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怨椟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回首便便
她。
万怨之祖。
巫祭一族诅咒的源头,便是这个人。
一场洪水,导致部落民众受尽磨难,即便如此,人们还得时时刻刻防范鼍灾,是的,就是那凶残的两栖动物,鼍兽,在那个蛮荒时代里,它被作为图腾崇拜而存在,洪水过后它们的数量暴增,作为水泽神女的侍女,红姓女子被人祭于鼍兽之口,也因为她,部落之人奇迹般的逃过了一劫。
被推入悬崖的那一刻,红姓女子凄厉悲怆的诅咒声响彻天地:
“巫祭之罪,罪在戕害,你们无法被牲祭取代,因为我要你们世世代代鲜女嗣无男嗣,我要你们像蝇虫一样卑微的活下去!像蝇虫一样卑微的活下去吧!哈,哈哈哈……”
看到这里,男人发出一声嗤笑,神情迷离地自言自语:“真像你的口吻啊……”
其实这一页的书写者不必这般惊慌失措,因为那个归来的人什么都不记得了。
做了这么大的恶事,却对自己当初犯下的事情一无所知,不仅如此,她所有的前尘往事都似乎一笔勾销了,该说她被宽恕,还是罪有应得呢
从此以后,她一个人辗转轮回之外,看尽天下的悲欢离合。
合上书,无忱倚靠在凭几上,仰后沉沉叹了口气,挂在房梁上的风铃随着过堂风不住的摆动,发出清脆的铃声来,这是当初为了防止她练习术法时怨梓外泄的报警器,与自己寝屋里的那串相连,而今只作为装饰物悬挂在顶……曾经,他嫌风铃响声太过频繁,嫌她愚昧蠢笨连个小小术法都学不会,而今,他却希望她能永远留在这里,他会为她创造一切,为她背负一切,只要她……好好呆在……自己的身边……
男人不动声色一摆手,风铃从屋脊上脱落,轻巧地落在了他的手上。
“因为你,母亲的生命被定格在我年少的时光里,我所在的族群不得不以苟延残喘的方式卑微的延续下去……”无忱盯着手中的风铃呢喃自语,眼中闪着黯淡的光亮:“也是因为你,我才从这卑贱的命运中脱离开……”这就是天道开的玩笑吗自己被种下恶果的人所拯救……一点也不好笑啊……“我该恨你的不是么……你是这世间规则之外唯一的波澜,却也是定下旁人命运恶果的凶手……你是怨,而我早已发现了能将你杀死的办法,我明明早就该将你从这个世界超度,可我却没有办法下手……我居然还妄想长生,妄想能伴你千年万年……”说着说着,男人自嘲地笑了起来,那一贯被世人奉为太虚之仙而云淡风轻的面庞倏忽露出无限的悲伤来,冰冷的泪滴划过脸颊滴落在风铃之上。
无忱,当初的宁安寺主持为他取字,要的便是他一生无爱,无情,要他超脱凡尘俗爱。
“……你会原谅我吗”半晌,男人冷冷清清地问,回答他的只有依然不断的过堂风。
只道是情不知何所起,一往情深。
埋在心中的小小种子不知何时长出了参天大树,盘旋在脑海里多年的计划,也开始步入了正轨,无忱紧紧握住风铃,风铃在他强劲的灵修之下化作粉末,风来,消散无踪。
“阿嚏——!”
遥远京城的某处风景如画的阁楼里,万怨之祖猛地打了好几个喷嚏,她怀疑自己得了风寒,然而身为怨体,她又怎会染病“一定有人在背后骂我……阿嚏!哎呦喂……哪个龟孙儿这么骂本怨祖!”鼻涕横流的红坟心下一定要创造出一种能顺着喷嚏找出背后骂人者的术法来。
“笃笃——”敲门声起。
“稍等!”赶忙胡乱擦拭鼻头。
这个时间段敲门应是媪妪过来送吃食了,反正都一起生活这么久,头发糟乱衣衫不整也不碍事,这般想着打开门,“吱呀”一声的瞬间,红坟愣怔地与敲门者四目相对,最终由敲门者终结了这场木讷的沉默。
“你这是什么表情”雪色狐裘淡金华袍的肖琛储眉头一搐,眯起眼睛打量红坟不修边幅的模样,碎念道:“还有你这衣服头发怎么回事”嫌弃地捋了捋红坟散乱的鬓发,发自内心地“噫!”了一声。
“肖琛储……你怎么来了”迟钝的某位怨祖挠挠头,疑惑问。
“我怎么来了这是我的地方,我不能来么”这丫头,之前不是给她捯饬的像模像样的吗多日不见怎么又开始邋里邋遢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你怎么突然有空过来”红坟咧咧嘴,装模作样地理了理衣服。
肖琛储舔了舔唇角,说话突然结巴了起来,“呃……那个,明日,你要不要随我一道……出席一场接风宴”
“接风宴”
该怎么解释荣王回朝呢算了,就这么说:“嗯,家弟从外头办事回来了,给他接风而设的宴席。”
“宴席……有没有好吃的”某怨祖双眸发出绿光来,吓得前者往后跄了几步。
怎么满脑子都是吃的……“当然,宴席之上的食物我可以打包票,乃为天下之最!”男人骄傲地竖起拇指来。
“我要去!”红坟雀跃起来。
一百二十三章 揭晓(三)
在她熠熠的瞳仁里,肖琛储觑到了自己不自觉翘起的唇角,他不动声色撇过视线轻咳两声“咳咳……那个什么……有件事想跟你说。”
“什么事”对于男人脸上倏忽爬上的窘色,红坟表示疑惑。
“上回甜点的事……”男人舔舐嘴唇,斯斯艾艾半晌,卡壳在喉间的话像是长了小爪子似的一直在抓挠他的喉壁。
“嗯”他是吃鱼脍卡住了吗
“对……对不起。”语毕,肖琛储忙不迭转过身,他不敢去看她的表情,只能装模作样欣赏阁楼下十年如一日的风景。
倘若洛福跟在帝王的身边,他一定会一巴掌狠狠扇醒自己,不可能,这位高坐圣殿之人一定是吃了什么脏东西导致精神异常,否则他永远不会说出这三个字,要知道,他可是错杀忠臣也决不低头认错的天下之主啊!
红坟叹息着摇头“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那天是我冒犯了你,对不起,肖琛储。”她知道自己也欠他一个道歉。
“叫我阿潇。”男人转过身来,盯着红坟的眼睛小心翼翼地问“可以吗”
“阿……潇……”红坟试探地念道。
肖琛储露出孩童一般爽朗的笑,“以后就这么叫我,听到没”
这家伙,小孩儿一样的脾性,一会儿好一会儿坏,自己却很意外地不讨厌,红坟莞尔“好。”
老妇人的记忆中几乎找不到有关于肖琛储快乐的时光,被疏离,被冷寞,无止境的孤寂是他儿时岁月的代名词,他小小年纪便学会了察言观色,比起其他皇子的锋芒毕露,他更习惯隐藏自己,即便如今身处圣殿,同样令朝中之人难以捉摸,登基之后,他鲜少再回来这里,本就稀少的笑容逐渐被缄默替代,来时总是一言不发进入密室,待到暮霭沉沉才走,而今他却出人意料地选择留下来用膳……目光移向与男人对面而坐的女子,妇人脸上沾染点点欣慰,“是她没错了……”
“干嘛又这么看着我”红坟含箸咀嚼食物,扫了一眼男人跟前,发现他的碗碟干干净净,从开始到现在动都没动,“你不饿”肖琛储为何总是盯着自己看,难道在他眼里自己长得比较像鸡腿
男人撑着颞颥,慵懒又贪婪地凝视对面之人,嘴角挽着宠溺的笑“吃你的。”
红坟吞咽下口中满登登的食物,讪讪放下筷子,浑身不自在地开口“你这样,我难受……感觉自己像是耍猴人手里头翻跟头的猴儿……”撒谎这件事,于万怨之祖来说有些难度,语歇之际她偷偷瞄了一眼男人的表情,好在他的表情没有展露狐疑的意思……不想承认,他看向自己的眼神会令红坟想起那个温润的少年人,只要一想到他,心口就像是被地震滚石堵结的道路一样,不论她怎么攀爬,都无法爬出这块郁结。
“好好好,不看你了。”男人散漫地撇开视线,余光却依旧滞留在红坟身上。
“肖琛储,你上回说的,对旁人好除了有所求之外还有别的原因,是什么”红坟打破逼仄的氛围问。
“嗯”凤眸辗转,天生令人臣服的气息袭来。
“呃……阿潇。”天底下居然有比自己怨梓更加令人胆寒的东西,不由自主改口。
“这么想知道”这丫头,纯情得令人心生蹂躏之意。
“对,我想知道。”红坟垂眸,她想知道为何初五可以无故对她好,又能无故离开她,他们两个人一路走来,仿佛就只有她离不开他,而初五心里,或远或近似乎毫无分别,这样的不平衡让她心焦,甚至能让她失去理智。
她眸中闪烁着求知的光亮,那么渴望的神情却是透过他思念着另外一个人。
肖琛储嘴角的弧度渐渐消失,一并将余光受了回去,随后冷冷清清地开口“施舍。”
“……施舍”红坟不予置信地重复男人的话,这个词莫名刺痛了她。
“对,施舍的意思是怜悯,是一种富余的情感。”男人瞥了眼红坟煞白的脸庞,内心深处翻腾起快意,他继续说“当深爱之人不在自己身旁,有些人会将这汹涌澎湃的爱意施舍给旁人,被动接受之人多有会错意者,最后落的个尴尬的结局。”
所以,这就是我们之间只存一封书信的尴尬结局吗初五……“咚……咚……”是谁捆绑着自己的心脏从四面八方拉扯,骤缩的这颗血肉,正向外流淌着滚烫的热泪。万怨之祖颤抖着停止进食,眼眶不自主滚落出殷红的泪滴来……她不甘心地又问“以性命相托也是施舍吗那不辞而别算什么呢”
“患难与共并不难,为了克服极端情况抱团取胜是人的本性,而清醒的离开,则是真正的选择。”肖琛储唇角咧开残忍的弧度,“人的本性是自私的,这世上没有人愿意不求回报的付出,一切看似不求回报的方式,乃不知背后有更加深层次的原因和更大的阴谋。”
男人字字如刀,句句刺进红坟的心口。
“你呢阿潇,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红坟抹了一把眼泪,目光锐利地看向男人“你有更大的阴谋”
“当然。”兀傲俊黠的男人大大方方承认“我喜欢你,我想要得到你。”
“……”闻言,万怨之祖瞳仁骤缩。
“很难以置信么”红坟的反应令男人眼中桀骜的光稍有黯淡,他嗤笑地自言自语“其实我也觉得难以置信。”
“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何谈喜欢”半晌,红坟冷静了下来,她强迫自己将男人对自己的喜爱当做曾为花魁时那些醉生梦死的士子们潦倒的梦话,可他怎么看都不是纸醉金迷之人啊……
“我何须知道你是谁”肖琛储满不在乎地哂笑“我喜你的盈盈笑脸,喜你身上淡淡的梅花香,喜你力大无比却不骄不躁,喜你倾国倾城又毫无自知之明……如果你想听下去,我可以说一个晚上,然而这些缘由之中,却无一例需要知道你是谁。”
万怨之祖垂下眼帘,她不得不承认,千秋的岁月中,唯有眼前之人敢这么正大光明地向她吐露欢喜之意。
“是妖魔也好,鬼怪也罢,吾心之所向,不论是何身份,我都会好好的去珍惜。”肖琛储神采奕奕地说。
男人的眸子里似有璀璨星河,红坟不敢直视,撇过头望向凉亭外的深潭黯然喃喃“心之所向……”
视线沉入潭底,曾经沉入水中的少年身上泛着淡淡荧光,鱼儿们围绕着神情安详的他,似与他交头接耳般亲昵,那一瞬间,内心无比渴望自己可以化作他身边的鱼虾……只要有他在,她总能鼓起所有的勇气,她总有用不完的力量,她为了他克服了恐水症,为了与他靠近,再靠近一些,甚至产生过舍弃所有的灵修褪去千万年的岁月,只与他活一世的想法。
那些自己所不能理解的感情爆发的如此突兀,原来自己也一样,做不到无缘无故对他好,她终归是有所求的,求他也与自己想法一样。
“我从不信一见钟情,红儿。”肖琛储亦望向水面,倾吐的话中杂糅着柔情蜜意“你是我这一生唯一的例外。”
红儿,真是个糟糕的称呼,不知怎地,不想纠确。
“你回去吧。”脑袋很沉,很想一觉睡过去再也不要醒来。
闻言,肖琛储也不纠缠,他淡笑着道一句好生歇息,明日来接你。
待男人的身影最终消失在夜色之中,红坟一直摈着的呼吸这才松懈开来,指甲嵌入手心,留下深深的痕,摇曳的烛光照耀在手背上,暖橙色的光影闪现,恍惚间回到了当初的轶城,对面坐着低垂眉眼为自己修剪指甲的少年人,他安静得像是空气一样,连呼吸声都被匿在光影之后,长长的羽睫投下阴影,一股淡淡的哀伤总若有似无萦绕在旁,少年人的轮廓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直到最后消失在一阵鲜红之中。
万怨之祖愣怔地抚了抚自己的眼眶,腥红的泪水沾染指尖,手心的断念炎猛地灼烧起来,疼得她不得不蹲下身来蜷缩着紧紧环抱自己,天空渐稀乌云密布,又来了……又来了……天劫……
“我不想了……我不想了……”红坟后怕地祈求道“不要再罚我了……”从不怕死的怨祖,竟比往常任何时候更加渴求活下去。
驱赶脑海之中少年人的幻象,随之天劫亦消失的无影无踪。
翌日的清晨天刚蒙蒙亮,红坟便被一众奴仆们吵醒,半懵半醒地穿戴好衣裳,画好妆容。
风风火火坐进轿子中的人儿问道“你们要带我去哪儿”
“回姑娘的话,到了您就知道了。”
又是这句话!
抵达宫门口时已是晌午。
掀开轿帘,熟稔的画面映入眼中,绿林招安初试还历历在目。
原来是进宫啊……也对,肖琛储是个皇子,不对!除了皇帝以外的皇子难道不应该被封为王爷另外赐府邸吗为他弟弟接风洗尘,有必要进宫吗不过他弟弟有可能也是皇子,这样的话连同皇帝在内的所有王爷都应该汇聚一堂,那么这个汇聚一堂的地点只能是皇宫了……
轿子在复道口停歇,在众小宦的引领下,红坟拿出了当初醉梦坞的架势,婀娜身姿,步步生莲,令一旁的守将们顾盼流连。
既是受了肖琛储的邀,便不能让他丢脸不是
宫廷盛宴,歌舞升平,自从非乐令下达以来,空旷静谧的皇宫终于趁此机会有了一丝烟火气息,出乎红坟意料的是,这场洗尘宴似乎早已开场,宦人们似乎也并不打算领她从正殿门进去,而是选择了旁的侧门。
跟着小宦从外头镂空的棂口向里头探去,堂皇的宫殿内载歌载舞,在客席搜刮肖琛储的身影,却始终寻不到他,红坟狐疑地问领路小宦“这宴会都已经开始了,我还能吃到东西不”
两个小宦捂嘴偷笑,其中一人道“当然能啊,您可是坐在那位身边的人呐!”
“哪位肖琛储吗我没看到他啊……”红坟揉了揉饿的咕咕叫的肚子,心下这肖琛储不会是骗她的吧……
小宦们面面相觑,不解地问了一句“肖琛储是谁”
“……”不会真是骗我的吧!晴天霹雳袭来,红坟被烘了个外焦里嫩。
踌躇着要不要继续跟着这两个小宦时已经抵达侧门,推门而进,金碧辉煌的大殿尽展眼前,红坟被叮嘱原地稍等,两位小宦拜退回去复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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