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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阳历史小说作品全集(共10册)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高阳
“来啊!”他威严地喊,“伺候大板子!”
“喳!”管行刑的差役,将一条五尺五寸长的大竹板,使劲往青砖地上一摔。
“沈彩泉!”刚毅清清楚楚地说,“你的口供都在这里,你是识字的,口供经过你自己看过,画过押,都是你自己承认的实情。现在我再问你,如果你有一句跟前供不符,看我不打烂你的两条腿!”
“是!小的不敢。”
“谅你也不敢胡乱翻供。”刚毅说道,“你把当时验尸的情形说一说!”
沈彩泉第一次如何答供,已不能记得很清楚。他心里在想,只要照实答供,总不会错。因而从到现场说起,沈祥如何喝报,他如何“纠正”沈祥,不应是因烟毒而死,以及葛小大尸首肿胀,口鼻间有血水的情形,供得比第一次更详细。
这一下,立刻就出现了与余杭县报杭州府公文不符的情形。
“余杭县刘大老爷,”刚毅改用一种道员、知府对县官的客气称呼,“原验葛品莲的尸身,仅不过口鼻流血,你报府的尸格,填的是‘七窍流血’。口鼻只有两窍,还有五窍是怎么回事?”
改填“七窍流血”是陈湖出的主意,但责任却完全在刘锡彤身上。这是一个很明显的漏洞,怎么样解释也无用。刘锡彤将心一横,扭过脸去,不理不睬。
“哼!”刚毅冷笑,“谅你也无话可说。”接着又吩咐:“沈彩泉,你把传爱仁堂店东钱坦到案审问,一直到释放的经过说一遍。”
前面验尸的那一段,刘锡彤还不大在乎,及至听沈彩泉讲这一段,如何陈湖陪着钱坦来询问案情,如何拿杨乃武在杭州的供单给他们看,如何受托到花厅去探看县官审问钱坦的情形,如何将钱坦领出来加以威吓,倘不承认卖砒霜便要解到杭州府,如何由陈湖劝钱坦出具承认卖砒霜的甘结,越听越紧张,越听越愤怒,心惊肉跳,大为局促了。
及至听到沈彩泉说,陈湖拟好一张与钱坦无干的谕单,送到签押房时,刘锡彤心恨出卖主人的恶仆,再也忍不住了,抢步上前,握紧老拳往沈彩泉脸上捣了过去。
“你这个丧尽天良的混账东西!”刘锡彤口沫横飞地厉声喝骂,“满嘴喷粪,胡说八道!”
一面骂,一面揪住沈彩泉乱打,堂上当然看不过去,齐声叱斥:“住手,住手!”
刘锡彤恼羞成怒,什么都不顾了,将头上七品顶戴的一顶官帽取下来,狠狠摔在地上,跳着脚大吼:
“我拼老命了!你们参革我好了,随便怎么处置我好了!”
到此地步,已无法再往下审了,实际上亦无须再审了。翁曾桂做主,先行退堂,沈彩泉还押,刘锡彤饬回。然后一起商量,都认为案情已经明了了大部分,钱坦不曾卖过砒霜给杨乃武,杨乃武亦不曾指使葛毕氏毒杀亲夫。至于葛品莲死后检验,并无七窍流血的情形,口鼻之间有血,大概是由于天时炎热,停尸未殓,以致发生尸变。不过,葛品莲虽可确定不是死于砒毒,究竟是病死,还是另有其他死因,却无从研判,那就只有开棺检验之一法了。
“案子到此地步,杨乃武、葛毕氏的沉冤大概可以昭雪了!”袁葆恒说,“不过最后这道检验,是全案定谳的最大关键。万一年深月久,检验不出确实结果,仍旧成了疑案,无以折服民心。这一层不可不防。”
“是!”翁曾桂答道,“类似案情,尚无前例,能不能检验出确实结果实在难说。司官在想,这一案只有尽其在我,尽量开诚布公,共见共闻。至于检验一事,当然也要力求慎重周详。”
满汉两尚书亦同意袁葆恒的看法,检验必须慎重。因此,承办的三司官商量下来,决定行文顺天府,传齐所属州县的仵作,共同检验。至于检验的地点,自然以停放葛品莲尸棺的海会寺为宜。
凡是类此公事,照例责成首县办差。顺天府的首县是大兴县,海会寺在朝阳门外,亦为大兴县地界,更是责无旁贷。因此,除了由刑部行文以外,翁曾桂特地去拜访大兴县知县汪家勋,当面商洽一切。
“用海会寺有点麻烦。”汪家勋说,“东城两处施粥厂,一处就在海会寺,每天去领粥的贫民,总有上万之多,拥挤不堪,诸多不便。果然要用海会寺,只好请各位大人将就。”
“能将就当然将就。请教,是怎么个将就法?”
“第一,地方很脏;第二,那万把人的粥施舍完,已经大天白亮了,收拾地方,陈设公案,也得个把时辰,早了不行。”
“这倒不要紧。”翁曾桂说,“就正午检验也不妨。日正当中,阳光充足,检验反而合适。”
“这一说就从容了。”汪家勋说,“到时候,我先备饭,吃完午饭再动手。”
“太费心了!我先替本部六位堂官谢谢。”
“这是分所当为。怕不中吃,请六位大人,众位老兄包涵。翁兄,请问,是三法司会审,还是光是刑部各位,人数一共多少,请给我一个确数,我好预备。”
“此番不是会审,只是检验,本部六堂都到,司官大约七八位,不过差役很多,顺天府的仵作全要到,请汪大老爷格外招呼一下。”
“全到!”汪家勋深为讶异,“顺天府所属五州十九县,仵作全到就是二十四名,何用如此之多?”
“无非因为钦命案件,而且此案已经通国皆知,不能不格外慎重而已。”
“是,是,”汪家勋又问,“检验定在哪一天?”
“早了,各州县的仵作赶不及到京;迟了,大家要过年,也不合适。如今定在十天以后。”
“今天十一月二十九,十天以后就是十二月初九?”
“是的。”
顺天府所属,除大兴、宛平、西京县以外,二十四名仵作,在十二月初七那天就到齐了。刑部的仵作王七,是他们这一行的“龙头”,又是地主,少不得要摆酒相迎。是在“砂锅居”请吃白肉,筵开三席,吃饱喝足,就在那里商量正事。
“浙江余杭县这桩案子,各位弟兄想来都听说了。我听司里的老爷们说,这一案如果真的翻过来,红顶子都得坏一两颗!如今案情是大致清楚了,可是光问不管用,到头来还是要看人是怎么死的!所以这件案子到底冤枉不冤枉,全得看咱们的眼力,凭咱们一句话。这个关系,可真不轻!”
酒酣耳热之余,听得这么几句话,自足以令人兴奋。仵作这一行,算得是天下最无趣的行业之一,执业时目之所及,鼻之所接,手之所触,无一不令人作呕;而责任却又甚重,命案关乎疑犯生死,一点马虎不得。验出了真正的死因,命案破得漂亮,判得公正,“青天大老爷”的名声是县官的;若是验错了,如余杭县的仵作沈祥,便得千里迢迢,来吃官司。真所谓“吃一行,怨一行”,当到仵作,没有一个不是自怨入错了行。如今能有机会让大家知道,仵作口中的“喝报”,可以喝掉一两颗红顶子,总算有露脸吐气的一日,实在是一番绝大的安慰,然而,也要显得出本事,才能露脸吐气。时隔两年的尸首,怕是早已化成一堆白骨。蒸骨验毒之法,师弟相传,已历多年,但也只是口耳授受,谁亦不曾有过实务的经验,倘或辨认不清,二十几名仵作,全如废物,那不但不能露脸,反将这一行的脸都丢尽了。转到这一念头,每个人心上都拴了一个疙瘩。
其中有一名来自涿州的仵作,虽非“龙头”,行辈甚高——北五省各州县的仵作,大多出自刑部一个已经告退的老师仵作顾良的门下。顾良亲自教导的徒弟而还在当差的,已只剩下三个,这涿州的仵作魏振魁,便是其中之一。此人站起来说道:“这趟差使,要办得漂亮很不容易。二十几位弟兄会同检验,也是从来没有的事。我都想不出,应该怎么个验法?你看一看,他动一动,一个说病死,一个说中毒,这样子乱七八糟,可不是一回事。咱们得定出一个章程来:第一,要验得真;第二,要说得准,譬如中毒,中的是什么毒?也要说得明白。最要紧的是,咱们得推出一位来动手,另外也可以推几位做帮手,可是喝报只能一个人。一切都听他的!”
大家都以为是,而且魏振魁的行辈高,就推他动手主验,这本来是顺理成章的事,可是魏振魁却另有主意。
“承蒙各位弟兄抬爱,本来不应该推辞。不过,一个人能吃几碗饭,自己知道。这趟差使,我实在没有把握。”魏振魁略停一下又说,“我倒有个想法,不知道行不行?顾二太爷当过五十多年的差,见多识广,像这样的案子,他手里一定经过;再说,顾二太爷辛苦一辈子,也没有这样子露一露脸的机会,我的意思,想捧他老人家一场。各位弟兄的意思怎么样?”
“那还有什么说的?”众口一词地回答。
“话虽如此,是怎么个捧法呢?”魏振魁成竹在胸,但是此刻还不能细说,因为先要去问一问顾良。
如果他也没有把握,那把他请出来,就变成害他出乖露丑了!
既这么说,便只有一个办法,一切都请魏振魁安排,到时候听他的招呼。
十二月初九一早,朝阳门的城门简直塞住了,不过出城的多,进城的少;而出城的,十之七八是到海会寺,为的是看热闹。
久住京城的人,自称是在“天子脚下”,凡事讲究“有谱”,特别重视所谓“独一份”。验尸动用到二十余名仵作,不说绝后,至少空前,此事就可上谱,当然不容错过。
因为如此,这天赶早到粥厂的人也格外多,打算着喝完施粥,晒晒太阳,既饱且暖,到中午看看这“独一份”的热闹,也是一乐。
到得十点多钟,海会寺里里外外已挤得水泄不通。大兴、宛平两县及步军统领衙门,都派出差役兵丁,维持秩序。十一点刚过,绿呢后档车陆续而来,刑部六堂官,满汉尚书,左右侍郎皂保、桑春荣、绍祺、袁葆恒、麟书、钱宝廉都已到齐。司官八位,除了翁曾桂、林拱枢、刚毅以外,还有秋审处的总办,以及总司庶务的堂主事,与提解人犯的提牢厅主事,是早就在伺候差事了。大兴县办差,备了六大碗,一火锅的三桌午饭,吃完开审,正好是午正时分。
公堂设在大雄宝殿前面,有现成的粥厂席棚可用,正面摆三张长桌,是“六堂”的公座;左右各设两张长桌,八司官相向对坐;司官后面是书办,除了录供的有一张小桌以外,其余的都站着伺候。
到得刑部六位堂官升座,两廊及南面叠成好几层的人墙,顿时肃静无声,因而西配殿传来的哭声,隐约可闻——这是沈媒婆在哭儿子,小白菜在哭自己。系狱三年有余,可望重见天日,激动得泪流不止。
于是桑春荣咳嗽一声,左右看了一下,说道:“动手吧?”
“是。”皂保答说,“请老前辈主持。”
桑春荣点点头,略略提高了声音说,“请浙江余杭县的刘大老爷上堂。”
刘锡彤也在西配殿,跟有关人犯葛品莲的尸棺在一起。上得公堂,照州县见督抚的礼节“庭参”,递上“手本”,自己报名,一跪三叩,起身站在旁边,半斜着身子望着桑春荣,等候问话。
“刘大老爷,”桑春荣说道,“上谕派你跟同检验葛品莲的尸棺,回头你可要自己留意,倘或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你赶紧要声明。”
“是!”
“好!你先请下去。”
等刘锡彤退回西配殿,桑春荣向坐在西面的浙江司三司官问道:“仵作传齐了没有?”
“传齐了。”
“都叫来!”
于是东配殿出来一队人,刑部的仵作领头,魏振魁紧跟在后,二十几名仵作,个个昂首阔步,到得公案前面,排齐了磕头。接着便由提牢厅主事,依照名册,高声点名,也就等于为堂官引见。
“今天是什么差使,你们都知道吧?”
“喳!”大家齐声答应。
“这件案子,已经天下闻名了!”桑春荣说,“所以惊动到朝廷,牵延到今天,都因为当初验尸马虎的缘故。如今也还是要靠你们检验之后,真相才能水落石出。你们的责任很重,一点都马虎不得!”
“喳!”又是响亮的齐声。
“本部承审钦命案件,格外慎重,所以把你们顺天府属的所有仵作都邀了来,会同本部仵作,一起检验。想来你们总商量过,应该怎么下手?”
“是!”刑部仵作王七答说,“回大人的话,仵作人数太多,每一个人都去看一看,也得耽误好些工夫。差人几个商量过,部里传唤当差,亦无非怕一两个人识力有限;或者各有所长,有的善看斗殴而死的,有的善看上吊而死的,有的善看服毒而死的,如果验出来有什么异样,总有人可以看得出一个究竟。原是集思广益的意思,并不是真的要经过二十几个人的手。所以,差人们商量,公推涿州的仵作魏振魁动手,如果他有什么看不准的地方,大家再帮他。”
“好!”桑春荣深深点头,“你们的办法很好!谁是魏振魁?”
于是,王七将魏振魁推了一下,他便踏出来请个安答应:“小的就是魏振魁。”
“你是涿州的仵作,当差多少年了?”
“二十多年。”
“那是老手了!”桑春荣问,“你以前经手过类似的案子没有?”
“没有!”魏振魁说,“不过,陈年的尸骨,看过许多。”
“噢!”桑春荣问,“是怎么看到的呢?”
“因为常有盗墓的案子,陈年的尸骨,每每丢得满地皆是,甚至于男尸、女尸,混杂不清。小的要把它归理清楚,按照人身上的部位,拼凑好,重新埋葬。”
“这样说,你倒是泽及枯骨,积了许多阴功!”说到这里,桑春荣转脸看着翁曾桂问,“我们也要先验一验吧?”
翁曾桂起身答说:“定例只准复检,不准三检。今天验过,以后不准再验,关系很重。司官的意思,请哪位大人看一看,以昭慎重!”
桑春荣随即指定袁葆恒检验,由翁曾桂与秋审处总办余撰陪着,在殿前走廊上设了临时公座,身后站着司官及奉旨跟同检验的刘锡彤。所有的仵作,亦由王七与魏振魁率领,在东面一字排开,伺候差使。
“把葛品莲的尸棺抬出来!”袁葆恒说。
就这一声,四周看热闹的人,立刻都向西配殿注目,不一会儿,八名杠夫抬出一具贴满了封条的棺材来,头东脚西,横着放好,可以开始检验了。
“请大人先验封条!”翁曾桂说。
“好!”袁葆恒回身看了一下,“刘大老爷,请你也来,仔细看一看。”
“是!”脸色憔悴异常的刘锡彤,拖着沉重的脚步,踏了回来,先向袁葆恒请个安,跟着到了尸棺旁边。
其实,尸棺的外表是无须查看的,因为五花八门,宽狭长短的封条,重重叠叠,都贴在棺盖与棺身接合之处,绝无如外间所传说的,棺中葛品莲的尸首,已被掉了包。但手续不能不做,袁葆恒略微看了看,转脸问刘锡彤:“可是原封未动?”
“是!”刘锡彤答说,“卑职一路押运了来的,绝无毛病。”
“那就好!开棺吧!”
说完,袁葆恒转身回座。刘锡彤却仍旧站在那里,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是何滋味。
“刘大老爷!”带领下手来开棺的魏振魁说,“你老请让一步,我们好动手。”
等刘锡彤一让开,魏振魁先抹了一阵鼻烟,方始指挥下手开棺。江浙的棺材,做得很讲究:棺身上方做一道凸槽,棺盖下面则挖一道凹槽,盖棺时由一端将棺盖推入,名为“落槽”。然后上榫头——榫头一共四枚,两头宽,中间细,形如线板。棺身两侧,各有同样形状的两个槽,槽身一半在棺盖,一半在棺身,及至将榫头嵌入,严丝合缝,正好将棺盖棺身锁住。若要启棺,除非劈开,以为可以取出榫头,推开棺盖,那是决不可能的事。
此时开棺,当然也要用到刀斧。先将棺身两侧合缝之处的油漆刮掉,然后用一把利斧斩断榫头,这就等于开了锁,棺盖可以移动了。
这时才是魏振魁亲自动手。手持斧头,刃口向上,只用斧背,走到棺材底端,看准了地方,使劲一击,棺盖略有些活动的意思。心中宽慰,手上却停了下来。
“各位老爷!”他大声说道,“棺盖马上要开了!里面作兴有气味冲出来,请各位老爷,最好先拿鼻子塞一塞。”
于是,有的取手帕捂鼻子,有的从荷包里掏出一粒辟瘟丹塞在嘴里。等大家准备妥当,魏振魁在棺盖上连着击了数下,棺盖一寸一寸地往另一端推移。约莫分离三四寸的程度,魏振魁又住手了。
这是因为槽道上已相当圆滑,无须再作敲击。魏振魁招呼手下,用手将棺盖推开,自己捂着鼻子往棺中探看。
葛品莲的尸首,已只剩下一堆骨头,但皮肉虽消,衣服却还没有完全烂光。至此,魏振魁的工作,初步告一段落。按照规矩,向翁曾桂打个千儿说:“尸棺已开,请目验!”
翁曾桂觉得有些头晕,不敢走近尸棺,怕有污浊之气上冲,便向刘锡彤说:“请刘大老爷看明白。”
刘锡彤的心情很矛盾,想看而又怕看。他怕看的原因与翁曾桂不同,并非为了怕闻到腐尸所积贮的邪浊之气,而是怕见真相。但真相如何,关乎个人的祸福穷通,却又舍不得不看。
就这迟疑之际,发觉万千条视线,都集中在自己身上,顿时警觉,自己这种畏缩的神情,便是情虚的模样,大非所宜。转到这个念头,怕看的心思完全被驱散,踏上两步,探头向棺中望去。
遽然一望,眼花缭乱,因为棺中杂物甚多,一时分辨不清,便向魏振魁问道:“哪是尸骨?”
“这不是!”魏振魁用手中所持的火钳一指。
刘锡彤仔细看去,不觉惊喜,原来尸骨已经发黑!这不是毒死的明证?随即又想:这件事有点奇怪,莫非案外有案?葛品莲确是中了毒,不过毒物不是来自爱仁堂,而指使的亦非杨乃武?果然如此,自己担何责任?应该持何态度?
事出意外,一时想不明白,只是发愣。翁曾桂却在催问了:“刘大老爷!你看明白了没有,可是葛品莲的尸首?”
刘锡彤定定神答道:“葛品莲的尸身皮肉,已经腐蚀不存了,只能从衣饰去辨认。死者入殓时,是何服饰,我不知道。”
“这么说,要传死者的亲属来辨认?”
“这,不必了!”刘锡彤说,“棺材不错,里面的尸首也不错。”
“是葛品莲尸首的正身?”翁曾桂追问一句。
“是的。”
“那好!刘大老爷你请过来。”
翁曾桂领着他到一旁刚设置的、准备填写尸格的小桌边,请刘锡彤自行具结,验明葛品莲的尸棺,并无任何异状,棺内亦系葛品莲尸首的正身。办完这手续,方去请堂官来自验。
袁葆恒勇于任事,亲自下座察看:发觉尸骨发黑,亦颇讶异,便问魏振魁:“这是不是中毒而死的样子?”
“回大人的话,要验了才知道。”
“那就赶快验吧!”袁葆恒吩咐了这一句,回到原来的座位上。
这到了揭露真相的时候,堂上堂下莫不屏声息气,视线随着魏振魁的动作而转移。只见他用火钳夹出几块尸骨,放在下手所持的一个木盘中,然后用新棉花蘸着烧酒,擦洗了好一会儿,方始翻来覆去地映照察看。
旁观的人当中,最关心检验结果的是刘锡彤,双眼一直盯在魏振魁的脸上,想从他的表情中窥知消息。
谁知魏振魁深沉之极,脸上任何暗示都没有,平静而沉默地看完,方始有了一种表示:微微摇头。
“翁老爷,”他说,“除非有一位老司务来,谁都验不出结果。”
“噢,”翁曾桂急急地说,“谁啊?”
“原是刑部的老仵作,也是小的业师,姓顾,单名一个良,如今已经告老了。”
“顾良!啊!”翁曾桂说,“我听说过这个人。不过,他告老了,怎么办?这位老司务,今年多大岁数?”
“七十八。”
“七十八!”翁曾桂怀疑,“这么大岁数,眼力还行吗?”
“行!翁老爷问王七就知道了。”
于是,翁曾桂招招手,将王七唤了过来,拿魏振魁的话告诉了他,王七随即答说:“翁老爷,顾老司务是我们这一行的老前辈,今年虽然七十八岁,行动有些不便,不过耳聪目明,精神还是很好,小的本来就在想,这件疑难大案,必得把这位老司务请出来,差使才能办得漂亮。不过——”他面有为难之色,没有再说下去。
“你说,”翁曾桂问,“不过什么?”
“顾老司务本人倒无所谓,他的儿子不肯。”王七解释原因:“他的一个小儿子是武举人,买卖做得很发达,所以顾老司务在家纳福,日子过得很舒服。他儿子说:这一行的身份不高,从前部里有名字,身不由己;既然告老了,何必还要见官磕头去当差?又说:老人家行动不便,如果磕磕碰碰,出点什么纰漏也不大好。”
“那,”翁曾桂说,“这也不能强人所难。我且问你们,是不是另外还有好手?”
“有啊!可是太远,曹州府的仵作林猫眼,也是有名的。”
“曹州府在山东,不必去谈他了!”翁曾桂很清楚地问,“除了顾司务,别人就验不明白?”
“是!别人一定验不明白。”魏振魁的回答,亦是清清楚楚,毫不含糊。
“既然如此,你们两个,一个是他徒弟,一个是他后辈,他就算帮你们的忙,也不能不出来啊!”
“翁老爷说的是。顾老司务为人热心,倒是肯的,无奈他的小儿子不肯。”王七停了一下说,“如今只有再去商量商量看。”
翁曾桂环视四周,堂上堂下都是等得不耐烦的神色,何能让王七去从容商量?“你看,”翁曾桂指一指周围,“照这个样子,非把顾司务马上接来不可!你定得想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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