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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名青鸢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老雅
那竟是一盏,红莲河灯。
七月十八。渝州。江水泛滥,水淹州城。千余性命,无一生还。皇帝责罚了工部尚书,下令各州重修堤坝,保民安定。嘱各州秉读昆仑公子治水十策,依策行事。
七月廿一。水患如何,天灾如何,长安城依旧歌舞升平。
花间楼。长安第一乐坊。某处香闺厢房。
一位白衣公子懒散散地倚靠在竹榻上,指尖捏着块鸡油卷儿,不慌不忙地往嘴里送去。正是方陵朔。
他的面前半跪着武官打扮的吴雁棠,略带焦急地辩解道:“公子,雁棠忠心于吾皇,无愧于李家,绝没有半分不轨之念。”
方陵朔优雅地用单丝罗帕拭了拭唇角,不慌不忙地端起龙凤团茶,润了润甜腻的嗓子,轻道:“你身为吴家世子,袭郡公爵,掌京城南郊屯兵二十万。可谓是毫无争议的,拱卫皇帝的前锋。可那日,熙德长公主区区后宫女子,竟然调动了这批南郊屯兵,去追杀什么妖女。真是好大的面子。”
吴雁棠浑身一抖。他已经尽力遮掩,没想到还让他人看出了她和熙德的勾结。或者说,二十万重兵之权如何,高官爵位如何,都比不上李沁华的一抹浅笑。
“我乃吴家世子,天赐‘鸿雁棣棠’之号。可代家主发令,掌一半族令。南郊屯兵即是我辖,我如何调动,公子莫非有异议。”片刻吴雁棠冷静下来,语调中带了一丝威胁。天赐族徽之号,受仙人庇护,连皇帝都不能擅自决定生死。
方陵朔毫无动容,悠悠一笑。星眸中寒光璀璨:“哦?吴家在两京的势力,依赖于窦家街这个摇钱树。日输金银二十万两,铜缁四十五万贯。我说的可有错?”
吴雁棠略一思索,忽地脸色大变。他想起不久前,族中传闻。窦家街的治权早已不在吴家手中,而是不知道被谁,交给了道上的邹五娘。
“二十万屯兵,足以围困皇宫。事关重大,纵然雁棠可代家主发令,也需亲眼确认,公子是不是那人。”眸色些些软下去,吴雁棠紧盯着方陵朔道。
一抹异样的笑意,终于驱散了方陵朔满脸的雍散。他兀地撩起左袖,大理石般的肌肤上,竟然有拳头大的一块疤痕。骇人的淡红色,微微凹陷下去,似乎那个地方的一块肉,被人生生剜去。
片刻的寂静。
吴雁棠眸色一闪,脸上的已然带了臣服的恭敬。他右膝一软,伏地拜倒:“天下只有一个人会有这般伤痕。雁棠,叩见吾主。”
半个时辰后,待吴雁棠离去,一个小僮奉了净手的玫瑰精露水走进来,对方陵朔行礼道:“公子,这吴雁棠可是对鸢姑娘无礼过的。”
修长干净的食指浸泡在玫瑰精露水里,方陵朔异样地一笑,目光投向花间楼后院:“鸢鸢敢逃,小施惩戒。不过,这丫头也玩得差不多了,是时候把她抓回来了。”
而这厢,自从青鸢逃脱方陵朔后,为了躲避他的追查,就隐姓埋名在花间楼当了个小工,侍奉茶水打扫后院,日子还是清闲可乐。好在方陵朔也没有找来,青鸢就更加欢喜了。
花间楼掌柜的是位女子,名李夭颜。听闻以前是宫里的舞姬,年纪大了就被赶了出来。她对青鸢也颇为照顾,但青鸢总是觉得,李夭颜有些底子,不是个普通的花街女子。她的那双眼睛,衬着妖娆生姿的容颜,就像无双光华后隐蔽的黑影,甚至有时候会让青鸢觉得心里生寒。这是她身为屠鸢的直觉,李夭颜,应该和她是一路人。





吾名青鸢 第14章 红莲孽
七月廿九。晴。青鸢坐在轿子里,浑身打扮得花花绿绿,在去往沈府的路上。
那日沈家来花间楼观舞,青鸢闲着没事,凑数跳了曲《绿腰》,竟被那位沈家旁系看中了,要她专程上门献舞。
说道沈家,青鸢自然百般不愿。可沈家好歹是官家,竟然拿了李夭颜来威胁,青鸢和李夭颜虽谈不上关系好,但花间楼也没亏待她。再说那人只是沈家的旁系,从没有见过自己,自己去一趟,只要小心行事,应也无妨。
轿子晃晃悠悠,熏香是甜腻而又俗气的合欢,青鸢一边思量着,一边被呛得连声咳嗽。可是兀地,轿子猛地顿住,青鸢差点撞到壁上。
青鸢迟疑,撩起帘子,瞧见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蓝袍道士,晃悠着拂尘挡在轿子前。婢女和小厮们怒目而视,将他拦住。
“罢了,道长请了。”青鸢把门帘撩起来,客客气气的向老道打了个招呼。
“无量天尊。贫道天枢子。”道士走进轿子,立在青鸢三步开外。青鸢发现此人虽则须发皆白,可面容只有三十出头的样子。面容普通,肤如脂玉,尤其是一双瞳仁幽微如夜,晃动着不知名的光芒,让人只看一眼就要陷进去。
道士捋了捋长须,悠然道:“姑娘这是往哪里去?”
“沈府分家。”青鸢些些蹙眉。
天枢子眸色加深,普通的道袍兀地散佚出难言的气度,让青鸢的不由地恍了恍:“一步一红莲,一剑一生哀。业火焚前缘,剑斩此生安。”
普通的字从道士口中吐出来,却含了千钧之力,一个个撞得青鸢心口发颤,一时忘了应答。天枢子也没有多言,瞧了青鸢一会儿,就拂袖离去。
侍女放下帘子,轿子又悠悠向沈府行去。青鸢却一路恍惚,总觉得脑子里有钟鸣声声,嗡嗡乱响。
这当口,轿子忽然一顿,听到了管家的声音:“沈府到了。诸人下轿。把姑娘扶到上房里去,老爷们都候着了。”
青鸢心底有些异样,任婢女扶下轿,从偏门进到苑子。她一路都垂眸敛目,思量着接下来自己该如何随便跳支舞,却在再次抬眸看清上房风景时,瞳孔猛地收缩。
这一切都太熟悉了。是沈府主家。也就是她的爹爹,家主沈岐所在的沈府。
是她六岁前的家,是一草一木,一亭一阁都刻下了她痕迹的,家。
青鸢身子抖了抖,猛地抓住旁边侍婢的衣袖,哑声喝道:“那人不是旁系么!怎么来了主家!”
婢女吓得脸色有些苍白,畏缩道:“奴婢不知,从一开始上面就这样吩咐的。献舞要人什么的,都是一开始吩咐好了的。”
青鸢浑身力气兀地像被抽尽了般,她怔怔松开手指,看着小婢女告退,看着一个个熟悉的面孔从四周围过来,她忽的在原地笑出声来。
“好,很好,一开始就打定了我青鸢的主意。我青鸢呐,可是十年都没回这个家了,十年都没踏进沈府的门了。”
越来越多的人围过来,都是青鸢曾经熟悉无比又陌生无比的亲人。他们围住青鸢,目光阴沉,蠕动着嘴唇低声咒骂,又似顾忌什么,并未上前来。
日光倾城,照得青鸢双眸一阵阵眩晕。她瞧见人群忽地让出一条路,走出三抹人影,当先的身形消瘦,是她的爹爹沈岐,右边的男子有些发福,是她的叔叔沈屿,左边的年轻男子身形英拔,却只有一只眼睛,是她的亲哥哥沈修阳。
青鸢指尖动了动,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竟是想向他们跑过去,像六岁前那般扯住衣角撒撒娇。可下一刻,她的眸底便寒气萦绕,唰的一声,袖中小剑毫不留情的往沈岐刺去。
“放肆!”沈修阳脸色一变,抽剑出鞘,挡掉小剑,眸色复杂的凝视着青鸢。
“沈岐,你给我下毒,让我在你的辰宴上受尽屈辱,你这个当爹的,还有颜面留着贱命,为人父母么?”青鸢似笑非笑,青衫身影些些颤抖,那双眸子里寒光熠熠,更似哀然。
“贱人!目无尊上,六亲不认!”一声钝响,一柄数十斤重的铁棒猛地往青鸢髌骨打来,猝不及防下,青鸢来不及躲闪,就听得骇人的骨头碎裂声,令她噗通一声瘫倒在地上。而她的面前,手执铁棒的沈屿满目狠戾,还厌恶的朝她啐了口,宛如在蔑视一条畜生。
髌骨碎裂,无法直立。青鸢疼得豆大的冷汗滚下来,她的嘴唇都被咬成了青乌,浑身因为剧痛而颤抖得像打摆子。
“堂叔不要!不要打堂姐了!”一个紫衣女子忽地扑上来,跪在沈屿面前,抽泣哀求着。
“堂姐,我是修兰。小时候,和堂姐偷了祭祖的绿豆糕去喂鱼,被家里好一阵打呐。”沈修兰转过头,对青鸢一笑,眸底满是干净的真诚。
青鸢虽是迟疑,但心底还是不由的感到暖意,正欲回应,就听得沈岐平静的声音传来:“罢了。拖去宗祠。”
一伙精壮的小厮涌上来,用粗粝的麻绳捆了青鸢的双手,像拖条狗般,一路往上房后面的宗祠去。地砖的灰尘呛得青鸢不住咳嗽,连眼睛都睁不开,碎裂的髌骨磨在地上,不一会儿就鲜血淋淋,疼得她几欲昏厥。周围的亲人一路尾随,冷淡的目光没有一丁点的动容和怜惜,只有似乎理所应当的厌恶和狠色,巴不得她立马断了气。
宗祠威严壮阔,静静矗立在上房北面。这是供奉沈氏先祖,历代家主灵位的圣地。古怪的是,从上房到宗祠,近三百多步距离,被铺上了一层炭火。熊熊的红炭灼热,构成了一条地狱般的火路。
沈岐独自步入宗祠,上香磕头,周围鸦雀无声。青鸢被丢在炭火路前,浑身血肉模糊,却无法抵挡心底本能的恐惧。她瞧见一只麻雀贪玩落到炭火上,扑哧一声就被烧为一团焦黑。
十六岁的少女终于声音有些变样,她瞧向走出宗祠的沈岐,沉声道:“”
沈岐眸色一闪,静静的凝视着青鸢,熟悉的父亲的眉眼,剜心蚀骨,让青鸢兀地红了眼,发疯般尖声叫道:“沈岐,你恨毒了我是不是!你恨死了我还活着!恨死我带着你的血脉活着!你要如何折磨我,你这个本该在崤山被野狼咬死的小女儿!沈岐!你才是最该下地狱的人!”
青衫女子再没有了堂堂屠鸢的凛冽,也没有敢质问天意的霸道倔强。只是一个与父亲争吵的,十六岁的普通闺中女儿。她的双目几乎撕裂开,声音嘶哑难听,泪水混着血水咕噜噜往下滚,却瞬时被炭火路的热气烘干。
沈岐的身子可疑的一抖,并未应答,一旁的沈屿眸底却划过一分杀意,使唤了几个精壮小厮,一个大力把她扔在炭火路上。
顿时,滋滋的烘烤声,肌肤被烤熟的肉香,还有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喊,让整个沈府成了人间地狱。围观的沈家人吓得脸色煞白,甚至有胆小的当场呕吐起来。
青鸢挣扎着抬起脑袋,避免着面容不触碰炭火,她伸出手去够炭火路的边缘,却听到咔嚓一声,一名小厮手执刀戟刺穿了她整个手骨。
“往前爬!向先祖谢罪!”沈屿没有一丝感情的声音传来。
三百多步,步步炭火,直通宗祠门口。青鸢髌骨碎裂,只能四肢着地爬行。肌肤烤焦的味道,诡异的肉香往她鼻尖窜,热浪烘得她眼前万物眩晕。剧痛,仿佛灵魂都在撕裂的剧痛,每根骨头都在哀嚎,两条无力的腿因为始终接触炭火,已经开始变为焦黑。
周围的沈家人啧啧交谈着,暗自庆幸着,妇孺捂住了小孩子的眼睛,不让他们看见这副惨象,男人们豪爽的笑着,说着妖女得诛,仙人庇护一类的话。
“妖女!别再活着牵连沈家!”一个人凑上来,对着青鸢的脑门啐了口。顿时,诸人纷纷凑上来对青鸢啐着唾沫,目光里厌恶如同嫌弃一条脏水里的狗。
青鸢的脑门轰轰乱响,肉体的剧痛都已经麻木,她瞧向亲人们的目光,感受着轻蔑而肮脏的唾沫,无尽的哀然把她湮没,销魂砭骨。
她突然想,把一切毁灭。九州涂炭,万民白骨,才能慰藉她此刻的,万分之一蚀骨之痛。
她甚至想,发了疯般要把一切毁灭。




吾名青鸢 第15章 红莲孽
“沈家第八十六代家主,沈岐,上告先祖。家门不幸,妖女为害。仙赐青鸢,天意所弃。生为不祥之身,恐为祸国之姬。宜斩宜诛谢罪天下,方能告慰先祖昭昭.”
沈岐在一旁念着祭文,每一个字落到青鸢耳中,字字成刀,句句为毒。汩汩的鲜血从青鸢嘴角流出,凄然的笑泅湿开来,一双眸子是看不到底的黑夜,将一切吞噬,诸人心里有些发颤,这样的女子,丝毫不像还活在人世。
“方才为妖女求情的是谁?”沈屿侧头问到。沈修阳目光一闪,垂头低语:“是小叔叔的女儿,沈修兰。”
“为妖女求情,罪不容诛!来人,上家法,杖毙!”沈屿目光阴沉,任人拖出那个吓得浑身哆嗦的紫衣女子,后者花容失色,哭喊道:“爹爹救我!修兰不敢了!修兰不想死!不想死!”
女子的声音变了调,恐惧的蹬着腿挣扎着,紫色罗裙满是泥泞狼狈不堪。可是她的父亲却不敢出来多嘴一句,只是背过脸去,浑身瘫软在地,瞬时被家仆拖了下去。
“爹——”沈修兰一声哀嚎,终于被拖了下去。不一会儿,后苑就传来骇人的板子声,诸人吓得心肝直跳,暗暗缩了缩脖子。
沈修兰的死,化为掏尽心肺的窒息向青鸢袭来。大脑里嗡嗡乱响,所有记忆混乱不堪。恨,满心的恨,纯粹到无暇的、美艳的、绝望的恨意。
佳人罗裙已经化为灰烬,肌肤裸露出来却没有一丝绮丽。因为满是烫伤的红色,间杂有焦黑色,像一团分不清四肢的腐肉,令围观的沈家人吓得浑身哆嗦,哭喊着“见鬼了见鬼了”。
屈辱、疼痛、哀然、恨意,一个接一个的浪头将青鸢湮没。一切的罪孽,只因为她是青鸢。祸国害民。百死不冤。只是因仙人的卜卦,她就不该活下来。只是因为仙人们的高高在上,一言九鼎,她就毫无反抗之力。
青鸢抬眸,竟是向沈岐挤出了一丝微笑,:“你,该死;你们,该死;一宫一阁一轩楼;该死;仙人天意,都该死!”
沈家人都不忍的别过头去,没有人认为她还能活下来。女子的四肢都被灼烫得变了形,肌肤无一处完好,唯有面部容颜完好,带着宛如从地狱血海里爬出来的笑意。
“慢着。放她下来。”沈岐的声音忽地响起,让诸人怔怔。
沈屿当先不满道:“才走了一半,大哥莫非是为了私情,要对先祖不敬,亵渎仙人天意么!”
“闭嘴!”,沈岐剑眉一竖,朗声喝道,“二弟,别忘了,我才是家主!”
沈屿被噎得满脸通红,但也只得令人放青鸢下来,让她躺在宗祠门口干净的石砖地上。冰凉的石砖地让青鸢恢复了一丝神智,她惊讶的瞧着沈岐在她面前跪下来,先是朝着沈家先祖牌位磕了个头,又转过身面向她,眸底有些恍惚。
“青鸢有罪,青鸢之父,生此血脉,亦该同罪!”沈岐的一番话让青鸢身子一抖,诸人也都是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
沈修阳当先跪倒,惊道:“爹爹,你说什么?”沈屿也是诧异得身子一晃:“大哥,你是家主,何罪之有?”
沈岐却没有理睬诸人,只是静静凝视着青鸢,眸底忽地焕发出温柔神采。这让奄奄一息的青鸢,瞳仁猛地收缩。
这是她熟悉的目光,是会让她坐在肩头,带她看庙会花灯;是会下令整个万年县进献白丁香,庆她五岁生辰;是六岁以前,属于她爹爹的目光。
青鸢呼吸一窒,有些喘不过气来。愣愣的瞧着沈岐笑意漫开:“你的娘,为着你被逼得自缢,是我没有守护好她。如今,我连唯一的女儿也守护不得。你说得对,我才是最该下地狱的人;你说得对,我早就没了颜面,为人父母。”
“你.”含着血的喉咙混沌不清的滚出一个字,青鸢却再没勇气说下去,她不知道如何唤他,如何来面对二人之间,十年的伤痛和疏离。
“小鸢,当年他们将你斩首,我阻止不了,只能劝说来将你流放崤山。虽然穷山恶水,。小鸢吃了很多苦罢,恨我也是应该的。方陵朔是塾间颇有名的夫子,我给你请来的。人们都说,养不教,父之过。多少能像普通闺阁般教你些东西,多少能值得起一点父亲之名.。”
沈岐语调轻柔,仿若夜间搂着小女儿,讲些仙人传说哄她入睡。青鸢的心尖似乎有一寸寸塌陷的声音,恍若有什么掐住了她的脖子,让她溺水般窒息。
沈岐“哇——”的一口吐出口鲜血,却向青鸢挤出一丝笑容:“世间有奇毒,名‘一世缘’。中者于幻境中,被至亲至爱之人杀死,精神崩溃顷刻毙命。我控制着剂量,每天吃一点点,每天小鸢都可以在梦里杀死我。如此苟延残喘拖了十年,陪小鸢一起痛苦。这样,小鸢能不能少一点点恨我,让我值得起一点点父亲之名.”
一世缘。世间至深之情,尽是无解剧毒。今生一世缘,黄泉路上好相伴。
沈岐似乎想伸出手来摸摸她的头,却最终停在了半空:“记得么,你曾经说过,想去庐州看看紫蓬山,尝尝正宗的鸭油汤包。我那时候也是摸着你的脑袋,答应天儿暖了就带你去。可是却没有等到,,没有带我的小女儿过紫蓬山吃鸭油汤包,真是个不中用的爹爹。”
四下鸦雀无声。没有人敢上来阻止,所有人的表情都复杂无比,沈修阳噗通一声跪下,疯狂的对着沈岐磕头起来,涕泗横流。
“修阳,我的好儿子,沈家拜托了。”沈岐转过头,对着沈修阳一笑,粗厚的大手像孩子般抚了抚他的头顶,却没注意到一旁沈屿扭曲阴险的冷笑。
沈岐最后看向青鸢,他取出腰际长剑,似乎倦怠的一笑,温柔言语“小鸢,对不住了”。
这是青鸢听到的最后一句话,眼前便是寒光一闪,灼烫的血溅在她脸上,让她甚至来不及看清眼前的男子是如何倒了下去,如何对她最后的一笑。
她突然觉得好辛苦。活到十六岁,都没有此刻,那么辛苦。辛苦地看着亲人一个个抛弃自己,辛苦地看着原本她恨透的爹爹如此唤她小鸢,如此的笑着向她道歉。
甚至有一瞬间,她觉得,不如死了算了。可是下一秒。她还是那么想活着。
哪怕真的祸国殃民,她也要身为“青鸢”活下去。哪怕大魏万民血流成河,她也要吊住自己的最后一口气。至少,夺去了眼前这个男人的天下繁华,她都想一把化为灰烬。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弃我无辜,当诛!
这是最后响彻在青鸢心中,也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响亮的呼喊。
当,诛!
剧痛从胸口传来,所有的魂魄生机发了疯般的,争相逃离她的躯体。
视线如镜子般破碎,记忆混乱不清。她放佛回到了小时候,爹爹拿了一杯白醋哄她是酒,看她被酸得蹙眉哈哈大笑;她看到娘亲被族人逼迫自缢,嘱奶娘捂住她眼睛,在她耳畔的温柔“小鸢,只是娘亲最爱的女儿哦”;她听见诸人贺礼如山恭祝她这个沈家大小姐福寿绵长;她看见修阳兄长和八大家世子打架为她抢回最爱的兔儿爷玩偶;她看见整个世界温柔绝望明媚残忍似长夜无边。
最终,化为了一片寂寂。
南郊。长安咽喉。有驻军二十万,以为拱卫含元。
一望无际的秦川平原上。数千名兵卒威风凛凛,神情振奋,青色细鳞甲鎏金貔貅头盔,身背錾银虎皮长弓,手执八尺镂铜玄铁刀戟,勇猛不俗。
“射!”申癸手举锦绣军旗,指向不远处军帐顶端悬挂的画像,赫然是含元殿金龙宝座。兵卒们竟然没有一丝犹豫,万箭齐发,唰唰的将那顶帐篷刺成了个筛子。
申癸满意的点点头,军旗指向另一座军帐,画像上是隐现紫微宫、缈山阁、虚海楼一派神仙气象。除了几个将军,诸兵依然没有半分犹豫,万箭如雨纷扬射来。
申癸微微蹙眉,对着几位将军喝道:“军令之下,犹有迟疑!拖出去,斩!”
那几个将军吓得慌忙求饶:“公子恕罪!那是一宫一阁一轩楼,属下不敢违抗仙人!”一番话还没说完,几只羽箭就唰唰的刺穿了他们的胸膛。
申癸放下长弓,冷冷喝道:“众将听令!军令如山,如有迟疑,此为下场!”
诸兵吓得缩了缩脖子。军旗又指向了一顶帐篷,画像上是一名女子,青罗衣衫,七尺长发,辨不清容颜。但诸兵忽的踌躇起来,只有稀稀疏疏的一部人射出了羽箭。
“斩!”申癸叹了口气。可是拖出去斩的并不是没有射箭的,而是射了箭的那百名士兵。现场又响起一片鬼哭狼嚎,更多人的眼眸流露出了不解。
“要射她?先把箭对准我。”一个声音悠悠传出,一袭青色衫子的公子缓缓踱出,眸底是冰冷的凉意,就算是夏日,也让诸人感到心里发颤,恭敬地跪倒一片。
于是他们俱俱记下,就算弑君弑仙,这个女子,却决计不能伤了丝毫。
申癸乜了他一眼,瞧他嘴角还沾着粒西瓜籽,脑袋有些生疼:“方大夫子,西瓜可还合意?”
方陵朔噙笑点了点头,又似想起了什么,伸展开衣袖问道:“本公子今儿穿了和鸢鸢一色的衫子,名唤天青碧,你瞧着如何?”
申癸耸了耸肩,转过头去,忽地语调有些低沉:“按你的意思,往沈府找,方才有了下落。清渠郊外。人,都不成样子了。”
方陵朔些些眯了眼,忽地嘴角微微上勾,这一抹笑意在诸兵看来,却是比怒还可怕。这是修罗的笑意,是将性命任意玩弄在指尖的,复仇的快感。




吾名青鸢 第16章 天下棋
这厢。远离兵士操练的喧嚣幽谷,一脉清渠安宁,临长安西脚居德坊。
这乃是京中边缘。再往西走,便是蜿蜒的官道,绵延的青原。
青原上躺着一位伤痕累累的女子,正是在沈府受刑,又被下人丢出的青鸢。
“阿鸢!阿鸢!”一声声的呼唤在耳畔响起,青鸢暗夜般的眼帘映出一线光亮,刺得她脑子生疼。
李夭颜的容颜映出在她的视线里。“连阎王都怕触怒仙人,不敢收我么。”青鸢呢喃。
“阿鸢你说什么?”李夭颜些些俯身,扶着她坐起来,靠在青原上一块大石头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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