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为魅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岁惟
深更半夜黑灯瞎火的看一个老和尚装神弄鬼,实在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周思诚抬腕看了看表:“十二点过了,孙叔。”
孙秃子眉头大皱,不断念叨着什么,又往河岸上磕了两个头。
周思诚在下风口,只听得清楚“有血气”三个字。孙秃子八岁在龙华寺出的家,一直到二十岁出头才还俗,按理说对这里最熟悉,难不成这里以前是没血气的?那“阴阳河”的传说多半也是假的。
这场面赶得上跳大神了。他以前大概怎么都想不到,有一天自己会陪人干这种事。再一想,周岳一天之内也不知是怎么取这两袋血的,别是大街上敲晕了人放的血,那小子为了念念什么都干得出来。
一走神,孙秃子那厢已经站起来了,手上拿个火柴盒怎么都划不着。
周思诚自嘲地一笑,接过火柴盒,长指一划,不知怎么的就划着了,火光映出孙秃子灰蒙蒙一张脸。孙秃子意味不明地看他一眼,屈着一手护住火,接过去点着了那根沾了血的枯草。
也不知那是什么草,点着了没有焦味,倒有股香气。香气混着血腥味,浑浑噩噩地让人不舒服。周思诚有些反胃,面不改色地忍了,问:“还要多久?”
“好了。”
孙秃子看那草烧得差不多了,甩手往河里一扔。
入水处泛开浅浅一层涟漪,月光照着,波纹渐渐消退,河面又平静下来。周思诚盯着那圈涟漪,刚要移开视线,那涟漪的中央,忽然冒出几个气泡来。
一开始是极细微的,比汽水泡没大多少,几个几个地上翻。到后来水泡越来越多,泛得越来越快,像是整条河沸腾了一般,咕嘟咕嘟地往上冒水泡。
孙秃子站得离他不远,见状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一副丢了魂的模样。这和尚也是有趣,装神弄鬼时候真像那么一回事,完了又怕得跟个山野农民似的,好像施法的不是他一样。
看来本事是有的,胆子也是真的小。
但这情况多少有点反科学。周思诚原本也有些微微发憷,被他这么一拽一拉,反而被拉回了唯物主义世界,不拿它当一回事了。他好笑地掸开孙秃子的手,自己走到河边去。
河底不知有什么东西,那些气泡不停地往上冒,下面却一点动静都没有。周思诚半蹲下来,侧耳听了听,又往下去看水面。冬天过了十二点,伸手不见五指,这里又极其僻静,河面上就算有他的倒影也一样看不见。
靠近岸边的水静得像一面镜子,周思诚的目光投进去,像被吸入了一个黑色深渊,没有半点回应。他眉心微微蹙起,褪了手套,指尖伸进水里去。
冬天的河水冰凉刺骨,温度是正常的。再深入几寸,水从指腹上过去,清透得很,水还是水,也不像恐怖片里演的那样,水会变成血,污秽黏稠。他继续往下伸,岸边的水很浅,没一会儿就能触到水下的泥坡,也没有硬物,不至于捞上一截人骨。
周思诚松了口气,想把手伸回来。
就在这时候,他心底突然一慌。一个念头从大脑传遍全身:有什么东西缠上了他的手。
原本已经有些适应水温的手指突然一麻,好像突然有人往他掌心放了一块寒冰。这块冰像是有生命一般,挑动他掌心的触觉,好像在试探似的轻轻摩挲。那触感光滑又僵硬,没有鳞片,不可能是鱼。
这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周思诚快速地往回缩,哪知那东西像没有重量似的,随着他收手的力气一起出了水面。身后的孙秃子比他先瞧见,一声尖叫瘫坐了下去。
他定睛去看。
那是一只手,一只女人的手。
半生为魅 第4章 肆
说它是女人的手,是有道理的。
那双手五指分明,指节修长,手腕上还戴着只翡翠镯子,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幽绿。这原本该是一双美人的手,但它瘦得已经没有肉了,好像只是个骨架子,上面搭着的皮肤苍白得像一张纸,仿佛随时都会破碎。
周思诚往后退了几步,它好像无意纠缠他,轻易地放开了他的手。他站在岸边三四步处,锁紧眉头观察着水面。这算什么,河底女尸?夜半闹鬼?
不管怎样,正常人的反应都该是落荒而逃。可是他却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似的,目光死死地盯住她手上的镯子。
翡翠的好坏要看透明度,水头越足越昂贵,品相上佳的翡翠都是能起莹的,透明得像玻璃一样,所以叫做玻璃种。市面上的玻璃种不多,十个里有九个是假的。可这个镯子不一样,外行人一眼看过去,也知道是好东西,真当得上“流光溢彩”四个字。
他盯着那翡翠镯子看,不为它价值连城,而是因为——这翡翠,他好像在哪见过。
周遭陷入了死寂。
孙秃子吓得腿软,没骨头一样,哆嗦着往回爬,大气都不敢出,怕惊扰了河底那位姑奶奶。
但她还是动了。河里的水泡渐渐消了下去,有什么东西从河床下破土而出,水波一层层往外荡,那声音像是把人连皮带肉地撕开似的,隔着水传上来。没一会儿,水中央露出一张脸,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天上月亮,明亮得像是河底孕出的两颗黑曜石。
如果夜能视物,应该能看到,那对眼眶里的瞳仁左右轻轻动了一下,像是有情绪似的,对着月光,觉得惊讶。
那张脸渐渐浮出水面,如瀑的湿发一直垂到水里,目光也和水面一起归于平寂,像是死了上百年的阴魂,冷冷看着阳世。很快,她留意到岸边盯着她看的男人,眉头紧锁:“你,看得见我?”
她的声音半点都不嘶哑,甚至算得上动听,和她冷幽幽的目光格格不入。
只是在他听来,凉瑟瑟的。月光凉如水,水凉如冰。
周思诚也不知自己是什么心情,居然朝她点了点头,最后竟然还想着她在夜里会看不清他的动作,又道了声“是”。
※※※
周岳重新从龙华寺出发的时候,觉得自己是活见鬼了。
后座上除了周思诚,还有两个人。
一男一女。男的是被吓得屁滚尿流口吐白沫的孙秃子,不知是真昏厥还是假昏厥,总之不省人事,但还能间歇性发出清晰的嚎叫,一会儿是“别过来”,一会儿是“要了我的命哦”。
这情状他熟悉。刚见到这秃子的时候,他就是个软骨头。没想到才正经了没两天,病状变本加厉啊。
这还好。奇的是那个女的。
周岳从后视镜里瞟了她一眼。周思诚拿风衣把她裹了,但依稀能瞧见她瘦削的锁骨和赤.裸的两条长腿。据说有些模特减肥过度得了厌食症,就能瘦成这个效果,皮包骨头,腿是细了,但跟两根竹竿似的,毫无美感。说的就是她这样的,全身上下的肉加起来,还没他家养的哈士奇多。说好听点叫骨瘦如柴,说难听点那就是具女骷髅啊。
而且,大冬天的,穿这么点儿……不冻死么?
但周思诚一语不发,脸色铁青得跟水泥浇的一样。周岳认识他五年以来,从来没见过他摆这幅脸色。
在他印象里,周念这个哥哥干什么都是和颜悦色的,斯文,张弛有度,就连被惹着了,也就是笑得浓点淡点的区别。周家出事后他虽然沉默一点,但人好歹还是和气的。有些人是暴脾气,整天100摄氏度,有些人凉薄,0摄氏度,他是37度的体温,无棱无角。
没办法,文化人。这年头肯投身文化事业的富二代少见了,十有八.九都是噱头。但周思诚不一样,家里富得流油,自己跑去开独立书店,亏本不心疼。家里那一墙的藏书,孤本古本,精装限量,加起来够人家买几套房。
周岳在心底把周思诚腹诽了半天,也没见他那边有什么动静,好像在后头坐成了一座雕像。心叹文化人也有缺点啊,脾气难琢磨。
他实在是憋闷得慌,忍不住问:“哥,这女的到底哪来的?你跟那秃驴做法事,到底成了还是没成?你倒是给句话啊。”
周思诚没回话。37度的人一下子冷成了座冰雕,奇了怪了。
周岳再想问,周思诚却突然开口了:“你那里方便么,把孙清岷送回去。”
周岳立刻把一肚子问句忘光了,一个头两个大:“别啊,哥!老秃驴这闹腾劲儿,回我那儿不知怎么掀屋子呢。我不是怕麻烦,我怕我一个失手揍死丫。”
一脚刹车下去,周思诚的家也到了。
周思诚拉开车门,抱着那骷髅利落地下了车。周岳想讨个价,抬头一看一张阴云压阵的脸,到喉咙口的话又咽了下去。
行吧,白当了一晚上的车夫。周岳回身扇了孙秃子一个大耳刮子:“爷这就带你回去啊,孙叔。”
※※※
周思诚开了灯,把怀里的人摆上床,探了探她的鼻息。
不是他的错觉。这个女人真的没有呼吸,重量也轻得不像活人,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抱了堆骨头回来,还是死得上年份的。
周思诚觉得好笑。跑了大半个中国找到孙清岷,折腾了这么久,请出来的就是这么一尊大佛?
他低眸看了一眼,给她裹风衣的时候慌乱,金属扣都没扣全,她身上的皮肤依稀可见,苍白冷硬,没有体温……他收回目光,镇定心神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一整杯灌下去,凉的,可手心全都是汗。
他慢慢逼自己回忆一小时前的场景。
她从水里坐起来,问他是不是能看见她……然后就没了动静。就那么直挺挺地坐着,不论倒下去还是站起来都会有水声,可他什么都没有听见,只好跟她僵持着。
周围静得好像只有他一个人。但他的理智告诉他,刚刚不是幻觉,在河中央,是有那么一个女人的,她的手上还带着一只碧莹莹的翡翠镯子。
不知过了多久,他下了决心,涉水到她身边去一探究竟。
等靠近了她,他才看清,这是一个很秀气的女人。她闭着眼的时候娴静文弱,一脸书卷气。如果不是刚刚打过照面,他甚至觉得是哪个大学的女学生来这里寻了短见,正巧被他发现。
再看第二眼,他一愣。
方才她坐在水里,有水面遮挡,又隔得远,他看不清。现在他看清楚了,她瘦削的肩膀没在水里,分明是……没有穿衣服的。
又是一杯凉水下肚。
周思诚仰头去揉额角,那里自从见到她之后就突突地跳。她是人吗?要是妖怪,是鬼呢?他把一个来历不明的东西带回了家,她却全无动静……不,她要是有动静,说不定会更糟。跟她同处一室不把他逼疯才怪。
时钟指向凌晨三点。
周思诚突然站起来,拿起钥匙朝门口走去。
楼下就是车库,他驱车前往相隔不远的安森小区。
安森是这一带的高档住宅区之一,他的养父母在这里有一处房产。一个月前,他们在那里遇害。办案的警察为了取证,把那里封锁了两天,后来不了了之。
他已经有将近一个月没有去过那栋房子了,以至于钥匙打开房门的时候,一股久无人居住的尘埃气味扑面而来,让他开灯的动作都迟疑了一下。
灯一开,客厅亮了起来。他打开楼梯的灯,拾级而上。
二楼的东侧是他的房间,有一排开放式的书架,和两个实木柜子。他很少来住,自己在附近买了房子之后,柜子里只有几件孤零零的衬衣。据说周念当时就躲在这个柜子里,才勉强逃过一劫,却因为不明刺激成了植物人。
柜子很深,周思诚探了半个身子进去摸索,很快摸到了那个盒子。
盒子里放着一个环形吊坠,没有多余的雕饰,极为简朴。
他一直留着它。二十年前他的亲生父母带他去吊唁他的外公,路上出了车祸,只有他一个人醒了过来。醒来之后,这个吊坠平白无故出现在他的脖子上。他找人鉴定过,这个坠子用的翡翠不论从哪个角度而言,都算得上举世无双,市面上最高档次的玻璃种也很少有这样的透明度。
后来,他辗转被人收养,养母据说不能生育,可是没两年就怀上了周念。这对夫妻的生意本来只是温温吞吞,那之后没几年就做大,直到近几年上市,堪称商业奇迹。
再后来的故事,世人不比他知道得少。
周思诚沉下呼吸,抬手打开那个盒子。
里面只剩一块垫玉的绸布,翡翠吊坠不翼而飞。
半生为魅 第5章 伍
天光熹微。
大学城外的早餐摊子刚刚摆起来,热气凝成的白雾袅袅腾腾。周思诚开车时路过,瞥过一眼。人间烟火最容易把人拉回现实世界,他却觉得不真实。彻夜未眠,恍若隔世,他居然一点都不觉得饿。
家里的那个……女人,不知醒了没有。如果醒了过来,饿了几十年的女鬼,会不会想吃东西?想到这里,他居然鬼使神差地在一家早点铺前停下来,买了一碗鱼片粥。
周思诚提着早点袋子,拧开锁。
门慢慢打开了,他的客厅正对着玄关的墙是打通的,用一排书架代替,以书为墙,背后就是书房。周念曾经嫌弃过这个设计,说幸亏他的住处很少有客人,否则岂不是一点*都没有。古代刺客偷窥还需要取一块砖一片瓦,到他这里只要取一本书就行了。
而现在,这排书架前站着一个人。
她身上只有一条浴巾,头发半湿,赤脚站在背对着他的方向。虽然难以启齿,但不得不承认,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她的皮肤很好,长发遮住她不着寸缕的背部,只露出光润的肩膀。古代形容美女常说“肤若凝脂”,大概就是指她这样的。
他站在她身后,只想起一句诗,“肩若削成,腰如约素”。
但对一个河底坐起来的女尸用《洛神赋》,也太对不住曹植了。
她好像正在书架上找着什么,长发湿漉漉地垂在腰侧。茶几上压着几本已经取出来的书,最上面一本他看得清,是《寿宁待志》。
她这是……用他的浴室,洗了个澡,在找书看?
打量间,她好像意识到了他的注视,却不回头,弯腰去抽一本古籍,不知在跟谁说话:“我叫姒今。褒姒的姒,昨是今非的今。”
她的语气平淡无奇,好像早料到会有他这么个人。
周思诚一怔,反手带上了门,把早点袋子放上茶几:“你需不需要吃东西?”
他问的是,“你需不需要吃东西”,不是“你饿不饿”。姒今终于转过了身,一手扶着胸前的浴巾:“偶尔吃,不过不吃鱼片粥。我对水里的东西过敏。”那双眸子从下往上微挑,带一丝挑衅般的意味,仿佛专程等着他继续发问似的。
对话进行到这里,竟然无从继续了。周思诚略有些后悔,也许一开始就应该作出骇然惊慌的样子,那样反而方便把他的疑问弄明白。这样两个人稀松平常地聊天,其实更加诡异。
罢了。周思诚指了指茶几上的《寿宁待志》:“你是闽东人?”
那是明末冯梦龙的一本方志,大致记载范围是在福建寿宁县,地方志是冷僻的书类,很少有人感兴趣,他这里也收藏得不多。
姒今低头看了眼书脊,摇了摇头,不知是在回答他的问题,还是嫌弃这书不好。
她瞥了眼他谨慎探询的目光,突然笑了:“坐啊,你千辛万苦让我复生,算我半个恩人,怕我吃了你吗?”
※※※
周岳觉得自己时隔多年,又要犯案了。
孙秃子占了他的客房,昨夜睡得香,一大清早就开始上房揭瓦,哭着喊着要周岳带他去见那个河里捞上来的女人。
周岳笑了:“老秃驴,不是小爷说你。昨晚你自个儿的样子你见过吗?要不要爷画给你瞧瞧?你被人家吓得爹都不认识妈了,还上赶着去找人家。我说,犯得着吗?半老头子了,还跟爷矫情。”
孙秃子不依,坚定地表示不让他见那女人,他就给这屋子贴张黄符,保他倒霉三代,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周岳认怂。这年头不怕横的,就怕这些封建迷信余孽,触霉头。
行吧,就当为了念念。
他开车把孙秃子送到周思诚家楼下,把手机往他手里一塞:“想见人家,自己打给我哥呗。还想叫爷给你代劳啊?”
※※※
姒今说,复生。所以,她现在是个人?
姒今边翻她抽出来的几本书边道:“我这一次,大概是鬼的成分多点。至于你们为什么能看见我,我也不清楚。”
志怪小说里把妖魔鬼怪都写得极为神秘,藏头藏尾,特别是女鬼,用流行词来形容叫做“高贵冷艳”。姒今不一样,说话时透着股寒气,有意无意地端着架子,但好歹态度和和气气,一五一十把来历给他说清楚。
日本商家在新年前后有种流行的购物方式,叫“福袋”,把积存的货物随机放进布袋里,以低于市价的价格出售。购买者事先不清楚里面是什么东西,凭的是个运气。
她现在就像是福袋里的货物,简明扼要地跟他这个付了账的人介绍,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产品——
姒今,清德宗光绪五年生,闽东寿宁县人氏。生而异类,阴阳相分,半人半鬼,为乡里所不容,光绪二十六年死于闽南。
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她在上个世纪刚刚崭露曙光一角的时候就死了。周思诚不动声色扫了一眼她手上那本《寿宁待志》,一笔一划都是简体字形。晚清时就亡故的人,能看懂简体字?
“不信吗?”姒今坐在石灰色沙发上,一根手指轻轻一弯。指尖划过的地方,空气突然凝固,化作了一把锋利的刀子,又被捻成了一条极细的银线,突然勒上了周思诚的脖颈。
巨大的压力从人最脆弱的地方传来,那根无形的细线仿佛在不断收缩,勒住了他的气门。他只能微微仰起头,随着她用力的方向,像一只木头傀儡一样被她牵扯着。空气中的氧气越来越稀薄,难以呼吸。
人这种生物,不管在世俗间多么有头有脸,在鬼神面前都是蝼蚁,要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古代帝王爱寻仙问佛呢?她只是施个小小的法术,向他证明一下罢了。周思诚心底清醒地知道痛苦很快就会过去,可生理反应是做不了假的,胸闷气短,好像随时都会窒息。
姒今五指一张,好像只是变了个戏法,笑吟吟的脸正对上他郁沉的一双眼睛。
周思诚很快缓了过来,居然不气也不恼,低低笑出了声。笑声干涩,竟不像是那个谦和文气的他了。
迄今为止,他对她的态度算得上客气,甚至带几分热络。有些人的热络是上赶着的,虚情假意一览无余,可他的热络浑然天成,好像他真秉性纯良,待个来历不明的女鬼也能保持翩翩风度。面上天衣无缝,连姒今也窥不出破绽,只是心里明白那是刻意的罢了。
如果不是她见惯人心险恶,或许会相信他是戏文里写的那类白面书生。寒窗苦读,不谙世事,性情温和,村野救了山妖,当成落魄少女悉心照料,最后下场一般都不得好,枉死的枉死,没死的都追忆香踪,惘然一生。这种人,天真纯质得教听者伤心闻者落泪。
看这一屋子书香气的摆设,还真挺像书生的。她要是年轻几岁,还真信了。
姒今冷冷看着他:“你知道妖和鬼有什么区别么?”
周思诚止住笑,整个人脱胎换骨似的,没了原本刻意为之的淡漠谦和,眼角生了几分神采:“什么?”
“妖自山野生,聚天地灵气,化形时一身妖力,弹指间山崩地裂。可坏在不谙世事,就像突然有了一把绝世神兵的三岁小姑娘。”姒今随手翻几页书,漫不经心似的,“鬼不一样。阴间阳世走一遭,起先绵若无力,活的时候被人欺,死了是孤魂野鬼,天地茫茫。”
姒今顿了顿,把书阖上,牵起一个笑:“也有我这样的。三世为人,你说,我和妖的区别是什么?”
她这是警醒。世上不乏人精,天王老子来了也照骗不误。她是让他在她面前,少搬弄那些花花肠子,做不到披肝沥胆坦诚相待,至少也要拿出搭伙做生意的赤诚来。
周思诚不语,姒今屈指敲了敲书封:“我不管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找到我,一定有你的目的。同样的,我也有我的目的。大家要都是明白人,就该绕开那些弯弯道道,直接谈谈合作。怎么样,想清楚了吗?”
她生得娴静,亡故时年纪又不大,像是小家碧玉的闺秀,很容易让人瞧低。周思诚承认自己也多少犯了以貌取人的错,把她当一个小姑娘看待,态度温和。听她这么一说,好像是他在算计她,故意打温情招牌套近乎,想从她身上谋取什么似的。幸在大家无仇无怨,他还勉强算是对她有恩,所以她自认自己即便看穿了,态度仍旧客气。
周思诚自嘲地一笑,漫不经心似的嗯了声。
人身上是有“气”的,成王败寇,血气霸气,算计时是阴气,恼怒时是火气,只有刻意掩藏的人身上,才会氤氤氲氲的,没有“气”。可在他身上,好像真是没有“气”的,清清淡淡,温水煮青蛙,让人没个痛快。
都说与人斗其乐无穷,没道理他跟个鬼斗,还攥着□□不肯撕下来。
姒今摆了这么长套谱,反响寥寥,不禁皱起眉头,两臂交环在胸前,语调不满:“想清楚了再来谈谈,你是怎么从沈眠婴手里找到的我,鹤年现在在哪里?”
半生为魅 第6章 陸
姒今的言下之意,是她的复生一定与那个叫“沈眠婴”的人有关。可是周思诚辗转回忆了近来接触到的人,没有一个沈姓的,更不用说什么沈眠婴。鹤年倒是听着耳熟,仔细一回想,那是孙清岷和青叔他们师父的法号,据说是个高僧,上世纪末就圆寂了。
气氛一下子陷入了僵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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