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吏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天下九九
因为那可能是来催他的命,也可能是来救他的命。就好像是一个命运的骰子,只有生死两面。骰子在滴溜溜地转,欧阳歙眼看着它越转越慢,猜测着哪一面会在上面。
今天他眼看着窗子外的天黑了,屋子里更是伸手不见五指,不觉轻轻地叹了口气。。。又一天过去了。
欧阳歙躺了下来,身下的稻草透过被褥,扎得他浑身不舒服,可他依旧有一丝欣慰,他又活过了一天,生的希望又大了一分。
突然,外面传来呛啷啷的声响,那是铁门打开的声音。
有人来了。
欧阳歙像狗一样倏地直起了身子,双手踞地,抬起头,眼睛灼灼地望着牢门。
这个时候并不是送饭送水的时间,还有谁会来呢?是狱卒,还是传旨的黄门侍郎?
几个人影慢慢靠近,狱卒走在前面,打开了牢门,将一盏油灯放在地上,随即弯着腰退了出去。
在牢房昏暗的灯光下,欧阳歙看不清来人的脸,直到当先一人弯下腰来,露出一张年轻的脸庞。
欧阳歙的心猛地提了起来,是邓禹,邓仲华!
他知道,邓禹来此,必定是来传达皇帝的诏命,他的命运已经决定了!
在皇帝心意未决时,没有任何一个大臣敢来狱中探望。
来的人是邓禹,是一个很好的兆头,因为邓禹与他的关系很不错。邓禹极为好学,经常向他讨教尚书义理,两个人可说是忘年之交。
欧阳歙颤巍巍地行礼道:“大司徒,仲华,你来了。”
邓禹恭敬地回礼,“欧阳公,陛下差我来看你。”
只这一句话,欧阳歙的眼泪便流了下来,他泣拜于地,哽咽道:“罪臣触犯国法,辜负圣恩,没想到陛下,陛下还惦记着罪臣,罪臣真是愧悔无地。”
他抽泣半晌,又问道:“陛下的身子可好?”
“陛下安好,只是惦记着欧阳公,忧心你的身体,他差我送来这个。”
邓禹双手将手上的衣袍展开,轻轻地披在欧阳歙的身上。
欧阳歙用手摸着衣服,垂头看去,见上面花纹繁复,做工精细,细观之下,忽地大惊道:“这是,这是。。。”
邓禹跪坐于地,说道:“这是陛下的龙袍,他担心你在狱中受寒,特地脱下身上的衣服,让我带给你。”
“陛下,陛下的衣服。”欧阳歙脸上的皱纹忽地挤在一处,泪水瞬间填满了那些沟壑,他伏地大哭,泣不成声。
当年他初见刘秀,刘秀便解衣为他御寒,让他又是感动又是欣慰,还有一种被上位者欣赏的荣耀。如今陛下又送来衣袍,这一份厚恩真让臣子难以消受。
陛下真是重情之人,即便他身陷囹圄,还念着旧情,记着君臣相遇的那段缘分,而他自己,却辜负了陛下的信任,让陛下陷入为难的境地。
欧阳歙又是感动又是惭愧,半晌抬不起头来。
邓禹扶起他,说道:“陛下记着欧阳公的功劳,让我好生安慰欧阳公,并允你上书自辨,陛下还说,欧阳公的上书他必会用心去看,让你一定要说出心里的话。”
又一个人走上前来,将笔墨和一幅白绢放在他的面前,那人低声道:“欧阳公,您是饱学之士,有如椽大笔,可要好生自辩,务求陛下宽恕。”
欧阳歙听了这声音,突然抬起头来,红肿的眼睛里射出异样的光来,他嘶哑着嗓子道:“卫宏,你,你来此作甚?”
“下吏奉陛下旨意,随大司徒前来,看,望,欧阳公。”
他说得很慢,一字一顿,好像是在斟酌着用词。
欧阳歙没再说话,只低垂着头。此时他白发苍苍的头发披散着,零乱地盖在额头上和脸上,让人看不出他的表情。
卫宏的声音忽远忽近,仿佛飘在空中,“朝中诸位大臣让我代他们向欧阳公致意,请您千万要保重身体,朝廷不能没有欧阳公,尚书不能没有欧阳公,欧阳公身系天下之厚望,儒生们都看着欧阳公,请您一定要多多保重。”
欧阳歙还是不抬头,一言不发。此时的他恨不得搂起地上的稻草,将自己的身体严严实实地遮盖起来,此时他宁愿自己死了,也不愿见眼前这张脸,听耳边的这个声音。
他曾数次与卫宏辩经,依靠着广博的学识和极高的名望,当然还有远超对手的老资格,欧阳歙次次占了上风。卫宏设古文尚书博士的提议在他的一力打压下,一直不能通过。
欧阳歙所传今文尚书是当世显学,弟子遍天下,而卫宏所主张的古文尚书还没有得到学界的认可。在欧阳歙看来,卫宏就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小子,一个不自量力的跳梁小丑。在他这名满天下的大儒面前强辞夺理,出丑露乖。
只要有他欧阳歙在,卫宏想要成为古文尚书博士绝无可能。他只要动一动小指头,便能将其压倒、碾碎。他将以自己巨大的影响力,让古文尚书永不得翻身。
可是此时,他犯下重罪,狼狈万分,像狗一样蜷缩在阴暗的牢房之中,等待皇帝的一丝垂怜。而卫宏竟光鲜地站在他的面前,欣赏他的落魄和丑态,对欧阳歙来说,这是一种难以忍受的耻辱。
入狱之后第一次,欧阳歙有了自杀的念头,他简直后悔没有在卫宏到来之前就死掉,以避免眼前的这一番羞辱。
伴随着羞耻感而来的,是痛苦和绝望,陛下明知他与卫宏誓不两立,为何还要派他前来?郎官那么多,随便让谁来不行,为什么偏偏是卫宏?陛下是故意让他受这场羞辱吗?
欧阳歙低头看着身上的衣袍。方才他还觉得是陛下念着旧情,借衣服来表达对他的关切,如今这件皇帝穿过的衣袍有了另一层含义,陛下也在羞辱他!
刘秀是在提醒他,他对欧阳歙有解衣之恩,将其倚为重臣,可是欧阳歙都干了些什么?
刘秀仿佛指着鼻子对着他骂道:“你对得起我刘秀吗?你配得上朕对你如此器重吗?你有脸穿朕的这件衣服吗?”
欧阳歙心中怦怦乱跳,他感觉自己触摸到了真相:陛下是要他死啊!
牛吏 第377章 376.羞杀欧阳
愤怒从欧阳歙的心底升腾起来,憋得着脸色通红,他真想跳起脚来大骂。
他欧阳歙以举郡之兵响应刘秀,随刘秀难征北战,立下了汗马功劳,为了大汉江山,他夙兴夜寐,殚精竭虑,付出了多少心血。如今刘秀做了皇帝,就为了这区区的钱财,竟然想要他的命!
自古帝王最无情。
欧阳歙突然泄了气,只觉得万念俱灰,对于卫宏的话再也听不进去,自始至终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这时他听到邓禹说道:“欧阳公,您的家人幼子陛下都命人照看着,他们都好好的,欧阳公不必挂念。”
若是方才,欧阳歙必定理解为陛下为了让他在狱中安心,代他照看家人,他必定又会感激万分。可是此时欧阳歙知道了,这是陛下借邓禹的口向他说:“你安心地去死吧,朕不会为难你的家人。”
这是帝王的承诺,他若不按这安排去死,他的家人会怎么样?欧阳歙想着想着,不禁打了个寒战。
他勉强说道:“谢陛下恩典,请陛下放心,罪臣就是死了,也会在九泉之下感念陛下的大恩大德。”
邓禹满意地直起了身子,他完成了皇帝的旨意,得到了想得到的答案,那就是欧阳歙赴死的承诺。
这时却有一个声音大叫道:“夫子,您不会死!陛下就要赦免夫子,让我等仍有良师可求教,让尚书仍可传于后世!”
欧阳歙吃惊地抬头望去,只从牢房的铁栅间隙看到一个闪亮的光头,在黑夜中白得耀眼。
邓禹笑道:“欧阳公,今日一早,太学生千余人去宫门之外,向陛下求情哀告,请陛下下旨宽赦夫子,他们从早至晚守阙宫门,甚为辛苦,为首的便是这褚生。褚生,还不进来拜见夫子?”
褚生便钻进牢门,伏地拜倒,欢喜道:“夫子,您不记得我啦?我是褚生,今日与诸位同窗为夫子守阙,因此陛下才命大司徒来看望夫子。”
守阙?千余人?
欧阳歙只觉脑中嗡嗡作响,浑身止不住微微颤抖,他伸出右手,指向面前那个闪亮的光头,说道:“你,你是褚生,褚生,畜生!”
褚生道:“夫子,您想起来啦?我就是褚生,我只听您讲过一次学,我的《尚书》都是您的弟子所传,但是我见过您好几次,只是远远地看见,就被夫子的风采折服。能从夫子学尚书,是学生莫大的荣幸。听闻夫子被执,下了诏狱,学生焦急万分,夫子乃一代学宗,怎么能以罪加于夫子之身?学生与诸位同窗去未央宫守阙,守了一天,不见陛下下诏,学生便上前叩阙,没想到这一敲门,还真的把大司徒给敲了出来。夫子,想必陛下有感于我等的诚意,又记着夫子的功劳,特使大司徒来宽慰夫子,夫子,您千万要保重,或许明天陛下便下诏,夫子便可回家了!”
他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欧阳歙已气得浑身哆嗦,他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来,“尔等,尔等去守阙,是要置我于不忠不义之地吗?你,你。。。”
褚生还要再说,邓禹却斥道:“尔等守阙,惊扰陛下,惹夫子气恼,你还不出去!”
褚生不敢违命,只得出了牢门,边走边说道:“夫子莫急,陛下已宽宥夫子,我这就让同窗都回去,明日再来此迎接夫子。”
邓禹道:“欧阳公,陛下的心意邓某已经带到了,欧阳公可上书自辩,陛下说了,想什么就写什么,陛下想看欧阳公的心里话。”
他向欧阳歙深深施礼,转身离去。
看着邓禹等人消失在黑夜中,欧阳歙颓然倒在草堆之上,再也提不起一丝力气。现在他知道了,为什么陛下容不下他,为什么陛下非要致他于死地。
“畜生,这群畜生!”他恨恨地骂道,“狂生害我!”
他一动不动,躺了不知有多久,直到灯油燃尽,最后的一点微光破灭,牢房中重又陷入黑暗。
周围一片寂静,欧阳歙的心里却满是喧嚣,他留恋这世界,甚至于这牢房都让他觉得亲切,他不想死。
有时他问自己:“我可以不死吗?”
另一个声音立即肯定地答道:“不能!”
这是皇帝留给他的最后脸面,他可以体面地死去,得到死后的哀荣,他的家族儿女可以继续体面地活着,皇帝会以他的“仁慈”让他死而无憾。
若是他不识时务。。。那就连这点体面也没有了。
窗外打过了三更,在他听来,这是催命的更鼓,今夜就是他欧阳歙在世间的最后一夜!
欧阳歙爬起身,手扶着铁栅,向外面喊道:“灯来!我要写奏书!”
也是怪了,平时扯破喉咙也喊不来的狱卒竟然应声而至,快得像是时刻守在外面,就等他的召唤。
屋内重又亮了起来,欧阳歙展开白绢,用饱蘸墨汁的笔写道:“罪臣歙泣血百拜。。。”
油灯燃了大半,欧阳歙完成了他最后的一篇奏书,他丢掉了笔,站起身,抖了抖写满了字的白绢。
这是一条细长的白绢,将之系在窗栅上。。。长度正好,欧阳歙苦笑一声,陛下想得真是周到啊!
他拿着绢书向那一方铁窗走去,身上的衣服倏地滑落。欧阳歙俯身拾起衣服。
这是皇帝穿过的龙袍。
欧阳歙忽地起了个念头,他要最后告诉皇帝一些事,不用奏书,就用这件衣服。
他要告诉皇帝,他知道皇帝的心思,他不能反抗,可是他却可以选择用什么去死。
“不是我自己要死,是你非要逼我去死!”欧阳歙轻声道。
他丢掉白绢,两手捧着那件珍贵的龙袍,那曾经是皇帝赐给他的荣耀,如今是送他上路的凶器。
欧阳歙将龙袍搭在窗栅之上,将两个长长的衣袖挽了个结,拉了拉。
他背靠墙壁将头伸了进去,脖子正好卡在衣袖的结上。看这样子,就好像是皇帝从背后伸出两只手,牢牢地扼住了他的脖颈。
欧阳歙回头最后望了一眼窗外,天上月亮又大又圆,月光清冷,就好像皇帝无情的眼睛,漠然地俯视着世间的一切。
“你送我一件衣服,我还你一条性命。”
欧阳歙嘟囔着,蹬翻了垫脚。
牛吏 第378章 377.死后哀荣
欧阳歙之死震动天下。
他的影响力不只是在邯郸朝廷统治的关东地区,就是在关西,学欧阳氏尚书的人都数不胜数,建世汉并州牧鲍永便是欧阳氏尚书的弟子,他和父亲鲍宣两代人都传欧阳氏尚书。
可他的死讯传出之后,欧阳家却冷冷清清,连个上门吊唁的人都没有。
欧阳家到诏狱收了尸,却不敢设灵位,不敢操办丧事,因为欧阳歙是因犯了死罪,在待罪期间自尽,一般来说属于畏罪自杀,皇帝的赦令未下,家人怎么敢大操大办丧事呢?
欧阳歙一家此时甚至顾不上悲痛,他们惶惶不安,生怕皇帝还要处置欧阳家族。按常理来说,欧阳歙犯了如此重罪,抄家是免不了的,搞不好还要诛连,一家子受到流放都是轻的。
欧阳歙的儿子欧阳复只有十六岁,还没有成年,完成撑不起家业,此时只知道与母亲在家中对坐,愁闷哭泣。
褚生在守阙事件之后,俨然成了太学生的领袖。他带着数百名太学生到欧阳家去吊唁,却被拒之门外。
太学生们愤激之下,想再去未央宫守阙,欧阳复却道:“父亲大人留下遗书,说是诸生守阙,冒犯君威,触犯国法,罪莫大焉,望诸位学兄自缚去向陛下请罪,恳求陛下宽宥。若是再生事端,便不是欧阳氏尚书弟子。”
诸生听了面面相觑,这个意思是要逐出太学?
褚生便道:“既然如此,我等便在此为夫子举哀。”于是数百人在欧阳府门外跪拜。
虽然看起来安静,实际上邯郸城已是暗流涌动,舆情汹汹,一股极大的力量在酝酿着,随时可能喷发。
朝中众臣个个都在观望,如今之事已不是欧阳歙一身之死,而是关系到整个尚书学派的未来,皇帝的态度至关重要。
尚书伏湛在家中坐卧不宁,背着手不住地来回踱步,面带忧色。
他的儿子伏翕在一旁侍立,目光随着父亲来回移动。
伏湛忽地停住脚步,将两手一拢,说道:“我这便去欧阳府吊唁!陛下若是怪罪,就让他怪罪好了!”
伏翕却一把扯住了他,叫道:“父亲不可!欧阳公是重罪之身,人死罪名还在,别人躲都躲不及,父亲何必非要向前凑?若是惹陛下发怒,那可如何是好?”
伏湛来了脾气,“我与欧阳公为至交好友,他死了我怎能不去?陛下怒便怒了,大不了连老夫也一并处置了!”举步就向外走。
伏翕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道:“父亲就是不为自己想,也要为伏氏一家老小想一想!祖母年纪高迈,依靠您的奉养,大兄早亡,幼子尚在,不能自立,只能指望父亲的荫蔽,您若是有个闪失,让这一家如何是好?父亲,您不能去啊!”
伏湛有两个儿子,长子伏隆在两年前出使青徐二州,招降各郡国,为齐王张步所杀,如今只剩下伏翕一子,伏隆伏翕各有一子,年纪都很幼小,伏湛还有老母在堂,他一身之所系,是一家老小的前程未来。
伏湛听了这话,犹豫半晌,只得长叹一声,说道:“可怜欧阳公一代学宗,竟落得如此下场,他虽有罪,人已死了,以命抵其罪,罪也可消了。陛下向来仁慈,为何对欧阳公如此苛待,竟是死了也不放过,岂不让天下士子寒心?”
伏翕吓得连忙道:“请父亲慎言!或许陛下即将有诏命,也未可知,我先去打探一下,得个确切的消息,再看该如何行事吧!”
伏翕出去没有多久,便兴冲冲地跑了回去,人在门外,呼声已传了进来,“父亲,父亲,诏命下了,陛下亲赐棺木,赠印绶,赙缣三千。。。大司徒邓禹已上门吊唁,欧阳府的讣告已送来了!”
伏湛立即长身而起,疾步向外就走,边走边说道:“陛下终究是明白人,仁德之主啊!”
前后不过半天,欧阳府已换了一番天地,此时府门外车马盈门,人山人海,哭声震天。堂上素幔垂地,灵烛高烧,御赐的巨大棺木陈列在上,孝子贤孙哭拜于下。
朝中重臣几乎全都来了,三公九卿,除征战在外的大司马吴汉等将领之外,尽皆到场,当世大儒,五经博士,仿佛要在此做衣冠之会。
白发苍苍的卓茂被人搀扶着来吊丧,他在未央宫外折腾了一天,累病了,今天是强撑着到场,只为送欧阳歙最后一程。
众人在一处,悲痛之余,免不了互相议论。
“欧阳公极尽哀荣,也可瞑目九泉了。”
“自古罪臣自尽者,都不敢发丧,后事冷清,唯有欧阳公能如此风光大葬,全赖陛下仁德。”
也有为此叹息者。
“欧阳复年纪幼小,不能继承家学,只能赖其弟子传道了。”
“欧阳公这一去,欧阳氏尚书恐怕要式微了。”
一片议论声中,忽听有人道:“怎么到此时还未有人护丧?”
“陛下已下诏命,按理说应该有使者来护丧啊?”
当时有护丧之礼,民间丧事,多由当地有名望的豪杰主持,大臣之丧,却是由皇帝委任使臣持节或差宫廷近臣谒者前来护丧。可是欧阳歙的葬礼,竟是迟迟无人来护丧,不免让人心中忐忑。
有人低声道:“难道陛下心中对欧阳公还有芥蒂?竟不差人来护丧?”
“真是如此,陛下未免有点太。。。”
天子使臣迟迟未到,让人心中不安,不只是欧阳氏一家,朝中众臣亦是心中打鼓,不知道皇帝是什么意思。
当时人最是重礼,尤其是治丧这种大事,若是失了礼,会被视为极大的缺憾,皇帝若是真的宽赦了欧阳歙,承认他汉臣的地位,当然要派人来护丧,护丧之人未到,让人暗暗地觉得皇帝太过小气刻薄。
褚生等太学生连大门都进不去,也在外面叫嚣,“陛下不派人护丧,是何道理?”
褚生闹事闹出了名头,成了太学生领袖,此时恨不得再去闹上一场,或许能再搏取些名望。
众人正在惶惶不安之时,忽听远处车马喧嚣,路人纷纷避让,远远地来了一队人马,执戟之士开道,远远的旗帜飘扬。
太学生都是见识过皇家礼仪的,一见之下,俱皆大惊,看这个仪仗,竟是皇帝亲自来了!
早有人报入府内,欧阳氏又惊又喜,在场众人面面相觑。皇帝亲至,这份荣耀,别说是罪臣,就是功臣也很难得到。
刘秀早早地便下辇步行,表示对欧阳歙的尊重,他稳步进入灵堂,堂上之人尽皆拜下,满地素服。
刘秀一见到棺木,原来稳健的步伐竟似有些凌乱,他疾趋上前,一下子扑在棺上,放声痛哭。
“欧阳公!当初你我原武一会,彻夜长谈,抵足而眠,朕解衣衣公,与公结下君臣之缘,朕常常想起,当年公与朕论天下大势,四海豪杰,超逸豪放,风采卓然,公为朕剖尚书义理,言之谆谆,剖玄析微,使朕受益良多。其情其景,历历在目,至今思之,恍如隔世。欧阳公,你我相知数年矣,公于国有大功,朕对公倚若柱石,原以为君臣携手,共创大业,如今海内未平,欧阳公竟弃我而去,使朕痛失良辅,使天下之人痛失良师,岂不让人痛彻肝肺!欧阳公,你因何如此?你为何求死?你是朕的良臣辅弼,良师益友,朕焉能不赦你?哪怕你再等两日,再等一日呢!欧阳公,你这一去,如苍生何?如秀何?朕,朕。。。”
刘秀好似是说不下去了,只顿足道:“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惜哉!痛哉!痛煞我也!”
在他抚棺大恸之时,堂上众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皇帝回顾了与欧阳歙的相识相交,肯定了他的功绩,表达了对欧阳歙之死的痛惜之情。皇帝是如此情真意切,闻者无不落泪。
伏湛在一旁泪落衣衫,心道:“此事委实是可惜,听陛下之言,应是马上便能赦免他,欧阳公竟是等不得,偏偏急着自尽,若是再等一日,说不定就。。。唉,这就是命!”
贾复也暗暗寻思,“陛下前几日是生欧阳公的气,想要处置他,可他究竟是念着欧阳公的功劳,不忍加以刀刃,再过几天,想必陛下气消了,自会赦免。陛下到底是重情念旧之人。”
大儒和太学生们大都松了口气,看来欧阳氏尚书不至于就此衰落,陛下对欧阳公如此器重,定不会令其学废绝。大家的前途应该还是有保障的。
众人既痛惜欧阳歙的身死,又感念皇帝的深情,都从心底里悲哀起来,竟都齐齐拜于地,随着皇帝大哭,欧阳氏一族开始时还有些不安,不能尽情,此时见皇帝亲自来护丧,又如此悲痛,便全都放下心来,此时才真正地悲从中来,痛哭流涕。
这灵堂上的哭声,竟比方才大了数倍。
皇帝拾起旁边一件衣服,那是他赐给欧阳歙的龙袍,落泪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朕本担心卿体弱畏寒,在牢中受苦,特赐此袍,没想到卿竟以此。。。”
邓禹上前劝道:“欧阳公此举,乃是至死不忘陛下解衣之恩哪!”
刘秀心里说着:“才怪!他就是要用这个恶心我!”嘴上却道:“此袍便随卿下葬,陪伴欧阳公吧!”
说声将龙袍轻轻覆在欧阳歙的身上。
四周一片惊叹之声,龙袍陪葬,这简直是前所未有的恩宠。若不是在丧事之中,欧阳复简直要乐出声来,这个圣恩太重了!
可怜欧阳歙到死也摆脱不了刘秀,在泉下也得披着这件要了他命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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