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历史小说作品全集(共10册)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高阳
王七略停一下,做出一种下定决心的神态,“这样,翁老爷,”他说,“请你老到上头说一声,能不能请桑大人派车接他一接?赏了这个面子,顾家不能不识抬举。”
“那容易,只要你有把握。”
“有把握。”
“好!”翁曾桂问,“顾司务住在什么地方?”
“住在朝日坛附近。”
“那不远嘛!好,我马上去回。”
上堂回明,桑春荣自然允许。于是,立即派车去接顾良,在此等待期间,暂且退堂休息。而看热闹的人,却已传开了消息,说是确为中毒,但中的什么毒,还不明了,须请高人来鉴定。
由此传说,又引起另一个传说,说是刑部尚书奉有两宫皇太后的懿旨:如果小白菜谋杀亲夫,审问属实,即时凌迟处死。因而便有人悄悄商议,只等检验有了结果,证实葛品莲是中毒而死,不消说得,必是小白菜下的毒,那就得赶紧到菜市口先占一个好位置,细看小白菜千刀万剐。
辰光就在这些荒诞不经、毫无根据的流言,被津津乐道、辗转传布之中,不知不觉地打发了。唯有刘锡彤的感觉,真个度日如年,好不容易听得辘辘车响,都道:“来了,来了!”刘锡彤的感觉又一变,如待决之囚,既希望早知结果,却又怕结果是判了重罪,因而茫然地随众望着,心里七上八下地,不辨是何滋味。
终于,在拥挤的人丛中,出现了三个人,走在前面的是王七,殿后的是魏振魁,中间一个长髯飘拂的老者,就是顾良。他行动迟缓而精神奕奕,穿一件老羊皮袍,戴一顶“三块瓦”的皮帽,手里持一根旱烟袋,在全场注目之中,从从容容地走着。到得与浙江司三司官近了,站住脚向魏振魁招招手。
“振魁,把你的大帽子给我。”
“大帽子”就是红缨帽,差役仆从见官,戴红缨帽是一种尊敬的表示。顾良换戴了帽子,正待请安行礼,刚毅已经扶住了他。
“顾司务,”刚毅问道,“你还认不认识我?”
“怎么不认识?”顾良答说,“我告老的那年,刚老爷刚刚到部。”
“这样说,”刚毅指着翁曾桂与林拱枢说,“这位翁老爷跟林老爷,你大概没有见过。”
“是!不过,没有见过可听说过。翁老爷是翁师傅的侄少爷,林老爷是两广总督林大人的五少爷,都是大有来历的人。”说着,作了个罗圈揖。
“好说,好说!”翁曾桂一面摆摆手作为还礼,一面指一指上面,“我带你去见六位大人。”
这时刑部六堂,包括袁葆恒在内,都已回归原座。等官带领,王七与魏振魁将顾良扶上堂,桑春荣大声说道:“顾良,你的腰脚不便,不必行礼了!”
“刑部大堂,威严要紧,礼节不可以随便!”顾良向左右说道,“你们扶我磕头。”
到底还是磕了个头,方始起立回话。“顾良,”桑春荣说,“你的精神倒还好!”
“是!托大人的福。”
“眼力呢?”
“看远的不行了。”
“这样说,看近的还是可以。”桑春荣问道,“把你接来帮忙,你总知道了,是怎么一件案子。”
“是,知道。”
“你看,葛品莲的死因是什么?”
“回大人的话,要看了尸骨才知道。”
“不错!就费你的心了。”
“是!”顾良作个揖,“趁阳光正好,顾良马上动手。”
于是,顾良长揖而出,仍由王七与魏振魁扶到殿外,与翁曾桂等人,坐在一起。二十余名仵作,都是他的后辈,纷纷前来问讯道好,“老师父,老师父。”喊得洋洋盈耳,着实有一番威风。
“各位少礼,公事要紧!”顾良喊一声,“老七!”
“是!”王七答应着。
“余杭县原验的仵作在不在?”
“在。”
“好!”顾良转脸说道,“三位老爷,我想找原仵作来问几句话。不知道行不行?”
“怎么不行?当然行!”刚毅便着人将沈祥带了上来。
沈祥脸色灰败,瑟缩不安地先给三司官行了礼,然后向顾良作了个揖,“老师父!”他说,“你是老前辈,总知道我们这一行的苦楚,身不由己。”
“我知道,这些题外之话,暂且不谈。我先请教你,当初你验出来的死因是什么?”
“不瞒老师父说,我没有啥经验,实在看不准。”沈祥答说,“看样子是中的烟毒。”
“烟毒?”顾良问,“银针上是什么颜色?”
“有点发黑。”
“师父,”魏振魁插嘴,“这不足为凭!他银针没有用皂角水洗过。”
“嗐!”顾良说道,“你学这一行,还没有满师嘛!”
“没有法子。县官不肯另外补人,只好——”
顾良没工夫听题外之话,打断他的话说:“我们也不必谈检验的规矩、诀窍了。我只问你,当时表面看到些什么?”
沈祥想了一下答道:“尸身因为隔了两三天,天气又热,有些发胀了;肚子上青黑色的水泡很多,一按就破;口鼻有血水。”
“噢!”顾良问道,“水泡按破了,里面的肉是什么颜色?”
“红中带紫。”
“红中带紫?噢,噢,好!费心,费心。”顾良喊一声,“振魁,你取捡一块腮门骨来!”
“是,师父!”魏振魁问,“就是一块腮门骨?”
“对!就是这一块好了。”
于是,魏振魁走到尸棺前面,略略看了一下,捡起顾良所要的那块骨头,用个朱漆盘托着,送了过来。
这就是检验了!全场肃静无声,都目不转睛地看着顾良。只见他站起身来,将那块灰黑色的腮门骨,取在手中,用大拇指擦了两下,定睛一看,随即抬起头来,看一看阳光——日色向西偏,他面西北而立,用左手遮在眼旁,挡住斜射的阳光,右手两指拈住那块腮门骨,映日照看,看完一面,翻过来再看一面,不过抽一袋水烟的工夫,便将那块骨头,放回托盘。
“请三位老爷领我上堂。”
三司官无不惊异,也无不怀疑,莫非这么一下子就有了结论?其中刚毅比较性急,忍不住发问:“顾司务,你已经看出来了?”
“是!”
“怎么样?”
也不知是顾良没有听见他的话,还是装聋作哑,有意卖关子,竟不作回答,只转脸问魏振魁:“带着剉刀没有?”
“带了。”
这时,翁曾桂想了一件事,向刘锡彤招招手说:“刘大老爷,请你一起来!”
“是,是!”刘锡彤求之不得,急忙答应。
于是,王司官领头,王七捧着盛了尸骨的长盘,魏振魁搀扶顾良,跟在后面,后面还有一个步履蹒跚的人,就是刘锡彤。
堂上望见人影,亦复惊奇。“看样子,鉴定了!”袁葆恒赞叹着说,“到底姜是老的辣!”
“只怕不尽然。”桑春荣表示怀疑,“如果是这么容易的事,又何至于惹出这么多的纠葛?且听他回复了再说。”
一行数众,上得堂去,翁曾桂躬身说道:“回六位大人的话,顾司务检验了死者的一块腮门骨,结果已经有了。”
“噢,”桑春荣问道,“可有中毒的迹象?”
“没有!”顾良朗声答说,“此人是病死的!”
此言一出,刘锡彤突然一哆嗦,神色大变,浑身越抖越厉害。林拱枢眼尖,赶紧指挥值堂的差役,将他扶住。
公案后面的六堂官,此时不由得身子都往前倾。桑春荣放下手里的鼻烟壶,先指一指托盘,方始问道:
“从何见得?你说个道理看!”
“是!”顾良向王七做个手势,示意将尸骨送上公案。
“骨头是黑的。”
“是!”顾良答说,“表面发黑,是因为棺材里头石灰包摆得少了,潮气未净,长了霉斑。倘或中毒而死,骨头里外都是黑的。大人,这块骨头,外黑里白!”
“里白?”袁葆恒的信心动摇了,将尸骨用两只指头夹住,就亮处照看了一下,不解地说,“怎么看得出来,里头是白的呢?”
“大人当然看不出来。”顾良笑道,“如果看得出来,就用不着仵作了。大人如果不信,当场试验。”
“对!”翁曾桂接口,“你试验给堂上看。”
顾良点点头,向魏振魁说:“你去剉开来给诸位大人看。”
魏振魁点点头,踏出来先朝上打个千,然后起身走到公案前面,一只手拿剉刀,一只手拿尸骨。原是轻而易举的一件事,但双手却微微发抖,因为心里紧张,万一剉去表面,里头也是黑的,那就不知道师父怎样才能下得了公堂?
就在这心神不定之际,突然想到,师父说尸骨表面是受潮所生的霉斑,且先看看,这话可准?
魏振魁的眼力,虽不及他师父能够看透内部,表面的情况不能看不明白,而况已被提醒,更易明了。
定睛注视,果然不错,确是霉斑!
这一来,信心大增,手上也就很利落了。一刀剉下去,欣慰不已,只觉得剉面白得可爱!于是翻过那块腮门骨来,又是一剉刀,两面尽皆莹白,与未剉的部分对照,黑白分明,毫不含糊。
“大人请看!”魏振魁将尸骨放回盘中,双手捧起,得意地说。
由桑春荣开始,刑部六堂官递相传观,个个惊异欣慰,唯有刘锡彤的脸色,跟尸骨上的剉面一样的白。
“顾司务,你好眼力!好本事!不过,你肯不肯具一张结?”桑春荣说,“具结复检不误,确是病死。”
“是!是!这是公事上一定的规矩。”顾良答说,“照规矩,仍旧要节节检验,填具尸格,以魏振魁动手,顾良具结就是!”
“好!”桑春荣突然提高了声音喊一声,“刘大老爷!”
“是!是!”刘锡彤张皇失措地,“卑职在。”
“刘大老爷,刚才顾司务的话,你总听见了?”
“是!听见了。”
“上谕派你跟同检验,你把这块骨头仔细看一看。”说着,桑春荣将托盘往前一推。
这是自己祸福所系,刘锡彤当然要看个明白。从腰里挂着的眼镜袋中,取出一副铜脚玳瑁杠的老花眼镜戴好,取起尸骨,仔细检查。
“这里面,也不能说全是白的,有点发黄。”
“不管发黄发白,反正不是发黑,表里不一,是不是?”
刘锡彤很吃力地答一声:“是!”
“不是发黑,就不是中毒而死,是不是?”
“那,那要看《洗冤录》。”
这一下恼了袁葆恒,“白公请看,”他向桑春荣说,“到此地步,他还不肯认错!我看非参不可了!”
桑春荣点点头,对堂下直呼其名了:“刘锡彤,你早肯看一看《洗冤录》,又何至于搞出这么一个大乱子!这里没有你的事了,你下去听参吧!”
刘锡彤到得此时,才知一着错,满盘输!勉强答一声:“是!”一步重似一步地退了下去。
其时外面已经得到消息,只听一片“嗡嗡”的声音,都是以兴奋惊异的神色,在小声议论,有的觉得不可思议,有的夸奖顾良的本领,有的为杨乃武与小白菜庆幸,有的大骂刘锡彤,有的歌颂朝廷圣明,有的赞扬刑部官员,而一致关切的,则是此案作何结束?
就这样议论纷纷,秩序有不能维持之势,不得不嘱咐大兴、宛平两县派来的差役,上紧弹压。先是大声呼喝:“别出声!别出声!”继之以用长长的皮鞭,向出声的人头上挥了下去。不消三五下,顿时又肃静无声了。
这时已经下午三点钟,冬日昼短,天黑在即,要赶快结束退堂。这天重在检验,但虽有结果,还有道手续要办,除了顾良以外,顺天府属所有的仵作,以及一干人证,包括余杭县的仵作沈祥以及杨、葛两家亲属在内,均须一一询明,对检验的结果“骨白无毒”,有无异议。
谁也不会有异议,连沈祥亦俯首无言。既无异议,便也要具结。等这些手续办完,宣布退堂,暮色已现,刑部六堂官先套车回家,留下司官,收拾残局,直到天色黑透,方始竣事。
“总算有了结果!”累得精疲力竭的刚毅说,“这一下,可以轻松几天了。”
“不然!”翁曾桂拦他的兴头,“检验虽有结果,棘手之事,方兴未艾。”
“怎么呢?”刚毅愕然。
“你想,这一案要牵连多少人?”
“我知道。”刚毅答说,“咱们按律拟罪,不管巡抚、学政,公事公办!”
“好吧,子良兄,你试试看。”
刚毅听得翁曾桂的话,不免有点赌气。第二天很早就上衙门,拟了一个奏稿,约齐翁曾桂与林拱枢,抱牍上堂,要求判刑。
桑春荣看这个奏稿,除了说明检验经过以外,奏请之事:第一,刘锡彤革职;第二,杭州府知府及所有被委复审的官员,解任听勘;第三,请旨饬浙江巡抚杨昌濬及浙江学政胡瑞澜,何以未能审明真相。
看完奏稿,桑春荣大摇其头。“不必这样子大张旗鼓!”他说,“刘锡彤革职是应该的,其余的不必牵涉太多。”
“大人!”刚毅抗声说道,“昨天的情形,大人看得很清楚吧?此案朝廷威信所关,本部观瞻所系,非比等闲,应该切切实实办一办。”
“切实不错,孟浪不可。你们三位,”桑春荣把奏稿递了过来,“请照我的意思,重新拟稿。”
刚毅还想再争,翁曾桂拉了他一把,示意他不必多说。回到司里,这样劝他:“子良兄,事缓则圆。
上头既然承认应该办得切实,咱们一步一步走,不更切实吗?”
“好!一步一步走着瞧!”刚毅也想通了。
于是重新拟好奏稿,只请革刘锡彤的职。奏折一上,立刻便有上谕:“刑部奏,承审要案,复验明确一折,浙江余杭县民人葛品莲身死一案,该县原验葛品莲尸身系属服毒殒命,现经该部复验,委系无毒因病身死。所有相验不属之余杭县知县刘锡彤,即行革职。”
对于案情本身亦有指示:“着刑部提集案证,讯明有无故勘情弊及葛品莲何病致死,葛毕氏因何诬认各节,按律定拟具奏。”
这道上谕传播得很快,也很广,连监狱中都知道了。陈湖一看刘锡彤革职,知道自己的牢狱之灾,不过刚刚开始。这一夜忧急交加,口吐狂血。等郭长清得报,请了医生来诊治,已是第二天早晨的事。陈湖奄奄一息,六脉将脱,延到中午,终于病毙在狱中了。
“案子快点结吧!”翁曾桂说,“上谕所指示的三点,葛品莲是时疫致死,葛毕氏畏刑诬认,情节都很显然。至于说刘锡彤一上来就有故意将葛品莲勘验为中毒而死的情弊,亦不见得。我想我们亦不必再提堂,就照上谕,‘按律定拟’,中途有疑问,临时再提人出来问一问好了。”
“这样好!”林拱枢表示同意,“我想,既然验得葛品莲不是中毒而死,则爱仁堂卖砒之说,完全不确,钱姚氏与杨小桥毫无干系,应该通知他们,不必再听候传讯。”
这是很合理的看法,没有人可以说他不对。谁知偏偏就有刑部尚书皂保,独持异议。“还不能这么办!”
他说,“说不定还要传唤到堂。”
“还要传唤到堂?”刚毅的性情率直躁急,立刻便问,“大人的意思,砒毒这一节,还要再查究?”
这意思等于在质问,皂保是不是要替刘锡彤翻案,但事实上已有传说,宝鋆将皂保请到家,以刘锡彤重重相托,如今看来信而有征。但将刘锡彤的罪名,设法拟轻些,可以办得到;如果再来一个反复,仍要咬定葛品莲死于砒霜,那简直是荒唐可笑的幻想!因此,刚毅便这样锋利地一问。
皂保当然不便公然承认,同时他也不知道怎样才能为刘锡彤翻案,只是本性庸愚,既无见事通明之才,亦无巧为敷衍之术,只觉得把爱仁堂的那两个人羁留着,就好像刘锡彤有指望似的。因此,他含含糊糊地说:“再看看,再看看!反正案子不也快结了吗?”
“结案可没有那么快!”袁葆恒忍不住开口,“今天腊月十七,转眼就封印了!过了年,总得过了元宵才能动手。这件案子很复杂,覆奏是一通‘万言书’,斟酌尽善,缮正呈递,是二月里的事了。”
“是!”刚毅不自觉地称颂,“袁大人真明白!”
“提到过年,咱们倒真应该体谅人家。除了情罪重大,确凿无疑者以外,一干不相干的人证,或者情罪轻微的,都不妨具结或者交保暂行释放,好让各人去投奔亲友过年。”
这比司官所要求的更多,而皂保反倒默默无言。这一下,三司官把他料透了,原是个无用的人,只要据理力争,不怕他不听。
“我看就这样吧!”袁葆恒径自做了决定,“你们只管去办,白公那里有我!”
这个举措,当然普遍博得好评,而刑部官员吏役,在“与有荣焉”的感受之下,走出去也神气得多了!
不论到哪里,问起来是在刑部当差,立刻就会令人肃然起敬。只是桑春荣与皂保,却颇为不安,一个是怕牵涉到杨昌濬,一个是怕刘锡彤判刑太重,在宝鋆面前不好交代。
尤其是桑春荣。他在本案中,始终是主持的长官,好话虽听得很多,责备却也不少。最使人难堪的是,丁宝桢公然斥责。
丁宝桢是山东巡抚,本人固然清廉能干,是个好官,但享大名的一件事是,杀了慈禧太后所宠信而违反祖制、私自出京的太监安德海。照情理说,慈禧太后应该恨他,然而不然,因为丁宝桢奉慈安太后与同治皇后所下的密旨,将安德海在济南正法以后,特地曝尸,让百姓晓然于安德海是个没有“那活儿”的真太监,因而得以洗刷了宫闱中无可究诘的一些谣言,使得慈禧太后大为赏识。所以当慈禧太后母家的恩人,四川总督吴棠病故出缺,立即降旨,以丁宝桢调升。
督抚调动,照例要请旨“陛见”,以便“请训”。丁宝桢到京之时,正赶上海会寺那一场盛举,他本来就对刑部干预此案,深表不满,认为刑部过分侵犯督抚的权责。此时得知复验结果,便越发生气了!
“这简直是胡闹!”他在朝房里,扯开贵州人特有的那种刚劲的嗓音说:“人已经死了三年啰,毒早消了,骨头自然发白。这哪里可以定案情的虚实?”
丁宝桢这么说,桑春荣还不觉得什么。谁知湖南湖北的朝士,群起而和,因为这一案中,杨昌濬是湖南人,而胡瑞澜原籍湖北,两湖大同乡,正找不出法子救杨、胡二人,听得丁宝桢的议论,自是深中下怀,酝酿着要上折子参刑部堂官。
桑春荣得知这个消息,不免着急。有一天在一处应酬遇见了丁宝桢,想作个解释,哪知丁宝桢竟不容他开口,盛气说道:“这种案子怎么可以翻!白公,你真糊涂!时局不靖,督抚非有生杀之权,不足以镇抚地方。已经定谳的案子,到了刑部,全盘推翻,将来外官做不得了!”
这一下,桑春荣才知道,此案平反,得罪了所有的督抚,越发恐惧。回到部里,找了浙江司的司官说道:“这一案,旨在平反冤狱,杨乃武、葛毕氏既已昭雪,就适可而止吧!”
翁曾桂、林拱枢都还在沉吟未答,刚毅却率直地问道:“请大人的示,何谓适可而止?”
“意思是,不必牵涉太多。”
“是!”刚毅答说,“案外之人一个不牵累,案内之人一个逃不掉!”
杨昌濬、胡瑞澜算不算案外之人呢?桑春荣倒有些困惑了。
刚毅却全不理会桑春荣作何想法,力主依律定拟罪名,不须有任何顾忌。但翁曾桂却从他叔叔翁同龢那里获得了许多了解:这一案,已不是纯然平反冤狱,不过刑名上的一件名案而已,已经牵涉到大局了!
影响大局的是发生了两大争执。一是两湖对江浙之争。这种争执,如果不设法化解,就会像明朝末年,由地域的派系演变为东林党与阉党之争那样,可以导致亡国之祸。
再是内外之争。从平定洪杨以来,督抚的威权日重,颇有尾大不掉之势。因此,很有人主张朝廷应该收权,督抚应该抑制。这本是既定的主张,做得也很顺利,但丁宝桢表示的态度,也就等于代表了所有督抚的态度。特别是直隶总督李鸿章,他跟丁宝桢是同年,交情一向很好。这次丁宝桢由山东入觐,李鸿章特遣专差,迎接到天津,盘桓了好几天。谈到做督抚的甘苦,必然会议论此案,认为朝廷过分而为杨昌濬不平。所以丁宝桢敢这样公然指责刑部,至少背后有李鸿章在支持。
这一来,属于直隶的好些京官,有些不安了。因为督抚权重,则小民往往受苦,李鸿章声威赫赫,如果不稍微制他一制,令出如山,百姓更无陈情的余地。所以籍隶安丘,曾经奏请将此案提交刑部审问的边宝泉,拟了一个奏折,特意请他的姻亲王昕出面呈递。
他所以这样做,有两个原因。第一,已经上过一个很严厉的折子,赓续再上,会使人怀疑,他是有意跟什么人过不去;第二,王昕是苏州人,现任江南道御史,由他出面,多少可以表示,主张裁抑督抚的权力,是直隶言官的公意,李鸿章便会有所警惕。
这道奏折,开宗明义就指出:“臣愚,以为欺罔为人臣之极罪,纪纲乃取下之大权,我皇上明罚敕法,所以反复求者,正欲伸大法于天下,垂炯戒于将来,不止为葛毕氏一案,雪冤理枉已也!”
接下来,笔锋就针对着杨昌濬与胡瑞澜了。他说:“伏查此案,奉旨饬交抚臣详核于前,钦派学臣复审于后,宜如何悉心研鞫,以副委任。万不料徇情枉法,罔上行私,颠倒是非,至于此极!现经刑部勘验,葛品莲委系因病身死,则其原定招供证据,尽属捏造,不问可知。夫借一因病身死之人,罗织无辜,锻炼成狱,逼认凌迟重典,在刘锡彤固罪无可逭,独不解杨昌濬、胡瑞澜身为大臣,迭奉严旨,何忍朋比而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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