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席风云(全二册)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林笛儿
六层的公寓是不配电梯的,盛骅拾级而上,在二楼的楼梯口遇到一个戴着口罩的保洁工。她礼貌地侧过身,让盛骅先走。公寓不大,外教的课也不多,很少有人请保洁工。只在有人搬来前,学校才会请保洁工来打扫一下。这幢楼里空着的公寓,好像只有盛骅楼上那间,原先住着位教手风琴的比利时外教,新年前聘约到期,回国了。华音的外教很多,有的聘期几年,有的只有几个月,来来去去的,有的盛骅也叫不上名。
不知这次新搬来的是谁?这个问题在盛骅的脑子里一闪而过。他开门进屋。
这一忙就忙到晚上七点,要不是房楷打电话来催,盛骅都把还车这事给忘了。
盛骅的车在上个月与一辆吉普迎面“亲吻”了一下,幸好当时车速不快,人不碍事,车却伤得不轻,要大修。他考虑了下,决定换台车。新车要预订,一个月后才能拿到。所以这次去香港,他就开了房楷的掌心宝。房楷买了这宝贝有一阵子了,一直停在车库里,舍不得开出去。不就是台车吗,有什么舍不得的?他故意拿错了钥匙,说实话,这掌心宝除了外观亮丽、音响不错,其他方面真的很一般。
房楷精力充沛,提议晚上去俱乐部打桌球。盛骅拿下眼镜,揉揉酸胀的眼角。这会儿,他若能往哪儿一靠,估计都会秒睡。
“今天实在打不动,下次再陪你。”
“那你过来看我打。”房楷温柔地叮嘱道,“路上好好开车。”
盛骅没有回应,因为房楷温柔的对象不是他,而是那辆掌心宝。
天黑之后,霾轻了些,但街上还是堵。华城嘛,不堵还能叫华城?统计数据显示,华城仅是城市居民就已经超过了两千万。北欧一些国家的全国人口都没这么多。其实华城的本地人口并不多,大部分都是从外地来的“华漂”,房楷就是其中之一。
房楷今年三十五岁,大盛骅八岁。搞古典音乐的,不用太过担心年华的逝去。可是盛骅有时也会畅想下自己的三十五岁,不知道会不会像房楷这样潇洒。房楷是个有故事的男人,从前是学指挥的,应该是学得还不错,学校也肯培养,送他去俄罗斯留学了两年,回国后就直接担任了杭乐团的指挥,非常的引人瞩目。这样年轻的指挥,差不多是国内第一人。他不仅事业有成,爱情也得意。女友是他的青梅竹马——他从二十岁时就喜欢的邻家妹妹。用现在流行的说法是,他简直就是上辈子拯救了银河系。所有人都认为,他的前路应该是红毯铺就,花团锦簇。谁知,在结婚前夕,命运给他来了个急转弯,女友突然单方面宣布取消婚约,然后远走异国他乡。接着,杭乐团与他解除聘约,再然后,国内稍有点名气的乐团都对他关上了大门。盛骅问过房楷怎么会这样,房楷只说了一句“我是自作自受”。再后来,房楷好像做过很多种职业,也出过国。现在,他是大剧院的总经理,平时接触的都是演奏家、艺术家,在华城有一套非常舒适的高档公寓,有几辆不错的车,根据心情换着开。一年出国度两次假,有几个漂亮的异性朋友,也有一帮陪他喝酒聊天的好哥们。一般男人想拥有的,他好像都有。
盛骅说自己和房楷是忘年交,房楷是不承认的。八年在人生里才占多少,盛骅顶多算是个后辈。盛骅笑笑,不和他争论。又不是女人,大几岁,小几岁,没必要斤斤计较。
不知道是不是男人到了三十五岁就会格外地怕寂寞。盛骅好几次在晚上打电话给房楷,只要大剧院没有演出,他都在外面。
他真的太紧张他的掌心宝了,早早地就在俱乐部门口等着盛骅。看到车过来,他快步上前,正要查看,一抬头发觉盛骅的脸上多了副眼镜。他乐了:“怎么去了趟香港就变斯文了?”
盛骅把车钥匙扔给他,扶了扶眼镜:“不帅吗?”
“帅出天际了。”他一把摘下盛骅的眼镜,“但是不适合你。”
盛骅抢过眼镜,戏谑道:“我看你是嫉妒。”说着,重新把眼镜戴上,朝他抬了抬下巴。
房楷收起笑意,认真道:“我和你说真的,你是演奏家,又不近视,别戴着戴着成了习惯就拿不掉了,到时上台戴个眼镜,你是演奏还是给人上课?”
“你怎么知道我不近视?”
“我连你穿几号的内裤都知道。”房楷没好气地道。
“老不正经的大叔。”盛骅拍了他一下,越过他,走进电梯。
这家俱乐部位于市中心一幢商业大楼的顶楼,非常奢华。光顾这里的人球技一般,可是这儿的设施却是非常专业的。每个台子都有独立的卡座,要求高一点还有包间。休息间更是豪华,红酒吧、雪茄吧,各具特色,还可以看到1080p的高清大片。在这里,随便一转身,看到的都是电视上、网络上常见的面孔。
在进门时,盛骅与一个身材曼妙的女子打了个照面,她怔了下,怯生生地喊了声:“盛教授好。”盛骅朝她淡淡地点了下头。她不是一个人来的,盛骅瞧着和她一起的女子有点面熟。
那女子莞尔一笑,落落大方道:“我是陶月,在华城电视台工作。经常听怜惜说起盛教授,久仰了。”
盛骅从她的笑意里捕捉到一丝耐人寻味的意思,他点点头:“晚上好!”
陶月眼波流转,见房楷朝这边走来,识趣道:“盛教授有朋友在啊,那我们就不打扰了。”说完,拉着赵怜惜走进一个包间,包间的门关得严严实实的。
“遇见熟人了?”房楷有自己的专用球杆,他刚取了过来。盛骅什么也不需要,他今天就是个观众。
“嗯!”其实不算是熟人。
在这里遇见熟人是常事,房楷也没多问。两个男人不需要什么包间,台子的位置也不错,一抬眼,整个华城的街景尽收眼底。抬头望天,一架飞机缓缓飞过,应该是正准备降落。
服务生把球台整理好,送上饮料和果品。
房楷把外套脱下来扔到一边,动作熟练地给球杆皮头涂巧粉。第一杆击出,白球直直地撞过去,一颗红球应声落袋,很是干脆利落。他再接再厉,第二球,将黑球击入袋中。在等待服务生将黑球摆放回原位的时候,他得意地看向盛骅:“怎么样?”
盛骅拍了拍掌,说道:“你今天有点亢奋啊!”
房楷趴在球台上,用视线描绘着等会儿球前进的路线,说:“亢奋的人是你吧,这次维乐合作的钢琴家是你的老师江闽雨,说实话,我挺意外的。”
“老师和梅耶大师是好友,当年,梅耶大师夺得肖邦钢琴赛的第一名,老师是第三名,两个人那时就成了至交。梅耶大师后来改学指挥,两人约定,日后至少要合作一次,这次算履行承诺了!”就是有点晚。
又是一记漂亮的出击,房楷活动了一下肩膀和脖子,将球杆放回去,拿了瓶矿泉水,走到盛骅身边,一起看着无垠的夜色。
“你的老师都复出了,你呢,没一点想法?我这么纡尊降贵地和你做朋友,就是想着有一天,能看到你在大剧院开音乐会。”
盛骅两臂交叉,斜睨着他:“目前,音乐会什么的对我没有吸引力。”
“对你有吸引力的是什么,肖邦作品新版本的修订?对了,快完工了吧?”
“第二稿已到尾声。”
“准备放在哪里出版?”
“国内、国外的出版社都有在和我接洽,我还在考虑,最起码得是一家严谨且尊重音乐的出版社。”
“上一版是什么时候?”
“十年前吧,其实已经很不错了,我这次的版本修正了一些音符,还填补了一些休止符和华彩部分。”
房楷长叹,别的演奏家还在为一个上台的机会争得头破血流,盛骅这儿已经云淡风轻了。也只有在过尽千帆、看尽沧海后,才能有这样的澄明。眼前那熠熠生辉的点点星光,已不能让盛骅的眼睛明亮,他看到的是整片星空。这不正是自己欣赏盛骅的原因吗?
房楷打趣了一句:“你这又是做大赛评委,又是修订版本,是想做当今肖邦第一人?”
盛骅摇头:“这不是我的目标。我想要做的事很多,可是时间却那么少。”
房楷被他沧桑的口吻弄得乐不可支:“你这么年轻,岁月漫长着呢!”
“不够的,我有时真的担心会来不及。”
房楷想起网络上有句诙谐的自嘲:比你优秀的人比你还努力,这让我怎么活?也许真的是“学霸”的世界你不懂。
“心别太大。这次日本的选拔赛,你去吗?”
“去!”
房楷拧拧眉,转过身看着他:“你这两年去日本去得很勤啊,老实交代,你在那边有什么情况?”
盛骅拿起球杆,把服务生刚聚拢在中央的球一杆打散:“有情况的人是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房楷的前未婚妻谌言,这几年一直待在日本。
这句话大概叩到了房楷心里最脆弱的那根弦,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出声:“前天是谌言的三十岁生日,我答应过她,这一天,送一辆漂亮的跑车给她。她并没有把这话当真,因为对于当时的我们来讲,跑车是个遥不可及的梦,但我一直把这当作我的奋斗目标。”可惜,目标实现了,人却不是他的了。
盛骅直起身,安慰地拍拍他的肩:“她现在怎么样?”
“我不敢打听,怕她过得好,又怕她过得不好。”房楷苦涩地一笑。如果生命是一个圆,有一大块被他弄丢了,现在这个看似饱满浑圆的圆,其实是虚拟的。
盛骅爱莫能助地看着他,除了倾听,他好像什么也帮不上。
房楷情绪低落,没了打球的兴致。盛骅没车,房楷还得把他送回去。
“送我回华音好了。”明天一早就有事,不知道霾能不能散净,盛骅担心堵车,不如睡在华音,早上还能多睡会儿。
房楷去开车,盛骅站在路边等着。一个服务生急急地跑出来:“盛教授,你有东西落下了。”说着,递给了盛骅一张字条,意味深长地一笑。
盛骅打开纸条,上面写了一串电话号码,还有“陶月”两个字。他仰起头朝上面看了看,把字条揉成一团,上车前随手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里。
房楷体贴地把盛骅送到了外教楼下,打趣了一句:“你不会是因为琥珀才回华音的吧?”
盛骅摆摆手,他对一个任性的小丫头没有兴趣,哪怕她是什么家什么神。
盛骅实在是太困了,快速地冲了个澡,都没等头发干透就睡着了。没睡多久,就听到耳边有什么“呜呜”地在高速转个不停。他紧闭着眼睛,用被子捂住耳朵,那声音还是一个劲儿地往耳朵里钻,还越来越大。他猛地掀开被子,这下声音更加清晰了,好像就在他头顶上盘旋不去。他趿着鞋,黑着脸看了下时间,疯了,凌晨一点。
他拉开门冲上楼,“咚咚咚”地敲门。没人回应,他再敲,还是没人回应,他不得不用脚去踹。
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接着有脚步声走过来。门轻轻地开了条缝,琥珀从里面露出一双惊惶不定的眼睛。
“有、有事吗?”
盛骅猛地把门一推,看见她手里提着吸尘器的管子。原来今天新搬来的人是她!他咬牙切齿道:“小姐,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见是盛骅,琥珀一下火冒三丈。今天早晨,他明知她人生地不熟,还把她就那么扔下,绝尘而去。这种行为太卑鄙、太自私,她绝不原谅他。
“巴黎现在天还没黑。”
哦,原来她不是不知道外面夜已深。盛骅自认是个理智而又克制的人,此刻却很想朝她怒吼,让她滚回她的巴黎去。
“容我提醒你,你脚下的这片土地叫华城。”
“我知道,但我需要时间来倒时差。”琥珀梗着脖子说道。
盛骅难以置信她的理直气壮,正要大声斥责,恍惚间,好像听到“滴答滴答”的水流声。他推开她,冲向浴室一瞧,果真,浴缸的龙头开着,水已经满得从浴缸边向外溢出。如果就这样一直流,再往楼下渗漏……他一想到自己屋子里的那些乐谱修订稿就一阵后怕。
他狠狠地瞪着琥珀,琥珀吓了一跳,无辜地道:“刚刚一直是冷水,我以为多放一会儿,就会有热水了。”
冷水龙头能放出热水来,那简直就是世界第九大奇迹了。盛骅深呼吸,目光一转,落到她的脚上,好像还是白天穿的那双小皮靴。
“你在屋内就不能换双鞋?”
“能,但我忘带了,我又不知可以去哪儿买。”琥珀摊开双手,很无奈。
盛骅扭头就走,他连骂她的力气都没有了。
第二天,本想多睡一会儿的盛骅早早就起来了,第一时间去了后勤处。接待他的却是书记。书记笑眯眯的,听完盛骅的话,说道:“琥珀小姐来华音进修,按规矩,是不能住外教楼的,可是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就像你不是外教,不也住在外教楼吗?”
盛骅心里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其实把她安排在外教楼,是经过我们慎重考虑的。我们把所有的老师都排了一遍,好像只有你适合做她的导师。你在国外待过很多年,又接受过大师的指点,无论是语言、演出经验或是对作品的诠释,都可以和她沟通,你们年龄也相差不大。”
不出所料。
盛骅真不敢把这当作是对他的夸奖,但他不能直接拒绝,不然书记可以拽着他谈上一天一夜的心。他委婉道:“我手里的事情太多了,没有时间……”
“时间像海绵,挤一挤就有了。”书记仍是笑得如春风般和煦。
盛骅硬着头皮道:“我可以偶尔和她交流下,但真没办法指导她。”
“我给你个方向,你怎么指导沙楠他们,就怎么指导她。”
这能一样吗?盛骅明知道回天无力了,还是不甘心地试探了下:“如果我坚持不接受呢?”
书记乐呵呵道:“别逼我行使行政权力,我是不懂肖邦、贝多芬什么的,但是关闭一个弦乐三重奏的专属琴房,我还是知道怎么做的。”
首席风云(全二册) 第三章 变奏的巴赫
得知是盛骅做自己的导师,琥珀的反应比盛骅直接多了:“我觉得他不合适。”
书记一副好商量的样子:“哪方面不合适?”
琥珀直截了当地回道:“如果我没了解错的话,盛骅教授的领域是钢琴,而我是小提琴。”
书记坐在琥珀对面的沙发上,打量了琥珀两眼,意味深长地一笑:“琥珀小姐如果想进修小提琴,有必要来华音吗?”
琥珀被一噎,别开视线。这位书记明明很亲切,她却有种无处遁形的感觉:“那、那也不代表我就想进修钢琴。我可以选择旁听一些别的教授的课。”
“可以啊,这个‘别的’,你有具体名单吗?”
琥珀语塞,支支吾吾道:“我还没去了解。”
书记开怀大笑:“你不了解别人,却对盛骅教授很是了解,可见他给你的印象深刻。这样吧,你想旁听别的教授的课,就让盛骅给你些建议。你想接受盛骅的指导,就听他的安排。盛骅可是我们华音最优秀的教授之一呦!”
书记的尾音拖得长长的,似是话语未尽。琥珀猜测那未尽的内容大概就是“你该感到荣幸”这一类的。她在心里面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真不知这荣幸从何而来。她是琥珀,盛骅是谁?
书记像是看穿了她的不屑,站起身,背着手走到办公桌后,敲了敲桌面,说道:“我是个军人,对音乐一窍不通,但我想天下的很多事物之间都是相通的。在很多年前,科技很不发达,我们作战前侦察情况,最大的视野范围靠的就是一架望远镜。当时我们所看到的就是全部吗?不,我们看到的只是冰山的一角。同样的道理,我们看人,看到的只是他们想让我们看到的那一部分,我们看不到的,才是真正的他们。你不想好好地看看盛骅?”
琥珀无语了,书记这是在怂恿她吗?好像她要是不想的话,将是人生极大的遗憾。
她承认,她是有一点想。
书记眯了眯眼睛,又转了转眼珠:“当然,如果你真的不想接受别人的指导或帮助,我们也不勉强。”
啊!她不是这个意思。在这陌生的国度,一个人住,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走路,一个人……她曾对米娅说,这些她都可以学,不会比拉小提琴难。她错了,有很多事,没有别人的帮助,是学不会的。
昨天晚上的艰辛就别提了,要倒时差,又要整理行李。保洁工只是粗略地打扫了下,她有轻微的洁癖,觉得不彻底清扫下就没办法入往。以前有米娅,现在只能自己亲自动手。结果……想着乱糟糟的屋子,想着自己没人带路都有可能回不了外教楼的方向感,想着为什么要来华音……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可是为什么她要接受的偏偏是盛骅的帮助呢?他哪有那样的好心、耐心、细心,不能换个人吗?
“盛骅教授是很好……”
书记就像遇到了知音般激动不已:“你也看出来啦!盛骅不仅专业出众,生活能力也非常不错。哎呀,他做的炸虾饼可是一绝,把虾仁和豆角炖成的滚烫汤汁浇在炸面饼上的时候,面饼发出‘嘶嘶’的声音,焦香的气味顿时在空气中蔓延,甭提……盛骅来了。”
盛骅刚从洗手间出来,一只脚在门外一只脚在门内。他用雪白绵软的手帕一根接一根地擦干了手指后,将手帕叠好放进裤袋,朝书记淡定地点了下头,又看了眼琥珀,走了进来。
“应该不用我介绍了吧?从今天起,你就担任琥珀在华音进修期间的导师。以后,两人好好相处,团结友爱,共攀音乐高峰。”书记雷厉风行地一挥手。
盛骅差一点以为看到了正在主持婚礼的神父,目光微微一动,没有出声,他有意把发言权留给琥珀。琥珀傻眼了,她还没决定好不好?
“还有什么事?”书记端起他那特大号的保温杯,“没有的话,盛骅带琥珀小姐熟悉下咱们华音的环境。”
琥珀郁闷地跟着盛骅走出来。
盛骅在心中冷笑,真是天真,一个扛过枪、在国外执行过维和任务的人,你和他斗,有赢的机会吗?
电梯一直停在顶楼,貌似还要等一会儿。擦洗得锃亮的门上映着两个人的身影,一左一右,中间可以再塞一个人。盛骅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琥珀,他想耐着性子告诉她,他也是极不情愿的,可是反抗不了,那就和平共处。所谓导师,不是要二十四小时黏在一起的。但看她那一脸像被谁亵渎了,屈辱得不行的神情,已经到唇边的话,又一点一点咽了回去。
盛骅提醒自己:不要以为她是女生、她年纪小、她只身在外,就对她处处宽容、大度,要记住,她的名字叫琥珀。
电梯终于下来了,里面有人,正是学生刚拿了奖,春风得意马蹄疾,恨不得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宋书宁。
虽然宋书宁和盛骅号称是华音的两张王牌,但是两个人的教学理念其实是相悖的。宋书宁认为教学应以独奏为主,实现尖端教育,让学生多参赛,多拿奖,这样获奖者可以为学校增光,增加学校的知名度。盛骅却不赞同,他觉得这种教育方式太急功近利,中国的古典音乐本来就比西方起步晚,想要被大众接受,就不能太个性化。因为大多数学生是不可能成为独奏家的,学校应该重视合奏,培养学生的合作能力,增加演奏的多种形式,让每个学生都有演出的机会。
宋书宁心里暗暗嘲讽盛骅没出息,人只有怕输才不敢参赛,哪个享誉世界的演奏家不是参赛后拿奖,然后闪亮进入职业演奏家的行列的?可是盛骅在音乐界的地位比宋书宁高,且又是做评委、又是修订乐谱的,国内有什么重要的大型活动也只找盛骅。说到华音,很多人只知盛骅,不知他宋书宁。这一次终于让他扬眉吐气了一回。你盛骅指点的学生多了去,哪一个拿过奖?当然,这句话他不会直接和盛骅说的,真正的高手不会逞一时口舌之快,而是用实力让对手臣服。
“盛教授又被书记召见了?”宋书宁主动打招呼,嘴角噙着的一丝笑还没来得及荡漾开来,一看到走在盛骅身后的琥珀,便没了。原来传言是真的,宋书宁刚刚还飞扬的心情忽地一沉,暗暗腹诽:书记那个大老粗,他不会以为钢琴是琴、小提琴也是琴,两者就是一家子吧!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才是琥珀的最佳导师人选。真是乱弹琴!这个盛骅本事没有,运气倒不错。
“琥珀小姐吗?你好,我是弦乐系教授宋书宁。”他抚了抚头发,做出一派风度翩翩的姿态。
琥珀心情正不好,自然也没心情去成全别人的好心情。她敷衍地看了眼宋书宁,淡漠地“哦”了一声后,便看着电梯门,不再说话。
宋书宁以为自己介绍得不够清晰,忙补充道:“好巧,我也是专攻小提琴的,日后有机会……”
“没机会。”琥珀面无表情道。
宋书宁张口结舌,一时间脸上有些挂不住,他讪讪地笑了两声:“盛教授真是的,也不给你时间调整下时差什么的,这一上来就来真格的,太忙了是吧?”
琥珀没有应声。
盛骅的唇角几不可见地弯了下。这位宋大教授,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不知琥珀现在正烦这事吗!
宋书宁抬手拭了拭额头根本没有的汗,看向电梯上方的数字,今天这电梯怎么这么慢!他本来是要到一楼的,可电梯刚下到六楼,他就趁着有人进电梯,假装自己要去六楼办事,匆匆出去了。电梯门关上的那一刻,他长长地舒了口气。如果再待在电梯里,他怀疑自己会窒息而死。这女神的脾气可真不一般,幸好不是自己来做她的导师,看来盛骅那小子以后有得受了。
他完全忘了,自己刚刚还在嫉妒盛骅的好运。
琥珀不知道盛骅要把自己带去哪儿。出了电梯,他们好像是进了幢教学楼,里面有学生进进出出,有她熟悉的、不熟悉的乐器声传出来。她看到有两个女生坐在窗台边,手里拿了个圆圆的乐器在那儿弹拨,音色没有竖琴那么厚重,比竖琴清脆。这应该是中国的民族乐器,不知是叫琵琶,还是叫阮。那曲子是她没有听过的,韵味悠长,像月光在树枝间荡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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