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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阳历史小说作品全集(共10册)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高阳
第二天上午,詹善政来了。使沈媒婆感到意外的是,还有“袁大老爷”,当然,他是穿了便衣来的。
一共一间屋子,小白菜无从回避,也只好腼颜相见。
等沈媒婆很殷勤地道过谢,詹善政指着袁来保说:“袁大老爷有件事想告诉你一声,你家品莲的棺材,没法子盘回去,想葬在京里。你的意思怎么样?”
原来这是袁来保昨夜在灯下盘算出来的一个主意。照此办法有几层好处:第一,盘运灵柩,花费甚巨,就地埋葬,无非找块义冢地,草草料理,费用要少得太多;第二,省事多多,而且沿途不受拘束,譬如水路不通,改为起旱,了无窒碍;若有一口尸棺在,即无此方便。第三,如果盘运葛品莲的尸棺回余杭,则老母遗寡,理当伴灵,就怎么样也不能拒绝沈媒婆、小白菜随同回乡的要求了。
有此三层好处,袁来保决定照此办理。拉了詹善政来看沈媒婆,其实只是关照一声,并非征求她的意见。现在听詹善政是询问的语气,与自己的原意不符,深怕沈媒婆提出异议,势必就要费一番唇舌去说服,岂不麻烦?
因此,他先发制人地说:“棺材押运到京,是奉旨办事,公家有盘缠发下来。如果运回去,并没有盘缠。这笔费用不轻,我赔不起。如果你们不愿意葛品莲葬在京里,要运回余杭,你们自己盘灵好了!”
“这个,”沈媒婆大摇其头,“我们娘儿两个跟没脚蟹一样,自己都走不动,哪有力量盘一口灵回去?”
袁来保不作声,他的要挟已收到预期的效果,下面的话,就得旁人来说,而詹善政亦当然会帮腔,“我看葬在京里也好!”他说,“春秋有人替你家品莲上墓照看,反倒省了你们的事!”
“哪个?”沈媒婆急忙问说,“哪个替我们品莲去上坟照看?”
“会馆啊!”詹善政告诉她说,“各省在京里的会馆,都有一块义冢地,同乡到京,倘如一病而亡,家乡没有什么亲人,或者家属没有力量盘灵回去,都葬在会馆的义冢地里。春秋两季会馆值年的执事,一定要去上坟的。”
沈媒婆生性多疑,心想,一定有啥花样,最好想明白了再说。但小白菜却先开了口,“这样办也很妥当。”她说,“就请袁大老爷费心好了。”
听得这样说,沈媒婆亦只好同意,不过,不是没有条件的,“那么,我们娘儿两个呢?”她问,“是不是跟袁大老爷一起回去?”
“不是,不是!”袁来保指着詹善政说,“他会替你们安排。你们谈谈,我有事要走了。”
“慢慢,袁大老爷请留步。”沈媒婆急急问说,“我儿子安葬的事怎么说?”
“我就是替你们去办这件事!等跟会馆里商量好了,再通知你。”
说完,袁来保扬长而去。詹善政便坐了下来,谈她们回余杭的事。沈媒婆心里明白,以后一切,至少是在回到余杭以前,全要仰赖对方。事实如此,“冤家”二字,必得丢开了!
因此,她的态度完全改变,很关切地问:“杨大爷夫妇总算相会了!想来一定是抱头痛哭了一场?”
“是啊!”詹善政答说,“等于是隔世相逢,哪有不伤心的道理?”
听他们在谈杨乃武,小白菜觉得刺心,随即站起身来,顺手捡起换下来的一件罩衫,往外走去。这是特意装作去洗衣服,借以躲避。
詹善政就坐在门口的小椅子上,出门一定要从他身边经过,不知怎么,小白菜突然一阵心慌,手中的衣服掉落在地上,正在詹善政脚边,急忙弯腰去捡,整个脑后便都呈现在詹善政的眼下,只见黑发如云,不施膏沐而自然光亮,衬着她那段白如凝脂的颈项,令人有惊心动魄之感。詹善政不由得在心里说:真是尤物!
“詹少爷,请你把脚抬一抬!”
詹善政听她这么说,才发觉自己将她掉在地上的衣服踩住了,“呃,”他歉然地说,“对不起!”
说着,一面将右足移开,一面也弯腰帮她去捡。无巧不巧,两只手恰好碰在一起,彼此都急忙往回缩,而再伸出手去时,不约而同地又碰在一起。
这一下,詹善政缩回了手,便不再伸出去了。等小白菜自己捡起衣服出门时,他仍在回味两次肌肤相接,所领略到的那种腻不留手的美好感觉,以至于连沈媒婆说些什么,都听而不闻了。
“詹少爷!”沈媒婆的声音提高了。
“噢!”詹善政微微一惊,发觉自己有些失态,不免发窘,搭讪着问,“你在里头,有没有吃苦?”
所谓“里头”,当然是指刑部监狱。话一出口,詹善政不免失悔,随口抓了一个很不适宜的话题。而沈媒婆却正中下怀,监狱里的情形,自己不便先陈,难得他问起,恰好诉一诉苦。
“苦啊,苦头吃足。”
由此开始,沈媒婆便大谈狱中苦况,谈完她自己,又谈小白菜。而语气中不时表示,她们婆媳所遭的是无妄之灾。
詹善政默然。心里在想,杨乃武不更是无妄之灾?如果不是小白菜诬供,又何至于有此九死一生、倾家荡产的悲惨局面。
“詹少爷,”沈媒婆终于谈完了,又问到杨乃武,“杨大爷的一条腿,好像坏了!”
“坏了!”詹善政想发一两句牢骚,但实在不忍责备小白菜,所以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
“不过,杨大爷是用心思的人,行动不大方便,也不要紧。”
“话不是这么说。”詹善政不愿多谈,急转直下地问,“你们在京里有没有熟人?”
“哪里有?”沈媒婆大摇其头,“真正叫举目无亲,两眼漆黑。一切都要靠詹少爷了。”
“我也很忙,自己有自己的事,你不是不晓得。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们有熟人可以投靠,最好自己想法子。”詹善政略停一下又说,“至于回余杭的盘缠,我可以帮个小忙。”
沈媒婆发觉詹善政的口气变了。本来是一口应承,包送回余杭,现在只是“帮个小忙”,这中间出入甚大,不能不说个清楚。
“詹少爷,救人救彻,如果是这样子,我们婆媳只好死在你面前了!”
话说得如此严重,詹善政的心凉了!本来是想减少点麻烦,如今看来,麻烦不但不能减少,而且如不能当机立断,速作了结,麻烦还会越来越多。
有此了解,反倒死心塌地了。凝神静思,送沈媒婆回余杭,共有三个办法,第一是仍旧拜托袁来保;
第二是辗转去求同乡京官,看有什么便人可以带她们回去;第三是拜托会馆想办法。
袁来保那里,大概没有什么希望;辗转去求京官,亦是很渺茫的事;只有托会馆是条路子。詹善政心想,会馆本有照料同乡的义务,而况,自备盘缠,只要出力,不必出钱的事,总比较好办。倘或不惜小费,能够在会馆司事中“意思意思”,那就更是无往不利了。
主意是打定了,不过找哪一处会馆,犹待考量。浙江的会馆,除了全省都有份的“全浙会馆”以外,各府各属,甚至大的县份,都有单独的会馆。詹善政最熟的是“仁钱会馆”,仁是仁和,钱是钱塘,即是杭州城厢内外,所谓“附郭”的两县。这两县跟余杭县没有关系,但同属杭州府。再说,只要将沈媒婆与小白菜送到杭州,也就等于到了余杭。
这样盘算下来,觉得事不宜迟,便起身说道:
“我们现在就去找人。把你们婆媳俩的事,说定了它,也了掉一桩麻烦。”
“请问詹少爷,是去找哪一位?”
“仁钱会馆的赵司事。”詹善政说,“会馆里晓得同乡的情形,哪一个来,哪一个去,倘有靠得住回杭州的人,贴他船钱饭钱,不就把你们婆媳带回去了?”
“这好!谢谢詹少爷,我们就走。”
当下将小白菜从走廊上唤了进来,沈媒婆道明动向,交代她看守门户,随即就跟着詹善政走了。
走到半路,詹善政想起身上不曾带钱,如果谈妥了,当时就把一切费用交了给人家,岂不漂亮?因此,经过自己的客栈,嘱沈媒婆在外稍候,进去将他姐姐叫来,尚未动用的一百两银票揣在身上,顺道买了四色水礼,一直就到仁钱会馆来看赵司事。
赵司事为人很热心,跟詹善政相交的日子虽不多,但很投机,听他道明来意,一口就答应帮忙。
“我晓得有两家人家,要回浙江。”赵司事说,“一家是选了云南的知府,老太太嫌路远,又有瘴气,情愿回浙江,船都定好了,大概十天半个月就要动身;还有一家是奔丧回杭州。看看哪家肯做个顺水人情。”
“那就拜托了,”詹善政说,“应该贴补的船钱伙食,也请你谈好一个数目,决不敢少。”
“那好说,那好说!我今天下午就去,晚上就有回音。”
于是詹善政又将沈媒婆送回客栈,及门而止。沈媒婆回到自己屋里,意外地发现沈妈来了。一朝生,两朝熟,彼此都很亲热,真像是多年的干姐妹一样。不过,小白菜却仍旧淡淡的,没有笑容,也不大说话,一副抑郁寡欢的样子。
“我刚才跟你们舅少爷到会馆里去了。”沈媒婆将赵司事的话,告诉了沈妈,接着又问:“你们呢?
不晓得哪一天动身?”
“还早。少爷跟少奶奶在商量,想到哪里去逛逛,散散心。”
“噢!”沈媒婆很感兴味地问,“你们少爷跟少奶奶见了面,怎么样?”
听得在谈杨乃武,小白菜又避了开去,沈媒婆和沈妈都以目送。然后,沈媒婆招招手,让沈妈跟她并坐在床沿上,低声交谈。
“你们少奶奶没有埋怨你们少爷?”沈媒婆问。
“没有!”沈妈摇头,“吃了这么一场苦头,哪里还好忍心去埋怨他?”
“这样说,你们少奶奶倒真是贤惠。”
“少奶奶为人总算不错。”
“妹妹,”沈媒婆很认真地说,“我问你句话,你要老实告诉我,你们少奶奶提到过她没有?”说着,向窗外指一指。
“当然提过。”
“怎么说?是骂她?”
沈妈迟疑了一会儿答说:“我是去年才到杨家的,我们少爷跟你们那位,当初是怎么回事,我也不大清楚。不过,听我们少奶奶的口气,好像不大高兴。”
“那也难怪的!换了我也是这样。”沈媒婆又问,“昨天他们夫妇见了面有没有提到她?”说到这里,手又往外一指。
“没有。不过——”沈妈突然顿住,且有自悔失言的表情。
“怎么?妹妹,你为啥不说下去?”
“我是在想,不要再生是非。”沈妈的声音越发低了,“今天一早,我们少爷偷偷问我,你们那位是怎么个样子,恨不恨他?”
“噢,”沈媒婆将一双眼睁得很大,“还说些什么?”
“又说,不晓得你们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这句话,在沈媒婆更感兴味,不由得就浮起了笑容,“妹妹,”她说,“那么,你是怎么回答他的呢?”
“我说,人家九死一生过来的人,心里是啥味道,少爷想也可以想得到,我不大清楚。至于以后的日子,当然很艰难。”
“你们少爷呢,怎么说?”
“他叹口气,又叫我来看看。”
“原来你是为这个来的!”沈媒婆失声而言,自知失态,急忙往外看时,只见小白菜的影子一闪而过,仿佛掩面疾走的模样。
原来沈妈跟沈媒婆所说的那番话,声音虽低,无奈“听壁脚”的小白菜,一双耳朵最灵不过,已只字不遗地都听了进去。心里自然是百感交集,且亦深感意外——杨乃武的态度,是她所不曾想到的。
前一两年,她在狱中念念不能释怀的一件事,就是自己诬咬了杨乃武一口。熬刑不过固然可以作为求恕之词,但论到彼此的情义,这一下纵非恩将仇报,至少是因爱成仇了。
她深切痛悔的错误是,应该知道吃上这种官司,一定会受刑罪,熬不过刑就一定会乱招,乱招的结果,仍旧不能免除谋杀亲夫的罪名,自己一死之外,徒然连累了别人。既然如此,何不在由余杭解到杭州途中,寻条死路?那一来,至少可以救了杨乃武。换句话说,是为杨乃武而死,他会一辈子想着自己,也就等于活在杨乃武心里了。
再设身处地为杨乃武想一想,当然会恨!这是何等身家性命出入的大事,岂可乱咬?自己一句话害得他倾家荡产,死去活来,这一份仇恨,哪里是轻易可以忘记的?谁知此刻方始知道,杨乃武不但不恨,反而关心自己往后的日子,他这样的情深义重,越显得自己太对不起人!
惭感交并,五中如沸,小白菜一颗已如枯木古井,对人世了无生趣的心,突然之间又激动了。两行热泪,滚滚而下,差一点哭出声来。
这样子让人看到了,很不合适,而急切之间,无处可去,更不敢回自己屋里,唯有急急走避,避到哪里是哪里。
幸好这座院子里,还有间未租出去的空屋,说不得只好暂躲一躲。而心里依然动荡不已,眼泪无声地流着,衣襟上湿了一大片。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突然听得伙计带了客人来,这一急非同小可,而要想避出,房门已经让人堵住了。
“啊,”那客人首先看到,“屋里有人!”
“没有啊!是空的。”
伙计一面说,一面进屋,这下,小白菜只能硬起头皮说一声:“对不起!”低着头,往外走。
客人不明究竟,错愕不已,赶紧闪身避开,同时向伙计说道:“不行,不行!没有逼人家堂客的道理。”
紧接着转身又对小白菜说:“抱歉,抱歉!你请在这里好了,我另外找屋子。”
伙计看小白菜梨花带雨似的,十分可怜,落得行个方便,随即也说:“葛太太,你还是在这里坐好了。
我陪客人另外去看一间。”
大家都这么说,在小白菜正是求之不得,便低低说一句:“多谢!”依旧转过身去,不肯以正面示人。
“那是谁啊?”她听得客人在问。
“是——”伙计的声音模糊,听不清楚,但亦可想而知,是在说些什么。
这三年多来,小白菜每到一处陌生地方,或者如过堂之类出现在大庭广众之间,总有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议。起初羞惭不安,恨不得有个地洞可钻;久而久之,司空见惯,也就无足为奇了。因此,这时候明知伙计在向那位客人谈她的新闻,亦复无动于衷。不过,经此一打岔,眼泪却已收住,而且心里在想一双眼哭得又红又肿,见不得人,不能再哭了。
哭虽不哭,想还是在想,从初识杨乃武开始,一直想到在杭州的幽会,心里又甜又酸,不辨是何滋味,当时也不辨身在何地。
“咦!你在这里!”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将小白菜从遥远的回忆中拉了回来,一惊之余,定定神才看出是她婆婆。
“你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叫我好找!”
小白菜没有接沈媒婆的话,只问:“干娘走了?”
“干娘”是称沈妈。沈媒婆答说:“走了好一会儿了。吃人家饭,身不由己。”
小白菜没有作声,跟着沈媒婆回到自己屋里,有句话想问不敢问,坐在那里发愣。
“要吃饭了。”沈媒婆说,“你想吃啥?”
“我不饿。”
“我也不饿。那就将就点吧,昨天晚上还有剩饭剩菜。”沈媒婆叹口气说,“日子难过!只有出账,没有进账怎么得了?”
这又是小白菜所无法接口的一句话,唯有仍旧保持沉默。
“你晓不晓得,你干娘今天为啥来的?”
这正是小白菜想探问的一件事,便引逗着答说:“她吃人家饭,身不由己,总是有啥事情来的吧?”
“一点不错!”沈媒婆说,“只怕还是你想不到的一件事。”
“呃!”小白菜顺口附和,“我真想不起,他们杨家有什么事,要叫干娘来说?”
“告诉你吧,是杨大爷叫她来看看我们。”
沈媒婆一面说,一面注意她的表情。意料中一定会吃惊,哪知小白菜已知其事,就不会觉得诧异——这一来,倒是沈媒婆诧异,定睛细看,看出异状来了。
“你哭过!”
小白菜料知瞒不住,点点头承认,不过不肯透露哭的原因,只说:“一时想起来心里难过。”
“哪个心里不难过?”沈媒婆说,“不过,杨大爷不记我们的恨,这很难得,我们也可以看开一点了。”
小白菜想问下文,又不知如何问法,思索了一会儿,故意这样说:“哪个晓得他是不是真的不记恨?”
“当然是真的。”沈媒婆停了一下问,“女儿,你记不记杨大爷的恨?”
“我恨他做啥?我只觉得——”她的话没有完,而语气很清楚,不但不恨,反觉得愧对杨乃武。
“这样说起来,你跟杨大爷见一面也不要紧!”
沈媒婆尽量将语气放缓,仿佛无所谓的一件事,而小白菜却惊异了,“见一面?”她问,“这是哪个的意思?”
“自然是杨大爷的意思——”
原来沈妈妈此行的本意,就是受了男主人的嘱咐,来探询口风,有没有跟小白菜见一面的可能。此事并无结果,因为沈妈顾虑到杨太太知道了,自己的饭碗都会不保;而沈媒婆因为不能确知小白菜的意向,也不敢作任何肯定的答复。所以话到一半,就没有再谈下去。
如今沈媒婆已经了解她的心境,认为安排她跟杨乃武见一面是可能的。而这一番见面,杨乃武自然会问到她以后如何过日子,如果她肯开口,跟人家要一笔不小数目的款子,也是办得到的。所以沈媒婆对这件事,一下子变得很起劲了,只是不便露在表面而已。
见小白菜沉吟不语,沈媒婆便又怂恿,“见一面把事情弄清楚也好。”她说,“你当初也是万不得已,心里的苦衷,也不妨跟杨大爷说一说。苦水吐过了,心里就舒服了。”
这几句话,正说到小白菜心坎里,当即问道:“怎么见法呢?”
“这,我跟你干娘去商量。”沈媒婆说,“总要避人耳目才好。”
话是这么一句,细细想之,却是困难重重,自己这方面还好办,杨乃武甫经出狱,又瘸了一条腿,杨太太怎么敢放丈夫一个人出门?再说,杨乃武又有什么理由,说要一个人出门?
“算了,算了!办不到的事,娘,不要去白费心思了!”
“你不要管,只要你愿意跟杨大爷见个面,总有办法好想。”
小白菜不作声,意思是果真想到妥当的办法,跟杨乃武见一面亦无不可。
到得傍晚时分,客栈的伙计走了来,进屋先赔笑,又有些踌躇之意,仿佛有事不便启齿似的。
这个伙计姓王,沈媒婆便问:“老王!你不是有话要说?”
“是,是!”老王格外恭敬,尊称沈媒婆为“老太太”。他说:“有个客人,有点儿冒昧,要来看老太太,有点事谈。这件事谈成功,倒也是好事。”
“噢,什么好事?”
老王看了小白菜一眼说:“这位客人,葛太太也见过。就是早晨要住那间空屋的那位客人。”
“谁啊?”沈媒婆莫名其妙。
小白菜却不暇理会她婆婆的话,只觉得那位客人很能体恤人,印象不坏,所以问说:“那是怎样一位客人?做什么行当?要来看我们,是什么事?”
“他姓葛,上海来的。为人很好。”
沈媒婆不怕见任何陌生男人,便转脸问小白菜:“你看呢?”
“见一见也不要紧。”小白菜说,“那位客人不像坏人。”
“不是坏人,不是坏人。”老王很起劲地说,“我去带他进来。”
带进来的这个人,约莫三十出头,穿一件西洋呢的衬绒袍子,戴一副金丝眼镜,生得眉清目秀,是个很体面的读书人的样子。进门一揖,自己报姓:“敝姓侯!”
原来姓侯,与老王所说的不同,想来是他听错了。沈媒婆听到姓侯的浙西口音,便有亲切之感,很客气地说:“是侯少爷,请坐、请坐!”
“不敢当!我叫侯勋,叫我名字好了。”
“没有这个道理——”
“娘,”小白菜插嘴,“人家是文墨先生,叫侯先生好了。”
“对,对!侯先生!”沈媒婆问,“是哪里人?”
“我是浙江嘉善人。”侯勋答说,“嘉兴过去,靠近松江的嘉善。”
“我晓得,我晓得,大家同乡。”
“是!”侯勋视线落到小白菜身上,“这位我刚才见过。冒昧得很,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沈媒婆亦不知该让侯勋称她什么,只说:“从前是我媳妇,现在是我女儿,我姓沈。”
“那,我应该叫沈小姐!”侯勋说着,又是一揖。
小白菜自己都不曾想到,忽然会变成“沈小姐”,但此称呼虽是第一次入耳,却绝无不接受的道理,腼颜答一声:“侯先生。”
“刚才老王来说,侯先生要来看我们母女,不知道有啥贵干?”
“说来话长,不知道沈太太有没有工夫听我细谈?”
“不要紧,你说好了。”
一旁负责引见的老王,是得了侯勋丰厚的一笔小费,自觉有责任替他把这件事办妥。此刻听得沈媒婆愿意与侯勋长谈,自己的责任便已尽到,便插进来说:“请侯老爷跟沈太太谈谈,我去沏茶。”
等老王拿着茶壶离去,侯勋先自介身份:“我是上海申报馆的访员——”
“什么?”沈媒婆问。
一开始交谈便很吃力了。沈媒婆和小白菜都不知道什么叫“申报馆的访员”,侯勋得从《申报》谈起。
解释了好半天,沈媒婆恍然大悟地说了句:“啊!原来是‘卖朝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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