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历史小说作品全集(共10册)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高阳
他的这两步棋,早在积年滑吏的估计之中,预先就堵塞了他的路子。首先是向南城御史的煽动,说这姓张的为富不仁,是个刁民;与朱家联姻一事,三翻四复,要如何便如何,既利用官势,欺侮姻亲,又是视官府如无物,可以玩弄于股掌之上。
南城御史也觉得张掌柜莫衷一是,其情可恶,便听从手下的话,提笔批道:“该民视婚姻大事如儿戏,反复无常,足见刁顽,所请不准,原状掷还。倘再渎诉,必依妄告律从重治罪,勿谓言之不预!”
当然大兴县的书办衙役,是互通声气的,这种大有油水的案子,更是桴鼓相应,勾串甚严。所以张掌柜在县衙门的状子亦被驳了,理由是:“前准南城御史文移,如该民所请断离有案。所呈各节,应仍向南城御史呈诉,本县碍难受理。”
这一下,真的推车撞壁,成了僵局。张掌柜想过好多法子,一个法子是搬家,到另一位巡城御史那里呈诉,但“户婚田土、赌博斗殴”,《会典》上称为“细事”,只准由犯事地方案员审理,其他地方衙门,不得干预。
至于“越诉”,就是向上一级的衙门呈告,更是于律不合,法所不详。
“是这么一件衙门里看来的小事,而当事人惶惶不可终日的大事。”刀吏目说,“你能不能想个法子?”
“怎么不能?不过,老刀,”郭长清说,“这案子可也不小噢!”
“怎么呢?不说户婚田土细事吗?”
“七八千银子出入,也不算是小事了!”
一听这话,刀吏目又惊又喜,声音也就压低了,“你看怎么样?”他说,“我也是有人这么托我,我想你老兄在刑部,顺便提一声。说实话,并不指望着有什么大用处。如果这件案子你能拿得下来,咱们不妨谈谈。”
“也许能拿得下来。谈谈不妨。”
“是的。”刀吏目说,“南城御史,听说是位很方正的老先生,水都泼不进去。如果你能拿得下来,我可以给你去说,多少银子包了下来。可是得有把握。”
“当然有把握。”郭长清说,“你先问问对方,能出多少。”
“好!”刀吏目说,“这件事我虽不是直接经手,不过我知道人家很急,递过话去,很快就有回音。
准定明天晚晌,仍旧在这里见面好了。”
订了后约,由郭长清做东付了账,各自散去。第二天中午,刀吏目突然来访。一见面便笑嘻嘻地递上来一份请帖,具名的是个陌生人,叫作张三义。
“这是谁啊?”
“就是那位张掌柜。”刀吏目说,“他的意思很诚,请你务必赏光。”
郭长清考虑一下说:“老刀,我也老实说,这种事,吃了人家一顿,话就不便谈了,谢谢吧!”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我们先谈。人家已经开了盘子了,总共出四千银子,你看怎么办,就听你一句话好了。”
“四千银子都在里头了?”
“是的。”
“你的一份呢?”郭长清问。
“当然也在里头。”刀吏目紧接着说,“不过,我这一份可以不算。”
“那没有这个道理。”郭长清心知对方另外会酬谢刀吏目,不过自己另有事求教他,不能不尽道理,当即说道,“这个数成不成,要谈起来看。咱们俩都是居间的,有好处大家均分,二八回扣,可以提八百两银子,每人分四百,你看如何?”
“当然好啰!不过,数目也差不多了,尽四千银子去办;如果不够,我这一份就贴补在里头好了。”
说来说去还是四千银子包办,郭长清觉得可以办得下来,便点点头说:“好吧!再不够,我那一份也贴补进去。”
“这不好意思吧!”
“彼此都是为朋友,无所谓。”
“那么,晚上仍请赏光啰!”刀吏目说,“倘或另外有朋友,约了来也不妨。”
“好吧!”
等刀吏目一辞去,郭长清立刻到都察院看一个朋友,打听南城御史袁承业是怎么样一个人。
“这位袁老先生,字绍庭,山西人,科名很早,咸丰三年的翰林。新放的四川总督丁宝桢,就是他的同榜。”
这位袁都老爷清廉耿介,贿赂请托,一概谢绝,只是胸中不大有主张,易于偏听。郭长清心想,照这样情形看,不必托浙江司的同事去打招呼,否则白卖一个人情之外,反将事情搞得更僵。
回到部里,跟手下一个姓刘的司狱商议,刘司狱笑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容易得很!仍旧找南城御史的那个书办好了。”
“可是,怎么找法呢?”
“找浙江司的书办。”
郭长清被提醒了。南城御史审理的案件,既都归浙江司复核题奏,那么,那里的书办一定跟浙江司的书办打交道,不论公私,皆有交情,正是一条极好的路子。
于是郭长清说道:“老刘,我手里有件案子,弄妥帖了,大家都有好处,每个人起码也能弄个二三百两银子,就劳你驾去一趟吧。”接着将张、朱两家那件事,约略说了一遍。
听说有二三百两银子的好处,刘司狱当然起劲,到浙江司去了一趟,笑嘻嘻地回来说:“都弄清楚了。”
刘司狱将案子的始末,以及南城御史那里,经办此案的书办姓名都弄清楚了,问郭长清是不是约地方见面?
“当然!”郭长清说,“我做个小东,喝杯酒,见见面。就在正阳楼吃螃蟹吧!”
正阳楼之会,一共四个人,主人以外,主客是南城御史的查办,姓杨,陪客是前司狱与浙江司的张书办。持蟹把杯,且饮且谈,张书办穿针引线地渐渐引入正题。
“谈到这件案子,都怪姓张的自己不知趣。”杨书办说,“这件事知道的人很多,越闹越大,想沾手的人很不少,彼此牵制着,越来越扎手了。”
“那还不是在你!”张书办递过一句话去,“只要你报上来,我们那里不会挑剔。”
公事上有了保证,杨书办的语气便不同了,“那倒可以想法子。不过,”他喝口酒,慢吞吞地说,“我也得回去商量商量,人太多!”
“嗯,嗯!”郭长清跟刘司狱交换了一个眼色,刘司狱向张书办努一努嘴。于是郭长清便向张书办说道:“你们谈谈去。”
张书办受命将杨书办引到一边,悄悄说道:“这件案子是浙江司一位掌柜的司官所托,一大半是人情。
你老哥不能当一桩买卖,只当放个交情在那里。”
“是的!”杨书办说,“我懂交情。”
“是的,我知道你老哥很够交情。不过另外还有人,不能不敷衍。人家预备送这个数,你老哥一总包涵吧!”
说着,伸出两个指头,杨书办觉得两千银子太少了,面有难色。
“另外,”张书办见风使舵,“对你老哥当然也有一份谢礼,打算买两支人参的,我看,倒不如折干还痛快些。”
杨书办实在有些不甘心,原来就有三千五百银子可以到手的,经过一番周折,反倒减少了一大截,这话该怎么说呢?
“算了,算了!”张书办极力相劝,“行得春风有夏雨,这趟委屈,下趟我补。”
就这样软求硬逼,终于以两千五百银子成交。约定第二天仍在原处过付,先付一千,杨书办交代怎么做法,等事情办成,再付余数。
于是重新入座,欢然快饮。散席以后,郭长清跟刘司狱、张书办又有一番交道要打。总数四千银子,先抹下五百,下余三千五,除了付杨书办之外,还剩下一千,既然表示三一三十一照分。刘司狱倒是外场人物,认为张书办很出力,自愿少拿,结果定规郭、刘各取三百,张书办独得四百银子。
到得晚来,郭长清叨扰了张掌柜一顿盛馔,带回来了两千银子,也带回来刀吏目交付的三帖药,说是每帖药可以服三煎,一天一帖,到第四五天,包管病人精神旺盛,大概可以维持十天工夫。
“有十天的工夫尽够了。”刚毅很高兴。不过,他亦不无怀疑,带笑问道,“京里有几句挖苦几个衙门的话,老兄想来听说过?”
“是‘光禄寺的茶汤,太医院的医方’不是?”
“还有‘翰林院的文章’。”刚毅说道,“会不会有名无实?”
“不错,‘太医院的医方’跟‘翰林院的文章’一样,看起来很像样,其实没有什么用处。不过,我拿来的不是药方,是药,那就不同了。人家指着这个养老婆孩子,独得的秘方,当然跟公然开出来的方子不同。”
“啊,啊,不错!”刚毅踌躇着说,“那,这三帖药,人家也不能白给吧?”
“不相干,是我托南城御史那里一个朋友弄来的,交情够得上,分文不花。将来有事,请司里关照一下,就补了人家的情了。”
“好!就这么说,有事你来找我。”
有这句话,跟杨书办会面谈事,就顺利了。他将刀吏目的来头,以及刚毅的表示,细说了一遍。杨书办心想,这倒也是求之不得的事,且留着这个人事,到有什么案子出来,浙江司准驳之间,关系出入甚大时,打这么一个招呼,也许值一万银子都不止。
因此,他的脸色就不同了,“郭老爷,张家这件案子,你老的吩咐,我没有不尽心的。”他说,“我本来的意思怕说不清楚,打算请郭老爷的张掌柜跟他亲家当面谈,如今就跟郭老爷说也一样。”
这意思是即使成交了,他也还有刁难之处,不能那么痛快。郭长清心知其意,表示领情,拱拱手说:“我知道,我知道。就请你告诉我好了。”
他的办法说穿了分文不值,是由朱老大进一张状子,表明他的女儿不仅不是不愿嫁到张家,而且矢志从一而终。如今男家要求退婚,虽经判决,以后男婚女嫁,各不相涉,但他的女儿仍以为生是张家人,死做张家鬼,誓以丫角终老。志不可夺,情实可怜,而男家亦已谅解,请求离而复合,仍准与张家结亲。
郭长清如言照办,由经手人一层一转达。张掌柜做事心急,自己托人替亲家做了一张状子递了进去。
那位“袁都老爷”看状子,嗟叹不绝,觉得朱家女儿,贞洁可风,立即传唤张掌柜来问,可愿与朱家复结姻亲?等张掌柜有了承诺,随即批准,还做了一首诗,赞美其事。
状子一批准,一切手续本来可以节节留难的,因为红包已到,畅通无阻,前后不过三天工夫,大功便已告成。张家大张盛宴,为儿媳与亲友见礼,郭长清、刀吏目自然都是坐首席的上宾。
在这三天之中,服了药的陈湖,虽然咳嗽如旧,而胃口特佳,精神旺盛。刚毅知道药效只能维持十天,所以不敢耽延,复又提堂审问。
当时是问到陈湖向刘锡彤指出,葛毕氏不安于室,而外遇是杨乃武,陈湖便即当堂吐血,此时便接着未完的话问。
“陈湖,关于杨乃武,你当时是怎样跟刘大令说的?”
“记不得了!”陈湖答说,“只说,外面风言风语,传闻很多。”
“刘大令没有问你,是些什么传闻?”
“记不得了!”
两个“记不得”将刚毅的火气引了起来,拍桌喝道:“你是有意不说实话!别以为你有病在身,我不会打你的屁股。”
“不敢。”陈湖有些怕了,“实在因为旧疾复发,精神委顿,神思恍惚,不大记得清楚。”
“我再问你,刘大令听了你的话,作何表示?”
陈湖想了一会答说:“记得刘大令说,要打听打听。”
“打听什么?”
“当然是打听杨乃武与葛毕氏可有暧昧情事。”
“以后呢?”
“以后,我就告辞了。”
“那几天没有跟刘大令再见过?”刚毅紧接着警告,“你如果再说假话,可留点儿神。从旁人口中问出真情来,我不饶你。”
陈湖本想回答,那几天没有见过刘锡彤,听得刚毅后面的那两句话,便改了口:“那几天大概还见过一两次。不过,刘大令很忙,所以虽见了面,也没有闲谈的工夫。”
“闲谈没有,这件案子总谈过吧?”
问到这里,可以说是告一段落。照刚毅与翁曾桂、林拱枢的研判,陈湖在这件案子中,有两处地方要负责任:
第一,刘锡彤虽与杨乃武不和,但当起之时,如果不是陈湖提到杨乃武,说他是葛毕氏的情夫,刘锡彤就不会心生存见,以为奸杀相连,贸然认定葛品莲死于奸夫淫妇之手。
其次,全案的最大疑问,在于葛品莲是否中砒毒而死。砒霜来自爱仁堂钱坦之手,而钱坦本不肯承认,是因为陈湖的劝导,方始就范。如今钱坦已死,则陈湖就成了关键人物,事实真相唯有从他的口供中,才能确定。至于陈湖本人的责任,当然要看他的动机而定,如果知情而帮同刘锡彤胁迫钱坦勉强作了伪证,其罪甚重。因此,关于这部分的审问,不仅关乎全案的最后结果,对陈湖本人来说,出入关系亦很重。
就为了先有此了解,刚毅不敢马虎,如何入手,先作过一番研究,认为应该先加开导,劝陈湖尽量说真话,才能省好多事。此际,就到了要开导的时候了。
“陈湖,你总知道,沈彩泉已经据实招供了。此外还有爱仁堂钱姚氏跟杨小桥的供证,更是老老实实,有什么,说什么,不必忌讳撒谎的。拿他们那些口供合起来看,事实真相,了如指掌,就不提你到堂来问,也没有什么关系。这一点,你自己应该明白。”
“是!这一案本来就跟我没有什么关系。”
“陈湖!”刚毅沉下脸来说,“你这样子的态度,就不对了!你的关系很重,你自己肚子里明白。怎么说,与你没有关系?你是自欺乎,欺人乎?我告诉你,我提你到堂,是给你机会。你如果态度诚恳,肯说实话,并且有悔悟之心,国法不外乎人情,自然可以从轻发落;倘或支吾其词,多方闪避,到头来你又瞒不住什么,那时候我想把你的罪名拟轻一点也办不到了!”
这几句话很有力量,把陈湖的心打动了,也打乱了!一时虽还不以为该说真话,但觉得说假话也难。因而怯意大生,不由得就现出瑟缩的神色。
见此光景,刚毅的心一宽,知道不难问出实情,但不宜开门见山,问到要害,以免逼得他闪避。
想停当了,便闲闲道:“余杭仓前地方,你熟不熟?”
那地方他很熟,但以不知问官的用意,陈湖便出以模棱之词:“不太熟。”
“不太熟,就是说,去过几次?”
“是!”
“你跟钱恺是朋友?”
“是的。”
“既然是朋友总常常往来?”
“是的。”陈湖答说,“偶尔在一起吃吃茶、吃吃酒。”
“是在仓前喝茶喝酒?”
“有时候在仓前,有时候在城里。”
“这样说,”刚毅问道,“你们是很熟的朋友啰?”
“不算太熟。”陈湖依旧抱着折中的宗旨,好为自己留退步。
“钱姚氏说,你常到爱仁堂去的?”
这是诈语,钱姚氏并无这话,陈湖不知是计,不由得就分辩:“一塌刮子去过两次。”
刚毅是生长在京里的旗人,不懂什么叫“一塌刮子”,便追问一句:“你说什么?什么两次?”
陈湖省悟了,重新说一遍:“一共到爱仁堂去过两次。”
“那么,总也见过钱宝生啰?”
不说钱坦而说钱宝生,又是刚毅在使诈。陈湖虽还不曾觉察到他的“陷阱”,可也没有上当,故意避免提到名字,只说:“爱仁堂的老板见过一回。”
“爱仁堂有几个老板?”
“名义上是两个,其实只有一个,凡事都由他家老大做主。”
“老大是谁?”刚毅加一句,“叫什么名字?”
这一下陈湖省悟了,问官要逼他说爱仁堂老板的名字,是钱宝生还是钱坦?若说钱宝生,本是无中生有的三个字;如果道出真名,又与谕单上的名字不符。为了并顾,唯有两存,便即答说:“叫钱坦又叫钱宝生。”
刚毅诧异,很快追问:“他有两个名字?”
“是的。”陈湖很狡猾,知道有钱姚氏、杨小桥在,可以拆穿他的谎话,特意先编一番说辞,道在前面,“不过宝生这个名字,他自己是不肯承认的,因为他用这个名字跟人借了一笔钱,后来赖债赖掉了,自然不便再用这个名字。”
听此一说,刚毅越发诧异,不过细想一想亦无足怪,陈湖知道钱坦与钱宝生的姓名不符,是全案的一个漏洞,早就斟酌出一个得以两全的说法。可是天下作伪之事,岂能天衣无缝?剜肉补疮,弥补了一处伤痕,势必留下另一处伤痕。细心去找,一定仍有漏洞。
“既然宝生这个名字已经不用,何以他又肯告诉杨乃武呢?”
“那就不知道了。”陈湖答说,“也许因为杨乃武是陌生人,没有什么关系,所以告诉他了。”
最后两句话画蛇添足,恰好又为刚毅捉住漏洞:
“不错,对杨乃武说,没有关系。可是,在县官面前承认自己就是钱宝生,能说没有关系吗?”
刚毅紧接着说,“不说别的,只说他的那笔债,钱宝生这个名字,落在县衙门里文书上面,铁案如山,他能赖得掉吗?”
这番话理颇直,气更壮,应以慑服堂下,陈湖唯有嗫嚅着说:“那就不知道什么道理了!”
“哼!”刚毅使劲将桌子一拍,“我开导过你,劝你要说真话,你还是不听,刁猾成性,自讨苦吃!”
时已过午,而审问又可说是发生了波折,所以在另一间屋子里一面阅卷一面听审的翁曾桂,便写一张短笺,派人悄悄递向公案,不说请刚毅暂且退堂,明日再审,却说他太辛苦了,邀他小酌,借为慰劳。
刚毅当然能够会意,停止了这一天的审问,与林拱枢一起应翁曾桂之约,就近找了一家“京酒店”,喝着一种产自良乡,名为“干榨”的白酒,谈论案情。
“这个家伙很狡猾,明知道他是胡说八道,可是细细想去,竟无奈其何!子良,”翁曾桂问说,“你道我这话是与不是?”
“钱坦又名钱宝生,这在钱姚氏跟杨小桥能不知道吗?”
“是的!不过陈湖可以分辩,因为有钱债纠纷,故意不承认,这话也说得通的。”
“那么,总不能说,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吧?”
“不错,还有人知道。人在浙江余杭县,他可以随意指两个名字,请问是不是行文到浙江去传唤证人呢?”
“就行文,”林拱枢接口说道,“一来一往两三个月,案子也拖下来了!”
刚毅闭着嘴不响,脸上颇有负气的样子——当然是跟陈湖赌气,“好!”他重重地说,“我还是有办法教他服罪。”
“子良,”林拱枢问,“是何办法?”
“对事不对人!”
“对!”翁、林二人都表示同意。
于是第二天将陈湖提堂,根本不谈钱坦是否又名钱宝生,而且,一开口让陈湖大感意外。
“你把沈彩泉的口供单,给他看!”
等录供书办检出,沈彩泉所作有关陈湖部分的口供单交了下去。他当然看得很仔细,一面看,一面想,眼珠乱转,显得颇伤脑筋的样子。这一下,刚毅得意地暗笑了,他的作用就是要扰乱陈湖的心思。
看完收回,刚毅问道:“你仔细看过了?”
“是!”
“沈彩泉的口供,与当时的实情,可相符吗?”
“有的相符,有的不相符。”
“噢,你倒说,哪些地方不相符?”刚毅从书办手里,取过陈湖刚看过的那份口供单,放在面前,预备检讨。
“譬如,”陈湖很用心地说,“沈彩泉说,钱恺知道他哥哥卖了砒霜给杨乃武,很着急;说我安慰钱恺,‘照供单上说,杨乃武买砒霜是为了毒老鼠,你家老大并不知道他去害人,没啥关系,不必怕’。这话,我没有说过。”
“那么,你是怎么说的呢?”
“我说,真是真,假是假,赖掉反而不好!”
“那时候,你还没有见到钱宝生,也不知道他在花厅里供些什么,是不是?”
“是的。”
“既然如此,你怎么知道钱宝生耍赖,不肯承认卖砒霜给杨乃武呢?”
堂上很厉害,堂下也不弱,陈湖辩说:“这是料想到钱家老大可能会赖,所以我预先关照一声。老百姓胆子总是小的,大凡遇到做错了事而要吃官司的时候,十之八九,先赖掉了再说。”
“一点不错!”刚毅针锋相对地,借他话的讽喻,“遇到做错了事而要吃官司的时候,十之八九赖掉了再说。”
陈湖不敢作声。但显然地,面对着这位善于捉漏洞的问官,他已心余力绌,感到弥补破绽很不易,因而虚火上升,两颊飞红,额上亦微微见汗,现出肺痨病人潮热的特征。
而刚毅却愈有把握了,想好了一连串的疑问,不容他喘息。“陈湖,”他问,“沈彩泉拿钱宝生带了出来,你跟他说了一些什么?”
“是他兄弟先跟去说的,说托了我来替他打听案子,不要怕。”
“以后呢?”刚毅说道,“你自己把当时的情形讲下去,不必等我问一句,答一句。”
问一句,答一句才有回旋闪避的余地,要他自己道明经过,就无此方便了。因此,陈湖更感吃力,说是钱家老大告诉他,刘大老爷要拿他解到杭州府自己去申辩。在县里都申辩不清楚,到了人地生疏的杭州府,更会吃亏,无论如何要请陈湖替他设法。他呢,为了与钱恺交好,当然,义不容辞地要为他尽力。
絮絮不断,翻来覆去只是谈他自己不能不管这桩闲事的苦衷,对于案情的揭露,毫无帮助。刚毅心知这是他借故拖延,恰为情虚的明证,便打断他的话说:“好了,好了!我亦知道,你有难言之隐,不问到你是不肯说的,还是我来问。钱宝生承认不承认他卖了砒霜给杨乃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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