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历史小说作品全集(共10册)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高阳
看样子不能善了,朱才便拉住了王狗子:“来,来!王头儿有话好说。索性到这面来谈谈。”
只要舍得花钱就比较好办。朱才跟他商量了半天,在王狗子的这趟抓人的差使上,总算达成协议,一共八百两银子,包括不上链子,可以坐车,一直到提堂,都归王狗子“伺候”,包不吃苦丢面子。等一提了堂,他就不管了。
“好!我答应算数。”朱才拍一拍胸脯说,“不过此刻得请王头儿先把我家老爷放一放,让我好告诉他。”
王狗子很慷慨地答应,吩咐放人。
朱建伯重又回到了后厅,面色灰败,欲哭无泪,看着他的瑟瑟发抖的老伴儿。
“老爷,我斗胆做主答应下来了。事情摆在那里——”
“你不必说了。”朱建伯看着他的妻子说,“倾家荡产的日子到了!随便你怎么办吧!反正我已经看穿了。”
听他这话,似乎生死置之度外,大有诀别之意,朱太太便又忍不住掉泪,把一串钥匙递了过来,用发抖的声音说:“老朱,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好了,老爷一条命都在你身上。你尽心尽力去办吧,花多少钱都可以,只要,只要——”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往里就走。朱才叹口气,极力振作起来,叫兴儿收拾行李包,又叫厨房里预备熟食,再叫“车把式”套车。然后开了银柜,取出八百两银子,用个盛粮食的口袋装好,喊两个人抬着送到厅上。
“多谢,多谢。”王狗子顿时换了副样子,“你请朱太太放心,朱老爷到案,一切有我。如果有什么话,我自会招呼!”
无论如何第一关算是过去了,王狗子只叫把守在各处的人撤回,并不急着上路,这就不妨从容些。
“王头儿,”朱才说道,“我有个计较,你看行不行?”
“自己人,不要紧,你说吧!”王狗子很大方地说,“总可以商量。”
“你看,”他指着衔山的夕阳说,“天快晚了,横竖赶进城也在起更以后,索性吃了饭,趁晚风凉舒舒服服进城,却不是好?”
“对了,我正要说这句话。”王狗子笑道,“少不得要叨扰了。”
“好说!现成,现成。”
这不是假客气的话。朱家大户办喜事,喜宴办得特别丰盛,肥鸡肥鸭,煮得稀烂的肘子,原封未动的还有的是。汤锅煮开了不去拨动它,再热的天也不会坏,此时大盘盛了出来,再用大碗斟上自家作坊里的洋河高粱,又是现蒸的白面馒头,把王狗子和他手下,好好“犒劳”了一顿。
朱才敬了一轮酒,代表他主人略尽东道主的敬意,然后说一声:“各位尽请放量,东西备得足,回头还要赶路,不吃饱不行。”说后拱拱手,匆匆赶到后面。
后厅里也在吃饭,老夫妇愁颜相向,连筷子都不动,一见朱才,就如遇见亲人一般,双双站起身迎了出来。
“老爷保重身子,不能不吃点东西!”他很恳切地说,“反正只要等大爷把小姐的去向打听得有了下落,案情立刻就可以明白。只不过一堂,就可释放。我陪着老爷进城,先请舅老爷备好一个保,等在那里。什么事等老爷出来了再作商量,此刻急也无用,也没有什么好急的。”
听他说得有条有理,朱太太大为宽慰,“老朱的话不错,没有什么好急的。”她动手舀了一碗鸡汤,劝着她丈夫说,“你多少吃一点,此刻身体最要紧。”
朱建伯为了安慰妻子,勉强喝了半碗汤,吃了半个馒头。朱才则和朱太太在商量,派定兴儿跟着进城,另就如何筹措现款,准备衙门里上下花费等等,一一做了安排。
里面收拾了行李什物,外面安排好代步的牲口,等王狗子他们吃得酒醉饭饱,这就该上路了。
朱太太到这时候,自又不免落泪,千叮万嘱要朱才好好照顾。朱才也是千叮万嘱,等朱大文一回家,不管消息如何,连夜要赶进城来会面。
“老朱,”王狗子说,“我们是好朋友,有句话说在前头,这一路进城,朱老爷爱坐轿坐轿,爱骑骡骑骡,悉听尊便。只是进衙门那一刻,你得在我公事上有个交代!”说着,他做了个手腕并拢的姿势。
这就是说,进衙门时要给朱建伯上手铐。朱才心想,又非江洋大盗,何用如此?口中不言,心里有了主意,此刻且先敷衍他再说。
“自然,自然!”他连声答应,“总叫王头儿在公事上过得去。”
“你明白最好,请吧!”
由于那八百两银子的力量,朱建伯得以坐着凉轿进城,另外一匹骡子驮着行李。朱才和兴儿随着轿子。王狗子和他的手下,都敞开了衣襟,一路打酒嗝,一路七冲八跌地跟在骡子后面,直到二更天才到县城。
就在等待开门的那时候,朱才把王狗子拉到一边,悄悄问道:“王头儿!我请教你一句话,进了衙门,你把我家主人,交到什么地方?”
“交到班房。”
“交到班房也要铐吗?”朱才说着,已把一块银子塞到了王狗子手里。
看银子说话,“那倒不一定。”王狗子说,“也可以不铐。”
他把手一缩,银子缩进了袖子,然后伸个懒腰,手掖着袖子口往上一缩,那块银子沿着袖管掉落在他缝在腋下的一个口袋里,神不知鬼不觉地,王狗子又瞒着他手下,得了一笔好处。
“那么,我再请教,今天天这么晚了,还要过堂?”
“大概不会了。”
“我家主人在班房坐一夜?”
“这可说不定,也许马上收监。”王狗子说,“这归班房做主,我把人交到班房,就算交差了。”
朱才心里叫不迭的苦,重重关口,是塞不满的无底洞。
光是今晚不收监,便又得花一笔,而且要早早安排。但是三更半夜,哪里去弄上千的现银。
一客不烦二主,唯有跟王狗子商量,要多少钱都好说,只是今夜不行,要明天上午才能补到。王狗子回答得很坦率,班房里的事,要听卫虎的吩咐,他做不了主,不过他答应一定尽力帮忙。
于是等城门一开,直奔县衙。王狗子把朱建伯带到班房,立刻便有个小伙计迎着他小声说道:“怎么这时候才到,头儿等得不耐烦,发了脾气,你小心点!”
王狗子一听有些着慌,急急问道:“头儿没有回家?”
“没有。”小伙计向里间歪一歪嘴。
王狗子顾不得再跟他说话,匆匆忙忙奔了进去,只见卫虎正在假寐,听见脚步声把眼睛睁了开来。
“正犯带到!”王狗子急忙提高了声音,显得精神抖擞地报告。
卫虎翻起一双三角眼,看了看他说:“你过来!”
等王狗子走到面前,他伸起手来就打了王狗子一个嘴巴。
“你晓不晓得我为什么打你?”
“不晓得。”王狗子捂着脸,委委屈屈地说。
“打你个嘴馋贪杯!”卫虎说,“你早早进城来,哪里不好吃酒?难道只有白洋河才有洋河高粱?”
原来如此!王狗子气得哭了!定定神,把捂着脸的那只手,往前一伸,揸开了大拇指和食指,轻轻说了句:“八百两!”
卫虎点点头,问道:“人呢?”
“在外面。”王狗子又说,“头儿,朱家有个老管家跟了来的,为人很识窍。他托我跟头儿来商量,今晚不收监,再是个八百两,不过今晚上没有现银子,明天上午一定如数送到。”
“今晚不收监,难道明天也不收监?”卫虎问道,“那时候又怎么说呢?”
“他们还在做梦呢!”王狗子向卫虎耳语,“朱家的人说,已经派人进城来打听他家女儿的下落了——”
“怎么?”卫虎变色,抢着问道,“莫非已知道了陈家的凶手是谁?他们怎么会知道?”
声音虽低,辞色甚厉,王狗子听出他话中的意思,只当自己酒后泄露了秘密。这个冤枉吃不起,因而又气又急,顿时满头大汗。
越是如此,越使卫虎疑心,喝道:“说呀!怎么回事?”
这是件洗刷不清的事,但王狗子一急急得脑筋灵敏了,于是神色也大不同了,故意抹一抹汗笑道:“还好!人家在我们没有到以前,就派人进城来打听他家那个新娘子的下落了。”
照此一说,与王狗子无关,卫虎才比较放心,“这大概是他们胡猜猜中的。”他说,“派了谁来打听?”
派的是朱家的“侄少爷”,王狗子已经听朱家的佣仆谈过,心恨卫虎多疑,翻脸就是不认人的模样,故意摇摇头说:“那可不知道了!”
不知道也不管他了,“以后怎么样呢?”他问,“他家打的什么主意?”
“他家的主意,是这么打的,只等打听到确实消息,把他家女儿找回来,朱建伯便可脱卸干系。打算着问过一堂,就可释放回家。所以这时候能不收监,最好不收监。”
卫虎的脸色铁青,连连冷笑,“打的好如意的算盘!”他这样说了一句,心里在盘算,本来还可以慢慢儿来,吊脖子的绳子,一步一步来收紧,照现在看,要一堂就问成了死罪,才可以永绝后患。同时朱家的女儿,从此也不能再在宿迁露面,得要想办法把这个人“灭”掉才好。
“头儿,”王狗子催他,“你老主意打定了没有?人家还等着回话呢!”
“不必麻烦了。”他说,“你告诉他,今晚不收监,也不要钱——反正有他用钱的时候。”
“是——”王狗子答应着退了出去。
“来啊!”卫虎叫来那小伙计,“你到后面去通知大老爷那里值夜的人,只等大老爷五更一醒,立刻到前面来通知。再告诉值堂的,早堂就有要案,伺候看刑。”
“晓得了。”那小伙计答应着,自去分头通知。
卫虎也带着一名小厮,当时把他叫醒,取下炖在“五更鸡”上的燕窝粥,倒出来吃完,然后叮嘱,到五更天当心里面有通知出来,说完躺在榻上闭目养神。
眼睛闭着,心里却在默默盘算。到了天色微明时,小伙计来告诉他说,大老爷已醒。卫虎急忙起身——怕自己精神不济,嚼着一支关外人参,走入后衙。
隔窗向张华山请了早安,他说:“跟大老爷回话,孝义乡陈家命案,指使的正凶已经带到。”
“噢,可是早堂就要问?”
“是!”卫虎答道,“此犯颇为狡猾。卫虎伺候大老爷升堂。”
张华山心里有数,凡是这样的案子,就必须卫虎在身旁提示,所以连声答道:“好,好!你叫他们预备。”
预备是预备刑具,别样大刑,哪怕是夹棍都是现成,要用到时,一声吩咐,立即就有;唯有卫虎发明的那样“一品衣”,须得预先生好一盆炽旺的火等在那里。但这不便公然预备,否则就变成有意使用酷刑,因而得在暗处着手。
“看看苦主来了没有?”卫虎又说。
“早就来了。”
“在哪里?”
“县前菜馆等着。”
“你回头当心。”卫虎告诉值堂的衙役,“先提原告,问完了你叫人把他们带开,不要让被告跟他碰头。”
原被两告,原是翁婿,见了面未见得“仇人眼红”,说不定倒叙上了亲戚,两下一搭上话,变成对质,立刻就会有许多漏洞发现,这不是当耍的事,所以卫虎需要预嘱得清清楚楚。
等张华山一升堂,原告已从菜馆到了堂下,传上来问的也还是昨天那几句话,只不过多了两句安慰之词,“本案指使的正凶,已经缉捕归案,”张华山说,“本县自会秉公审理,替你昭雪冤仇,好好退了下去,静候传询。”
“是!”陈家骐作了个揖,起身下堂,接着便有人把他带得远远的。
“带朱建伯!”
堂上一声吩咐,堂下相递呼传,有个皂隶去到班房,不由分说,把一副手铐铐到朱建伯手上,拉了就跑。
一上堂便又喊堂威,那声音就像看见过街老鼠,路人起哄喊打那样。多少年来的经验,不论如何凶恶的犯人,一听见堂威,心里便会发慌,恍恍惚惚自以为犯了众怒,愿意尽量招供,以求无事。
朱建伯此时方寸大乱,头上一阵阵地嗡嗡作响,自觉魂灵已经出窍,一步一步挨上堂,身不由己地往下一跪。
“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叫朱建伯。”
“多大年纪?”
“小人今年五十五岁。”
“哪里人?”
“本地人。”朱建伯答道,“世居白洋河镇。”
“朱建伯,我问你,你可是有个女儿,许配了孝义乡的陈家?”
“是。”朱建伯说,“小女名叫青荷,七岁时就许配了刘老涧的陈家——”
张华山因为受了卫虎的教,被告只要有一语不符,立刻就要钉紧了问——这就叫“锻炼成狱”,所以这时他立刻打断了话问:“怎么说是刘老涧?”
“回大老爷的话,我那亲家老家原是刘老涧,移居孝义乡。”
这不关被告的事,张华山也不去探究为何移居,只问:“你女儿今年几岁?”
“今年二十。”
“女孩子二十岁还不嫁,而且已许配了十三年,这是什么道理?你要实说!”
“小人不敢有半句虚言。实在是时候不巧,男家送过三个日子,都不吉利。因而耽误了下来。”
“那么你女儿到底出嫁了没有呢?”张华山故意这样问。
问到这话,正是伤心之处,朱建伯眼泪汪汪地说道:“就是前天嫁出去的,至今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张华山冷笑道,“你倒真会说话,也罢,我先不问你这一段,只问你,以前三个日子不吉利,前天这个日子就吉利了吗?”
“现在才知道大大不吉。唉,大老爷,小人家门不幸,不知从哪里说起。”说着,放声大哭。
“呸!”张华山猛然把惊堂木一拍,“好刁恶,胆敢咆哮公堂!”
咆哮公堂,又是一款罪名,朱建伯怕受刑,吓得止住了哭声,连声告饶:“大老爷恕罪,小人不敢!”
“往下供!既知不吉利的日子,何以又嫁了女儿。”
“实因小人的亲家,为此动怒,请媒人来说,七月二十四不发轿,便不要小人的女儿了,为此无奈。”
“照此说来,你们亲家已成了冤家?”
“回大老爷的话,我那亲家不肯体谅,逼得厉害些是有的。小人当时看日子不好,还待跟媒人商量,哪知媒人也不受商量。”
“这可见是你的理屈。”张华山想了想说,“你那亲家、媒人都不受商量,你就记仇在心了?”
“小人并未记仇。”朱建伯急忙声明。
“然则是心甘情愿地把女儿嫁了过去?”
“这倒也不是。是听了一个看相的劝——”朱建伯把当时如何遇着“小纯阳”的经过,细细说了一遍。
朱建伯和张华山都不知道“小纯阳”就是新任巡按刘天鸣,卫虎却明白,听入耳中,惊在心里,赶紧凑到张华山耳边说道:“大老爷追‘小纯阳’的下落。”
“朱建伯!”张华山便依言问道,“这‘小纯阳’现在何处?”
“小人不知道。”
“不知道便是胡说!”张华山急转直下地问道,“你可知你那亲家已经被害?”
“小人知道。”
“好!原来这你就知道了。说!你如何挟仇报复,指使你女儿在喜堂刺死公公!”他把惊堂木拍得震天价响,“说!说!”
“冤枉!”朱建伯极口喊道,“刺死亲家的,不是我女儿,不知是哪家的新娘子,冤枉啊冤枉。”
“住口!”张华山喝道,“那么你女儿呢?你把她交出来!”
“大老爷明鉴!”朱建伯朝上磕头,“小人原就说过,小女下落未明,请大老爷派公差查明,前日野庙避雨,还有哪家花轿经过,中途坐错了花轿,才生出这件命案。将小女查获,传到堂上,便见分明。”
“好一张利口,明明你女儿已经畏罪自尽,你又夤夜盗去尸首,企图消灭罪证,如今反要本县来替你查人。你女儿已经见了阎王,教本县到哪里替你去查!”
他这番话说得朱建伯惊疑莫名,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张口结舌,半天说不上来。
“不动大刑,谅你不招!”
一把火签摔下来,一顿板子打得朱建伯晕死了过去,等醒来时,已经躺在监狱里——朱家花了三千两银子,才得一张高铺,从监外请了医生替他疗治伤势。
朱建伯身上的痛还好受,心里的痛,却是无可言喻。细想一想,才知道陈家还有尸首被盗这回事。盗尸的人是谁?作用何在?如果那不知名的新娘子的尸首还在,请了四邻来指证明白,不是青荷,也是一个有力的反证,如今连这个反证都已失去,以致百口莫辩,看来这条命非送掉了不可。只是到死还不明白原因,也不知道死在谁手里。落个冤沉海底,死了也是糊涂鬼,却无论如何不能甘心。
然而有件事,现在却是明白的,既有高铺睡,又有外面的医生,可知家里已花了钱。现在钱可通神,也是自己唯一的凭借,只有从这方面来想办法。
于是他呻吟了一声,立刻便有人用欣慰的声音说道:“好了,好了,醒了!”
“不要乱动!”是医生的声音,“疼得怎么样?”
“还好!”朱建伯咬着牙说,“费心,费心!”
医生笑笑不答,替他敷药裹伤,又留下好几包药,关照一天三次,用热黄酒吞服,三天以后,便可下床。交代完了,携着药箱管自己去了。
“禁子大哥!”朱建伯问道,“你贵姓?”
“我姓吴。”那禁子叫吴四,“你老尽管安心养伤,诸事有我在,决不教你老受苦。”
患难之中,明知这几句话是大把银子买出来的,朱建伯依然由衷生感。“吴四哥,”他流着眼泪说,“我不知如何报答?只等我能洗刷了冤枉,留下一条命来,吴四哥,你的后半世都在我身上。”
“那敢情好!”吴四笑道,“我先跟你老道谢。”
“不敢当,不敢当。吴四哥,我如今求你一件事。”
“你说,看行不行。”
“我想跟我家老管家朱才见一面。”
“这——”吴四迟疑着答道,“责任太重,我担不下来。”
朱建伯知道再说也无用,把眼又闭了起来,心里像有一团火在烧,说不出是悲愤、害怕,还是困惑。
青荷,我的好女儿!他默默地喊,你到底在哪里?怎么不出面来为爹申冤?
青荷还在卫家。
从“洞房花烛”那夜,卫虎为他手下喊了出去,一夜不曾回来,她就知道事情不妙。伴娘早已不知道哪里去了,新房里就她孤零零一个人。只见窗外有个瘸子,不时吃力地摇过来、摇过去。细听外面,那般喧嚷的客人,似乎已走得干干净净。眼前是奇异而可怪的沉寂。
她一天一夜水米不曾沾牙,也一天一夜不曾闭一闭眼,又饥又渴,又累又热。这时才想到在家里的时节,兰汤浴罢,吃一碗百合菜豆汤,手摇团扇,躺在竹榻上跟小丫头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真正是神仙一样的生活了。
挨到日中,眼皮涩重不堪,口中渴得要冒烟,她把心一横,自己站起身来,把茶壶里隔宿的冷茶,喝了个畅快;款待宾客的喜果喜糕也未曾收去,取了几块状元糕吃,这下才觉得舒服得多。
然而她不敢睡。不睡却又不行,坐在那里,不知不觉地闭上了眼,接着是因为头垂了下来,蓦然惊醒。这样不知弄了多少回,最后她不能不回到床上去睡了。
睡梦中仿佛身上有些痒,突然心中一惊,睡意驱除了一大半,睁眼一看,是卫虎俯着头,正撮起了嘴唇要来吻她,同时发觉有双手重重按在自己胸前。
青荷惊、羞、怒三字俱全,身子一滚,顺势一掌打在卫虎身上,等他猝不及防往后避开时,她也逃下床来了。
但是,她逃不开卫虎的双臂,一扑便扑到了她身上,双双往下一倒,倒在床上,被卫虎压住了身子。
“放手,放手!”她力竭声嘶地喊。
“喊破了嗓子也没用!”卫虎喘着气,制服她那乱舞乱蹬的手脚,“乖乖地,让我尝个鲜。”
青荷忍着眼泪,保护自己的清白。胸前衣衫已经被拉破,卫虎的一只手已经来抽她的裤带——急势之下,顾不得怎么叫肮脏,把他伸出来的舌头狠狠咬了一下。卫虎从喉咙里挤出声“唔”,鬼哭狼嚎般凄厉难听,自然,他的手也松了。他的手一松,她的口也松了;同时也有了准备,等他往后一退,她比头兔子还快,一蹿下床,先把茶几上的剪刀抢在手里,作势比画着退到壁角,睁大了眼喘气。
卫虎有心侮辱她,拿双色眼盯着她说:“好白好肥的奶子!”
青荷低头一看,羞得恨不得有个地洞可钻——半边胸脯露在外面,急忙扯过衣襟来遮住。
“一个小姑娘,怎有这么大的奶子?你倒说说看。”
青荷咬紧牙关,只当没有听见。
“不用说,不知道多少人摸过了!”卫虎伸出那只摸过她胸前的手到鼻子上闻了一下,装得不胜陶醉似的说,“好香啊好香!”
她气得连肺都快要炸了!但随即生出警惕:这个狗猪不如的畜生,是有意要惹自己动怒,他才有机可乘,偏不上他的当,自己要把心静下来!
“姓卫的,我告诉你,”她用很冷静很坚决的声音说,“我已经不打算活着离开你这里了。你尽管过来!”她恨极了他,顾不得亵渎自己,“不错,我给什么人都摸过,就是不给你摸!”
这最后两句话,说得卫虎毛骨悚然。一个谨守礼法的大家闺秀,居然说得出这种连个泼辣少妇都说不出口的话来,可以想见她下了多大的决心!“最毒妇人心!”真不知她会下怎么样的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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