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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阳历史小说作品全集(共10册)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高阳
于是狱卒往男监去带人,过不多久,通监狱的中门开了一扇,走出来一个瘸子,脸上血色全无,但一双眼睛,极有精神,初出来时神态自若,一看到詹善政,神色大变,一双眼中,立刻有了泪水。
这当然是因为看到了詹善政的缘故。郎舅相见,四目含泪,久久无语。最后是詹善政先开口,“姐夫,”
他强笑着说,“冤枉到底昭雪了!快请回去吧,姐姐在那里等。”
“噢,”杨乃武问说,“你姐姐来了?”
“早就来了!”詹善政一面说,一面扶着杨乃武往外走。
走不到几步,就被袁来保拖住了,“慢慢,你还不能走!”他问,“还有个人怎么办?”
詹善政这才想起来,还有小白菜。她跟她婆婆出狱以后,如何安顿,是由自己一手所经理,他人无法代替。但送杨乃武回客栈,亦是一件很要紧的事。分身乏术,不由得踌躇了。
“善政,”杨乃武指着袁来保问,“这位是?”
“噢,噢,这位是袁大老爷。”
詹善政为杨乃武介绍以后,将袁来保拉到一边,悄悄陈明苦衷,请示办法。
“叫你这个老妈子送回去,不行吗?”
“不行!我不放心。”
“那就叫我的跟班送回去。”
“这——”詹善政踌躇着说,“似乎也不大妥当。”他心里在想,如果这样任令生人送回去,姐姐一定会很不高兴。今天这桩喜事,已经波折甚多,最后再出以这样近乎轻率不负责任的行动,会引起很大的误会。
“你这个不放心,那个不放心,除非我替你送。可是,我亦走不开啊!”
“当然没有劳动袁大老爷的道理。”詹善政万般无奈,只好这样处置,“袁大老爷,请你跟他们说一说,舍亲腿不方便,暂借一个地方坐一坐,等我们把沈媒婆她们领出来,再作道理。”
这很容易,一说便妥。普恩喊一个差役将杨乃武带到一间空屋里暂坐。于是,詹善政得以带着沈妈,等着领人。
“放沈喻氏、葛毕氏出来。”
这一嗓子喊得大了点,相隔有一段距离,背离而坐的杨乃武也听到了,顿觉热血沸腾,五中不安,不知是悲、是喜、是愤、是怜,而身子不由得就旋转过来,扶着门框,遥遥观看。
看了一看,不见小白菜露面。原来沈喻氏与沈妈之间,有一段话还接不上头,正在分排。
小小的麻烦是普恩引起来的,如果他只发落沈媒婆,便一无窒碍,偏在无意中说了一句:“沈喻氏,你妹妹来领你出去。”
“我妹妹,”沈媒婆愕然相答,“我哪里来的妹妹?”
“喏,”普恩指一指,“那就是!你出去吧!”
沈媒婆一看,一个二十来岁老妈子打扮的妇人,一个穿官服的“老爷”,还有个后生站在一起,一个都不认识,不由得起了疑问。
做媒婆的人,本来胆子很大,脸皮很老,什么地方都敢去,什么人都敢见。但吃过这场官司,完全不同了,惊弓之鸟,处处疑惧。
她是媒婆,对于大家买妾,固是内行,而逼良为娼,亦常听人说过。加之在女监里无事,听“同难姐妹”闲谈江湖上各种奸骗盗窃的奇情异事,越发生了戒心。此时不仅对于凭空冒出来的一个妹妹,不肯承认,詹善政的来历身份可疑,甚至穿着七品官服的袁来保,在她看来都是一个假官。
沈媒婆当然不是担心自己,“人老珠黄不值钱”,况且老而又丑,她很有自知之明,决没有人在她头上打什么主意,但是小白菜却不同了!平时因为罪名轻重不同,监禁的地方,相去甚远;死刑女囚,一直关在监狱最深之处,也不“放风”,所以除了一起“过堂”,能够遥遥望一望以外,在监狱中从未见过,一直到这一天释放,才第一次得以相会叙话。
沈媒婆看人的眼光是不同的,看女人是用男人的眼光来看,觉得儿媳妇更动人了。在监狱中不见阳光,皮肤变得更白,稍微显得丰满些,女人的味道更足。最大的变化是,从前爱笑,爱多嘴,不免还有股小家碧玉的轻狂相;如今三年多磨炼下来,沉默寡言,反觉端庄,竟有些大户人家少奶奶的模样。除了一双手,因为受刑的缘故,有两只手指变了形之外,真正是无可挑剔的头等人才!
这样的人才,少不得会有人打主意,沈媒婆怕是有人设计行骗,让这个不相识的“妹妹”领了出去,儿媳妇就落在人家手里了!那时逼娶强卖,听人摆布,何处去诉冤枉?因而打定了主意,来人真相不明以前,决不跟人家走。
“老爷!”她斩钉截铁地说,“我没有这样子一个妹妹,谢谢她的好意,我们婆媳,用不着她来领。”
听得这话,袁来保着急了,想一想,指着詹善政问说:“他,你认不认识?”
“不认识。”沈媒婆摇摇头。
“他是你们余杭人!”袁来保向詹善政说,“你说两句你们余杭的土话给她听。”
于是詹善政说:“我姓詹,家住南乡。”
是地地道道的余杭口音。谁知沈媒婆的疑虑,不仅未释,反而加重,她认为若有人设局诈骗,多半来自余杭。因为“小白菜”三字,在余杭的名声极响,别地方的人则未见得知道。
“同乡也没有用!越是同乡,越容易——”沈媒婆咽口唾沫,把未出口的“坏心思”三个字,吞了下去。
“他不是别的同乡,你知道他是什么人?”袁来保说,“他是杨乃武的舅子!”
此言一出,默默坐在屋角的小白菜倏地抬眼,看一看,将视线收回;而沈媒婆却一直盯着詹善政看,心中疑惧越深,冲口问道:“他姓杨的要把我们婆媳怎么样?”
“嗐!”袁来保大感困扰,误会越弄越深,忍不住发了脾气,“沈媒婆,你这个人怎么不通气?我好意劝得他来替你缴赎罪银子,领你出狱,还要送你回余杭。你不但不领情,还瞎起疑心,真正岂有此理!”
这在沈媒婆听来,越发是个骗局了。“杨家跟我们是冤家,”她说,“哪里有这样好的事,肯替我们婆媳缴赎罪银子,还送我们回余杭!”
“这有个缘故,”袁来保立即解释,“杨乃武跟你们婆媳,要放一起放,杨家为了他们自己,所以不能不帮你们的忙。这你该明白了吧?”
“还不明白。”沈媒婆摇摇头,“姓杨的已经放出去了!”
意思是既说要开释一起开释,则杨乃武又何能先出狱,可见得是谎话。世上有如此难缠不明的人,袁来保火冒三千丈,懒得再理她,转脸对普恩说:“普二爷,你听见了!这个妇人刁恶得很!既然她不识抬举,请你仍旧收监。我负责,等把今天的事料理完了,明天我具结来领人,领出来拿她递解回籍!”
普恩心想,递解回籍要有浙江巡抚衙门的公事,顺天府才能受理,开始将犯人解送出境,然后一站一站递相解送,直到犯人的原籍为止。不过,沈媒婆不会懂这套公事上的手续,不妨吓吓她。
于是喊一声:“沈喻氏!”又说:“这位浙江派来的袁大爷的话,你听见了?”
“是!听见了。”
“你知道什么叫递解回籍?是当犯人那样子押解回去。到了一个县份,先拿你过堂,下监狱,第二天早晨放出来,再过堂,方始解走。到了下一县,又是这样。公事公办,毫无通融!我真不明白,你何苦敬酒不吃吃罚酒?”
到得这时候,沈媒婆才知道自己的态度太硬了一点,便赔笑说道:“我也不是不识抬举,敢得罪那位袁大老爷。不过,不大相信杨家,只怕袁大老爷也不大清楚,我们两家的怨,结得多深!”
“你的意思是,不相信他,”普恩指着詹善政说,“是杨家派来的人?”
“不是不相信,是不认识。”
“那容易!”普恩问,“杨乃武你总认识啰?”
“烧了灰也认得。”
“那就叫杨乃武来证明!”普恩大声说道,“把杨乃武找来!”
杨乃武与小白菜见面,也正是詹善政要极力避免的事,所以他很着急地说:“不行!不行!”
话说得急了些,普恩认为太不礼貌,不由得大为光火,拍着桌子,大声呵斥:“什么不行?”
“噢,老爷不要生气!”詹善政急忙解释,“杨乃武跟葛毕氏是冤家,见了面会吵架,替老爷添麻烦。”
“这话实在。”袁来保替詹善政说好话,“普二爷,他绝无不逊之意,不要生气,不要生气。”
经过这番折冲,普恩的气是消了,杨乃武也已经走过来了。
杨乃武倒不是普恩派差役催请来的,而是遥遥望见局面僵持,不知是何缘故,自动出面了解一下,当然也有帮着设法解决难题的打算在内。
这一出面,立即引起在场所有的人的注目。詹善政见此光景,不但着急,而且也痛苦,因为杨乃武那一瘸一瘸、步履艰难的样子,看在眼里,于心不忍。
因此,他毫不迟疑地迎了上去,扶着杨乃武说:“姐夫,你不息一息,出来做啥?”
“你们在那里讲什么?”
“说来话长!总而言之,是一点点麻烦。不过,马上就要弄好了,你先请进去坐一坐,息一息。”
说着,詹善政又将杨乃武送回屋里。等回到原处,情势急转直下,沈媒婆已经肯认沈妈做妹妹了。
这因为第一,是袁来保的申斥,与普恩以威吓作开导所生的效果;第二,看到詹善政将杨乃武扶回去,证实他们确是至亲,疑虑消失,才是她能放心的主要缘故。
可是第二个难题又来了。杨乃武要送回去,沈媒婆与小白菜也要安置。去安置的客栈,是詹善政所订,必得他去料理。而杨乃武既不便托袁来保送回家,更不敢叫沈妈陪送。分身乏术,詹善政大感踌躇。
这番为难的情形,还不便明说,袁来保却在催了,“走吧,走吧!”他说,“还等什么?”
詹善政无奈,只能叫沈妈暂且陪着沈媒婆与小白菜,自己先去扶着杨乃武,出了刑部边门,安顿在车子里,然后再回来招呼。谢了袁来保,男归男,女归女,两辆篷车直向东河沿而去。
先到安置沈媒婆与小白菜的客栈,下车交代过了,沈媒婆却不肯放詹善政,“詹少爷,承你的好意,拿我们婆媳安置在这里。不过,”沈媒婆对常人感到为难的事,向来能顺利出口,“詹少爷,你救人要救彻底,我们婆媳举目无亲,你就是亲人,说不得一切都要赖在詹少爷你身上了。”
“怎么?”詹善政诧异,“你的话我不懂。”
“那就再说明白一点,詹少爷你还不能走。”
“为什么?”
“为的是有几件事要跟詹少爷说——”
“不,不。”詹善政打断她的话,“回头再说,我先要把人送回客栈。”
“我知道,杨太太在等杨大爷,当然要先送回去。不过,詹少爷,我们先小人,后君子,情愿话先说明白,耽误了杨大爷的工夫,我等等磕头赔罪。”
“我也不要你磕头赔罪,不过,我也没工夫跟你多说。”詹善政灵机一动,对沈妈说,“你在这里当‘押头’,回头我来接你。”
沈妈对这位舅少爷十分信任,唯言是听,当然就说:“好的!我在这里陪我这位干姐姐。”
原来沈媒婆与沈妈在车子里已经认了干姐妹,詹善政急于脱身,不暇细问,只说:“好,好!你们先叙叙。”
其实沈妈已经劝过沈媒婆,不必强留詹善政,有她在这里暂且相陪,尽可放心,詹善政决不会留下不管。但沈媒婆却有不便说的话,必得逼一逼詹善政。此时沈妈已经看出她的为难,所以赶紧将詹善政拉到一边,悄悄说道:“舅少爷,倒不是她怕你不再管她,实在是连吃晚饭的钱都没有!”
“噢,噢!这是我疏忽。”
原来京师的客栈分为两种,一种是食宿全备;一种是供宿不供膳。詹善政替沈媒婆订的是后者,膳食自理。如果是体面客人,客栈伙计当然可以代为叫茶叫饭,柜上记着账连房钱一并计算;而这两位堂客,甫经出狱,又是詹善政代订的房子,并未交代垫账,店伙怕赔累,不肯替她们担待。这就是沈媒婆的难言之隐。
当下詹善政掏了五个银圆,由沈妈转交,才得脱身。沈媒婆见了这白花花的五块银洋,亦就精神抖擞了。“干妹妹,你不要说我馋!”她说,“监狱里,天天盐菜黑面馒头,吃得我肠子里的油都刮干净了!
今天要好好吃一顿了。”
于是叫了伙计来,取一块银圆吩咐他去备饭。问她喜欢吃什么,她想得到的,只有两样东西:红烧肉、白米饭。
“那么,侄媳妇呢?”沈妈问。
她口中的侄媳妇,当然是指小白菜。她茫然地答说:“我不知道要吃什么,想不起!”
这是实话,三年多以来,除了押解进京那一段日子以外,她没有在外面吃过饭,有些什么好吃的食物,一时真的想不起了。
“少奶奶,”店伙说道,“你只说,吃面、吃饼、吃饺子,还是大米饭?我替你支配。”
“我不知道,什么都可以,只要吃饱就好!”
这一句“只要吃饱就好”,听来令人酸楚,沈妈忍不住说了句:“每样都来一点好了。”
“是了!”
不一会儿,店伙带着饭馆里的小徒弟,提来一个大食盒,内有酱猪肉、白米饭,一个炒合菜带帽,一大盒酸辣汤,八张家常饼,四十个羊肉白菜馅的饺子,还有一碗把儿条的炸酱面。
“恐怕吃不下,没有敢多要!”店伙算账,这一桌子的食物,合起来才八毛七分钱。
“来,来!趁热。”
沈媒婆说得一声,先坐了下来,扶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埋头大嚼,小白菜却似乎胃口不开,撕了点饼,慢慢在口中咀嚼,眼睛望着菜碗,不知在想些什么。
“吃嘛!”沈妈对她颇有怜惜之意,不断地夹菜到她面前的碟子里。
吃完一大碗白米饭,又找补了一张饼,十来个饺子,沈媒婆摸摸腹部说:“总算吃饱了!”
相形之下,小白菜就吃得太少了,半张饼都未吃完。沈妈对她颇有好感,格外关切,问她是不是吃不惯面食,要不要也像她婆婆那样来碗米饭。她的回答是:吃不下!
“已经出来了,你还愁啥?”沈媒婆劝她,“你就像做了一场噩梦,醒转来,就可以掼开了!”
“如果说是一场噩梦,梦也做得太长了!”小白菜轻声自语,“三年多!我也不知道怎么熬过去的。”
“既然熬过去了,就出头了!”沈妈也劝,“心思放宽来!”
小白菜不作声,好久才说了句:“以后的日子,也不知道怎么过?”
这句话触动了沈媒婆的心境,脸上即时也出现了犯愁的神情。而沈妈自己是仆妇的身份,什么忙都帮不上,当然也就没有资格说什么劝慰的话。因此,屋子里出现了难堪的沉默。
“三位用完了吧?”店伙进来问话。
“吃完了!”沈媒婆说,“剩下来的东西,替我留一留。”
店伙答应着收拾了桌子,泡上一壶茶来。沈媒婆在这段辰光中,已想好了几个主意,要跟沈妈商量,甚至托她帮忙,所以格外笼络,“干妹妹”长、“干妹妹”短的,十分亲热,倒害得沈妈有点局促不安了。
就这时候,詹善政又来了。沈媒婆一见先道歉:“詹少爷,实在对不起。我真正的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不过,不知者不罪!詹少爷请你不要生气!”
“好说,好说!事情过去了。现在,我来交代交代清楚,说过的话,一定算数,把你们婆媳送回余杭。
不过,这件事要有工夫去办,这两天,你们知道的,我也很忙。请你们耐心地等一等。”
“是的,是的!詹少爷,都靠你费心。你说等几天,就等几天。今天,”沈媒婆指着沈妈说,“我跟我新结的这位干妹妹,十分投缘,想留她住一晚。詹少爷,请你答应。”
这有点答应不下。詹善政此来,就是为了把话交代清楚,好带沈妈回去,为杨太太供奔走,因而摇摇头说:“这一点实在对不起了。家里好多事要等她去做,明天再来陪你吧!”
沈媒婆无奈,只得将沈妈放走,但一再坚嘱,第二天一定要来,沈妈身不由主,不敢应承;詹善政无奈,唯有点头允许。
等沈妈一走,沈媒婆叹口气说:“真是,想想也愁,往后的日子怎么过法?”
“我想好了!”小白菜平静地回答。
“你想好了!”沈媒婆很高兴地问,“倒说给我听听看!”
“我去做尼姑。”
沈媒婆一听大惊。她在狱中做过好多种盘算,就是没有将这一情况盘算在内,因此,一时无从置答,愣在那里,半天开不得口。
“我想过多少遍了,只有这一条路!”
左思右想好半天,沈媒婆方能说出一句话:“你这个念头是怎么来的?”
“我想过多少遍了!前世作孽今世苦,只有修修来世。”
“来世是来世,享福受罪,哪个也不晓得。我只晓得今世!”沈媒婆说,“日子总要过的,你年纪轻轻,怎么想到这条路上去?”
“娘!”小白菜噙着眼泪说,“我是死过两三回的人,做人的乐趣,一点都没有了。再说,过日子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只有去做尼姑,靠施主布施,清茶淡饭,勉强活下去。”
提到“过日子”,沈媒婆觉得话就好说了,“这你倒用不着发愁!我说日子难过,是眼前,回到余杭就有办法了!”她说,“本乡本土,多的是熟人。我还做得动,能够大户人家,穿房入户,挣钱的路道多得很。有你做我的帮手,更加活络。媳妇,你听我的劝,打起精神来,重新做人,好日子还在后头!”
“不会有好日子——”
“哪个说?”沈媒婆急忙抢过话来说,“媳妇,你总要把心放宽来想。我现在儿子没有了,你干爷又不中用,我只有靠你——”
“靠我?”小白菜也打断了她的话,“靠不住的!”
“靠得住,一定靠得住!”沈媒婆有信心地说,“我们婆媳一场,你靠我,我靠你,只要你听我的话,一定能替小大争口气,把一份人家撑起来。”
提到死去的丈夫,小白菜不免心中一动,不管怎么说,自己对死者是有疚歉的。如果能有办法可以为死去的丈夫尽点心,弥补自己的疚歉,自不妨考虑。
这样想着,便不作声。沈媒婆当然知道,这是被说得心思活动了的表示,便越发不肯放松,想一想,很起劲地说出一番话来。
“媳妇,你不要自己看不起自己,你现在的名气好响好响的了!回到余杭,大户人家老太太、少奶奶,都会想认识认识你,听你谈谈受冤枉的苦楚。那一来就有许多生发,譬如卖首饰,卖人参、肉桂这些贵重的药,是没本钱的好生意。一个月做一两笔,就够了!”
“娘,你也说得太容易!这种贵重东西,要下大本钱,你倒说是没本钱的生意!”
“自然是没本钱的好生意!我说个道理你听,首饰有珠宝店,人参、肉桂有药行,先去拿了货来,卖掉结账,要什么本钱?”
“原来是做经纪!”小白菜问,“人家几十两、几百两银子的货色,会放心交给你?”
“所以要你啰!我,人家不放心,你去就不同了!为啥呢,就因为你是有名气的人了,晓得你有路子可以卖得掉,等于请你做‘跑街’。你想想,我这个道理通不通?”
话是说得很动听,但小白菜总觉得有些地方很不对劲,只是甫经出狱,换了一个环境,使她分心的事太多,以致一时无法集中思虑,去思索是如何的“不对劲”,因而只有默然无所表示。
“媳妇,”沈媒婆突然自我纠正,“不对!现在也不是啥媳妇了,是女儿!”
由儿媳妇变为女儿,关系越发亲密。小白菜固然觉得安慰,但更多的是负荷不胜的责任感。然而她无法辞谢婆婆的好意,总不能说,我只要做你葛家的媳妇,不要做你沈家的女儿!因此,依旧保持沉默。
沈媒婆却发觉自己在无意中作了一个极好的安排,颇有喜不自胜之感。原来,她的最后打算是把小白菜嫁出去,当然是为富家做妾——甚至杨乃武如果有意,亦不妨考虑,只要大大地换得一笔财礼就行。但将寡媳卖与人为妾,似乎名不正、言不顺,颇有滞碍;认作女儿,则婚嫁唯父母之命,就没有什么可受批评的了。
于是,她喜滋滋地说:“女儿,你只要听娘的话,包你有好处。你年纪还轻,还有大半辈子的好日子在后头。你先帮我一两年,等我把自家撑起来,我一定替你好好寻一份人家,嫁过去享福!”
这话说得小白菜一愣,觉得婆婆这个念头匪夷所思。她从来都未曾有再嫁的想法,此刻提了起来,试着去想一想,首先就意识到自己的遭遇,随即自我震动了!
“谁会要我?”她悲伤地说,“我的命苦!”
这话说得沈媒婆亦是一愣,自己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做了一世的媒婆,竟连这一点都不曾想到,“女儿”不但命苦,而且是极“硬”的命,克夫之外,自己亦受刑伤,而到头是个家破人亡的结局。这是俗语说的“扫帚星”,谁敢亲近?
转念到此,大为沮丧。不过做媒婆的,不相信会有嫁不出去的女人,更不相信会有嫁不出去的漂亮女人,只是易嫁不易嫁而已。于是她自己鼓舞了。“没有那种话,”她说,“你命中的磨难已经过去,刑克也应过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看得多了!”
接着,她举了好多例子,大多是寡妇再醮以后,如何交了一步“帮夫运”,以后儿女满堂,白头偕老,借以证明克夫只一不再。这些例子,小白菜亦不知是真是假,不过,隐隐地也感到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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