参与了哪些事,你自己说!”
这下又使陈湖为难了。他参与的事件很多,说出来都是对自己不利;但如隐瞒不说,固可搪塞一时,就怕沈彩泉再供出什么来,显得自己又在撒谎,连刚才那番实供的效用都减低了。
因而踌躇了好半天才说一件事:“后来上头派一位郑大令来查,钱坦兄弟来找我,问我怎么办?我说,你们照实回答,果然没事。”
“此外呢?”
“此外?”陈湖装作茫然而疲累的神情,“没有啥了!”
其实,此外即令有所参与,亦已无关宏旨。刚毅便关照书办,将陈湖的口供交本人核对。陈湖看得很仔细,指出几点记错了的地方,一一改正,签名画供,便好回监狱去服他的由太医院弄来的“好药”了。
对于陈湖的口供,翁曾桂与林拱枢都很满意。包括刚毅在内,一致同意,应该传刘锡彤来问了。
这当然要禀明堂官。桑春荣的态度,大家是知道的,始终存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另一位新任的满缺尚书,态度亦很可疑——这位尚书名叫皂保,字荫方,道光二十五年乙巳恩科的进士。这一榜也是人才济济,其中有两位更于朝局大有关系:一位是文祥,满洲镶白旗人,现任武英殿大学士军机大臣,明敏通发,有为有守,朝廷决大疑、定大计,最后都是他跟恭王两人主持;另一位是阎敬铭,曾经当过山东巡抚,如今家居养病,但清廉耿介,精明务实的风格,很能一振宦海颓习。不过皂保却是庸才,而且相当势利,怕亦会想到刘锡彤是宝鋆的乡榜同年,曲意徇庇。
因此,三个人商量下来,决定要等两位侍郎到部时,才去谈这件公事。这两位侍郎,一位是满缺左侍郎绍祺,他是当年与翁同龢一致主张本案应该驳回浙江重审的,自然会一本初衷,力主严办;另一位是到任不久的汉缺左侍郎袁葆恒。此人是名父之子,他的父亲袁甲三,在洪杨作乱之初,颇著战功,在两淮各地建有专祠。袁葆恒由翰林参军,先在李鸿章幕府,后来为左宗棠西征督饷,先后五年之久,最后因为意见不合而分手,内调为侍郎,由吏部转刑部,为人精明强干,颇持正论。如果桑春荣、皂保有什么反对传问刘锡彤的表示,便可请出绍、袁二人来抑制。
到了第二天上午,很凑巧的,“六堂”都到了衙门,在白云亭休息聊天。于是翁曾桂约齐了林拱枢、刚毅,一起抱牍上堂,面报公事。
听刚毅讲完审问沈彩泉与陈湖的经过,心直口快的袁葆恒说:“勾串药证,铁案如山。刘锡彤就不是解任了!很可以奏请革职,归案讯办!”
此言一出,桑春荣与皂保默默无所表示,承办的三司员,却是大为宽心。袁葆恒的态度,可说超出了他们的希望。就算讨价还价,至少传刘锡彤到案来问这一节,总可以办到了。
果然,皂保还价了,“我看,”他说,“奏请革职还早了一点吧!”
“先传他来问一问,亦未尝不可。”
“是的。”绍祺附和,“我看先传他来问一问,亦不妨对质。”
“就这样吧!”袁葆恒问道,“两公对这件钦案,想来亦赞成秉公从严?”
由于“钦案”这顶大帽子笼罩着,皂保与桑春荣都不便再反对。于是很顺利地发出了公文,传唤解任余杭县知县到案应讯,公事上的措辞很温和。
这一下刘锡彤吃紧不小,跟袁来保去商量,是否可以拒绝,因为他并非案中人犯,亦非证人,自觉不该与杨乃武、葛毕氏在一案中被讯。话是有道理的,但袁来保劝他要考虑后果。
“如果说,刑部司官一定要请老兄到案,他们自然有法子。奏请上裁,是一法;行文浙江巡抚,下札子给你,也是一法。不过,”袁来保说,“那一来除了耽误工夫以外,对老兄一定大为不满。敬酒不吃吃罚酒,就没有意思了!”
“这杯‘敬酒’,可也不容易喝噢!”刘锡彤苦笑着说。
“总比捏着鼻子灌好得多。”袁来保说,“老兄问心无愧,去一趟怕什么?”
最后这句话很有分量,刘锡彤如果一定不肯应讯,先就显得情虚,这样,宝鋆即使肯帮忙,也会觉得无所措手。转念到此,只好硬着头皮到刑部浙江司去报到。由翁曾桂、林拱枢、刚毅三个人一起接见。
总算很客气,不是堂上、堂下很明显的审问的样子,是用东西双方,宾主相对的会晤方式,不过,“主人”后面另一张小桌,坐着录供的书办。
“杨乃武、葛毕氏一案,传唤人证,逐一研审,案情大致已经明了了。”翁曾桂说,“不过还有几点疑义,非请贵县来说明,不能了解。”
“此案纠葛甚多,”刘锡彤答说,“本县是初审,命案有钦定的限期,所以总以符合功令,尽速申详为宗旨。有许多情形,本县都是奉命办理,并非故意罗织。”
这番话已有将责任往杭州府推的意味,翁曾桂便顺着他的话说:“是的,是的,要请教贵县的,正就是贵县奉命办理的两件事。第一,贵县所传唤的爱仁堂店东,到底叫什么名字?”
刘锡彤料到必有此一问,随即答道:“杭州府的公文,说杨乃武向爱仁堂店东钱宝生购买砒霜,本县出票传唤,自然是传钱宝生到案。”
“钱某到案以后,曾经声明,他不叫钱宝生,名叫钱坦,是不是?”
“不是!”刘锡彤断然否定,“钱宝生没有说过这话。”
“是没有说过,还是说了,而贵县没有听清楚?”
这实在已有开脱之意,所谓“避重就轻”,而刘锡彤是抱定宗旨,预备硬赖的,所以高声答道:“没有说过,并非我没有听清楚。”
“那么,钱坦具有甘结以后,贵县可曾给过一张谕单?”
“有的。不过,”刘锡彤很清楚地说,“甘结、谕单上的名字,都是钱宝生,不是什么钱坦!”
做“主人”的三位司官都愣住了!他们的感想相同,刘锡彤居然如此硬赖,问下去不会有结果。翁曾桂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又问:“贵县所出的谕单,何以能说此案与爱仁堂店东无关?”
“本就无关。”刘锡彤以一种傲岸冷峻的语气回答。
“你答应他不必过堂?”
“既然无关,自然不必过堂。”
这就问不下去了。再问下去,就会变成争执法理,各持一端,难有定论。翁曾桂立即做了决定,结束这一天的询问。
“是了!”他说,“贵县的意思已经了解了。还有些小小的疑义,回头我们商量一下,如果能够弄清楚,最好,否则,明天还要劳贵县的驾。大概也就是明天再向贵县请教一次,就可以结案了。请贵县听招呼吧!”
等刘锡彤辞出,刚毅首先就忍不住骂:“这个老小子,真不要脸!这么明明白白的事,居然硬赖!”
翁曾桂成竹在胸,微笑说道:“子良,少安毋躁!走,还是我请你喝‘干榨’。”
翁曾桂特做这个小东,是不愿在部里谈公事,因为他已发觉,满汉两尚书,对于传询刘锡彤的情形,都很关心,派了人在打听。而翁曾桂所设计的办法,是不能泄露的。一泄露,传到刘锡彤耳朵里,他会设法规避,譬如报病之类,那时再要弄他到刑部来,就得大费手脚。
“事情明摆在那里,这位刘大令软硬两不吃。不过,软硬之间,比较起来又是吃硬不吃软,所以像今天这样给他面子,一点用处都没有。”
“着啊!”刚毅觉得翁曾桂的话,说到了他心里,痛快无比,干了一杯酒说,“早就该给他一个下马威。”
“先礼后兵。今天这番客气不可少!”林拱枢说,“这样做法,两位尚书知道了,也没话说。”
“是的。我也是这个意思!”翁曾桂说,“客客气气问他,他不肯说,那就只好公事公办了。明天我们坐堂,还要传沈彩泉、陈湖对质,就那一堂把要问的都问了,然后开棺检验,赶在年里便可结案。”
“好!”刚毅又干了一杯酒,“这样才干脆。”
“不过,看样子,刘大令决不肯甘心到堂受讯,所以我们这番布置,明天临时再提出来。今天,大家只字不提,免得泄露风声。”
“怪不得!”林拱枢笑道,“老兄今天对他那样客气,原来是条缓兵之计。”
“不是缓兵之计,是稳住军心。”翁曾桂说,“回头我们三个人联名写封信,请他明天到部一谈。只要把他骗了来,就不怕他放刁撒赖了!”
傍晚将信送到,刘锡彤大为得意,向袁来保夸耀,说那些司官都是欠缺阅历的后辈,不知轻重深浅,越对他们客气越坏事,正合了“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这句俗语。只有像他这种态度,反倒能使他们改容相谢。
因此,刘锡彤第二天一早到部,还是毫不在乎的神色,可是被引入浙江司的公堂,一看正面陈设公案,后面并列三椅,书办录供,差役伺候,那种“三堂会审”的格局,不由得颜色大变。
“这是怎么回事?”他神色凛然地问。
“请你老听审!”
差役很客气,而且端了张椅子摆在公案左侧,刘锡彤的气就消了一大半,不过心里着实有些发慌,不知道要审什么人?
就这当儿,翁曾桂、林拱枢、刚毅联袂出堂。刘锡彤本想站起来,但心中万分不愿,迟疑之顷,三司官已经入座,那就不必多此一举了。
见此光景,刚毅大为不快,灵机一动,要给刘锡彤来个下马威,当即问道:“是谁值堂?”
值堂的差役名叫毛刚,闪出来躬身答道:“毛刚在!”
“取戒尺来!”
毛刚一愣,但只能答应一声:“是!”将戒尺取来,交到刚毅手里。
“别走!”刚毅让毛刚站在公案旁边,“问案有问案的规矩,听审有听审的道理。县官七品,见了五品的司官,坐在那里动都不动,那叫什么规矩,什么道理?刘大老爷没有做过京官,也没有到刑部来过过堂,不能怪他;你值堂的就该拿这些规矩道理,告诉刘大老爷才是!来,把手伸出来!”
毛刚听得这顿责备,莫名其妙,不过司官老爷动怒,不能抗拒,眼前的几记手心不肯挨,马上就会换来一顿皮开肉绽的板子。因而虽觉万分委屈,仍旧乖乖地将手掌伸了出去。
“我打你个不懂规矩道理!”刚毅拿起戒尺,重重打了两下,然后喝道,“下去!你再不懂规矩道理,我还要打!”
刘锡彤见此光景,恨不得有个地洞可钻,而毛刚也终于明白了,刚毅是借题发挥,自己无缘无故替刘锡彤挨了打,这一口怨气非出不可!
于是,他走到刘锡彤面前,请个安说:“多谢刘大老爷的栽培!”说完,掉头就走。
刘锡彤又羞又气又恨,脸上一阵阵青红不定,而翁曾桂却开口问了。
“刘大令,我问你——”
“你问我?”刘锡彤突然跳了起来,像疯病突然发作似的咆哮着,“我是奉旨来会同检验的,不是来受审的!你连这点道理都不懂,还做什么司官?真是岂有此理!”
堂上堂下,无不诧异。翁曾桂倒还沉着,“你不用忙!”他说,“开棺检验也快了!”
不管是发威还是发脾气,必得有人响应、附和或者相劝,固可助长威势,哪怕对吵对骂,亦可以持续。
如今堂上堂下都出以冷静,只有翁曾桂这样冷冷地答一句,刘锡彤就想再闹也闹不起来,颇有难以落场之势。而刚毅却更刻毒,仿照“审头刺汤”陆炳对付汤勤的办法,断然撤座。不过不必出声,只做个手势,那挨了打的毛刚,立刻就把刘锡彤的椅子移走了。
这一下搞得刘锡彤更为尴尬,欲待发作,只为刚才的脾气发得太过,劲道一泄无余。想想只有拂袖而去,才是保全面子的办法。
谁知他刚一移步,翁曾桂已经开口:“带沈彩泉!”
听得这一声,刘锡彤的脚步不由得就是一顿挫,刚毅却以揶揄的口气问道:“刘大令,你不听听你的门丁供些什么?”
“听就听!”刘锡彤负气答说。还有半句话,“你以为我情虚怕听?”却是到了口边,又咽回去了。
等到差役将沈彩泉带上堂来,他一看刘锡彤气鼓鼓地站在那里,不由得便有些畏缩。刚毅便拉一拉翁曾桂的衣服,表示让他来问。翁曾桂会意,而且也有自知之明,若论从文书中去研判案情,他并不逊于刚毅;谈到笔下,更远胜于刚毅;可是坐堂问案,刚毅的敏捷明决,却自叹不如。所以点点头表示同意。
刚毅是在想,刘锡彤的气焰大挫,就这堂便可将他问得哑口无言。但沈彩泉见了主人,不免畏惧,如果吞吞吐吐说得不实在,刘锡彤的气焰复长,便成了波折,再要传刘锡彤来问,便成妄想。那时说服堂官,用严厉的手段,迫使刘锡彤就范,固无不可,但很费手脚。所以,他决定给沈彩泉来个“下马威”,要教他怕问官甚于怕主人,局面就可以彻底控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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