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无渡(民国)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书会先生
江如海悠悠地说:“我早就在后巷把你弟弟的一个排安置好了。我想他已经听到这里面的动静了,等这两个人一出去,就会被打成筛子。”接着他轻笑了一声,“这一两个黄口小儿,也敢在此撒野,真是勇气可嘉啊。可惜人光有胆量也只能被叫作莽夫……”
肖凉牵着方子初跑至戏院的门前,突然说了句话:“枪给我。”
方子初气还没喘匀,右手战战巍巍地去腰间把枪摸出来,递给肖凉时手仍是抖着的。
肖凉接过枪,跟她说:“外面十有八九会有他的兵,我把他们引开,你就尽快回旅店。”
方子初愣道:“那……你怎么办?”
他一脸的满不在乎:“看个戏而已,他不会带多少兵来的,最多也就二叁十人,够我应付了。”说完,他便挺身向前,立在方子初身前,一脚踢开门。
外面果然守着一溜兵,隔着叁四米的距离,将戏院的前门外通通围住。但是他们刚刚反应过来准备架起长枪,肖凉就已经举起枪以迅雷之势一个个打碎了门对面街上的几盏路灯。一下子失去了照明的护兵们都慌了起来,他们只能依稀通过从戏院窗户里透出的电光来分辨这两个出门的人。
可就在他们需要反应的那几秒钟,肖凉已窜出几步,将方子初带到了戏院和旁边一家商铺中间的一道窄巷处,他将那把枪递出去,示意她赶紧从后面溜走。
方子初压根没伸出手来去接枪,她只是直视着肖凉的眼睛问他:“为什么这么帮我?”
肖凉的眼神竟难得地躲闪了一下:“碰巧看了这场戏而已。”他拉起她的一只手,将她细白的手掌摊开,把枪塞到她手里。方子初完全拗不过他的劲力,她听到他在耳边说:“后巷可能还有人,你必须把枪带在身上。我还有一把刀。两个人在一起,我施展不开。”
她抬头,他只不过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看着他线条坚毅的下颏,她忽然感到内心平静了下来。原来能让她心安的,除了鹦鹉洲上的那段箫声,还有一个和她素昧平生、不知来处的人。
方子初手里紧握着枪,最后看了他一眼,掉头向后巷跑出去,那里果然有剩下的护兵,不过叁四人而已,看来大部分的警力都去了戏院门口守株待兔。
见穿着黑褂黑裤、戴着帽子的杀手从前面溜出来,眼尖的一个护兵喊起来,慌忙地向她追去,然而他们边跑边提起肩上配枪的动作此时显得尤为滑稽,可见是队伍里最拖后腿的那几个兵。
他们路过杀手出来的那个小窄巷时,忽听到一阵口哨声,遂被吸引,往里面一看,原来是那个穿得一身黑的杀手正悠闲地靠在墙上斜睨着他们。不过他并没有戴帽子。
这个人是肖凉,因为他和今日方子初穿的衣服式样极其相似,而且身量差不了多少,所以在并不明朗的夜里很容易被认错。
不过肖凉想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几个看起来人高马壮的护兵一个个挤进这条狭窄的缝隙中,艰难地在里面前行着,而肖凉早已灵活地闪身出去了。
他一出现在前街上,那些原本堵截在戏院门口的一队人马便喊道:“杀手在那里!”
江如海副官的弟弟是这一护兵排的排长,他在心里奇怪刚才一起出来的不是两个人吗?另一个人哪儿去了?可这些护兵们都被肖凉的戏弄冲昏了头脑,哪里管得了这些。
那几个从窄巷中钻出来的护兵也和其他人汇合起来,追在肖凉后面。
此时台上的戏也要唱罢,街上错落的夜宵摊子也准备开张了。锅里烧开的水热气腾腾,一个卖粉面的小贩正要往里下面条,却不曾想,一旁的水舀被人拿走,正伸进锅里去。他吓得抬头定睛一瞧,面前是个眸色狠厉的黑衣男人。只见此人举起满满的一舀开水,就往后面要追上他的几个护兵泼过去。
滚烫的水落在他们的脸上和脖子里,烧得皮都冒了烟。前面的护兵们被烫得不禁停下脚大叫起来,而后面的护兵则在排长的命令下参差不齐地端起长枪、扣下扳机朝肖凉射去。
肖凉迅速掀起旁边一个果摊用来摆水果的长木板,侧着抵在身前,水果掉落一地,一颗颗子弹砸在板子上落下了密集的小坑。
后面又冲上来的几个护兵脚踩在那些碎烂的瓜果上冷不丁滑了几个出溜,动作就慢了下来。而与此同时,戏院的大门竟敞开了,一出《宇宙锋》就被陈瑶青在如此惊险跌宕的一幕下唱完了。人群蜂拥而出,护兵们再一回头,那个黑衣人已经跑到下一个巷口,即将要转弯了。
他们面面相觑地看向排长,却见他一脸淡然道:“他跑不掉的,我哥早就出来在那边接应着呢。”大家心里一叹,江督军果然高明,做事总要留个后手。
肖凉在巷口转了个弯,准备往后城马路的方向跑,同方子初汇合,却不想在感觉就要成功脱逃时杀出来另一队人马,为首的正是江如海的副官。
副官领着后面十几个亲兵守在去往大路上的必经之处,等到的却只有一个人,他看向肖凉空空的两手,笑着说:“你还是真是讲义气啊,枪给同伴了?不过,你的同伴看来并不怎么在乎你,先溜了。”
肖凉冷眼看向他:“有话直说。”
副官道:“我梁某就喜欢爽快人。督军发话,你要是能交代主谋的逃处,就对你另外开恩。”
肖凉一边从腰间抽出短刀,一边说:“我不需要他的开恩。”话音刚落,便持刀上步,向副官的喉咙挥去,却被他抓过身旁的一个手下接住。那手下捂住汩汩冒血的肩膀,才反应到长官的残忍,“哇”地一声哭叫出来。
肖凉瞥了一眼,冷嘲道:“奴才和主子真是一路货色。”他出脚把那手下踢到一旁,正要举刀,腰侧却被一个冰凉的东西抵住。
副官紧挨着他,气息贴着他耳朵:“你说,到底是你的刀快,还是我的枪快?要不要试试?”
肖凉抬腿一个侧踹,他的枪就脱了手,掉落在地。接着他迅速地伸手拽过副官的军装,劈刀而上,却被他一个后仰躲开。
几番交手下来,副官终究是落了下风,他不断地向后踉跄躲避,而他身后的长枪队见状已经将肖凉围了起来。
副官闪到了端着长枪的一个手下后面,道:“这下看你还能狂得了么。”
下一瞬,这条空旷冷僻的巷子里便齐齐响起了十来发枪声,惊得房檐上鸟雀四起……
肖凉迷迷糊糊地挣扎着张开眼睛,他感觉自己正被抬起,全身上下好像有几个洞在火辣辣地灼烧着。他脑袋尽力回忆着,依稀记起自己当时是躲过了几发子弹的……
一枚星子在深色的夜幕上孤独地闪耀着,他盯着它,心想今天夜里,自己这条命终究是走到头了。身体疼得动不了,连嘴唇都张不开。也许自己早就应该死了,只是苟且偷生了这么几年而已,他这样想着。
两个护兵一头一尾,将浑身犹如在血里泡过一般的肖凉抬起,向东边江滩上的芦苇荡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去。
“妈的!什么玩意刮了老子一下。”一个护兵骂道。
“这一趟江边啊,好像有种长在滩上的东西是带刺的,我娘管它叫‘荆草’。”另一人解释着。
“你说这小子也他娘的真是傻,杀谁不行,非得要杀督军,有句话讲得好,老虎屁股摸不得……”
“废话怎么那么多,把他丢江里咱就完活,就能回家睡觉了。”
“哎呀,不行……”那个话多的护兵说,“我他妈要撒尿,憋不住了。”
“你一提,我也想解手了。下午喝了那么多水,又站了一晚上的岗……”他看向两人中间仍闭着眼的血人,为难道,“他可怎么办?”
另一护兵望向江边,这里离江水确实有段距离,他不屑道:“就把他放在一边的草堆里,我不信人都这样了还能逃走?”
这两人说到办到,把肖凉扔到杂草丛里,互相调笑着走远几步,解开裤带,了结了这一急事。
等他二人回头再去那草丛时,却发现人不见了。两人大眼瞪小眼,向前搜寻,可又骂骂咧咧地退了出来,原来前面是一堆茂密的荆草丛,隔着衣服都能感到针扎般的痛。
“娘的,进了这块草丛,再出来,咱们哥俩都得变成刺猬。要不我看算了,他身上中了好几枪,血都要留尽,肯定活不过今晚。咱俩可以交差了。”
另一人思考他的话觉得有道理,两人便匆忙赶回家睡觉了。
肖凉此时就躺在那片荆草丛中,刚才艰难的爬行,使他连最后松一口气的力气都耗光了。他能感觉到,草丛里的某种虫子正在啃食着自己伤口上的残肉,因为被枪打穿的地方正传来一阵阵轻微的刺痛。他的身上和脸上估计也被这种带刺的草刮得没一处好地方了。
他的眼前正逐渐变得迷蒙、模糊,心里却想到了那时死去的阿弟,他临死前也是这么的痛吗?
阿弟,我就要去见你们了。他嘴边忽然扯开了一个轻松的笑。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事,他一双眼陡然睁大,抬起一只手臂挣扎着在身上翻找什么。
如果这辈子只剩最后一丝力气的话,我还是要看一眼、看一眼……
他的手颤抖着从腰间的荷包里掏出一个早已被压扁的金色瓶盖。他将它在眼前举起,对着月光,轻轻翻到背面,只见瓶盖内侧印着“赞誉汽水”四个字。
叁年前那个酷暑天的画面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时他是个沿街人人喊打的小乞丐,在一户人家门檐下乘了一会儿凉,就被里面的妇人开门后的一大盆脏水兜头泼下。
那时,浑身散发着臭味的他席地坐在街上,路过的人唯恐避之不及,却有一个小姑娘在他面前蹲下,递给他一条不知从哪里要来的干净毛巾和他一整个夏天都只能望梅止渴的一瓶汽水。
等他迫不及待地拿起那瓶汽水灌进肚子里,感到酣畅淋漓之时,女孩却已经转身走掉了。但她身上衣服的样式和颜色,他到如今都牢牢记得:那是一套斜襟边绣着蓝紫色花样的白衣裙,他叫不出那花的名字,却记得那衣裙白得耀眼,就像此时此刻手指间的汽水瓶盖在惨白的月光下映出的那一点光辉,如同他在地狱般的人世间紧紧抓住的那一点仁与善。
眼中和心底留着这点光辉的他,终于支撑不住,将瓶盖攥紧在手中,手臂一落,沉沉地睡了过去。
江河无渡(民国) 上卷10踏荆行
江汉旅社房间内的座钟已敲过了九点,方子初坐在床上,死死地盯着钟表看,似是要将它盯出一个洞来。
她自从跑回旅店后,就这样盯着表盘,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过,时不时便看向门那里,又拉开窗帘看向窗外。
然而左等右等,却还是没能等到哪怕肖凉的一个人影。
这九点的钟一敲响,对她来说就如同催命符一般,催得是肖凉的命,也是她的命。
于是,她终于坐不住,从床上“唰”一下子站起来,连帽子都没戴,便冲出了房间。
行至一楼的饭堂,几位住在这里的客人还在吃着宵夜、喝着小酒,高谈阔论的声音闯进她的耳朵里:
“你都不知道啊,今天满春剧院里有人要杀江如海!”
“什么人这么大胆子?”
“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据说那人后来被江如海的副官给抓住了。听说死得老惨了,被一拨长枪队围住,打得满身都是窟窿眼!”
听到这句话,方子初整个人一哆嗦。她找了一个离他们近的位置假装喝茶,这些人的话陆续溜进她的耳朵里:
“我听有人说,亲眼看到这人被抬上车,估计得丢到江里喂鱼了。”
一人竟叹道:“唉,可惜了,这么一位勇士。要是能除掉江如海,这世间可就少了一个大祸害!”
方子初没再逗留,她打算去江边找人。就算他死了,她也要把尸体捞出来,这是她欠他的。
她一出门吹了夜风,冷静下来,心里闪过一瞬的思忖:以前听林姨讲那些青帮洪帮吓唬小孩的故事,那些恶徒最爱在汉口的江边和后湖抛尸。于是,她叫了一辆马车,让车夫以最快的速度向租界往东的江滩奔去。
这短暂的一刻钟,对她来说犹如刚刚在房间里等待着的一个钟头。她心里闪过绝望,也闪过希望:也许,他还没死,还剩一口气。她不相信,那么强大的他就这么轻易死了。也是因为她的心里不想落下永远的愧疚。
车夫也好奇这个乘客这么晚了还到这荒僻的江边做什么,但他有种职业自觉,向来不多问,了钱便走了。
方子初脚踩在沙土上,穿过及人膝的蒿草,望着茫茫的江面,心里也空茫茫的,她不知道如何去寻找一个似乎已经被泡在江里的尸首。
她无力地瘫坐在地上,心里闪过无数个念头。好像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告诉她,他还没有死。
每次在她危难之时,他都会如天神一般降临。神又怎么会消失呢?
想到这里,她强装镇定,站起来,向东边一眼望去,那是江边绵延数里的芦苇荡和荒草堆。
方子初茫然地看向那里,却又在顷刻,眼神变得坚定起来。
她在高矮错落的草丛中跌跌撞撞地前行,大小不一的乱石不时磕碰着脚面,然而如今她根本顾不得这些,仍旧不停歇地向前摸索着。
忽然,左前方的一处茂密的草丛内传来一阵不小的翕动之声。她慌忙向前窜出几步,想靠近那片地方看个究竟,却一阵踉跄,直挺挺地向前摔下,额头磕在了一块带有尖棱的岩石上。
这一下疼得她呲牙咧嘴,忍不住从嘴里溜出一声短暂的痛叫。她用手向额头摸去,手心便粘上了一股温热的液体。
方子初愣了一下,艰难地爬起来,额头上的血顺着鼻侧滑下来,甚至漫进眼睛里,模糊了视线。但这些都无法阻挡她的脚步,她叁步并作两步,跑进那个高高的草堆里,双手拨开周围的荒草,弯下腰,四下翻找起来。
两叁分钟后,她垂着头,双手无力地搭在身侧,又从那里走出来。
一无所获的她仍是继续在江边行进着,那半个瓷盘般的月亮渐渐升高,光芒也黯淡起来。
方子初眼下更黑了,也对脚下的磕磕绊绊适应起来。她只能凭借着月光的漫反射投映出的事物的影子来分辨和摸索。
四野里空荡荡的,整个广袤的黑暗空间中仿佛只有她一个活物,寂静到能无比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喘气声。但她一点也感觉不到恐惧,因为她已经来不及恐惧。
也不知在江边走了多久,直到嗓子已冒了烟,腿脚发酸,她也没有见到肖凉的一丝踪影。
“扑棱棱——”
听到这声音的方子初霎时睁大迷蒙的双眼,寻找起它的来源。她反应过来,这是鸟拍打翅膀的声音,在冷寂的夜里,尤为明显。
她抬起头,见一只通体纯白的鸟在斜前方不远的芦苇荡上空盘旋着。江边的鸟类,她认识的只有白鹭,可它向来是夜晚不出来活动的啊。
那这是一只什么种类的鸟呢?它在固定一片地面上方转着圈飞着,令她心生疑窦。
方子初忙向那片芦苇丛跑过去,拨开及人高的芦苇,苇尖上饱满的穗拍打着她的脸。芦苇生得茂密,她在其中的缝隙中行得艰难。
终于,她进到了芦苇荡的中心,是一片低矮的荒地。在草丛的掩映之下,竟有一条模糊的黑色影子。
方子初定睛一瞧,那极像一道黑色的人影!
她拔腿就像那处跑去。刚进入草堆,手臂以下裸露的肌肤就被密密麻麻针尖般的刺痛所包围。可她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依旧用手拨开长满细小锐刺的荆草,向前行进着。
当最终走到中间那片空地,离那道人影只有两叁步距离时,她几乎一瞬间呆怔住:那是个浑身是血的人,已干涸的与刚淌出的血迹在稀薄的月光下明暗交错。
她只能通过他脸部的轮廓和身材,辨认出这就是肖凉。
他身上那几个被枪打出来的血洞,在暗沉的夜色之下显得浓黑。
方子初眼眶一热,他没必要为自己做到这一步的。他为什么要这么帮她?
她向前两步,贴近肖凉的身体,蹲下来轻唤他的名字。然而他紧闭双眼,无法理会她。
她只得开始仔细查看他的伤势,发现枪伤基本都分布在不太要害的位置,但血止不住地流。现在最重要的事是止血。
于是她扯下腰间的绑带,又撕下小腿处的一圈布料,暂且缠在他仍在流血的伤口处,布条迅速被染成了深色。
处理好这些,她背对着肖凉,蹲在他的肩膀旁边,回头拽起他的两只胳膊搭在自己的双肩上,试图用后背将这个少年的身体托起。
可一介武夫的重量又岂是她一个纤弱女子承担得了的?
方子初将肖凉的一对手臂环绕在自己的脖子边,双手从后拉起他的双腿放在自己的大腿旁,咬牙站起,却无法再直起腰。
她的腿肚子都在打颤,可还是艰难地支撑着,一小步一小步地前进,背着肖凉再一次进入荆草堆。她尽量使背上的身体不被草枝上的刺划到,自己身上裸露的皮肤却被一次次刮擦着。
可她仿佛全然不顾这些,就这样一点点挪动,踏过了荆草丛、穿过了芦苇荡、越过了汉口的江滩沿岸,背着一个奄奄一息的人,带着满身累累的伤痕,走进了空无一人的街区,去寻找一家医院。
方子初虽无法知道现在具体是什么时辰,但也能猜出个大概。街上连一个夜宵摊子都没了,基本上所有窗户里的灯火都熄了,整片街区就如同地府里的阎罗森殿,凄凉诡异。
她心里无比地盼望着,在哪一个拐角的街口能出现一辆正等着拉客的人力车或马车,然而她明白,在后半夜的汉口街头,除非是在做梦,否则几乎见不到一个车夫的身影。
“咕噜噜——”
从中午开始,她便水米未尽。其实背着肖凉走出芦苇荡时,身上力气就已耗尽,到现在不断向前行进的动作是在靠着意念做支撑。可身体内部的生理反应是逃避不了的,胃部空虚到一阵阵绞痛。
她的牙齿抵住下唇,咬出一道血痕来。可背后那双手,再怎么也使不上多少力气,肖凉慢慢从她背上滑下来,双脚拖在地上,鞋底与地面摩擦发出的声音似乎吓到了她。
方子初一下子停下来,回过头看向肖凉,他还是紧闭着双眼,仿佛如今她受的辛苦与他无关,仿佛他即将永远沉沉地睡去。
她将肖凉放在地上,颓然而坐,望向街道的尽头,依稀记起此处她曾来过,这里离最近的慈济医院也隔着好几道街。可她现下疲力竭,连睁开眼睛都困难。
就这样放弃了吗?她盯着面前的肖凉,他衣服上的血迹在视线中已变得模糊。
她脑中霎时跳入在戏院旁的窄巷里两人告别的画面,他决然而轻松地将枪塞进她的手中。那时的他可否想到自己会遭遇如今的结果?
不!这不是他最终的结果。因为,他还有她。
她以手掌撑地,挣扎着起身,去拽起肖凉的手臂搭在自己的肩上,将他整个身体拖拉起来。肖凉的鞋底持续磨蹭着青石板地面,发出“哧啦——哧啦——”的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着。
方子初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只要有她在,他就一定能得救!
父母死的时候,她连一眼都不得见。如今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身后这个曾救过她命的人就这样也从这个世上消失了!
清冷的月色下,孤寂的长街上,两个重迭的身影被拉长,通向的是无尽的黑夜,也是一线的希望。
走过了两条横街后,方子初突然停下了脚步。
原来,在街角处俨然伫立着一座小型的基督教堂,尖顶上的十字在冷月下泛出点点光辉。
一看到这十字,她瞬间想起了在上海时便听闻会有一些传教士在教堂后建起医院,虽然规模不大,但五脏俱全。
她目光略微向教堂后一探,果然那里有座二层小楼,黯淡的双眼瞬间一亮。
这一点兴奋似乎集聚起她身上所有的力气,她扯着肖凉的身体,几乎是连跑带走地奔向教堂的大门。
在门前,方子初将肖凉轻放在一旁,倒出双手用尽全力砸向大门。
也不知敲了多久,直到手背上指关节处火辣辣地疼,才隐约听到一阵脚步声的靠近。
门被从里面缓缓打开,披着黑袍、高鼻阔目、头发花白的神父提着一盏汽灯走出,借着昏黄的灯光,他看到了一个满身缠着血红色绷带的少年躺在地上,如若死去了一般,惊讶到脱口而出一声“我的上帝啊”。
而少年的一旁,跪着一个灰头土脸的小男孩,脸上横着几道深浅不一的血口子,声音却像个小姑娘,嘶哑得难听,用英文说:“神父,求你救救我的朋友吧!”
话音刚落,她便倒下晕了过去,仿佛这句话用尽了她最后的力气。
江河无渡(民国) 上卷11对不起
正午耀眼的阳光穿过半透明的洁白纱帘,在床上方子初紧闭着双眼的脸庞上投下斑斓的影子。
她的眼睛在刺目的光辉下倏然睁开,直直地瞅向雪白的天花板,愣了好几秒,“呼啦”一下掀开被子起身。
一旁凳子上坐着的护士连忙上前阻止她:“你还挂着静点,不要乱动。”
护士一扬下巴,她跟着抬头一看,原来自己正注射着葡萄糖,于是低下头看向扎入针头的手背,平复了一下呼吸,问护士:“跟我一起的另一个人呢?他怎么样了?”
“你放心,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就是还没醒。”
方子初追问:“他在哪个房间?治疗他的医生是哪一位?”她的语速很快。
“他的主治医生就是我。”
随着一声清亮的男音,方子初转头看过去,一个身材颀长的青年人出现在病房门口。他一身白大褂,微微露出里面天蓝色的西式衬衫,戴着一副金边眼镜,一对镜片被耀眼的日光闪成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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