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庭春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赫连菲菲
老太太侧卧在枕上,没有转过脸来瞧她,裴嬷嬷含笑起身答道:“这有什么不行?夫人若是愿意,隔两日就来陪老太太用个早茶。今儿您也辛苦了,外头还下着雨呢,待会儿汤水送了来,夫人也喝一盏暖暖身子。”
明筝没敢应,移目看向老太君。后者闭了闭眼,半晌哼了一声,“你这老货。”
像是责怪裴嬷嬷自作主张,可是并没有反驳。
瑗华和众婢皆露出欣喜的笑来,齐齐望着明筝。
她平静的面容微带了一点潮红,眸子波光粼粼,像有水光闪动。
这算不算,迈出了成功的一小步?
老太君至少不会赶她走了。
陆筠不在家,她能为他做的,也只有替他照顾好家人。
老人家年纪大了,身子骨健朗,便是儿孙的福分。对方不喜她这个孙媳,也是为着心疼孙儿的缘故,何况彼此本就是陌生人,谁又有义务必须去接受谁、喜欢谁呢?
**
午后,老太君受伤的消息还是传了出去,二夫人管治后院,上院请了大夫自然瞒不过她,傍晚各院传遍了,府中两位夫人并数名小辈齐至上房,裴嬷嬷费了不少唇舌才把众人劝开。
秋蝉得了不轻不重的惩处,罚了八个月的月钱,屋里当时服侍的人等各罚半年。
夜里赵嬷嬷跟明筝说私话,浅绿色纱帐内,明筝枕在嬷嬷膝头任她替自己梳拢着长发。赵嬷嬷道:“我瞧老太太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性子要强,不肯服软,可心善得很呢,身边儿人犯下这等过失,若在一般人家,哪怕明知丫头是替罪,少不得也要打一顿撵了出去,以平主子怒气。哪有这般轻拿轻放,不疼不痒的?”
顿了顿,又道:“今儿奶奶做得好,老太太也肯承情,往后时日久了,老太太会知道您的难得,暂时委屈一二,就当为了侯爷。”
明筝睫毛扇动,有些倦了,眸光隐在长睫投下的阴影里,瞧不大真切,她神思没在这上头,昨夜的噩梦叫她开始对入眠这件事有些恐惧。
她梦到好多的血,尸山遍野,血流成河……陆筠在外面,在做什么?她不想他有事,哪怕只是轻伤,也不想。
夜深人静,雨停了,青草湿滑,脚底泥泞,陆筠身着斗笠,冒雨趁夜,仍在前行。
赫然一丛凛冽的光线窜上天空,轰隆一声爆裂开来,绽放出无数星星点点的火花。
“侯爷,怕是咱们的行踪暴露了!”郭逊上前,抽刀横在陆筠面前,陆筠没有动,勒住座下的骏马凝眸望向前方。
埋伏的人久候多时,只等他们走入早就布好的这张大网。
大约一个时辰后,宫里也得了消息,乾清宫东侧间没有点灯,皇帝立在雕花门前深浓的阴影里,“你说什么?”
来人将话重复了一遍,急问:“皇上,这下可怎么办?陆侯爷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太后娘娘她……”
皇帝冷笑,“许家借朕的势,手伸得越来越长,朕念旧情,一直不曾严以惩戒,心中总顾念着朕对不起她……天长日久,纵由这些人动了这样狂逆的心思,是朕之过。”
回话的人不敢吭声,沉默躬身等候皇帝发落。
上首默了片刻,一片绣金龙的袖角挥来,“事到如今,还顾及什么?”他声音越发冷,“敕令西北各营,截围嘉城,杀无赦。”
回话的人怔了怔,心中陡然一凛,寒气从脚底直沁心口,“可是嘉远侯……”
侯爷还在他们手里,贸然围城,怕是不妥吧?可这样的话,他又岂敢说?
晚庭春 第 70 章
第 70 章
嘉城的腥风血雨, 对京都没有任何影响。
雨下了两日便住,晴光初现, 不少人家都在治备赏菊秋宴, 等入了冬,就不好再大规模请人游玩了,头场雪落下, 便要开始准备迎接年节, ——内宅的妇人瞧似轻巧,其实也从不得闲。
陆家长房有了女主子, 如今各家都在等候陆家的请帖。
前来邀约的帖子便没有断过, 明筝请示二夫人后, 将大部分都拒了, 况且老太君还伤着, 她身为长媳, 这会子是不好出门会客的。
小规模与从前的姐妹们叙过两回旧,都是上门去说个话点个卯就走。
陆筠去了十来日,她除却应付这些事, 便是熟悉宗谱, 更多的时间, 都花费在老太君身上。
近身服侍虽用不着她, 帮忙打点一下厨上, 照应一下屋里屋外的事,也算尽个心。陆二夫人对她是很佩服的, 老太君为人倔强, 绝不是容易糊弄的, 对她献殷勤的人太多,寻常手段她哪里瞧得上, 可明筝似乎没做什么格外特别的事,却不知怎么突然就能自由出入上院了呢?
“老太太试试这双鞋,靴筒加了厚绒,裹住伤处也不会箍得疼的。”
老太君刚搽完药,用细软的纱布抹去踝骨上的多余的药脂,裴嬷嬷捧了双鞋过来,秋蝉接过跪地替老太太穿试。
大小适合,鞋底应当是加了兔绒的,格外软和轻巧。
老太君试过后表情没甚变化,听裴嬷嬷笑道:“是大奶奶做的。”
老太君早猜着了,这些日子单听“大奶奶”几个字,都不知听了几百回,那丫头自个儿不敢凑前来,心思倒用得不少,收拢得她身边这些人服服帖帖,个个儿替她说好话。——倒显得她不近人情似的。
裴嬷嬷笑道:“还有入冬将用的暖膝,皮毛袖笼子,卧兔儿,大奶奶这些日子做了好些。大奶奶进了门,倒是清闲了我们这些底下人,论手工,比我们精巧,论心思,我们更是撵不上,老太太有福,侯爷有福。”
老太君冷哼一声,扭过头没理她。就听外头侍婢含笑与人打招呼,“奶奶来了?老太太醒着呢,今儿精神好,适才裴嬷嬷扶着,还在屋里试着走了两步。”
跟着就是一把更低沉些的嗓音,像在小声问着话,来人却一直没进里间,在抱厦打个转就去了。
片刻进来个小丫头,正是外头答话那位,含笑捧着两盆花,道:“奶奶带了两盆新得的菊花,叫什么雪、哦,残雪惊鸿!瞧着怪好看的,特送来给老太太赏玩。”
裴嬷嬷指挥着小丫头把花摆在正对大炕的窗下,老太君卧在榻上,没有睁眼。
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别扭。
她知道明筝为人不坏,待她耐心十足,诚意侍奉,容忍着她的冷落。
陆筠寡言少语,不会说好听的哄人,官场上不懂逢迎,暗地里总要吃亏,娶了这样一个精明能干的媳妇儿,对他实则大有助益。可她的名声,到底染了些污点,人人都知道她跟别的男人有过八年,陆筠在外头,可想而知要受多少奚落。
再有一桩,外头都传,说她生不了……
想到这里,老太君暗叹一声。
大概这就是陆家的命,是陆筠的命。
其实经由这些天,她也几乎都认命了。只要阖家平安,和和睦睦的就好,旁的,再怎么奢想也是徒劳。
**
明筝数着日子,十六天,陆筠走了十六天了。
他临行前,说好十来日便会回来,如今杳无音讯,不知他到了哪儿。
近来她还是睡不好,时常半夜惊醒过来,索性不再睡了,点灯做些绣活,打发着冷清的长夜。
没几日,本就纤弱的身形更显清瘦,眼底也落了一片淡青,为免长辈们忧心,敷粉盖住了。
她想进宫探探口风,可担忧太后娘娘跟着着急,只得作罢。转念一想,写信递回家中,托兄长去打听打听侯爷的行踪。
若是即将回京,总会有人收到消息的。
她又等了两日。
第十八天,林氏来了一回,将明辙探知的情况复述给她,“西边的嘉城出了几个细作,侯爷的人查探到了,这回是去捉拿人,带回京审问。宫中文武大臣都没什么表示,多半是寻常军务,不妨事的。近来下了几场雨,道滑难行,又带了俘虏,脚程慢些也是常事。”
明筝静默了一息,送走林氏,她把自己关在屋中思索了片刻。
不对劲。
这一切都不对劲。
已经知道有细作,扣住拿人,押送回京,这等事根本用不着劳动陆筠这种身份的人。这借口骗不了她,更怎可能骗得过兄长和父亲他们?
寻常军务……若不是急难险重的大事,他不会一封信都没传回来。随御驾巡视河堤,他都以两三天一封信的频率给她写信。一走十八天,连封报平安的书信都没有,这根本不正常。
明筝坐不住了,她立即收拾一翻,回去了娘家。
明府正院,偏厅坐着明思海、明辙和明筝三人。
“爹,侯爷到底出了什么事?陆家一大家十来个妇孺指着他过活,您与其瞒我,不若直接都说与我听,也好叫我心里有底,知道怎么替他照应家里头。”
明思海垂眼饮茶,沉默着。
明辙陪笑道:“三妹,你别太担心,侯爷是个办大事的人,见惯了风浪的,什么事儿能难倒他?你安心在家里,该吃吃,该喝喝,好生养养身体,再过不久,就能夫妻团聚,怎么,这几日都等不得了?”
听着这样的打趣,明筝没有笑,“哥,我在和你说正经的,你们不告诉我,难到想我将来从别人口中听到?到那时……四周都传开了,兴许太后娘娘比我还闻知,你要她怎么接受?”
明辙迟疑望了眼父亲,“爹,要不……”
明思海搁下茶,后仰靠在椅背上,叹了声道:“暗中打听来的消息,嘉远候陷入嘉城,落在许克苒手里。”
明筝指端捏住扶手,纵是早有准备,心口也仍是窒闷的难受。
“许克苒……”
她重复这个名字,依稀在哪里听说过,可印象并不深。
明辙低声跟她解释:“你还记得翊王妃吗?”
“记得,娄川许氏?”
“当年翊王为救皇上命丧刺客剑下,为感念他的恩德,皇上厚待他的遗孀,翊王妃还被破例接进宫,与翊王生母蒙太妃同住,不仅如此,皇上还格外优抚翊王一系,首受重用的,便是许家人。”明辙续道,“谁想到这些年,随着许家势力越发壮大,胆子也越发大起来,那许克苒常年仗势收用西人的好处,还纳了两个西国的姬妾。就是这回,左右逢源的戏码玩脱了,嘉城远近十城的布防图给西人盗了去,许克苒自知闹大了事,皇上不会饶他,索性拼死一搏,反了。侯爷是西北统帅,跟将士们感情最深,拿住了他,相当于拿住了保命符……”
明筝打断他,握紧扶手扬声道:“侯爷微服前去,对方又怎会提前知情?”
明辙张了张嘴,移目望向父亲。
明思海没有去看明筝,他怕看到女儿眼底的绝望,朝堂上那些龌龊腌臜,比内宅更甚,阴谋阳谋,智计手段,说到底都只为争名逐利罢了。功高盖主,从来算不得一件好事。多年养虎,一朝放出山,自然要发挥最大的效用。用许家这只多年养肥了的饵,借刀除去嘉远候,收服了西北军心,灭了心腹大患……这就是他教出来的学生,这就是当今天子。
君君臣臣,不过尔尔。
厅中一丝声息也无,死一般的沉默中,那光色惨淡的日头终是落了。
明筝坐在车中,纤弱的身子随车摇晃着,风很冷,扑簌簌要卷开帘子。
她靠坐在椅背上,出奇的,却没有落泪。
从没想过劫难来得这样快,她甚至没来得及与他说过半句情话,他就这样走了,再也回不来?
眼底发酸,可是很奇怪,就是一滴泪也没有。
她心思百转,想到要如何瞒住两个老太太,如何替他扛住这个家。
虽然她只是个刚嫁进来没几日,连仆从都没认全的新妇。
**
夜深了,明筝睡不着,她坐在镜前,借着暗淡的灯火打量自己的眉眼。
他喜欢她的颜色,欣赏她的性情。
他爱慕她许多年,一直牵挂她这个人。
成婚后尽情欢愉,可时日太浅。
她头一次觉得自己不能生养是个遗憾。
从前没有子女,她并没多放在心上。
若早知快乐的时光这么短暂……她若是能留下他一点儿血脉多好。
她双手叠在腹上,那里平坦一片。
如果能和他孕育个孩子,该是件多幸福的事啊。
可她再也没机会了。
没机会待他好,没机会说句感谢。
没机会说句喜欢。
**
明筝入宫更勤了,不是陪着太后逛园子,就是留在慈宁宫给太后捶腿喂药。家里也顾得很好,老太君的腰伤腿伤恢复得很顺利。
二十三日了,陆筠杳无音讯。
卸下白日微笑的假面,夜里独处时她开始给他写信。
“吾君修竹,庭院里那树银杏叶片将尽,荷塘日渐枯朽,雪落之时能得你手书一叙么?妾筝。”
“吾君,祖母伤情转好,今晨多进了半碗碧粳,娘娘精神亦佳,二婶四婶皆安,家中一切平顺,不必挂念。唯不足处,无君在畔,甚念。”
“一夜梦乱,辗转难眠,君在外,安顺否,和乐否,思妾否……”
她仿佛终于能够体会他寄来那些信时,怀着的是怎样的心情。
过往二十余年岁月,似乎尽数是虚度。
她从陆筠开始,才真正知道何为被爱,何为爱。
二十六日。
宫里先有了怀疑。
太后先是喊来皇帝细问,而后连召了娘家几个兄弟、侄儿,跟着是明筝。
二十七日,太后急火攻心,晕厥在床。明筝入宫侍疾,留宿慈宁宫两日夜。
她知道,瞒不住了。
很快陆家也会知晓,整个京城都会传出流言。
二十八日,西北十城的消息终于传入京,皇帝无奈向群臣宣告,十日前,许克苒谋反,劫掳嘉远侯,如今攻下嘉城,许賊乔装夜逃,遍抄城池,并无嘉远侯下落……
一石激起千层浪,欢喜者有之,悲恸者有之,民间已有人为嘉远侯夜祭。
中宫皇后来旨传召嘉远侯嫡妻明氏,意欲抚慰,明氏以侍疾理由拒之。
二十九日,西北十城收复五城,捷报频传,仍无嘉远侯音讯。
三十一日,收复七城。
当晚,明筝做了一个梦。她梦见了陆筠,他穿着戎装,骑在马上,一路疾驰,正朝她而来。
她哭着醒过来。
宫人在帐外提灯凑近,刚要过问,就听外头传来一阵喧哗。
宫禁森严,从来没人敢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扰乱天家清梦。
斥候手举信件,扣开宫门将八百里加急的军情呈至御前。
皇帝脸色铁青,目视来人。
“你说的是真?”
来人叩首再拜,“不敢欺瞒皇上,千真万确。上头落的,是嘉远侯本人的印鉴!”
片刻,消息如长了翅膀般飞至各宫。
小宫人跑的满脸通红。“娘娘!夫人!侯、侯爷他有消息了!”
晚庭春 第 71 章
第 71 章
雨水滴答滴答顺着檐角落下, 将琉璃瓦片洗濯得越发明亮。
冰裂纹窗格内映着忽明忽灭的烛光。
明筝掀开帐帘坐起身,趿上鞋飞快奔出内室。
宫人玉柳在门前迎着她, 满脸泪痕地上前向她叩首。
“千真万确, 千真万确,是侯爷!”
她肩膀直发颤,一字一顿哆哆嗦嗦地说:“侯爷叫人送信入宫, 西北十城全部收复, 侯、侯爷他……正在加紧赶回来!千真万确,是侯爷麾下信得过的人……递过来的……递过来的消息……”
明筝抿唇没有说话, 举目望向外头, 正殿方向, 高大的槅门前尽是脚步匆忙的宫人, 料想是太后得了信儿, 忙着要去御前求证。
明筝踏出门, 宫人追在后面递伞,雨点落在肩头,轻薄的锦缎洇出一个个水点。
在檐下遇着了不听劝阻扶着门要朝外走的太后。明筝立在门前, 抬眼喊了声“娘娘”。
“雨天路滑, 娘娘不要急于前去, 还请保重自身。”
太后浑身力气仿佛一下子散下来, 她扶着门软倒下去, 被明筝和敬嬷嬷接住。
“孩子……”太后伸出枯瘦的手,抚了抚明筝的脸。
她微凉的脸蛋上流淌着水珠, 不知是雨是泪。
“他……”太后声音哽咽, 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明筝紧紧搀着她的胳膊, 重重地点了点头。
太后随之泪如雨下。
她紧紧地抱住明筝。
广阔的殿前,冷风卷着雨珠打在宫人撑起的伞上。
沉默着。
只闻轻浅的啜泣, 和雨点敲在伞面上的空空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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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派了慈宁宫总管太监去问了,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皇帝天不亮就带着喜色前来,更把这个好消息亲口告诉给太后。
落了一夜雨,天色还是灰蒙蒙的的。宫人掀开帘子,里头清雅的香气伴着暖意从里扑出来,皇帝走得很慢,脸上挂着笑,远看便是一派和煦。
隔着内里垂着的珠帘,明筝瞥见他的眼睛,只一瞬,垂下头来,屈膝跪下行礼。
他在看她,用那双冰凉锐利的眼睛,淡而快地扫视过她的面容,而后移开目光。虽然短暂,明筝也瞧清楚了,那是杀意。是恨。
恨一个臣子的妻?恨一个晚辈的家眷?
恨从何来?何至于此?
单只为着陆筠没有死吗?
他不死便是天大的罪过吗?
行礼毕,皇帝温和地过问了太后的身体状况,才抬手命众人平身。
太后摆摆手,把明筝遣出去。
帘幕垂下来,将内里压低声音的话语都隔绝开。明筝立在檐下望着水汽氤氲、青灰色的天幕。——他的人比明家派去的人快一步,父亲早就写密信请托了许多故旧,一直没音讯传回,大抵是早有人防备着……
皇权如天,他们困在四九城里,被斩断了耳目。但陆筠有办法。——幸得他有办法。
她怀抱着希望,一直没放弃找寻。她渴盼他回来,为着这点渺茫的希望,她苦苦支撑过这三十余天。
总算总算……把他等回来了。
太后和皇帝说了什么,她不得而知,皇帝出来时脸上依旧是带着笑的,越过明筝,还特地转过头来宽慰了几句,“侯夫人辛苦了,等修竹回来,便能一家团聚。”
明筝蹲身谢恩,目送那片绣着龙纹的袍角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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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末,残秋已留不住了。
池塘里颓败的莲叶结了一层白霜,清早晨起的时候,水面甚至结了层薄薄的冰碴。
这样冷的天,抵不过民众的热情。
朝阳门大街上挤满了自发来迎接英雄凯旋的人。
城楼上,皇帝手持西洋远望筒,面无表情地望着远处的长街。
那么多人,那么高的呼声。人潮声浪,快掀翻了整座四九城。
他一败涂地,被一只他以为是雏鸟其实早已硬了翅膀不听使唤的海东青给耍了。
可笑至极。
陆筠是什么时候察觉的呢?
他又是什么时候布下的局?
抑或说,许克苒本来就是他棋盘中一枚子?
还是说连他这个皇帝,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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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中,君臣同乐,把酒言欢。
半数文武大臣都到了,歌功颂德,唱和千秋,无外乎天子圣明,绵延永祚。
陆筠不敢居功,直言身负皇命,尽按上谕行事。幸不辱命,终得小成。
宴散后,留在宫中说话,明筝无从知晓他们说过什么。她等候在慈宁宫,等陆筠来接她回家。
这一天漫长无比,她从清晨等到日落。
心里着慌,却不能乱了阵脚,还要照拂太后,宽慰着太后。
外头突然喧哗起来。
皇帝朗声笑着,携着陆筠的手来了。
“母后,儿子把筠哥儿给您齐齐整整带过来了,这下,您可安心了吧?”
这笑丝毫不作伪,真诚且敞亮。
宫人慌慌忙忙掀帘子,行礼、伺候上茶。明筝跪在对面,一眼望见一片熟悉的官袍。
她眼底发涩,险些当众落了泪。
陆筠瞥了她一眼,碍于礼节,没有跟她说话,掀起袍角单膝跪在炕前。
“微臣——请娘娘万福金安。”
太后站也站不起,摇着手,想说免礼,又想叫他快坐到身边给她瞧瞧。
一哽咽,就带了哭腔。众宫人都跟着眼涩不已。
皇帝摆手笑道:“筠哥儿,还行什么礼?快坐,好生陪太后娘娘说说话儿。”
挑眼目视明筝,亦笑道:“嘉远候夫人也别跪了,快起来,你们慢慢说,朕把人送到了,便不扰你们叙旧。”
他起身要走,陆筠等忙又行礼恭送。
太后哭了片刻,总算缓了来些,朝明筝招招手,“还不快过来?”
太后带着哭音道:“丫头也受了不少苦,你们小夫妻俩,……别在我这儿耽搁久了,待会儿,都早点儿回吧。”
陆筠回头望了望明筝,四目相对,心内千言万语无从说起。
太后抹眼催促他们,“这都愣着做什么呢?”
明筝一步一步挪上前,微微屈膝,张开嘴,轻唤:“侯爷……”
陆筠点点头。“嗯。”他应一声,手在袖底攥紧了,强忍住没抓住她手腕将她扯进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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