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庭春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赫连菲菲
与此同时,陆筠受命前往位于安定门大街东侧的天坛,监督修缮无梁殿【注】。
晚庭春 第 12 章
第 12 章
梁家人派人来请安如雪时,她正坐在南边明窗下对镜画眉。
她生得精致,两道远山眉,一双泠泉目,肤若凝脂欺霜赛雪,便在西疆营地里住了二年,因被梁霄保护得仔细,亦没着风见雨,没给大漠黄沙砺粗了半点儿皮肉。
前来请人的是老太太身边的姜嬷嬷和董嬷嬷,客客气气把安如雪请上了车,礼仪周到语气祥和,只是嘴紧的很,除了些客气话,旁的什么都不肯说。
安如雪瞧对方态度尚好,来迎她的车马也宽敞舒适,还特别加了适合孕妇坐卧的软垫,不像是轻贱她的样子,心中稍安。
原以为来接她去梁家的人会是梁霄,没成想却是老太太先做了主。
她又想,多半梁霄的妻子明氏不好说话,所以梁霄只得求到老太太跟前,求她代为转圜。家里最尊贵的长辈发话,明氏再不高兴也得忍。
长宣坊大街东侧,坐落着承宁伯府这座百年老宅。马车经过时,安如雪撩帘偷觑那金漆匾额,眼泪险些落下来。
她盼了多久,念了多久。终于终于,她来到这个让她日思夜想的地方。这会是她的家,是她和梁霄恩爱一辈子的见证,她的骨肉儿女会在这里出生长大……
下车后,安如雪乖巧跟随嬷嬷走入寿宁堂。室内光线有些暗,方厅正中椅上高坐着一个雍容老妇。下首陪坐着两个年轻妇人,安如雪不便打量,想到自己如今身份未明,她抿抿唇,忍着窘意在沉水砖地面上跪下去,“妾身安氏如雪,拜见承宁伯夫人。”
上首之人未开言叫起,梁老太太的视线有如电光,锐利盯射在安如雪身上。
后者有些紧张,瓷白的小手扣在地砖上,指头悄悄在袖底蜷缩起来。她不知道老太太将对她说什么,她同时在猜测着,下首那两个妇人,哪一个是明筝。
听得侧旁有人小声唤了声“娘”,老太太似受到提醒,暗自叹了声,道:“搬张杌子给她。”
安如雪谢过后,借着起身入座的姿势飞速瞥了眼适才说话之人,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妇人,秀丽貌美,只是不太懂得打扮,装扮得有些老成。适才她那声提醒替自己解了围,安如雪直觉认为,这一定不是明筝。而另一个……
尚未来得及再瞧,便听老太太又开了口,“什么时候跟的梁霄?可曾婚配?彼时……”目光在她身上打个转,轻叱,“是完璧之身?”
安如雪绝料不到堂堂承宁伯夫人会当众问她这样私密且带有侮辱性质的问话,她俏丽的脸庞霎时涨得通红,眸中水光盈动,“回老夫人……”
每个字都是那样艰难,可她知道她必须答,这个问题恶心,可它太重要了,老太太大抵听说了,她是被梁霄从西夷人手里抢回来的,梁家这样的人家,自然对贞洁瞧的重。
“妾身幼承庭训,读过书,知道廉耻,若不清白,必然不敢偷生于世。两年前,是……清清白白跟了世子爷,世子爷自可证实,求老夫人明鉴。”
梁老太太似笑非笑,“伺候两年余,起初用的什么药?军医可懂得如何开那避子方?用了多久?谁准你停的药?如今又是如何有的?”
每一个问句都像一把重锤,在安如雪高傲的心口狠狠锤击着。非要当众说这些私密之言吗?她连座下的人是谁都不知道,满室婆子侍婢,暗地里叫谁来问不可?非要她当着人一五一十把自己和梁霄的床事说清楚吗?
**
清早的安定门前被挤的水泄不通,今天城外庙会,吸引了许多游人,摊贩争相在沿途摆设摊位,将道路占了半边,明筝车马来到的时候,官兵正在饬令摊贩们让道。
陆筠便是这时从外进城来。
天不亮他就出城往西营练兵,听说无梁殿受前些日子暴雨侵袭,倒了两处柱子,督办修缮本不是他份内事,因回程经由安定门,便托请他相帮。
官兵进城,百姓自要避让,明筝所乘的马车早因受阻横停在一侧,兄长明辙本骑马守在车前,遥遥见着一个熟人,便扬手打了招呼,“郭逊!这是出城办差去了?”
郭逊见到是他,露出笑来,上前向陆筠告了声罪,便纵马过来,跟明辙扬手击了一掌,“明大,是你!咱们可有八、九年没见了吧?你这是去哪儿?”
两人寒暄数句,城门前的拥堵已经疏散开,明辙和郭逊道了别,车子重行,挤过喧闹的人海,陆筠回过头去,只见车顶青蓝色穗子随风乱摆。
“我陪我三妹去瞧瞧田庄收成,难得得闲,预备玩两天……”
明辙的说话声不算大,可这些字眼,便如专程说给他听。每个字都请清楚楚印在了心间。
午后下起雨,今日身上差事已办完,新职未落定,尚未抉择是留是走,如今在京,陆筠确是闲人一个,他不忙走,简单和下属们一道吃了便饭,又在工部官员陪同下把整个斋宫和远近几处殿宇都查验了一遍。
眼见雨势越发急,全没有停息的预兆。官员怕待会儿路滑道路更难行,几番催请陆筠回府。堪堪经过丹陛桥,便见他身边一名长随飞跑而来,“侯爷,安定门张统领叫人传话,三十里外雁南山,因大雨引致泥石脱落,埋了一辆车还有好几个人,张统领已经派人去了,叫转告您一声,明儿一早若是仍要出城办差,尽选个旁的道儿,眼看天黑了,只怕这一晚泥石清理不完。”
陆筠闻言未语,从他表情瞧不出半点急切。可他撩袍飞快冲下丹陛,惶急得令那常随和替他打伞的工部官员均反应不及。
他说不出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他只想快一点,再快一点。
他已经错过了,三年,又七年,他已经错失了所有可能在一起的机会。
至少她要过得快活,要平安顺遂、长命百岁,才不枉他这份惦念,这份感情。
翻身上马,大雨冲刷着他冷毅的面容。
多少年了,他不曾笑过,不曾哭过,把自己包裹在厚重的冷漠的躯壳里。
几番见着她,他才知道自己还活着,他的心还会剧烈跳动,他的血液还会热烈奔腾。
马蹄声隐在滂沱的雨中。身后属下的呼声也尽都隐在雨里。他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不想管。
马蹄在打滑,出了城,青草泥泞,黑漆漆的小道,一眼望不到尽头。他有些绝望,等他赶到时,泥石掩埋的人怕是……他不敢想。
护卫追他不上,眼见他一骑绝尘,遥遥消失在黢黑一片的夜雨中。
近了,喉咙也奔到干涩如火烧。
更多是急切,是心脏不能负荷的恐惧和撕裂。
近了,那么多人,集聚成一团,旁边有车有马,有官兵百姓,吵嚷着,行动着。
有人发现了他,根本来不及辨认清楚他的面容。
他拨开人群,力气那么大,头戴斗笠的官兵被他推了个趔趄。
他一步一步,踏向正中。
马车被翻出一半,沾满了泥浆,雨水冲刷着,依稀可辨认出青蓝色的穗子……他的手都在抖。
有人从服色上认出了他,拦住呼喝的官兵向他大声道:“陆侯爷?是陆侯爷吧?”
他没有抬眼,望着那脏污不堪的穗子,想到自己十年军营生涯,想到十年渴望不可得,想到过去蹉跎那些岁月,想到她……那个照彻他整个青春整个生命的明媚的女子……
有人扑上来,扯住他的袖子,“陆侯爷,您怎么孤身一个儿过来?”
陆筠挥开他,他一步一步,靠近那翻倒的车子一角。俯下身,伸出手去……
“哥,你没事吧?”
只是清清浅浅的一句低语。
陆筠一瞬被击中,他所有动作、连呼吸一并停下。
全身僵硬,连起身都不能。
那么吵闹的人声雨声,那么噪杂的情境。
是他幻听了吧。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听见这把嗓音。
怎么可能……
他不知道从哪儿借来一股力气,挣扎着,愕然地回头望过去。
女人头戴面纱,撑着伞,被两个侍婢搀扶着。
她有些狼狈,裙角沾了点点泥浆,但整体还算好,衣裳没有淋湿,头发整整齐齐,包裹得十分严实。
隔着人丛,明筝察觉到一束目光射向自己。
她抬头望过去。
四目相对。
她瞳孔微微张开,面纱底下的唇发出浅浅一声惊叹。
她分明不知此人是谁。
可她……她确信——她曾在某年某处,见过这样一张脸。
晚庭春 第 13 章
第 13 章
对视不过一瞬,明筝如触电般移开视线。
面纱覆住容颜,没人发觉她一刹那的慌乱。
她与明辙说了几句话,直到她先行上轿离去,都未曾再朝陆筠的方向瞧一眼。
陆筠涩涩抿了一抹笑,舌尖尝到淡淡的苦。
她出了名的端庄娴淑,恪守本分,自不会当着人显露半点不妥来。
大雨倾盆,仿佛永无尽头。被掩埋在泥浆里的马车彻底被挖出来,青蓝穗子水粉轿帘,不是明筝来时乘的那辆。车夫被落石砸晕,幸得车厢里头无人。另外几个被泥石砸伤的行人均被送去了城中医馆,一切处置停当后,明辙上前对陆筠抱拳行礼,“陆侯爷,适才扰您办差,过意不去。”
陆筠适才惶急失措,只顾瞧那泥中的马车根本不理会他的招呼,这会儿倒也没露出出过糗的窘态来,神色淡淡的,与对方点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明辙笑道:“雨下得太大,若是侯爷不忙回去交差,不若去往前头我家田庄暂歇,待天明雨晴回去不迟。”
陆筠侧过头,向明筝消失的方向看去。
若顺势应允,也许便能隔院而居,哪怕见不到,于他来说亦已是天大的恩赐。
可这龌龊的念头不该有。
连稍想一想能更靠近她的可能,都让陆筠忍不住鄙视起自己来。
恰那带头的官兵带着个中年乡绅凑上前,弓腰堆笑道:“侯爷心系百姓,屈尊冒雨前来,乡亲们很是感激。如今雨势太大,一时半刻官道清理不完,这位是白桦庄的胡老爷,家中还有空屋数间。若侯爷不弃,可与我等一并在胡府暂歇。”
陆筠此时周身湿透,着实狼狈非常,他没有拒绝官兵提议。转过身来,向明辙抱抱拳,谢了他的好意。
明辙目送陆筠和官兵乡绅离开,郭逊上前拍拍他肩膀向他解释,“侯爷不爱说话,为人其实不坏,你别往心里去。”
几个伤员家属一直等在左近,见明辙和故人叙旧结束便涌上前来,跪在泥地里给明辙磕头,“多谢大老爷相助……”
——明家一行人到得早,听说附近泥石塌陷伤着了人,他就连忙带着护卫前来相助,比城里官兵到的及时,救助了好几个被砸伤的百姓,并把自家马车借出去拉运伤者。
因伤员里有妇孺,男人家不便扶行,原是叫个半大小子去门上喊两个侍婢来帮忙,大抵是明筝不放心,竟也跟着来了。
这才有了这回照面。
明筝没想到自己出城的头一晚,遇到暴雨,遇到塌山,救了几个伤员,还遇见了一个“故人”。
她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披衣起身。
雨点敲击窗沿,发出空空声响。天色将明,窗纱从外透进昏暗的光线。
寝裙松缓,垂头望见自己踩着杏色绣鞋的足尖,心念一动,吹着了火折子,然后小心卷起左边裙角。
火光明灭之间,隐约可见两点微小的疤痕印在她脚踝。
伤口早就痊愈,留下一个浅淡的印记。
她把这秘密藏了许多年。从来没对任何人提起。
实则还不止这一处伤。耳后约一寸半的地方,在浓密柔软的长发之间,也有一道能摸出凸起的疤。
刚受伤那会儿不觉疼,血水顺着细白的脖子蜿蜒淌进衣襟,她垂头看见,吃惊的同时也因失血而眩晕过去。
醒来后,头上裹着布条,血止住了。浓密的长发乱蓬蓬铺在石上。
她记得自己声音沙哑的哀求,记得自己没出息的哭喊。
平生所有最羞耻的事,皆在那晚。
她不能对人言,甚至连自己都想瞒骗。
她是知书达理的名门贵女,没有污点,没有缺憾。
她仔细将裙摆理好,严严密密遮住脚面。
火折子暗去。又堕入了黑暗里。
他……今日见着的那人,就是嘉远侯陆筠。
威名赫赫,战功彪炳,活在街头小馆说书人讲述的传奇里,几番近在数许外,却一直不曾得见真颜。
岂料到今朝相遇,她却是如此慌不择路的逃了。
院子里传来窸窣的人声。负责扫洒治食的仆役已经起床走动。
明筝丢开火折子,她出来散心,那些事不去想了。
**
第二日晌午那雨才住。当地几个乡绅奶奶来邀明筝和她娘家嫂子林氏一块儿去瞧昨日被泥石砸伤的孩子。
破败不堪的土坯房子,是乡民一贫如洗的家。受暴雨侵袭,好些人家的房梁屋脊都有不同程度的受损。连走了几户,明筝越发心酸,和众人筹集银资,捐发给当地贫苦的妇孺。
男人们都自发在雁南山下帮官兵排清路障。天色阴沉沉的,陆筠穿着便服,负手行走在坝上。他身后跟着几个官员,帮忙点算着民宅与河堤、田垄的损毁情况。
远远地,听见几声孩子的欢叫。陆筠循声转过头,遥遥望见民宅前那棵老槐树下,被孩童们簇拥着的妇人。
她戴着面纱,手捧装有点心的玳瑁匣子。
隔得太远,听不见她的声音,只闻孩子的欢呼穿过云霄,远远传来。
官员们还在商议公事,没人发觉,冷毅寡言的嘉远候唇间,几不可察地抿了一丝笑。
这点悄然不为人知的愉悦,让他觉得人生还不算太苦。
他所求不多,唯此而已。
**
傍晚的白桦庄,胡家大院里摆开三十多桌筵席。
院前空地上搭了戏台子,台前一水长案,供着瓜果糖点,庄里的孩子们热热闹闹围在外头,听戏吃糖,欢喜得像过年。
明辙入席的时候,吃惊地发现那个向来不太平易近人的嘉远候赫然在座。
几个官员作陪,胡老爷陪坐在末位,村民代表不时前来敬酒,陆筠话不多,瞧似不好亲近,但乡亲们敬酒,都很给面子的饮了。
隔墙便是内园,明筝林氏等人被推到上位,女眷们另有席面,请了江南来的女先儿唱评弹。
酒过三巡,陆筠退席。胡老爷亲自送他到东院休息。
闭目靠在帐中,隐约听得几声笑语,琵琶声隐约传来,昏昏暗暗的光线忽明忽灭,从窗纸上朦朦透过。陆筠觉得自己不仅醉了,还十足犯傻。
从没试过留宿百姓家,更不曾出席过今日这般席面。
他把自己长久以来的原则全部打破了,为的什么?
……那龌龊不能对人言的心思。那可怕直在疯长的妄念。
黑暗中,有人推门而入。
足尖点地,走得小心翼翼。
陆筠几乎刹那酒醒,翻手摸到枕下的剑柄。
“陆大爷,奴家乃是适才唱曲儿的巧儿,特来侍奉……”
轻而媚的嗓子,娇滴滴脆生生,柔腻得仿佛掐得出水。
一道寒光闪过,来人步子生生停在帐前。
黑暗中男人声音低而寒,像淬了冰刀霜剑。
“出去。”
他简短下令。巧儿目光盯着自己颈前那柄长剑,差一点……差一点她就被这煞星扎穿了脖子。
她僵得不能动弹,浑身不由自主打着颤。
“饶……饶命……”
声音不再悦耳,充满恐惧惊惶,怕得嗓音收紧,几乎发不出声来。
陆筠抬手揉了揉眉心,他索性收剑起身,迈开步子,很快消失在门外。
屋后穿廊间,明筝和林氏挽臂朝外走。迎面走来两个歌女,穿着轻纱粉衣,一个低低笑道:“巧儿可真有福气,适才席间我都瞧见了,那陆大爷可不是一般男子,又生得俊,又高大威严,要是我能伺候他,这辈子可真值了。”
另一个笑道:“你别做梦了,咱们这些庸脂俗粉拿什么跟巧儿姐姐比?”
待要再说,乍然发觉明筝等人,连忙收住话音躬身让出道来。
晚庭春 第 14 章
第 14 章
明筝适才在席间被乡绅奶奶们撺掇着饮了好几杯,脸色酡红,连耳朵尖都是热的。怕席间出糗,忙早早退出来。此时一见风,便有些轻飘飘的头疼。
她头疼是旧疾了,常年用清脑醒神的香药按揉额头,能稍稍缓解她的难受。她自己也说不清,这头疼的毛病跟脑后那个隐秘的伤疤是否有什么关联。
从胡家走出来,本该侯在巷子里的马车不见踪影,那送客出来的胡家少奶奶抿嘴笑道:“对不住得很,前头挤了太多乡亲们,把巷口堵了,车子一时进不来,劳烦奶奶们随我走几步。”明筝知道此刻前门空地上挤满的尽是忙着瞧戏的老弱妇孺,一年到头享受不到几天清闲日子的他们正兴高采烈对台上的戏文行头品头论足,边嗑瓜子边尝着点心。而白天帮忙清路出过力的男人们都被邀请在院里吃酒。里里外外的喧嚣像股热浪,闹哄哄充斥在香甜的空气中。
明筝和林氏均戴上了纱帽,夜里这般吹着风踏着人声走在外头,对两人来说都算是极为稀少又新鲜的体验。
乡下人淳朴热情,不讲求那些虚礼,为着生存,女人一样要出来种庄稼收麦谷做苦力。贫穷但直爽,没人拐着弯的去说话,要人费心费力去猜话音,心里想的和嘴里说的全是一个样。
这份简单纯粹,于明筝来说是太过奢侈的东西。她早就学会察言观色,学会审时度势,学会捡着人想听的话去说。
几人沐浴着清凉的风,慢悠悠走在巷子红彤彤的灯影里。有人看见她们,不知谁起了个头,高喊:“菩萨奶奶!”
更多人的目光被吸引过来,白日里见过明筝一行的妇人们抢先挤上来,“奶奶,要回去了吗?一块儿瞧瞧戏?我叫小子占个最好的地儿给您。”
“奶奶,去那边儿坐,我带了小马扎,还抓了一大把莲子糖,您吃?”摊开的手掌,黑黝黝粗糙糙,一点也不像女人的手。掌心托着几粒糖果,抓得黏糊糊的,不知已攥了多久。
明筝正要说话,胡少奶奶蹙眉嚷起来,“去去去,都起远点儿,仔细挤着了贵人,叫你们吃不了兜着。”
她讲话态度蛮横极了,那些村妇明显有所顾忌,敢怒不敢言。明筝和林氏含笑谢过大家,在瑗华等人的护送下从巷子里挤出来,在东边大路上坐上了马车。
林氏撩帘瞧了瞧外头还在跟车相送的村妇和孩子们,回身对明筝努努嘴道:“这胡家人可够霸道的,乡里头没有不买他们帐的。我瞧那些官兵也待他们家客气得很,这下更连嘉远侯也给笼络了,怕是胡家祖坟上冒青烟,眼瞧就要更进一步了。”
明筝闭目靠在车壁上,懒懒地道:“胡家奶奶跟娘房里的赵嬷嬷有亲,不看僧面看佛面,毕竟是伺候了娘一辈子的体面嬷嬷。只要他家不做触犯国法的事,怎么发财出头,那是他们本事。可若是背地里打着明家的旗号乱来……”
她抬手揉了揉额角,蹙眉续道:“那便不能容让。嫂子回去提醒一声,叫哥哥暗地里查一查的好。也不必知会娘那边儿,免得弄错了什么伤了老人儿的体面。”
另一边儿,有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正快步朝着黑黢黢的小道走去。他行色匆匆,面容紧绷,衣襟上露出一截与他打扮格格不入的茜红色绢布,眼看就要消失在转角的巷子前。
就在这时,他猛然退了几步。瞪大双眼目视前方,仿佛看见什么可怕的东西。
锣鼓点紧紧密密,看台下人挤着人,没人注意这黑暗的巷口。少年不敢喊叫,腿一软跪在了地上。郭逊立在巷口的暗影里,收起手里的刀,低喝:“拿出来!”
少年哆哆嗦嗦从衣襟里掏出那个茜红色绢布小包袱,郭逊接过后,拿在手上颠了颠,顺手掀起一角瞧了眼,面色就变得古怪起来。
但他脚步没停,不理会那还跪在地上的少年,转过身几步踱入更幽暗的阴影里。
“侯爷,是女人的东西……”
许久,靠墙立着的男人才慢慢说了声:“嗯。”
“侯爷……”郭逊迟疑,“这个、好像不是多贵重的东西,也许主人家都未必发觉它被人顺走了。”侯爷命他捉贼拿赃,他原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结果……就这玩意儿?他拿着都嫌烫手。
对面伸来一只手,骨节均匀的指头张开,掌心朝上,意思是?郭逊不自在地咳了声,“侯爷,您要亲自验赃?”他是不是该提醒提醒……
东西落入掌心,分量不算重。郭逊暗自想象着侯爷打开此物时脸上该会是什么表情,却见陆筠将绢布好好裹紧,把东西贴身放进怀里,“不必送官,不许声张,打五板,给他吃个教训。”
陆筠简单下令,然后转身蹬上马,很快消失在巷中。
郭逊张嘴愕然,许久没有反应过来。侯爷这是怎么?不知为何,他突然觉得,这东西的主人必然不简单。
陆筠一路纵马狂奔,跑出约十里远近,才把速度慢慢降下来。
他心跳的很快,胸口贴身藏着的东西令他紧张难言,又莫名带了几分难以名状的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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