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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阳古今小说集(共六册)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高阳
说完,他匆匆忙忙离去。剩下章敬康一个人,很快地落入沉思之中。当他重新回想秦有守所告诉他的一切时,第一个感觉是,不相信像李幼文那样的女孩子,会是一个在少年组登记有案的太妹。但是他也马上想到她第一次跟他谈话时,满口“混账”“修理”的粗野谈吐。这,不正证明了赵警官所找来的资料是确实的?
他的心像受到一股无形力量的挤压,难过极了!为他自己,也为了李幼文。这样一个好女孩,已陷在罪恶的泥淖中,就像一幅名画被抛弃在垃圾箱里,不是可惜,而是可怕!
但他并不因为可怕就掉头而去。相反地,他仍旧持着最初的想法,要去看一看她的家庭,甚至于她本人。去看的目的是什么,以及看了以后能做些什么,他都没有想过。他只是有那样一个强烈的欲望,必须先看清一切事实!
于是,他立刻离开学校,搭上零南路的公车,在小南门附近下车。
按照纸条上写着的地址,他一路寻了过去。心里逐渐紧张起来,现在要面对现实了,他不能不盘算一下,要观察些什么,如果遇到李幼文,该采取什么态度。
他首先想到,李幼文的家庭一定相当富有。报上常说:不良少年十有八九出身于富家。他们的父母给了孩子们太多的“自由”、太少的教育,这就是造成他们堕落的最大原因。李幼文的家应该是一座花木扶疏的洋房,供汽车出入的大门上另有一个小门,上面有“警眼”,可能还有一块“内有恶犬”的牌子……
他的想象忽然中断了,因为情况有些不对,那是条陋巷,一眼看进去,尽是些低矮杂乱的违章建筑,看不出有花园洋房建筑在这条巷子里。
核对一下纸条上写着的巷名和巷口墙上的路牌,一点不错。怎么回事呢?
他一面想,一面朝巷子里走进去。那张写着地址的纸条,已被他放进口袋。他已牢牢记住门牌是“六十三号之五”。他的视线只能有意无意地扫过那些屋子的门楣,因为他直觉地感到郑重其事地去找那个门牌,是件不太合适的事。
巷子里的道路和那些违章建筑的位置,都是不规则的。门牌编得极乱,三十二号过去一下跳到四十六号之一。走到五十七号,看看快到了,却又出现了八十一号,把他所要找的号数“吃”掉了。
他来来回回、曲曲折折地走了两遍,发现他的行迹已引起了别人的注意。那些在门口生煤炉,或者把婴儿抱在怀里喂奶的女人,都用好奇的眼光看着他。还有些孩子索性跟在他后面。
这是个需要有所决定的时候了。如果他要找“六十三号之五”,只要随便向谁问一下就可以了。可是他不愿开口,他认为这地址一定是弄错了。找到那“六十三号之五”,一问没有李幼文,别人或许会对他提出许多问题,譬如“谁告诉你这儿姓李?”“你这地址是哪儿来的?”“你要找的是怎么的一个人?”……这些都是很难回答的。应付得不好,在这样的地方,或许会惹出麻烦。
他的急着想看一看李幼文家庭的强烈欲望,已为另一个问题所代替。这个问题就是:设法去查清楚,李幼文到底住在什么地方。
暮色渐浓,他累了,也饿了。且抛下一切,先回家再作道理。这是他在一场无结果的奔波之后,所做的唯一的决定。





高阳古今小说集(共六册)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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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有守实践了他的诺言。他说过要帮助章敬康,意思是以他的温暖的友谊来平衡章敬康情感上的缺憾。他经常在晚饭后到章家来坐一会儿,陪章敬康聊聊天。星期六夜里以及星期日白天,总是安排好了节目,邀章敬康去玩,看球、看电影、听音乐,虽是很经济的玩法,也花了不少钱。
章敬康心里很过意不去,但他知道,如果不愿接受秦有守的好意,对他们的友谊,可能反有损害。他知道,他唯一能使秦有守感到安慰的,就是高高兴兴的,表示他已完全忘掉了李幼文。
不但为了秦有守,为了他的家人,他也必须表现出生活得很有劲的样子。前一阵,他的情绪最低落的那个时期,陶清芬把注意力放在她的将要奉命到日本考察的丈夫身上。等章敬业一走,家里越发显得平静,如果他在表面上显露出什么忧郁苦闷的神情,一定逃不过她的眼睛,并且会引起她的不安。
但是,李幼文的影子在他心上镂刻得太深了,已成为他的思维的一部分,永不可能把她抹掉。常常在午夜梦回时,她的影子会神奇地闪现在他眼前,是那样的清晰具体。他曾试着拿别人去比较,除了已去世的母亲以外,再没有什么人——包括父亲兄嫂在内,能给予他那样深刻的印象。
她到底住在什么地方呢?
她到底生长在怎样的一个家庭中?
如果能再度相逢,她会有怎样的态度?
如果老老实实问她:“据说你在少年组有记录?”她会有怎样的反应?
这些问题不知在他脑中盘旋过多少次,始终找不到肯定的答案。自然,他不会再跟秦有守去谈,唯一的希望是有机会能认识秦有守的亲戚赵警官,直接向他请教。
这个希望居然实现了,那是圣诞之前的一个星期日,他到秦有守家去玩,无意中遇到赵警官。
秦有守替他介绍时,只说:“我的表哥赵先生。”他没有说明他的身份,但章敬康从他的魁梧的身材,很快地便能断定他就是赵警官。
因为将来可能有求于人,所以章敬康尽量敷衍着他。赵警官也是个爽快而健谈的人,极容易成为朋友。
谈到中午时分,赵警官有应酬先走了。章敬康也准备告辞回家,秦有守挽留他说:“我爸爸跟妈妈到台中喝喜酒去了,家里没有人,你在这里陪陪我!”
“可以。”他忽然想起没有看到秦有仪,便问,“你妹妹呢?也跟伯母到台中去了?”
“不,在同学家。大概不会回来吃饭,我们用不着等她。如果你肚子饿了,我马上叫阿珠开饭。”
秦家的女佣阿珠会烧一手很好的广东菜,章敬康吃得非常起劲。等四菜一汤都碗底朝天,却出现了很尴尬的局面:秦有仪回家来了,而且还带了她的同学一起来——那就是蔡云珠。
由于太熟悉了的关系,秦有仪在章敬康面前已脱尽矜持,她伸过头来一看餐桌,便故意带些哭声地叫道:“哟,你们把菜都吃光了!”
章敬康因为有蔡云珠在旁边,觉得很不好意思。秦有守却泰然不以为意,笑着回答:“谁叫你这么晚回来?只好叫阿珠再想办法。其实你们自己也可以动手,如果你肯到厨房里去表演一下,我还可以吃三碗饭!”
“你真是饭桶!”
秦有仪的话还没有完,蔡云珠已抢着大声地说:“好,看我们来做。做好了,你可不能不吃!”她的话是对秦有守说的,眼睛却瞟着章敬康。
章敬康把视线躲开去。蔡云珠也拉着秦有仪往里走去。
“我们也到厨房里去看看!”秦有守说。
章敬康因为今天认识了赵警官,又吃了一顿很舒服的午餐,心情较好,便无可无不可地跟着秦有守到厨房去看那两个念家政的女学生“表演”。
“不要来看,不要来看!”秦有仪一见他们,便大声表示不欢迎。
“看看怕什么!”蔡云珠说,又拿眼睛瞟了章敬康一下。
“对啊!”秦有守马上接着她的话说,“看看怕什么?我要亲眼看到,才敢断定你们没有欺骗的行为,确定有没有叫阿珠做好了,你们再来冒名顶替。”
“你看看!”秦有仪撇撇嘴,对蔡云珠说,“一副法官派头!”
因为秦有守是念法律的,所以秦有仪才这样调侃他。蔡云珠抿着嘴笑了。
但她随即又把手放了下来,去切火腿丁,运刀如飞,似乎真是有意要“表演”一下似的。比起她来,秦有仪在家政学校的烹饪课的成绩显然不好,笨手笨脚地在挤虾仁,好半天才挤完,数一数只有二十颗。
“你这个炒虾仁,只好用酱油碟子来盛!”秦有守又在旁边笑她了。
“什么炒虾仁?我们做什锦炒饭!”
“要得!”秦有守高兴地叫道,“如果是什锦炒饭,我们真还可以来一点!”
掌勺的是蔡云珠。一大盘什锦炒饭做好了,火腿、青豆、鸡蛋、虾仁,红绿黄白,色彩非常鲜艳。连吃得太饱的章敬康都经不住色、香、味的诱惑,也添了一小碗,觉得蔡云珠的手艺确实很好。
吃完饭大家一齐转到客厅去看电视。章敬康喜欢热门音乐,对国语流行歌曲没有什么兴趣,听了一会儿,把视线从电视上移开,才发现秦家兄妹都不在屋子里。
他没有去想他们为什么离开,也没有离开屋子去找他们。他随手翻弄着一本画报,心里在思索怎样去找赵警官进一步打听关于李幼文的一切。
忽然电视的声音没有了,他抬头一看,蔡云珠正把她的手从电视机按钮上移开。
“mr.章对这个节目不怎么欣赏,是不是?”蔡云珠问他。
“也无所谓。蔡小姐如果喜欢,为什么把它关了?”说着,他站起来准备重新把电视机打开。
“不!”蔡云珠摇摇手,“你请坐着!”
既然她也不爱看,章敬康自然不必再开,仍旧坐在原处,可是出于礼貌似乎不便再一个人去翻画报,心想稍微敷衍她几句就该回家了。
“mr.章,最近看了些什么书?”蔡云珠微笑着问。
“你是指哪一方面?”
“我是说文艺方面的。”
“噢,零零碎碎看了一点。因为没有充分的时间,大部头的小说总是看不完。”
“有一部《望乡》,不知道你看过没有?”
章敬康听同学谈过这部小说,说是需要有点程度的读者才能欣赏。想不到蔡云珠居然特别提起,倒很难得。这样想着,他不由得昂起头来,深深看了她一眼,然后回答说:“蔡小姐指的是原田康子的《望乡》吧?我听说写得很好,还没有看过。”
“我那儿有一本,如果你喜欢,我拿来给你看。”
“好的。”他说,“只怕我没有工夫看。”
“那不要紧。”蔡云珠马上接着说,“摆在你那儿慢慢看好了。随便什么时候还我都可以。”
他点点头,没有说话。
蔡云珠的谈锋却很健,好像有着永远不怕枯竭的话题。在谈话中她一直掌握着主动,章敬康欲罢不能地陪着她,幸好秦家兄妹总算回到了客厅,才打断了蔡云珠的谈兴。
“我该走了。”章敬康趁机站起来说。
“不要走!”秦有守顺手一推,把他推坐在原处,“难得在一起,好好玩一玩。”
“那么看电影去吧!”
“不行!”秦有仪说,“妈临走前叫我们看家,不能出去。”
“那怎么办呢?”
“来个小型的派对如何?”秦有守说。
“我不会跳舞。”章敬康摇摇头,其实他是不愿意跟蔡云珠跳。
“我们打桥牌吧!”蔡云珠提出新的建议。
“好!”秦家兄妹异口同声地表示赞成。
这样,章敬康自然不便独持异议,只好不作声以示默认。他们摆好台子,牌也取出来了,但到组局时,又发生了争执。章敬康主张男子组跟女子组对抗,而秦有仪则表示非跟她哥哥搭档不可,否则她就打不好。
章敬康懂得她的意思,是故意要把他跟蔡云珠凑成一组。他十分不愿,却不便明言,只说:“我的技术也差得很,怕跟蔡小姐无法合作。”
“不要紧!”秦有仪说,“你的partner(搭档——编者注)打得好,正好帮你的忙。”
蔡云珠不响,谦虚地微笑着,但已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接着秦家兄妹相向而坐,留下唯一的一个空位子给章敬康,他无法不坐下来跟蔡云珠合作。
就桥牌的合作来说是愉快的,蔡云珠的确如秦有仪所说的,打得很好,对于章敬康的任何“表示”,都能够了解,并且保持良好的合作,使得他对玩桥牌的兴趣,急剧地增加了。
第一局是他们这一组赢。第二局开始,蔡云珠开叫两个方块,章敬康手里的牌也不坏,答叫两个黑桃,最后叫成小满贯。蔡云珠把他所叫的六个方块改为六个黑桃,由他主打。
等她把牌摊开来,章敬康一看,她的三门牌都没有失张,黑桃也很好,应该可以做成七个方块的小满贯,不明白她为什么不叫上去。
“太可惜了!”他说,“是个大满贯,蔡小姐没有叫足!”
蔡云珠笑笑不响。
“傻瓜!”秦有仪却叫了起来,“她是让你打呀!”
这一说,蔡云珠和章敬康两个人都有些窘。秦有守瞪了他妹妹一眼。章敬康看在眼里,恍然大悟,原来这一切都是有计划的,刚才他们兄妹俩忽然不见影踪,也无非有意要让蔡云珠跟他单独相处而已。
因为有了这样的了解,他不由得加了几分注意。有几副牌他做庄家,摊开了牌就没有他的事了,正好利用他们在聚精会神出牌的机会,对蔡云珠观察一番。
她不算漂亮,但也不算丑,方形的脸,属于端庄的一类。皮肤很好,穿着一件剪裁得很合身的旗袍,全高跟的黑麂皮鞋,十足的少妇派头。
他看到她的姿态和动作,想到她所念的学校,忽然产生这样一个感觉:蔡云珠无一处不表现出她的全部理想,在于找寻一个出色的丈夫并准备做一个出色的妻子。
“多庸俗!”接着他在心里下了这样一个结论。
然而他也充分领略到她的属于庸俗的好的一面,她不像有些骄纵的女孩子,眼高于顶,把男性看作天生的女性的奴才;她也不像有些丝毫不懂世故的女孩子,说出一句话,或者做出一个动作,莫名其妙地叫人哭笑不得。她温柔、大方,懂得男人的心理,说起来实在已很够一个好妻子的条件。
于是,这一场桥牌打下来,他对她的观感多少有些改变了——说得明白些,不像从前那样丝毫不肯假以辞色了。
因此在晚饭以后,秦家兄妹托词要守候父母回来,委托章敬康将蔡云珠送回家时,他便毫不迟疑地答应了下来。蔡云珠辞谢了一下,但她并非表示没有送她的必要,只说太麻烦章敬康了,心中不安。
这话从另一角度看,也不妨说她很重视,或者很高兴他送她回家。
他们使用的交通工具是公共汽车。一路上蔡云珠表现出一种尊重的亲热,不时含情脉脉地看他一眼,以及有限度地依偎着他。遇到有一个位子空出来了,他请她坐下,她却尽量挤向一边,再腾出一些空隙来让他也坐。那样子就像蜜月期中的新娘似的。
章敬康对她所给他的“优遇”,觉得很有些窘,然而也不能说没受感动。
到站下了车,蔡云珠在前带路,往一条很干净的巷子中走去。到一所西班牙式的洋房门前停了下来,蔡云珠说:“请进去坐一会儿,我把那本《望乡》拿给你。”
章敬康不便表示不愿到她家去,只说:“不忙,不忙。改天你记起时,就带到秦家好了。再会!”说着,他扬了扬手,转身走了。
蔡云珠稍微迟疑了一下,大声地说:“那么你请等一下,我马上进去拿书给你。要不了两分钟就行了。”
她这样迁就,他自然不能不停下来。果然不到两分钟的工夫,她就把书拿了出来,递到他手里。
“谢谢你!”
“不必客气。”她说,“记得我的地址吗?”她把她家所在的路名、巷子,清清楚楚地说了一遍。
章敬康自然知道,这是表示欢迎他访问或者通信的意思,便把她所说的详细地址复述了一遍,一字不错。蔡云珠很满意地点了点头。
“再会!”
她站在她家门口,扬着手。他走出去将近十步,偶尔回头,还看见她在目送他离去。
对于她这一往情深的神态,他自然不能无动于衷。他也不能了解,何以她对他会产生那么大的兴趣?也许这就是所谓“爱情是盲目的”这句话的由来。在秦有守看来,他那样子为仅见了一两次面的李幼文倾倒,又何尝不是叫人弄不明白的一回事?
一想到李幼文,他就把蔡云珠忘掉了。他决心要把李幼文的谜解开,但经过那些波折、疑难,他比较能够冷静了,准备好好再去研究一下,谋定而后动。
从那天离开秦家以后,章敬康隔了三天才又见到秦有守。那时候是下午三点钟,他的课完了,准备回去,在图书馆门口遇见秦有守,问他到哪里去。
“回家。”他答。
“我想跟你谈谈。”
“那么,走!你说到哪里?可是我还有一门选课。”秦有守踌躇着。
“没有关系,我等你。”
“用不着。这堂课不去也不碍事。我们一起走。”
他们没有搭车,离了学校,沿着幽静的新生南路漫步着,所谈的又是蔡云珠。
“那天很够味吧?”秦有守笑着说,神色之间有些得意,好像他做了一件对朋友大有好处的事。
章敬康不肯做违心之论,但也并无热烈的反应,只是点点头而已。
“那天你有一个长时间的观察,可以发表一点评论吧?”
“看上去像个——少奶奶。”
秦有守大笑:“一点不错,我也老有这种感觉,可是说不上来。现在让你一语道破,完全对了!”他停了一下又说:“她是怎么样一种人,是一回事;你对她的印象,又是一回事——这一点,你还没有表示意见。”
“可以这样说,”章敬康的措辞很谨慎,“不好也不坏。”
“可见你对她的印象已经改变了。从前,你一直说她不好。”
“我几时说她不好?”章敬康不愿他的话被误会,立刻提出反诘。
“那么你是怎么说的呢?”
“我说我不喜欢跟她往来。”
“不喜欢跟她往来,当然是因为她不好。”
“好家伙!”章敬康半真半假地责备,“你这学法律的人,怎么可以用这样的逻辑来歪曲事实。你的‘自由心证’太危险了!”
秦有守笑笑,显得很沉着:“过去的不必说了,我们谈未来的。现在,你的想法是不是也修正了呢?”
“什么想法?”
“我指的是,你喜欢跟蔡云珠往来这个问题。”
章敬康想了一会儿,缓慢地问答说:“那也无所谓。她是有仪的好朋友,有机会在一起玩玩,我自然不能扫大家的兴。”他这样说的意思是,含蓄地表示他不愿跟蔡云珠有什么单独的约会。他想,秦有守应该了解这话中的含义。
果然,秦有守沉默了下来。从他的眼中可以看出他正在细细体味着章敬康的话。
但他也没有沉默太久。“敬康,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他平静地说,“蔡云珠的父亲想跟你谈谈。”
“为什么?”章敬康深感诧异。
“我想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原因。蔡先生是银行家,自然懂经济,而且有这方面的著作,那么想找一个学经济的人谈谈,似乎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
“你的话才真是奇怪,有那么多的学经济的学生,他为什么单单找我?”章敬康很快地回答说,“而且,一个银行家要谈经济问题,还怕没有经济学专家的朋友,要来找一个学生?”
这真可以说是振振有词,秦有守似乎被驳倒了,一声不响。
可是章敬康不知怎么有这样一个感觉:秦有守还有话在肚子里没有说出来。他不知道那是什么话,只是既然迟迟不肯直说,必然连秦有守自己也知道,要说的话是不中听的。因此他也不说破,只沉着地准备着,以宽恕的心情准备着,即使秦有守说了什么他不爱听的话,他也决定不怪他。
正在他这样默默地打算着时,忽然两声汽车喇叭在他们身后响了,同时有匆遽地刹车的声音,他本能地将秦有守往旁边一拉,以为差点叫汽车撞上,微微感到恐慌。
“嗨!哪里去?”他们没有想到竟是柯惠南——他从车窗中伸出头来大声地说,“上来,上来!”说着,已经把车门打开了。
他们都上了车。车厢很宽大,三个人并排坐在前座。秦有守跟柯惠南不太熟,章敬康替他们又做了一次介绍。
那辆蓝色的buck(别克——编者注)有自动变速的设备,柯惠南揿下一个按钮,踩着油门,车子慢慢往前移动,一面又问:“你们预备到哪里去?”
“回家。”章敬康说,“柯惠南,你不是来读书,是来做大少爷的嘛!居然又买了车子。”
“这车子不是我的。”
“谁的?”
“我表哥的。他常回菲律宾,买了部车子放在这里,等他一走就交给我用。还有一所住宅,暂时也归我接收。新年我想举行个舞会,你们一定得来!”
“ok!”
“今天到我那里,先认认地方。”柯惠南又说。
“非常抱歉。”秦有守不肯去,推辞着说,“今天我正好有事,改天吧!”
“那么,章敬康去玩玩。”柯惠南转过脸来说,“我还有几句话想问你。”
把秦有守送回家,柯惠南转向中山北路。他住的地方是一所精致的小洋房,院子特别大。他先把汽车在院子里停好,然后带章敬康到楼上,在宽敞的走廊里休息,一面用酒精烧煮马来西亚咖啡,一面把他想问的话说了出来。
“你最近常跟李小姐在一起吗?”
章敬康没有想到他要谈的是李幼文,意识到他特意把他带回家来问话,一定有些缘故在内,便老实回答说:“不大在一起。”
“怎么?看你们好像交情很不错似的。”
这下,章敬康可不愿透露太多的真相。“嗯。”他含含糊糊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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