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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美的夜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本地德鲁伊
娇美的夜
作者:本地德鲁伊

娇美的夜





娇美的夜 娃娃屋|1.夜莺
从这场漫长又空虚的昏睡中醒来后,康妮常常坐在窗边的摇椅上发呆。
日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漫进会客厅,康妮的影子像一条灰色的缎带,沿着红色的地砖攀上大厅中央花坛里长的那丛紫叶风箱果,它白色的小花安静又温暖地铺展在枝条上,带着新翻红土的香味。
从窗口康妮能看到沿着石子车道的两行嫩黄色绣线菊和一丛丛白茉莉,因暖和的四月天竞相盛放,争奇斗艳。隔着耀眼的玻璃和奶油色的天鹅绒帏帘,她能闻到,外面的空气里已经有了夏天的感觉。
她床上的一个匣子里放着一件绿方格丝纹绸的裙子,配着宽宽的镶边和网缘,每条荷叶边都镶入一根绿色天鹅绒带子,是她最喜欢的一件。她本来想换上它清晨出去散步的,但醒得晚了,便错过了太阳不那么晒的最佳时机。这应该怪泰伦斯没有叫醒她,康妮这样想道。
“康妮小姐,吃一点儿吧。”因为发呆,她没有听见脚步声,直到泰伦斯在门口说话,她才回过神来。泰伦斯是她的管家,他走过来时手里端着银托盘,上面放着热气腾腾的食物,两只涂了黄油的烤饼,一片泡了糖浆的山芋,和漂着几片火腿的蔬菜汤。
泰伦斯有一头柔软的褐色卷发,在阳光下显出辉丽的金色来。他穿着淡米色的裤子和合身的皱边亚麻布衬衫,迎着光走来,腰背挺直,肌肉在透光的布料下呈现出流畅的线条,他的眼睛是浅灰色的,明亮,温柔,像一只聪敏的长毛牧羊犬。康妮接过托盘时看见了他在光下泛着赤金色的浓睫毛,更强调出那双灰眼睛近乎和蔼的宁静温顺来。
康妮小口的吃着烤饼,毫无原则地想,起得晚绝不能怪泰伦斯。
她醒来的时候,几乎没有一点记忆。泰伦斯告诉她,因为从幼年开始的一场疾病,她昏睡了近十年,期间照顾她的母亲也因病去世,现在这栋空荡的大房子里,只住着她,和被托付照顾她的管家泰伦斯。见到她醒来,他温柔的灰眼睛里几乎蓄满了泪水,在他那个漫长得滚烫的拥抱里,刚醒来的康妮懵懵懂懂地确认,这个自称管家的少年,非常爱她。
可在那一个拥抱以后,泰伦斯再也没有过任何逾越管家身份的行动。他无微不至地照顾她所有的起居饮食,耐心地讲解和介绍她提出的所有疑问,最多的时候,就像现在这样,站在她身边温柔地陪伴。
康妮的胃口很小,吃了几口就觉得饱了。加上泰伦斯在旁边看着,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害怕自己的样子不够淑女,让他失望。虽然泰伦斯叫她小姐,可在他身边,她好像一直没有主人的自信。她睡得太久了,没有人教她怎么颐指气使,高高在上,而泰伦斯又那么好,挑不出一点儿错处。
因为难以说清的羞怯,康妮把托盘还给他,低着头小声说:“天气不错,我想画画了。”泰伦斯熟练地回答:“好,我去拿。”他转身离开,没有了那双灰色的,直接的眼睛,她松了一口气,甚至有了看着他背影走出去的余裕。她看见了折进裤子里的衬衣,在他腰际盘桓沉没,布料的褶皱好像风里海浪掀起。他微微低着头,后颈的皮肤纯洁,白皙,包裹着一段突出的纤细的骨骼,显出一种脆弱又孤独的感觉来。
她被这属于少年的美击中,愣愣地看着门口他消失的地方,直到泰伦斯拿着画具重新走进来。“我要画你,泰伦斯。”她改变了一开始的想法,比起他,窗外刚抽枝叶的树,挤挤挨挨的花卉,吃山茱萸的模仿鸟都聒噪又吵嚷,她不想浪费时间在这些无聊的东西上。再说,她还从没有画过人呢。
少女的心思总是变得很快。泰伦斯答应了她的要求,站到另一面窗边去,“你看外面吧,自然一点。”康妮带着私心推拒了他看向她的,小心翼翼的,切望的目光,努力显出富有经验的画师的老练来。
泰伦斯温顺地听从了她的指示,侧过脸去看外面一尘不变又栩栩如生的风景。因为无感的熟悉,他显得有些漫不经心,抬手搭在衬衣领口,轻微地使力左右扯了扯,他浓密的褐色卷发蓬松地随着晃动拂过下颌骨,柔软地消磨了那层过于瘦削和锋利的阴影。
康妮其实并不会画画。她或许有一些天分,但没有接受过系统的艺术教育,只凭那一点薄弱的天分和兴趣,她对笔下混乱又急切的线条第一次生出自厌的沮丧。画得一点儿也不像。因为这复刻困难又近在眼前的美,她好像一个不会游泳却即将溺水的人,徒劳地伸出手去抓够,再加上因为她的命令,她失去了泰伦斯往日无时不刻在她身上的,熟悉的关注。此时的他,冷漠又平静地看着窗外,像一个和她不相识的陌生人。
少女的心因为这暂时停止的连接,变得焦躁不安起来。她想听他说话,来确认自己还拥有他。
“还有好久呢。泰伦斯,你给我讲讲你的事吧。”他总是回答她的问题,听她那些无病呻吟的小情绪,很少提及自己的事。康妮甚至不知道泰伦斯为什么在她家里做事,不知道他的兴趣爱好,不知道他每天的工作,她几乎对他一无所知。
他好像是为她而活的,根本没有自己。
泰伦斯听见她说话,本能地想转头去看,但立刻意识到自己现在是她的人物模特,乱动会影响她的绘画,所以只是轻轻动了动头,又回到原位。他看了她短暂的一眼,因为刚起床,她还穿着镶边的宽松白睡裙,纤瘦的身体陷进层层迭迭的裙摆,半蜷起腿窝在椅子里,漏出一截和自己手腕一般粗细的纤弱踝骨,和小巧玲珑的双足。
像被女妖附身的精致人偶。
他闭了闭眼,重新睁开时,这双灰眼睛里又只剩下温柔和平静。
“……小时候我家附近有一座教堂。”他的声音带着无限的温情,好像给小孩子讲睡前故事一样。但这温情中又夹杂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疲惫,既像是回忆令他疲惫,又像是讲述本身令他觉得艰难。“教堂有一个尖尖的顶,顶上筑着一只松树枝搭成的鸟巢。”
康妮想,这听起来像一个童话故事。
“巢里住着一对鹳鸟夫妻。”泰伦斯停顿了一下,问道,“小姐,你见过鹳鸟吗?”
她摇了摇头。她只见过草丛里跳来跳去的模仿鸟,还有晚上会唱歌的小夜莺。泰伦斯给她看过书里画的海鸥,很大,看上去很凶,她很庆幸本地没有这样的鸟。
“鹳鸟有长长的腿,强力的大嘴,还有比海鸥更利于飞行的翅膀。”泰伦斯补充道,“他们脾气不好,经常打架。”
康妮迅速对故事里这对鸟夫妻失去了好感。她本来就不喜欢太大的动物。
“春天,这对鹳鸟孵出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是一只小夜莺。”
她惊讶地停下了画画的手,半信半疑地问道:“鹳鸟怎么会生出夜莺呢?你是不是看错了。”
泰伦斯回答:“或许是夜莺在鹳鸟的巢里下了蛋吧。这的确是一只拥有漂亮声音的小夜莺。”
康妮被说服了。但这更像童话故事了,她想。
“这对鹳鸟总是争吵打架,根本没有发现他们的孩子是一只夜莺,也很少照顾这可怜的孩子。发现这只夜莺的,除了我,还有教堂里的邪恶神父。”
康妮听到他的声音在提到神父时有着些微的颤抖,好像真的憎恶着故事里的人物。
“神父布道时穿着圣洁的白袍,长相英俊,和蔼可亲,周围的邻居都很敬爱他。”泰伦斯短暂的停下来,深深吐了一口气,似乎想吐出并不愉快的回忆,“晚上的时候,他就会换上恶魔的衣服,念诵邪恶的咒语,额头上也会长出尖锐的羊角。他侍奉来自地狱的主人。”
她睁大了惊讶的眼睛:“可是泰伦斯,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晚上睡不着觉,在窗边看见了。”泰伦斯回答道,“我原本是想听小夜莺唱歌的。”
“有一天夜里,鹳鸟夫妻打架时,把孩子从鸟巢里扔了下去。邪恶神父正在院子里念咒,他早就觊觎夜莺动听的歌喉,于是用他脏污的衣袍接住了这只可怜的小鸟。”
听到这里,康妮小小地惊呼了一声,既为这只小夜莺死里逃生欢呼,又为它羊入虎口胆战心惊。
“神父给它做了一只坚固的鸟笼,把小夜莺关在里面。他爱听那些赞颂撒旦的歌谣,便用食物诱惑,逼迫小夜莺唱给他听。”泰伦斯的声音颤抖得更加厉害,带着压抑的怒恨,和无能为力的悲哀。
或许真的有这样一只夜莺。康妮开始怀疑这可能并不是泰伦斯书上看来的童话故事,他也许真的很喜欢那只可怜的小鸟。
她想,可以给画稿加上这只命运多舛的动物。她见过夜莺,知道它们的样子。
“它不愿意唱,神父就不给它喝水,还拔掉它身上漂亮的绒羽。它在折磨中学会了那些难听的恶魔之歌,用来换取充饥的粮食。”
康妮给小鸟画上扑扇的翅膀和扬起的脑袋,叹了一口气。
泰伦斯转过头,沉默地看着专心画画的康妮,她有一双纯净的海蓝色眼睛,生在一张甜美的小脸上,因为木兰花一样白皙的肌肤,她的美貌显得更加明媚。
“后来呢,它后来怎么样了?”康妮已经画完了,抬起头看向已经发了一会儿呆的泰伦斯,她有些紧张地屏住了呼吸,祈祷他给这只不算好运的小夜莺一个好结局。
“……它的服从降低了神父的戒备。”泰伦斯有些勉强地笑了一下,这笑容和它本该传达的轻松不同,显得迟钝又沉重。“在一个神父没有注意的白天,它从里面想办法打开了笼子,飞出去了。”
康妮听到了这个好结局,她满意了。虽然不知道它怎么打开的笼子,也不知道它今后要飞去哪里,怎么生活,但这是个好结局,在这个故事里,离开那个恶魔神父和他的胁迫,就是好结局。
但她敏感地观察到,泰伦斯的情绪并没有从她喜欢的好结局中得到慰藉,相反,他的神情更低落了。
几乎自康妮认识他以来,这是他看起来最痛苦的一次。他依旧站在阳光里,却好像被看不见的孤独拖拽着撕咬,快要在这光里被啃食殆尽。
她立刻摘下画架上刚刚完成的画,原本她不想送给他的,因为画得并不好。但此时她急切地想把熟悉的泰伦斯从那些陌生的情绪里解救出来,于是她改变了主意,把画递给他,好像把绳子抛给河里溺水的人:“你看。”
她画的那个人并不像自己,就连肩膀上扑腾的小鸟也不像夜莺。但泰伦斯知道她画的是什么。
他凝视着她。康妮海蓝色的眼睛里带着笨拙又真诚的热烈,好像整个发芽的春天。




娇美的夜 娃娃屋|2.尸检
李泠风站在六楼走廊里,半个身子探出窗外,手臂结实地撑在窗台上。反正警服总要脏的。
她想起了昨天那具瘦弱的,苍白的脸上映着鲜红色斑块的女孩尸体。还有案发现场桌上那碗泡得发糊,几乎从碗里溢出去的番茄鸡蛋面。
透过呼出的烟,她看见楼下停车场开进来一辆尾号眼熟的警车,她把还剩一小半的烟扔在地上,脚尖转了两下碾灭。涂启从市里回来,应该拿到了尸检报告,一会儿来找她,闻到烟味又要唐僧念经。为了避人耳目,她甚至已经躲到六楼,这层原本是八十年代系统里搞创建,装修的体育室,娱乐厅。后来换了领导班子,也就不提这一茬了,平时更没人来。
她手机响了,拿出来一看,果然是涂启。
“知道了,我马上下来。”她很快挂断,把窗户关上,从楼梯下去。她在这方面有点老派,坐不惯局里新装的电梯。
两分钟后,涂启和她在楼道里打了照面。他停车的时候看见她在顶楼抽烟。也知道她不喜欢坐电梯,嘴上说是不安全,惜命,其实是死不承认的恋旧。她总是怀念上世纪陈局坐镇的警部,和从前有人情味的小城。
“死者尸斑呈鲜红色,且以面部、颈部及大腿上段内侧隐私部位较白处最为明显。睑结膜见小片状出血,死者出现呕吐,呕吐物以食物残渣为主,有白色泡沫。尸体解剖时,以胸大肌呈鲜红色较为明显……”李泠风的眼睛是一种尖锐的狭长,在她审讯和看卷宗时因为专注,肌肉紧张,会变得更细更锋利,即使她这两年蓄了长发,也冰冷得没有一丝女人味。
典型的一氧化碳中毒致死。这她早就知道了。要做尸检的原因,本就不是这个。
“……双上肢腋窝部及乳房见小片状椭圆形或类椭圆形皮下出血为生前伤,系他人形成;根据损伤特点分析推断,符合表面光滑的条状物体挫压(如手指作用)所致……右耳后,双侧颈肩结合区皮肤见类人齿咬痕,系生前伤,未破皮肤层……”
要做尸检的原因,是这个。
出警时,她看见了女孩耳后的咬痕。很淡,几乎已经完好愈合。但这不应该出现在一个十五周岁,居住在舅舅家,身体不适休学半年,因为没有安全知识,做饭后忘记关掉燃气灶一氧化碳中毒死亡的女孩身上。
“……处女膜陈旧性破裂。”
“……阴道黏膜裂伤,深度0.2cm。”
李泠风想起了昨天见过的那个男人。报案拉走尸体后,他留在局里做了笔录。当时有叁四个刚毕业,调来实习的女辅警和窗口,躲在办公室外面看他。薛逢,本市小有名气的律师,因为年轻,近乎完美的业内口碑,和很难忘记的好皮相。李泠风四十岁,早就结婚了,已经过了对男人长得帅不帅关心的时期。短暂见面后,她对薛逢的唯一印象是他有点强迫症似的洁癖。做笔录时他从西服内袋里拿出了一次性酒精湿巾,仔仔细细擦干净了要坐下的那张椅子。
“最近疫情。”她记得他平稳的,冷淡的声音,还有那句出于礼貌,言不由衷的阐明。
薛逢,死者林栖的舅舅。案发住宅的业主。
“我现在去申搜查令。”涂启眼见她盯着最后的尸检结论,脸色越来越差,这威压窒息似的在狭窄的楼道里游走,把他也逼得喘不过气。尸检报告他在市局里看过了,自然知道李泠风在愤怒什么。几乎是铁板钉钉的事,薛逢和自己的外甥女发生了性关系,不止一次。
见过再多人渣,李泠风对人渣都饱含着第一次见的痛恨。
回到办公室时,同事提醒她刚刚有人把她申请提调的那份林育堃案卷宗从检察院带过来了。她说谢谢,立刻坐下来打开了桌上的档案袋。
十五岁就死了的林栖,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是一个运气非常不好的人。
女孩的母亲薛逸是那个年代不算盛产的名牌大学生,家里称不上有钱,但能供得起薛家两兄妹上大学,好歹不缺钱。薛逸嫁给高中没毕业的林育堃,只能推测是因为爱情。林育堃,看卷宗附的照片,年轻时长相端正,入狱时脸上却不止一道疤痕。他在和薛逸婚姻存续期间,殴打了她近十年。光是公安局记录在案的出警次数,就多达叁十一次。在林栖出生后,这种殴打蔓延到了小女儿身上。薛逸因为当初执意嫁给林育堃,已经同家里闹翻,结婚时娘家人都没有出现。婚后的不幸,她不知是出于打碎牙和血吞的一点清高,还是悔愧后不想牵连娘家人的内疚,直到被林育堃打死,她也没有告诉父母和哥哥。
林育堃在薛逸死后,把她的尸体扔进河里,和警方撒谎说她是自杀。纠纠缠缠近半年,这个案子才通过林栖的日记得以完全揭发和判定。
这个母亲死了,父亲坐牢的女孩,当时还不满十岁。因为林育堃父母双亡,按照法律她被划给薛逸的父母抚养,也就是她的外祖父母。但因为薛逢就在本市,这个孩子便名正言顺地寄养在舅舅家里。
毕竟薛逢文化程度高,事业有成,男女关系一直清白,连一点抽烟喝酒的小癖好都从不沾染。好像这女孩的好运,在几乎绝望的迟到后,逐渐出场了。
可尸检报告写得直白又清楚,林栖没能在这个漫长的暗夜醒来。黎明的幻象也不过是残忍的回光返照。
“今天是栖栖的生日。妈妈给栖栖买了一个大大的生日蛋糕。妈妈一边拍手一边唱:‘祝栖栖生日快乐,祝栖栖生日快乐……’爸爸回来了,爸爸不喜欢妈妈唱歌,也不喜欢生日蛋糕。妈妈的眼镜被爸爸弄碎了,掉进蛋糕里,大家都不敢吃。”
“李队,”有人敲门,声音打断了李泠风的阅读,她抬起头,夕阳正好落在来客的脑后,一瞬间晃得她眯了下眼睛。“李队,下班都多久了。跟我回家吧。”
丈夫的脸上是她熟悉的笑容,带着一点小小的担心,和理解的揶揄。他无数次接住了因为下坠而几乎粉身碎骨的自己,用他无与伦比的耐心和爱意,把她修补完好,吻住她冰冷的,只会伤人的唇,用灼热的体温重新接续她绝望的心跳。
在每一个濒临破碎的受力点上,他都精准地向她伸出了手。
怎么会有人拥有这样的能力。
“今天是宝贝生日。妈妈这都忘记了吗?”他好像在指责她不是一个好母亲,却又立刻小声说,“我买了蛋糕,和宝贝说是你买的,不要穿帮。”这堂而皇之的密谋,又像是她的共犯。
她被他拥在怀里往外走,嘴里心虚地反驳道:“我怎么可能会忘。”
丈夫温热的呼吸拂过她头顶的长发,带着微微的痒意,和几乎令人落泪的烟火气:“好好好,我们回家。”
她已经忘了有多久没说过爱他。




娇美的夜 娃娃屋|3.痴心
泰伦斯一开始并不喜欢这个被叫做康妮的人偶。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为了这个劣质的,毫无生气的虚荣玩具,她付出了什么代价。每次看见早餐桌边坐着这只破布娃娃,他便控制不住地怒气冲冲。
准确地说,他恨这玩意儿。
只有她一厢情愿地编排他们的故事,带着宽慰和祝福的笑容:“泰伦斯,你要好好保护她。她是你的未婚妻。”
我不需要未婚妻。泰伦斯回答,尽管他知道她听不见。
泰伦斯不喜欢这个屋子里多出来新玩具,尤其是这种穿着裙子,像个小女孩,却又死气沉沉的大玩具。
当他被迫和“康妮”共处一室的时候,他甚至连看都不会看她。
有一天晚上,她又把“康妮”和他带到会客厅,一人一张摇椅,围坐在炉火旁。她很喜欢这种温馨热闹的场景,开心的时候,她就会话多起来,叽叽喳喳,像一只活泼的夜莺。
“泰伦斯,我明天想吃番茄鸡蛋面,你能做给我吃吗?”她捏着人偶的腰,转向他,代表此时“康妮”在和他说话。
“好的,康妮小姐。”她沉着嗓子,有些奇怪地模仿男人说话的腔调。她替他说话的时候,常常用这样的声音,他一开始会笑,因为这语气既滑稽又蹩脚。
“……真好。妈妈以前常给我做,可她去世了。”她停顿了一小会儿,好像在努力挑选一个合适的形容词,“你知道的,我有一个不太好的爸爸。”
他当然知道。她太温柔了,甚至说不出禽兽不如,畜生,渣滓这样的脏话。那个男人是真正的恶魔,殴打妻女,酗酒,不肯好好工作,最后为了骗保,还杀掉了她的母亲。
泰伦斯第一次回头看了一眼“康妮”。他终于意识到,这场她自以为是的,蛮不讲理的包办婚姻到底是为了什么。在明白的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胸口被柔软的,涨潮的爱意所填满和驱使,他不应该有心跳,但这声音却比报时的自鸣钟更响,响得他一阵阵刺痛,几乎要痛得喊出声来。
“你会对我好的,泰伦斯,对吗?”那人偶有些期待地向他倾了倾身体,声音却从她的嘴里发出。他急切地回头去看她,寻找她躲在外面的,对他来说大得过分,却美得窒息的黑眼睛:“我会的,我发誓。我爱你,我爱你,我……”他的表白突然卡在喉咙里戛然而止,他还想说些什么保证,可发现自己什么也给不了。这爱意系着沉重的脚镣,茫然地在无人知晓的沼泽泥足深陷。
她甚至听不见他说爱她。
他能为她做什么呢?杀了那个和她同床共枕的禽兽吗?陪她继续去学校读书,告诉老师病历是伪造的吗?安慰她童年不过是一场倒霉的梦,承诺未来有他牵她的手么?
连一碗番茄鸡蛋面,他都做不到。
他原以为在长久而徒劳的生命里,已经习惯了一尘不变的失去,他的屋子是变化的世界里停滞的另一方天地。他不再对外面的人抱有关心,也对与他无涉的分分合合冷眼旁观,看得分明。他知道自己的手握不住任何东西,那只是一双漂亮的,没有意义的,玩偶的手。
没有任何一刻,他像现在这样痛恨这手。痛恨它痴心妄想地伸出去,试图抓住他永远也不可能碰到的东西。
“谢谢你,泰伦斯,你真好。”她对他的内心折磨无知无觉,说话的声音快乐又甜蜜,好像嫌这甜蜜还不够一样,带着少女的羞怯,她匆匆地补充道,“我爱你。”说爱的时候,她晃了晃手里的“康妮”,把人偶凑近他,尽力模仿了一个蜻蜓点水的吻。
这行动明明是她做的,她却不可控制地陷入了无法面对的害羞。所以她匆忙地,短促地说了一声晚安,红着脸关掉灯,迅速离开了作案现场。
在黑夜里,泰伦斯还坐在壁炉前,脸上停留着人偶摩擦他皮肤的异样感觉。
她说爱我!那声音不断重复着,越来越大声,好像要冲破胸腔,炫耀给这屋子里的每一件家具听。
她吻了我!没有人反驳,这声音便陡然大胆起来,理直气壮地复述刚才发生的情节,又颇带私心地删繁就简,自以为毫无破绽地做了等价代换。
泰伦斯被这无声的呐喊弄得心烦意乱,恶狠狠地自言自语道:“闭嘴。”
只有他能听见的兴高采烈停止了。是他用强权遏制了它,却又因为它的消失觉得空虚凄凉。就好像突然停止的狂欢游行,连街上小孩子吃剩的糖纸也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为了填补这空虚,他觉得要对这无人的黑夜说些什么。这时候突然唱歌会很傻吧,他否决了这个想法。犹豫了很久,他从摇椅里站起来,第一次主动抓住了那只叫“康妮”的人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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