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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阳历史小说作品全集(共10册)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高阳
宝鋆所关心的只是刘锡彤。但案情有连带关系,定罪亦互相比附,除非有特殊原因,不能将同案犯人的某一个判得过轻或过重。因此,宝鋆要帮刘锡彤的忙,只有一个办法,为杨昌濬与胡瑞澜设法减轻处分。
这两个人的官阶最高,他们的处分一轻,以下就会照比例连带递减,如果能做到这一点,刘锡彤就可望不致充军。
于是,找个私下相处的机会,宝鋆将这一案的结果,细细告诉了恭王,然后表示他的看法:“杨石泉怕会革职。果然如此,处分嫌重了一点,而且容易引起误会。”
这是怕引起左宗棠的误会。第一,杨昌濬是左宗棠手下的大将,拿他革职,仿佛是对左宗棠的打击;
其次,左宗棠为了筹饷方便,一直想扩张地盘,前几年甚至攻掉了他的亲家广东巡抚郭嵩焘,奏保他的亲信蒋益澧继任。不久,蒋益澧落职,广东巡抚这个肥缺,仍然由朝廷控制,而左宗棠就只剩下浙江一个地盘,似乎应该为他保留。
恭王与宝鋆的私交特厚,益应为他进言。因此,当两宫太后每日照例召见军机,谈到这一案的处分时,他便替杨昌濬求情。
“杨昌濬罪名甚重,不过左宗棠西征,用兵正在要紧的时候,如果拿杨昌濬革了职,于左宗棠的面子上,似乎不好看。朝廷优容勋臣,可否请两宫太后格外加恩,从宽处分,将杨昌濬革留。”
“革留”是“革职留任”的简称。这个处分,看似严重,其实甚轻,远比降级来得便宜。因为一降了级,要按部就班升回原来的品级,得要相当的时间;而“革留”则只要找个机会,随时可以撤销,尤其是封疆大吏,这种机会甚多,譬如剿平一股土匪,照例报奖,“革留”的处分便可轻易消失。所以恭王作此建议,当然是帮了杨昌濬极大的忙。
无奈两宫太后已经商量过了,认为刑部所审出的情节,颇为明确,而王昕的奏折,更觉动听。此时便由慈禧太后回答恭王,“六爷,”两宫太后对行六的恭王,在比较随便的场合,都是用这个称呼,“左宗棠的面子上不好看,咱们另外想法子帮他补过来,杨昌濬可是非革职不可!不然,言官还会说话。”接着,慈禧太后朗诵王昕折中奏的警句:“大臣倘有朋比之势,朝廷不无孤立之忧!”
“大臣”不分内外。如果军机大臣为督抚缓颊,亦就是“朋比之势”,恭王心生警惕,只好答应一声:
“是!”又说:“胡瑞澜的处分,也要请旨。”
“当然也是革职。其余的,都照刑部所拟定罪。你们写旨来看。”
于是,军机章京立即承旨写了一道上谕,送呈两宫太后看过,当天便由内阁明发,牵延了三年有余一件大冤狱,终于正式昭雪了!
上谕中说:“前因给事中王书瑞奏,浙江复讯民人葛品莲身死一案,意存瞻徇,特派胡瑞澜提讯,据该侍郎仍照原拟具奏,经刑部以情节歧异议驳,旋据都察院奏浙绅汪树屏等联名呈控,降旨提交刑部审讯,经刑部提集人证,调取葛品莲尸棺,验明实系因病身死,并非服毒,当将相验不实之知县刘锡彤革审。并据御史王昕所奏,承审大员,任意瞻徇,复谕令刑部彻底根穷。兹据该部审明定拟具奏,此案已革余杭县知县刘锡彤,因误认尸毒,刑逼葛毕氏、杨乃武妄供因奸谋毙葛品莲,枉坐重罪,荒谬已极!着照所拟从重发往黑龙江效力赎罪,不准收赎。
“前杭州知府陈鲁,于所属知县,相验错误,毫无觉察,并不究明确情,率行具详,实玩视人命。宁波府知府边葆诚,嘉兴县知府罗子森,候补知县顾湛恒、龚世潼,承审此案,未能详细讯究,草率定案;
候补知县郑锡滜,经巡抚派令密查案情,含混禀复,均着照所拟革职。
“巡抚杨昌濬,据详具题,既不能查出冤情;迨京控复审,又不能据实平反;且于奉旨交胡瑞澜提讯,复以问官并无严刑逼供等词,哓哓置辩,意存回障,尤属非是!侍郎胡瑞澜,于特旨交审要案,所讯情节,既与原题不符,未能究诘根由,详加复验,率行奏结,殊属大负委任。杨昌濬、胡瑞澜均着即行革职,余着照所拟完结。
“人命重案,罪名誉出入攸关,全在承审各员,悉心研鞫,期无枉纵。此次葛品莲身死一案,该巡抚等审办不实,始终回护,几至二命惨罹重辟,殊出情理之外。嗣后各直省督抚等,于审办案件,务当督饬属员,悉心研究,期于情真罪当,不得稍涉轻率,以副朝廷明慎用刑至意!”
一案之中,坏了九颗顶戴,实在耸人听闻。所以上谕一发,茶坊酒肆,无不以此为话题。有人以为复审的知府、知县,一例革职,有欠公平,其中陈鲁与郑锡滜所负的责任更重!如果说,陈鲁在小白菜与杨乃武诬供之后,能够传唤钱坦到堂,与杨乃武对质,案情真相,即不难由此大白。而郑锡滜奉令密查,竟与被查的刘锡彤勾结在一起,以致杨昌濬耳目为之所蔽,一错再错,更是大负委任,说起来,杨昌濬的前程,一半断送在他手里。
当然也有人觉得刘锡彤可怜,革职固是罪有应得,充军则“年逾七十”,本应格外邀恩,而律例反有“不准收赎”的规定,未免太不合理。
原来赎罪分为三种,有一种叫“收赎”,凡是老幼残废以及妇女,都适用这个规定。但罪犯年在六十九以下,判刑服役,到了七十岁,便准收赎;而七十岁以上犯罪,反而与规定不合,不准收赎。因此,宝鋆除了厚赠川资以外,对刘锡彤别无可以援手之处。
也就是因为这个“收赎”的规定,沈媒婆跟小白菜,都可以免予杖责。照规定杖六十,赎罪银三两,以后每十杖加银五钱。婆媳二人各杖八十,每人缴四两银子,便可无事。
这八两银子是谁来替她们缴纳,却成了疑问。因为这场官司打下来,被牵连在内的人,无不大受其累。
沈媒婆的丈夫沈体仁,小白菜的亲娘喻师母,以及葛品莲的房东,喻家的亲戚王心培,在刑部过堂以后,因为京中居,大不易,早就搭“回家”的粮船,沿运河回杭州,转余杭了。葛、毕两家,京里举目无亲,刑部浙江司与提牢厅,要发落沈媒婆、小白菜婆媳,竟不知道该通知谁来领人。
好的是浙江押解葛品莲尸棺的委员,候补知县袁来保还在京里。翁曾桂把他找了来,会同提牢厅先办了一个交代,余杭县的仵作沈祥,刘锡彤的门丁沈彩泉,一个徒刑两年,一个杖一百,流亡千里,都该带回浙江去执行。
再是葛品莲的尸棺,也要由袁来保领回。至于在监病毙的陈湖,并无家属在京,当然不会有人替他盘灵回籍,由刑部通知大兴县,找块义冢地,埋掉算数。然后,就要谈到沈媒婆、小白菜婆媳了。
“沈喻氏、葛毕氏婆媳,你也领了回去。”翁曾桂说,“折赎银八两银子,你可以报公账;如果真不能报,部里同仁替她们代纳,亦无不可。总之,人你要领回去。”
“八两银子小事,人我不能领回去。”袁来保拱拱手说,“违命之处,请见谅!”
这个回答,大出翁曾桂意外,当即问道:“为什么不能领人?”
“领了回去,我怎么办?一直要送回余杭。这婆媳两个,可以搭运尸棺的船回去,一路上的伙食用途,也还好想办法,就是责任太重了!我担不起。”
“责任?”翁曾桂不解,“什么责任?”
“阁下请想一想,葛毕氏经过这一场磨难,万念俱灰,可能有轻生的念头。这一路回去,想到前路茫茫,又伴着一具棺材,触景生情,随时会寻死。”袁来保紧接着说,“运河又不曾加了盖子,不知道哪一天晚上投了河,连个尸首都没找处,那一来,不是我要打人命官司了。”
“这一点,可以预先开导她!想来她忏悔宿业之不遑,哪里还会再来害你?要寻死,又何必不回到余杭再死?”
“好!这话就算不错。不过,阁下还要想到,‘小白菜’三字,天下皆知,在我船上,就等于挂了一块活招牌。而况她虽经牢狱之灾,依旧丰姿嫣然。这运河上很有几个难惹的码头,万一招蜂引蝶,或者土豪劣绅,见色起意,有所图谋,那时,即使小白菜不想害我,也不成啊!”
“这番顾虑,倒也不可不有,不过,老兄也要替我们在公事上想想。”翁曾桂说,“浙江的案子,浙江的人犯,我们当然只有找浙江的委员,老兄,你倒设身处地,你我易地而处,是不是也只有这一个办法?”
“是!是!我亦并不推诿责任,等我去筹一个办法,明后天再来接头。今天,要我领人,实在为难。”
翁曾桂无奈,只好暂且答应,不过,定了一个限期——限期甚促,只得一天。袁来保也是老公事,知道刑部有刑部的难处,罪犯已奉旨处分,而仍系狱,易于引起流言,以为承办司官,有所留难勒索;倘或有言官闻风言事,奏上一本,势必奉旨查办。即令真相不难解释,亦已惹上麻烦。所以亦是无可奈何地承诺了这个限期。
就在这时候,想到了一条路子,立即问道:“请问,杨乃武可曾开释?”
“还没有!此案当然先要跟老兄接了头,才谈得到其他。”翁曾桂说,“杨家亲属,今天一大早就来了!现在跟老兄已经谈好,杨乃武马上就可以释放。”
“不!不!没有谈好,没有谈好!”袁来保乱摇着手说。
翁曾桂不悦地质问:“你怎么言而无信?”
“噢,噢,”袁来保歉然赔笑,“我话说得太急,以致阁下误会。我请阁下帮个忙,跟杨家领人的亲属说:‘要放一起放!’行不行?”
“你的意思是,杨乃武、葛毕氏开释的手续,得要一起办?”
“是!这一来,我就可以责成杨家领回沈喻氏婆媳,负责送回余杭。那就一天的限期亦不必,今天就可以料理清楚。”
翁曾桂想了一下说:“我可以帮这个忙。不过有个条件,以今天为限,一定要办妥。沈喻氏婆媳多羁押一两天,还可以说是收赎银两未曾缴纳清楚;杨乃武是应该立即开释的人,多留一天都不行。”
“我知道,我知道!我立刻去办这件事。”
辞出浙江司,袁来保派跟班去找杨家的亲属。找来的是杨乃武的妻舅詹善政,袁来保首先向他道了喜,然后问他,见到了提牢厅的官员没有?
“见到了。那里说,要等浙江司发落,到浙江司,又不知道该问哪个。真是急死人!”
“你不要急!你姐夫今天一定可以跟你姐姐见面,夫妻团圆。不过公家办事有公家的规矩,这件冤狱,令亲跟小白菜本是正犯,要处置一起处置。小白菜跟她婆婆要缴收赎银子——”
“那不要紧!”詹善政很慷慨地抢着说,“我们替她缴就是,一共八两银子。”
“对!八两银子。不过,不是八两银子的事!沈、葛两家,眼前一个亲人都没有,收领送回余杭,得要有人负责。”
詹善政一愣,“袁大老爷,”他说,“我们也不是沈、葛两家的亲人。”
“我知道,唯其没有亲人,刑部才要着落在你们身上。”
“这,”詹善政嗫嚅着说,“我就做不得主了。”
“谁能做主?”
“我姐姐。”
“那就请你赶快去商量。”袁来保说,“我在客栈里等你回话。”
袁来保跟詹善政都住在东河沿的客栈,相距不远,等詹善政赶了回去,他的姐姐,也就是杨乃武的妻子,已经等在走廊上望眼欲穿了。
“你姐夫呢?”杨太太问。
“还有点手续要办。”詹善政说,“进屋去谈。”
到了屋里,詹善政将袁来保的话,细细说了一遍。杨太太一路听,一路脸色就变了。
“这件事办不到!”她一口拒绝,“我们一家教她害得好惨!今天还要替她缴赎罪银子,送她回余杭,这口气怎么咽得下?”
詹善政不想他姐姐是这样决绝的态度,一时倒愣住了。心里在盘算,事情很明白地摆在那里,如果小白菜不能出狱,杨乃武亦复如此。但这话一说出来,可能会使得她气上加气,弄成僵局,更难化解,所以想想只有婉转相劝。
“姐姐,话不是这么说,你也要看开一点。”詹善政说,“小白菜虽然有错,可是当年杨大姐入狱私探的时候,她也忏悔过,而且也很听话。因为这样,这场官司才能扳过来。”
“那是因为她自己也要活命的缘故。”
詹善政又说不下去了,愣了好一会儿,只能这样问:“那么,怎么办呢?”
杨太太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也知道这个结不打开,丈夫即不能出狱,所以意思也有些活动了,“八两银子,我替她出。总归倾家荡产了,也不在乎这一点点数目。不过,”她很坚决地说,“要送回余杭,办不到!我连看都不要看她。”
八两银子是小事,症结就在领人。詹善政只好实说:“照这样子,你的话等于没有说。”
“要我怎么说呢?”杨太太大声地问。
做兄弟的也有些光火了,“说来说去,也要怪姐夫自己不好!”他将一直不肯说的一句话,滑了出来,“小白菜为啥不咬别人,要咬他?小白菜也不是存心害人,咬出奸夫来,她自己也是凌迟处死的罪名。”
这几句话,就像一个焦雷打下来!杨太太好半天作声不得,然后,两行眼泪像断线珍珠似的流了下来。
詹善政大为不安,“姐姐,”他告饶似的说,“是我不好!”
“不怪你!怪来怪去怪你姐夫。你的话不错,她为啥不咬别人要咬他?”杨太太略停一下说,“现在也没有别的法子,只有拿钱去晦气,把他们接了出来,另外托人送回余杭。”
这不失为一个处置之道。詹善政便即答说:“好!我就照你的意思去办。姐姐,你拿一百两银子给我。”
这一百两银子,立刻就被詹善政送到袁来保那里,坦白陈明,除了缴纳刑部的八两赎罪银子以外,其余的作为沈媒婆、小白菜婆媳俩回余杭的盘缠。他一躬到地,哀求着说:“务必请袁大老爷成全。”
袁来保实在不愿意管这件闲事。因为他这趟差使,对刑部来说,固然毫无差错,但落得巡抚以下多少官员革职这样一个结局,即令与己无干,总是件非常没趣的事。回到杭州交差,不但无劳绩可叙,说不定还会遭杨昌濬埋怨,丝毫不曾尽到疏通调护的责任。如果因为携带小白菜回浙江,路上出点差错,岂非更增咎戾?
可是,詹善政的态度又是如此,再说,事情总也要有个方向。这副担子如果自己不挑,就没有人能挑得起来。考虑了一下,这样答说:“只好一步一步走。人,我先弄出来,把沈媒婆、小白菜先安置在客栈里。怎么样送回去,另想别法。”
詹善政所关心的是,杨乃武能立即出狱,所以对袁来保的主意,自然赞成,当时随着到刑部,由袁来保到浙江司去办好了一切手续,可以到提牢厅去领人了。
谁知到了那里一看,刑部上上下下的官儿差役,都等在那里看热闹。见此光景,袁来保却又踌躇了。
将詹善政拉到一边,悄悄说道:“人太多,太招摇!此刻还不能领人。”
“不能领?”詹善政急得要哭了,“为什么?”
“为什么?”袁来保有些生气了,“你没有长眼睛?这一领了出来,你把你姐夫带走了,留下小白菜给我,人家围着看,跟到东,跟到西,叫我怎么办?”
“那么,袁大老爷,什么时候领呢?”
“等我来跟里头打个商量,只有到天黑了,人散了来领。”袁来保说,“只有这样,先把她们婆媳住的地方安排好,再雇一辆车子等在那里,天一黑,把人领出来,悄悄送到客栈。这两件事你去办。”
“是了!”
“还有,里面有开销,你总知道?”
“是的。事先打听过了,说是一个总的红包好了。”
“多少?”
“八十两银子。”
“带来了没有?”
“带来了。”
“交给我。”袁来保说,“你去办,办妥当了,到我客栈去等。”
于是,詹善政交了红包,自去办事,定好宣武门外一家客栈,是个小跨院,相当隐密。又在骡马市雇好一辆篷车,约定下午四点钟到袁来保所住的客栈等候。然后又回自己住处,向杨太太说明一切,方始到袁来保那里去等候。等到下午两点才等到。一见面袁来保就大摇其头:“麻烦得很!”
麻烦的是女监的规矩特重,接取女犯若非父夫兄弟,不得交付。袁来保以浙江派来委员的身份,自然可以收领,但这一来就成了“公事”,非袁来保所愿,所以交涉了半天,竟不得要领。
听得这段缘由,詹善政有个感觉,胸膛像要炸裂似的,涨红着脸息了好半天,才得把那股怨气勉强压了下去,能够开得出口了。
“袁大老爷,照这样说,沈媒婆、小白菜除非沈体仁由余杭赶了来领,她们就一直要关在里头?”
“这好像不大合理是不是?”袁来保重重点头,“照刑部提牢厅的话来看,确是这个样子。”
“那么,舍亲也就不能放出来啰?”
“这是他们不合道理。我也替你争了!不过,”袁来保做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就争得赢,令亲出狱,也是明天的事。”
詹善政想到他姐姐,吃尽千辛万苦,所等的就是这一天,谁知等到了,却又横生枝节。自己回去,不知怎么交代。不由得冲出一句话来:“真是欲哭无泪!”
这句话在袁来保来说,有点不大受得了。他也是受了刑部许多气,不想还遭詹善政的埋怨,当然忍不住了。
“这可奇怪了!我是浙江巡抚衙门派来的委员,又不是你杨家的家奴,凭什么要替你奔走?费心费力跑了半天腿,落这么一句话。你把我当作什么人?真正岂有此理!”说完,袖子一甩,背过身子去不理他。
詹善政大惊失色,悔恨不已,赶紧上前赔笑说道:“袁大老爷,袁大老爷,你老完全误会了!袁大老爷这样子帮我们的忙,我又不是畜生,哪有不懂好歹、不知感激的道理。我是说,刑部提牢厅刁难得实在太过分了!我那句牢骚话,决不是对袁大老爷发的!我罚咒!”
“算了,算了!你罚什么咒!”袁来保发过脾气,心里好过些了,“你们两方面,虽说是怨家,实在是一案同遭冤枉的患难之交,大家应该彼此体谅、彼此帮忙。你跟你姐姐去说,她如果肯出面来扮一扮,公事上交代得过去,你姐夫跟沈媒婆她们,今天还来得及出来。”
听说杨乃武这天还来得及出狱,詹善政又起劲了,急急问说:“袁大老爷,什么叫扮一扮?”
“扮一扮者,让你姐姐假作沈媒婆的什么人,随便填上一个名字,案卷里是由妇女来领女犯,就没有什么关系了。”
“这,”詹善政觉得有点匪夷所思,“凭空冒出沈媒婆的一个亲戚来,他们肯相信吗?”
“无所谓相信不相信,只要公事交代得过去。”袁来保说,“不错,沈媒婆有这么一个亲戚,刑部不知道,可是有我,我做证人,说确有这样一个亲戚,刑部有了根据,公事上就说得过去了!”
“既然如此,什么女人都可以?”詹善政很注意地问。
“是啊!不过要我认识的才行。”
“袁大老爷,只要我认识,你凭我说话好了。”
“噢!”袁来保问,“你有人?”
原来杨太太带来一个仆妇,人很能干,而且恰好姓沈,可以冒充为沈体仁的妹妹,与沈媒婆便是姑嫂。
袁来保认为这样安排,亦无不可,当即同意了。
于是,詹善政匆匆地赶回客栈,说知经过,带着沈妈去见袁来保,再一起坐上预先雇好的两辆篷车,赶到刑部提牢厅,天色已经黑了。
幸好事先打过招呼,值班的司狱是个旗人,名叫普恩,为人很啰唆,但热心讲义气,所以还能办领人的手续。
其实一切手续都已齐备,独缺沈媒婆与小白菜亲属的一个甘结,所以袁来保一说经过,普恩便问沈妈:
“你姓什么?”
“姓沈。”
“夫家的姓,还是娘家的姓?”
沈妈倒也乖觉,心想说是夫家的姓,与沈媒婆便是妯娌而非姑嫂,当即答说:“娘家的姓。”
“夫家呢?”
“也姓沈。”
“那就是沈沈氏?”
普恩是京里口音,而且是所谓“旗话”,沈妈不大听得懂。袁来保赶紧替她答一句:“对!沈沈氏。”
“沈喻氏是你嫂子?”普恩说得比较慢,比较清楚了。
“是的。”沈妈答道,“是我嫂嫂。”
“那么,葛毕氏呢?”
葛毕氏是谁?沈妈不知道,因为她只知道“小白菜”,不知道什么葛毕氏,所以愣在那里,无以为答。
“普二爷,”袁来保不能不出面来解围了,“你老兄的旗话,她不怎么听得明白,葛毕氏是沈喻氏的儿媳,当然就是她的侄儿媳妇。有她来甘结,再有我证明,不会错的了。”
“当然,当然!有袁大哥在这里,错不了!”普恩不再啰唆,将一张甘结填好“沈沈氏”的名字,让沈妈画了一个“十字”,按上一个手印,手续便算办妥了。
“来!”普恩大声吩咐,“带人!”
“慢慢,慢慢!普二爷,”袁来保急忙拦住,“人要分两次领。”
“分两次领?”
“是的。两个人不要见面。”
“啊!啊!”普恩恍然大悟,“冤家见了面会吵架。”
倒不是怕他们吵架,是怕杨乃武与小白菜历劫重逢,抱头痛哭,惹出许多麻烦。不过这话不必跟他明说,连连点头答道:“是,是!是怕他们见了面会吵架。”
“好!先带谁?”
“先带杨乃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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